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玲,蔡梅娟
(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淄博255049)
近代文学批评,是指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1919年五四前夕这段时间的文学批评,它与中国古典文学批评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但自晚清以来,西方的哲学思想、理性精神等纷纷介绍到了中国,对中国的学术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而使近代文学批评具有了不同于古代的特点,它宣告了古典文学批评时代的终结,同时也拉开了现代文学批评的序幕,对现代文学批评学科的建立具有重要的意义。
近年来有学者指出中国文艺学学科建设始于近代,杜书瀛认为从梁启超、王国维们起,“现代文艺学的新学术范型在对传统既继承又革新之中萌芽、生长、成形”。[1]文学批评学科作为文艺学下设的一个二级学科,其建设的起点实际上也始于近代。近代文学批评参照西方现代文学批评的理论框架,提倡文学批评的独立地位,在批评思维方式、批评术语等方面都具备了现代文学批评的某些特点,并创作出了大量的批评论文与专著。综观近代文学批评家的学术成果及努力方向,他们虽无明确的学科建构意识,还没有建立一门完备的文学批评学科,但却在客观上做着学科建设的努力。因此,近代文学批评的转型不仅标志着中国文学批评学科建设的起点,更重要的是为后来的学科建设提供了宝贵的理论资源,确立了开放性的学科建设方向。
“学术”一般被解释为“有系统的、较专门的学问”。近代学者把文学批评当作一门专深的学问来研究,在“学无中西”的跨文化的学术基础之上,自觉运用西方文学理论进行批评实践,创造出了一系列新的批评理论,并逐渐形成了理论的体系化,近代文学批评家的学术自觉性标志着文学批评学科建设的肇始。
19世纪末的文学批评在传统文化的生命肌体上,汲取西方文化中的可融性因素,兼容并蓄,孕育出具有新的生命力的批评理论。此种语境中生成的近代文学批评具有一定的学术自觉性,主要表现为一种理论自觉性,批评家们借用西方的文学理论来观照、阐释传统文论中某些理论命题,并创造性地得出一些新的理论,它们在“比古代文论更深的层面上展开对文学自身的性质、特征、价值的认识和探求,对文学活动客观规律的总结和把握,用新的观念评价和指导文学创作”。[2]文学批评走了一条从理论到实践再到理论(理论—实践—理论)的路子。
一门学科的诞生、发展需要多种条件,但大都是从提倡研究对象的独立开始的。我国古代文学史上并未将文学批评作为独立的文学活动来对待,多是“依经立义”的教化论批评。近代社会,西学的输入使得人们对文学观念有了新的认识,产生了对文学本体认识的要求,这是一种理论观念发展到对自身的省察的表现。王国维在研究康德、叔本华审美无功利论的基础上,提出文艺“独立”说,他在《论近年之学术界》中提出,“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3]47主张文学艺术不为政治、经济利益所左右。这种超功利的“纯文学”的观念实际上是在追求文学的某种终极价值,是对文学批评理解的一种飞跃。
近代文学批评的学术自觉性还表现在批评思维方式的革新上。与古代文学重直观感悟、整体把握的思维方式相适应,古代批评多是诗话、词话、点评等,批评理论在显示意蕴深远的民族特长的同时,也显得逻辑性、系统性不强。近代知识分子认识到了传统文学批评思维方式的不足,有意识地吸取西方的思维方式来弥补之,如严复就曾致力于介绍西方的思维方法,他翻译《穆勒名学》(形式逻辑),系统地引进了演绎法与归纳法,试图为传统的思维方式找到新的参照系。王国维也指出:“西洋人之特质,思辨的也,科学的也,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3]41这一认识使得他们开始借鉴西方的思维方式来进行文学批评实践。与批评思维方式的转变相对应的是批评术语的运用与生成,它是思维方式的外在表现。近代文学批评学者逐渐使用有界定而内容不模糊的批评概念,如《红楼梦评论》中的“欲”、“优美”、“壮美”、“悲剧”等,这些理论术语的运用加强了文章的逻辑思辨能力。
审美独立的提倡、批评思维方式及术语的变革,使得近代文学批评的学术成果日渐增多,出现了一些专门的批评论文,如周树人的《摩罗诗力说》、姚华的《曲海一勺》、章炳麟的《国故论衡》等,这些论著不同于古代文学批评常见的诗话、词话和小说戏曲评点,大都是比较专深的理论著作,从而“完成了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著作形式由语录条目→单篇论文→学术专著的历史过渡”。[4]420近代学者以自身的批评实践实现着文学批评由传统向现代的转换,这一理论自觉性为文学批评学科的形成奠定了重要基础。
