耿 春 红
(衡水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河北 衡水 053000)
谈《金瓶梅》世情展现的深刻与丰富
耿 春 红
(衡水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河北 衡水 053000)
《金瓶梅》的价值,在于它是中国第一部完整、深刻又有极高品位的世情书。从外部社会形态讲,小说揭示了世俗社会的两个永恒母题:金钱与权力、纵欲与死亡。在写人方面,作者不但写人的坏,也写人的不坏之处,或者说它展现出的是丰富而立体的人性。《金瓶梅》因此成为明代长篇小说乃至中国长篇小说发展史上一座革命性的里程碑。
《金瓶梅》;世情;人性
明代长篇小说,到《金瓶梅》①算是一大革命。《金瓶梅》之前,《三国演义》属于奠基之作,虽然笔调豪放,但不能细腻入微,但也无须细腻入微。它那题材原本属于豪放激烈一派。虽是白话文学,但不算成熟,文白相杂,似是而非之间。《水浒传》相对于《三国演义》是一大转折,文字、风格都有大改进,对人物的描写,紧针密线,非《三国演义》可比。《西游记》属浪漫题材,又用浪漫手法,飞飞扬扬,则是另一个路数。到《金瓶梅》,则进入家庭细事,喜、怒、哀、乐,皆成妙法,油、盐、酱、醋,尽显文章。自它出世以来,便在知识阶层受到重视,鲁迅先生评价此书:“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录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一上之[1]。”
先从它的外在社会形态谈起。
《金瓶梅》写的是一个金钱主宰一切的社会。它表现为卖官鬻爵、贿赂公行,用金钱购买权力,又用权力攫取更多金钱,朝廷的用人制度在金钱面前形同虚设,社会公认的等级制度彻底被摧毁。
西门庆乃一介平民,因为给当朝太师蔡京送上了一份生日厚礼,就被蔡京安排在山东提刑所做了个理刑副千户,连西门庆的小舅子吴典恩也被安排做了清河县驿丞。西门庆死后,清河县富商张二官仿效西门庆,“打点了上千两金银,往东京寻了枢密院郑皇亲人情,对堂上朱太尉说,要讨提刑所西门庆这个缺”,也如愿以偿。苗青伙同船夫杀了苗员外本该处以极刑,而西门庆收了苗青1 000两银子的贿赂,只把船家问斩而将真正的主犯苗青开释。在西门庆心目中,当官就是敛财。他曾大言不惭地说:“我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他小厮提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其实,像西门庆者,小说中在所多多。被苗青谋害的苗员外,当日带了“两箱金银、一船货物”去东京结交权贵,也为谋前程、求功名也。
蔡京生日,官员们无不送礼祝贺,“蔡太师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各各请酒。自次日为始,分作三停:第一日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十分喜欢,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见西门庆到了,忙走出轩下相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太师拜倒在金钱面前,说明传统的等级制度在金钱面前已丧失了残存的自信心。
从本质上说,《金瓶梅》表现出世俗社会的一个永恒主题:金钱与权力。
当然,《金瓶梅》所描写的社会腐败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社会腐败,而是处于传统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型期的社会腐败。《金瓶梅》成书大约在明万历年间,学术界也公认这一时期在东南沿海地区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中国社会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激荡和转型之中,而这正是《金瓶梅》所描写的社会形态的现实依据。
《金瓶梅》写的又是一个纵欲的时代。明代中后期是中国社会一个转折时期,封建社会已成全面崩溃之末世,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和商品经济的发展,不仅男耕女织的生产方式被打破,当时的歌谣就有“女不织,男不耕,专以卖俏做营生”,“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也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礼法的崩溃带来整个社会风尚的畸变,即由禁欲主义的极端滑向纵欲主义的另一个极端。
当时是自上而下的一种滥淫之风弥漫社会。如明武宗兴筑“豹房”,专事猎艳行乐,最后死于豹房。明世宗、明穆宗广寻秘方,滥服春药,都不得善终。明神宗不但后宫荒淫,而且蓄男宠。
上行下效,许多高官权贵也都妻妾成群,溺于“采战”。当时的许多名士文豪,也是狎妓宿娼,如李开先染疥、屠隆行为放纵患花柳病等,士林不以为耻反以为美谈。
表现在文学上,除了产生一批带有个性解放思想的戏曲小说外,也产生了大量色情作品。《金瓶梅》就产生在这样一个时代。
另一个原因是人性的原因。人性有贪欲的特点,常言说“温饱思淫逸”,在一定条件下单靠道德的约束是不可靠的。
正是以上两点原因,《金瓶梅》出现了好几个色情狂。主人公西门庆就是最大的一个。几年间,他和20 多个女性有过性关系。而且越来越堕入色欲的深渊不能自拔。他“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即使腿软骨酸,还是欲火难平,最后在与潘金莲疯狂纵欲时昏厥于床上,从此精枯髓竭,在“声若牛吼一般”中气绝身亡。
