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颖桃
(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陕西西安710021)
论小说《白鹿原》的方言运用
宋颖桃
(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陕西西安710021)
在小说《白鹿原》中,陈忠实不仅从表层的遣词造句的角度精心选择方言语汇,运用方言语气词以及高密度的排比句和长句来营造方言氛围、创造方言腔调,而且从深层的角度运用方言思维进行布局谋篇。小说《白鹿原》是陈忠实方言思维与方言表达的结晶。
陈忠实;《白鹿原》;方言;思维
方言是共同语的地域变体,是某一地域的人们所使用的特定交际工具。方言作为一种特殊的语码,包含了形象生动的民间用语,承载了丰富深厚的地域文化内涵,从而成为文学写作的重要资源。运用方言可以凸显人物形貌情态,传递别样韵味,承传地域文化。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为拓展文学写作空间,寻求个性化的语言表现手段,方言作为一种自由自在的民间话语资源为许多作家积极采用。[1]陈忠实作为陕西乃至全国著名作家,其文学语言的突出特点之一就是对关中方言神髓的准确把握,以其长篇小说《白鹿原》为典型代表,陈忠实在方言运用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在小说《白鹿原》中,陈忠实不但精心选择和使用方言词语,而且在整部作品中营造了方言氛围、灌注了方言语气、蕴涵了方言神韵。归结起来,这是一种方言思维。在方言思维中陈忠实完成了遣词造句、布局谋篇的创作过程。
小说《白鹿原》写的是关中的人和事,陈忠实在小说中运用了大量的关中方言词。他对所用的方言词语精心选择。选择最合适的词语,选择最恰当的场合,力求准确生动。在陈忠实看来,“写小说的一个基本目的就是要争取与最广泛的读者完成交流和呼应”,[2]因此他非常注重处理好语言的地域性特色与广泛的普适性之间的矛盾,使读者在阅读中没有太多的语言文字障碍,能够顺利完成文本的阅读与审美过程。著名评论家屠岸认为:《白鹿原》的“语言显然经过了认真地选择,凝练简洁而有关中地方特色,方言多,但没有令人看不懂的炫耀、猎奇,而是看得懂,有意味”。[3]295通过对关中方言词语的精心选用,小说《白鹿原》在准确传情达意的基础上,刻画了一个个性格各异、鲜活灵动的人物形象,展示了人性的丰富与复杂。
不治病!(《白鹿原》450页,以下只标页码)
在《白鹿原》中,鹿贺氏也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她同田小娥、兆鹏媳妇等一样都是封建婚姻的牺牲品。儿媳得了“淫疯病”,冷先生下药将女儿变成了哑巴,鹿子霖有些忧虑和不安,认为药底子下得太重了,鹿贺氏并未领会鹿子霖和冷先生各自的真正用心。“白眨白眨”在关中方言中指眼睛无神地眨巴眨巴。这个动词表现了鹿贺氏的愚钝、麻木、痴傻之态。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性格心理,鹿贺氏才对鹿子霖成天在外沾花惹草听之任之,活在丈夫的背叛中还自欺欺人,鹿贺氏是可叹可笑与可怜可悲的。“白眨白眨”这个方言动词的使用符合鹿贺氏的性格心理,活化了这个女人的痴傻、愚钝之态。
[2] 黑娃嚼着凉凉的面皮,还是察觉到了李相和王相没有察觉出来的变化,小女人走路的步子轻盈了,两只的小脚麻利地扭着,胸脯上的那两团诱人的奶子就颤悠悠弹着,眼睛像雨后的青山一样明澈,往日里那种的神色已经扫荡净尽。(114页)
“秀溜”在关中方言中指身材苗条或脚形小巧,“秀溜”一词写出了小娥轻盈的体态美。“死气沓沓”在关中方言中指无精打采,没有精神,没有生气,“死气沓沓”的神色荡然无存表现了爱情给小娥带来了幸福与甜蜜、希望与活力。小娥是一个悲剧人物,是一个性格复杂饱满的人物,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内心充满了对真挚爱情和幸福美好生活的强烈追求与渴望。陈忠实通过冷静沉实的笔调,写出了这个人物身上的善与恶、美与丑。
如果一个人不机灵,反应麻木迟钝,关中方言乃至陕西方言往往说:这个人“瓷”得很。一个“瓷”字尽显了人物的呆滞木讷、不善灵活变通之态。“瞪瓷了”指眼睛瞪大了,一眨不眨,人物的惊愕失神之态跃然纸上。
[4] 鹿子霖家修筑讲究的四合院里,现在只剩一个黄脸老婆子鹿贺氏楦.在里头。(484页)
“楦”本指做鞋用的模型,引申为拿东西把物体中空的部分填满使物体鼓起来。《白鹿原》中鹿子霖的大儿子鹿兆鹏是共产党,四海闯荡,多年没有音信,二儿子鹿兆海参加国民党,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鹿子霖当下又被抓入狱,偌大的四合院里只剩下鹿贺氏一个人,陈忠实巧妙地用了静态的动词——“楦”来描写动态的人物——鹿贺氏,以静写动,生动地刻画了鹿贺氏身处绝境中毫无生气的失神、麻木、呆滞之态,传神地勾勒出鹿家大院的空寂、冷清之貌,同时也预示了鹿家的衰败,形象而又深刻。
在精心选用方言词语的基础上,陈忠实还将大量的方言俗语、俚语、歇后语、顺口溜等引入小说,如:“跷尿骚、胡吹冒撂、歪瓜裂枣、吆老鸦、羞先人、露水没籽儿闲话没影儿,逮不住雀儿掏蛋、摘不下瓜来拔蔓,挂面调盐——有言(盐)在先,头茬子苜蓿二淋子醋,姑娘的舌头腊汁的肉”等。这些极富口语色彩和地域特色的关中民间俗语的运用,使《白鹿原》的语言在厚重沉实的基础上,色彩斑斓,具有鲜活的生命力和丰富的表现力。
语气词是一种语言的神气、情态、口气,即话语习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地域的人有自己独特的话语习惯。这些话语习惯既包括当地特有的词汇,还包括当地人说话的神态、口吻、语气与句式。“作家在具体描摹某一地方人事的时候,必然会自觉不自觉地‘沉入’描写对象之中,即向‘原型’逼近,因而在创作思维上,要受到对象、‘原型’即某一地方人事的潜在影响,这种潜在影响,包括人物语言方面的,也包括一个地方话语习惯方面的”。[4]在小说《白鹿原》的人物语言中,陈忠实使用了大量的关中方言语气词,使得人物的神态情貌历历在目、跃然纸上。《白鹿原》中运用的关中方言语气词主要包括:喀、哩、嘛、哎、来、呀、噢、哇、喽”等。
A.喀:表示对所说的话(包括肯定或者否定之意)予以强调,去掉后不影响句子基本意思的表达。如:
[5] 嘉轩仍然像说到麦子包谷谷子一样的口气说:“罂粟喀.!”(39页)
[6] 田福贤说:“耍猴。”白嘉轩问:“耍猴?耍猴用不着戏楼呀!在地场上围个圈子栽个杆子就成了喀.!”(184页)
B.哩:表示陈述语气或疑问语气,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呢”。
[7] 白嘉轩蔑视地说:“你吹啥哩.!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当啥!”(86页)
[8] 黑娃打断父亲的话:“我今年出门熬活呀。我早都盼着哩.!我给我妈已经说好了。”(104页)
C.嘛:表示一种申明的语气,强调事情之显而易见。
[9] 兆鹏既然愿意回到白鹿原上来当校长,那就再无任何借口不回家了,学校离家最远也不过三里路嘛.!(137页)
[10] 白嘉轩说:“我跟麻子已经说妥,给贺家坊唱毕接着到咱村唱,咱白鹿村的会日眼看也就到了!咱村唱起戏来我再看。”(224页)
D.哎:用在称呼后表示呼唤,起强调作用,或引起别人注意。
除了以上单个语气词的使用外,小说中还采用了两个或多个语气词的连用(如:“哩嘛、嗬呀、嘿呀、哈呀、呃呀、啊呀呀”等),表示强调、吃惊、喜悦、责骂、生气、激动的语气,多个语气词的连用可以避免单个语气词重复使用的单调、枯燥,使语气委婉、生动活泼,富有变化,口语意味尤为浓厚。在小说《白鹿原》中,陈忠实运用大量的关中方言语气词,创造了鲜明的关中方言腔调,体现了独特的地域语言习惯和语言感觉,向读者呈现了关中人独特的生命感觉、色彩、质地和力度。
陈忠实在文学创作中追求历史的质实和生活的沉实,其文学语言也追求厚重深沉。通过《窝囊》、《轴辘子客》、《舔碗》三部小说的语言试验,陈忠实确定了高密度的语言形式。在《白鹿原》中,陈忠实将这种高密度的排比句和长句贯穿于小说的字里行间,驾驭得游刃有余。
[16] 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净了,也胖了点儿,不见臃肿,却更见端庄,眼裹透着(21页)
[17] 他们都像父亲嘉轩,也像死去的爷爷秉德,整个面部器官都努力鼓出来,鼓出的鼻梁儿,尽管年纪小小却
已显出那种以鼓出为表徵的雏形底坯。(51页)
“语言是情绪的反映”。[5]60情绪是由客观事物引起的人对客观事物的态度的内心体验。作家是根据自己的情绪来调用语言、调整节奏,“也可以说,为了表现一种情绪来调整节奏。节奏与作家的气息的高低快慢急缓断续有关,也就是说语言与生命有着直接的联系。[5]60关于语言感觉,陈忠实认为:“它蕴含当时的社会气氛和不同人物的生活形态,而且蕴含作者的情绪、气质和理智等。”[6]442好的小说语言就是能够“准确地表达出小说中人与事的情绪的语言”。[5]66小说《白鹿原》揭示的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观照的是一个民族灵魂的世界,关注的是历史长河中一个个活生生的命运独特、个性突出的个体。小说体现了作者纷繁的思绪和激越的情怀。联系陈忠实创作《白鹿原》时的生活状态,抽的是烈性烟——雪茄,喝的是烈性的酽茶和西凤酒,这些烈性的东西和作家内心世界中那些关于人物命运、民族前途的深厚沉实的东西交织在一起,刺激着作者的神经。陈忠实认为,文学创作是生活体验、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三者的有机结合。小说《白鹿原》成为陈忠实展示自己的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的最适合的艺术体验方式,在小说中,他为自己和小说中人物的情绪找到了最契合的表现方式,将那种纷繁的思绪和激越的情怀在一个个高密度的排比句和长句中倾泻而出,“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冲击力和裹挟力,给人一种激越、刚劲、迅猛的推激力”,[7]这种感觉与力量与秦地的方言艺术——秦腔一样粗犷豪放、厚重大气、一泻千里、酣畅淋漓。《白鹿原》中高密度排比句和长句的使用,就像吼出的秦腔,体现了一种内在的语言节奏和语言感觉,它跳脱了方言字词、方言语气的层面,不是将方言浮在显眼的表层,而是将关中方言粗犷豪放、厚重大气的风格融入到小说语言的字里行间。