在这方面,潘金莲和西门庆正是一对。
此外还有李瓶儿、王六儿、庞春梅等人的床笫生活,也是不堪入目的。
作品写了一个又一个淫纵的场面,但通过字面的背后却透出两个可怕的字眼——死亡。
诚如孙述宇所言:“写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听途说,以为这本书的特色是床笫间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学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梅》作者独特关心的事[2]69。”
于是《金瓶梅》作者给我们揭示出人类的又一个永恒母题:纵欲与死亡。随着小说情节的展开,很多人直接或间接地死于纵欲(详见笔者的《纵欲与死亡——《金瓶梅》情节梳理的生命启示》,《衡水师专学报》,2002第4期)。
在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激荡和转型的社会背景下,《金瓶梅》世界里的人性展现是丰富而深刻的。
在《金瓶梅》所描写的金钱主宰一切、人欲横流的社会里,人性展示的首先是恶的东西。
人人都为自己的利益算计着,巧取豪夺、弱肉强食、以邻为壑、损人利己等一切炎凉世态的词都可用在这个世界中的人们身上。
在西门府里很难见到父子之亲、夫妇之爱。
当年女婿陈敬济和西门大姐带着许多箱细软宝物来西门府避难,全部被放在吴月娘房中。后来事态平息,也不归还箱笼。几年来小说中就没有见到西门庆和西门大姐之间的一句对话,“语言是思想的栖所”,见其父女关系之冷淡;西门大姐经常没有针头线脑,而向李瓶儿借,这说明西门庆的粗心和吴月娘的狠心。后来西门庆死了,吴月娘将陈敬济赶了出去,只归还了一小部分财物,也根本不管西门大姐的死活,一并赶了出去,后来西门大姐被陈敬济折磨上吊而死。
西门庆与他的妻妾们也很少有夫妻之爱。西门庆是浮浪子弟,很不懂女人,也不知道去爱惜她们。他最大的特点是喜新厌旧,而对待女人尤其妻妾又很严厉,有错就打。如第 12回潘金莲私通琴童,西门庆知道后拿鞭子就审她。
又如第9回因怨恨李瓶儿嫁蒋竹山,结婚头三天不理她,第三天来了,是拿着鞭子来的。这还是他比较喜欢的两个女子,对不喜欢的就更无情了。
情境认知理论认为,学习设计要以学生为主体,学习内容与学习活动的安排要与人类的具体社会实践相联通,通过真实实践的方式在真实的情景中组织教学,同时把知识、能力的获得与学生的未来发展、身份建构等整合在一起。
如第20-21回和正妻吴月娘闹别扭,竟4个月不同她讲一句话,而和妓女闹别扭,过不了 3天又去了。孙雪娥也是西门庆不喜欢的一个妾,所以放到厨房里做厨娘,第 11回因为潘金莲和庞春梅的挑拨而对孙雪娥拳打脚踢。
他的妻妾之间也是明争暗斗,都想占据家庭的中心位置。
如潘金莲与李瓶儿之间的争斗,最后是潘金莲用偷偷训练的雪狮子猫,不仅唬死官哥儿,也断送了李瓶儿性命;潘金莲和吴月娘之间的眀争暗斗从第 18回就开始了,直到 87回潘金莲被吴月娘打发回王婆手中待卖,被武松娶回家杀掉祭兄;再如妻妾合伙逼死宋蕙莲。
可见西门庆的家庭不是温馨的港湾,而是情欲和私利的角斗场。
在《金瓶梅》世界里也没有朋友之义。
绣像本开头写西门庆热结十弟兄。其实都是一些狐朋狗友,见西门庆有钱就让他做了大哥,目的是吃他喝他沾他的。在他活着时,从他那里得了很多好处。而等他死了,每人各出一两银子来吊唁他,还是抱着饱餐他一顿、得一条孝绢和一些挂面的目的而来的。而且他死后不久,其结拜兄弟,如应伯爵马上投靠新的主子,把他的家底全说出去等。
这都是世俗社会人与人之间真实的写照。
作者的深刻之处是他不但写人的坏,也写人的不坏之处,或者说它展现出的是丰富而立体的人性。
先从作者时不时流露出对西门庆的欣赏和赞美分析此问题。
《金瓶梅》作者对西门庆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他的生活作风方面。对他的其他方面还是多所欣赏和肯定的。如欣赏它的商业头脑和商业道德,把他写成一个精明的商人。
而当时的人也很喜欢他,如孟玉楼不愿嫁给尚举人,而一下子就喜欢上人物风流的西门庆。很多女性与他苟合,并不是被强迫的,而是非常自愿。
大部分时间他性格温和、随便,也能济人之困,周人之急,借给别人银两,有时不要利息,或干脆说不用还了。
在用情方面,也有专的时候,如对李瓶儿,她死了,西门庆跳着脚大哭大闹不嫌忌讳为她守灵,之后又不断地思念她,如 73回,在孟玉楼生日上点唱小曲儿“忆吹箫,玉人何处”,借以传达他对瓶儿的思念之情,辞曲和场面都很令人伤感。
作者并没像《水浒传》中那样让西门庆被武松杀死,而是让他在官场、情场、生意场都达到轰轰烈烈的地步。他死后,其家产也没有散尽,玳安接了过来(玳安是他最精明的一个小厮,后称西门小员外,西门庆的亲生儿子孝哥出家),可能还有更大发展。
这样一个人比起成天呆在妓院鬼混的花子虚、比起专会拍马帮闲的应伯爵、比起遇事拿不出主意的蒋竹山、比起只知拈花惹草的陈敬济等人,无疑是作者颇为欣赏和肯定的人物。正如评论家孙述宇所说的那样,西门庆这个人有太多的人情味[2]106。他的不道德,没有一点是超凡脱俗的,没有一点是魔鬼的、非人的。他的恶德,是贪欲、自私与软弱,而所有这些都是人性中最常见的瑕疵。
所以只把西门庆作为反面人物来看待,是不符合小说实际的。
再看看女性的人性展现。
大多数女性恶德不少,尤其表现在嫉妒、争宠、纵欲等方面。
单说纵欲方面,按传统的三从四德和贞节观念来说,她们的确翻了个过,没有任何忌讳,有的还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小说着重写了几个所谓“淫妇”式的人物。潘金莲、李瓶儿就是。但她们在遇到西门庆之前,都有不幸的人生和婚姻遭遇,以李瓶儿为例 。