思维是人脑的功能,是人的实践活动内化的结果。依据人类活动的不同形式和内容,思维可以分为:行为思维、认知思维和表现思维。文学写作属于表现思维。表现思维是从理性到感性,由抽象到具体的,表现主体整合、序化其心理内容并运用特定的符号为其心理内容创作寻找外化形式的思维过程。写作思维的具体任务就是发现、创造语言物化形式,就是用语言文字同化心理内容,因此,写作思维在本质上就是语言文字思维。依据皮亚杰的认知心理学理论,在写作思维中,语言文字作为内在图式决定着人的外在及内心的同化范围和内容。[8]47-49方言是陈忠实的交流工具,在任何场合下,陈忠实使用的都是方言。方言也是陈忠实的认知工具,陈忠实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他对于农村、农民的认识基本上源自于方言。人以哪种方式输入信息进行认知,便易于以同样的方式输出信息予以表达。陈忠实以方言进行认知、综合改造自己的认识,所以陈忠实也更易以方言的形式来表达、展示他的思维过程和结果,也就是说方言贯穿于陈忠实创作过程的始终。如果说使用方言的字、词、句是对方言表层的运用,那么布局谋篇所体现的是深层的方言思维和方言精神。小说《白鹿原》文首的第一句话就是“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句话没有任何的背景介绍,也没有琐细、冗长的起铺垫、烘托、渲染气氛等作用的景物描写,而是开门见山、直接入题。同样,小说中很多章节的开头也简要概括介绍了本章的大意或主要内容,这样的布局显得干净利落、显豁明白。这样的篇章结构与关中人以及关中方言的干脆利落、豪放硬朗的精神有着内在的同一性。陈忠实在《白鹿原》中描写、刻画了多个生动形象。鲜活灵动的人物形象,小说中对这些人物的刻画大都围绕事件展开,极少修饰陪衬、烘托渲染气氛的景物描写。整部小说中的景物描写采取的是古人所说的“极省法”,它通常将景物描写融汇于叙述之中,单纯的景物描写极其节制和简约。这样一方面避免了叙述的阻滞和间断,有助于形成叙述的连贯和气势;[9]另一方面又与关中方言“干、梆、硬、正”的神髓相吻合。
通观小说《白鹿原》整部作品,陈忠实不仅从表层的遣词造句的角度精心选择方言语汇,运用方言语气词和使用高密度的长句和排比句来营造方言的氛围与腔调,凸显方言的节奏与感觉,而且从深层的角度运用方言思维进行布局谋篇,从而使小说的结构布局与方言的内蕴和神髓相暗合。总之,陈忠实通过精心地选用词语和句子以及巧妙地布局谋篇,从而将关中方言粗犷豪放、厚重大气的风格和“干、梆、硬、正”的神髓融入到小说的字里行间,小说《白鹿原》是陈忠实方言思维与方言表达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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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Use of Dialect in the Novel White Deer Plain
Song Yingtao
(Humanities College,X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Xi’an,710021,China)
In the novel White Deer Plain,Chen Zhongshi not only chose dialect vocabulary,applied dialect modal particles and high-density parallelism sentences and long sentences to create atmosphere and accent of dialect from the surface layer of words and sentences,but also used dialect thinking to compose the structure of novel from the deep layer.In a word,the novel White Deer Plain is the crystallization of Chen Zhongshi’s dialect thinking and dialect expressing.
Chen Zhongshi;White Deer Plain;dialect;thinking
I24
A
1672-0040(2011)05-0053-04
2011-07-18
本文为西安工业大学校长基金项目“《白鹿原》的方言写作研究”(XAGDXJJ026)的阶段性成果。
宋颖桃(1975—),女,陕西户县人,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讲师、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硕士,主要从事语言理论及语言与文化的关系研究。
(责任编辑 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