她原是梁中书的小妾,梁中书的夫人是蔡京的女儿,生性狠毒嫉妒,婢妾多被他打死,她在梁夫人严密监视下住在外边一个书房里。可以想见她很难同梁中书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后来乘梁中书家中之乱,随养娘逃到东京,被花太监纳为二侄花子虚的媳妇,实际上“和她另一间房里睡着”,成为花太监的玩物;花太监死后,由于花子虚一味在外眠花宿柳,她也未能与花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再嫁给蒋竹山,“蒋又是个中看不中吃的蜡枪头,死王八”。李瓶儿经过许多辗转,在风月场上迟迟没有得到满足。可是当她遇上西门庆的“狂风骤雨”,才深切感到:“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叫奴只是想你。”从此,她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求,狂热地追求西门庆,并罄财倒贴。李瓶儿的追求,有可以理解之处。
前期的潘金莲的遭遇,也是值得同情的(详见笔者的《庸众的沉沦与哲人的悲哀——《金瓶梅》读札》一文,《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3期)。
再如,应伯爵作为帮闲,《金瓶梅》作者不仅描写了他的无聊、无奈、无耻的帮闲本色,还不经意地写出了他的某些并未泯灭的人性。常峙节无钱买房子衣物,整天被妻子辱骂,应伯爵几次替他向西门庆求情,西门庆前后给常峙节100多两银子买房子、置衣服。即使像劝和西门庆与李桂姐的关系、替李铭向西门庆求情等,也说明应伯爵身上还有些值得肯定的东西,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金瓶梅》所写的人物,像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应伯爵等,都是生活中的人物,原汁原味,好像就在我们身边,同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呼吸,我们很难用简单的一句话来说清楚这些人物,正如我们在现实中对非常熟悉的人也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他们一样。这些人物是鲜活的,有血有肉,贴近生活,尽管这些人物的生活是平常的、琐碎的。然而正是这些“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把他们作为一个完整的世俗的常人展现在读者面前,使读者在这些人物面前,认识了别人,也认识和反省了自己,从这一意义上看,《金瓶梅》就像一面铮亮的镜子,照出了真实社会的众生相,有他,有你,也有我。这正是作品的奇特之处,也是它的伟大之处。
综上所述,《金瓶梅》的价值,在于它是中国第一部完整、深刻又有极高品位的世情书,既有对外部社会形态的本质揭示,又有对人性的丰富、立体的展示。正如郑振铎先生所评价的那样:“它是一部很伟大的写实小说……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说了[3]。”
注释:
① 引文均出自齐烟、王汝梅校点《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香港三联书店联合出版,1990年。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52.
[2] 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M].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8.
[3] 孟超.金瓶梅人物论·卷首语[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1.
On the Profundity and Abundance of Human Feelings Revealed inJin Ping Mei
GENG Chun-ho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 Hengshui University, Hengshui, Hebei 053000, China)
The value ofJin Ping Meiis that it is the first complete, profound and high-grade human-feelings book of China. From the external social formation, it discloses two eternal motifs of the secular society, namely, power and money, lust and death. In the depiction of human beings, the author not only reveals the good but also the bad aspects of them, in other words, the author reveals the rich and stereo human nature. Thus,Jin Ping Meiis regarded as a revolutionary milestone of the fulllength novels of Ming Dynasty and even of China.
Jin Ping Mei; human feelings; human nature
I207.419
A
1673-2065(2011)05-0031-04
2010-10-16
衡水市社会科学研究课题(201146B)
耿春红(1968-),女,河北衡水人,衡水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教授,文学硕士.
(责任编校:李建明英文校对:杨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