体系是相互关联的各个部分所形成的整体面貌。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历史悠久,产生了大量的诗论、文论等,但由于国人轻视抽象思辨的纯理论而重视对具体事物的感悟,因此古代很少有能够集中显现文学批评思想体系的专门论著。我们现在所见到的有关古代文学批评思想,是近代以来的学者根据古人散见的论述及其内在逻辑演绎归纳出来的。在西学的影响下,近代文学批评家注意汲取西方文化来构建自己的批评理论体系,提出了许多新的概念并写出了多部文学批评著作,客观上表明了自己的批评观念、批评思维方式,文学批评具备了一定的整体意识。
近代学者王国维、梁启超的文学批评理论都具备了体系性特征。要创建自己的理论体系,首先要确立体系的核心,即批评观念。王国维提倡审美独立论,并围绕此观点来构建批评理论框架;批评观念的变化必然要通过思维方式的变革表现出来,他提倡借鉴西方抽象、思辨和分析推理的方式来进行批评实践;批评术语是思维方式的外在表现,王国维借鉴西方的批评思想与哲学思想,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具有现代特征的批评话语体系。《红楼梦评论》是其批评体系的重要体现,文章摆脱了古代批评以考证索引为主的批评方法,全文纵横开阖,章法严密,围绕第一章“人生及美术之概观”这一中心而展开推论,结论经过层层推理而得出。以审美独立的批评观念为中心,批评思维方式以及批评话语等构成了王国维文学批评的理论体系。
梁启超的文学批评也形成了自己的理论体系,提倡政治功利性是其文学批评的核心,在批评思维方式方面运用从西方学习而来的归纳演绎等注重逻辑分析的科学方法,对作家作品及其文学现象做出理性的分类剖析;批评方法上,在继承传统“知人论世”说的同时,又吸收了西方从时代社会、现实政治、文化思潮等多角度、多层次做分析的社会历史的研究方法;与重思辨的理性思维方式相联系的是,梁启超大胆吸收现代西方文论的名词术语如“情感”、“写实”、“浪漫”等来进行批评实践。
理论内容构成学科的内涵,是一门学科形成的必要条件,学科只有以理论内容来支撑,才具备成立的可能性。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学科的建构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其与近代文学批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代文学批评学科形成时有几大支撑性理论,而这些理论都可以在近代批评中找到根源。
首先,现代文学批评对封建的文学观念进行了批判,提出建立进步的、民主的文学价值观,这与中国近代文学批评反对脱离社会现实的文学创作有着必然的联系。在批评观念上,现代文学批评的文学革命先驱者们提出了“人的文学”、“国民文学”、“写实主义文学”等批评理论。近代文学批评虽然没有直接出现这些明确的概念,但已经为该理论的出现准备了必要的条件。近代社会的动荡与不安使得“为人生而艺术”的批评观念得到了空前发展,文学为社会人生,文学批评面向社会,已经成为绝大多数文学批评家的共识。梁启超提倡国民性,主张加强“国民意识”,首次提出“政治小说”的概念,并且自己创作政治小说,如《新中国未来记》,希望把文学引向与生活相结合的道路。周作人则在《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中,提出结束封建专制为“一人”的旧文学,提倡“为万姓所公”的新文学。这些批评理论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同时其强调文学与人生的关系的理论也为现代文学批评观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基础。
其次,在现代文学批评学科建设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的理论话题,就是文学有无功利性,而这一话题实际上开启于近代批评。文学的本质是什么,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可谓是众说纷纭,各不相同,王国维从侧重审美的角度来解释,他认为:“美之性质,一言以蔽之,曰: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5]298主张文学创作应超越社会的政治斗争,用文学的眼光来看待与书写社会生活。其在《文学小言》中说:“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3]103这种超功利的文学观对充分认识文学及文学批评的特性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京派文学批评家更是继承了这一理论,其代表人物朱光潜主张“纯正的文学趣味”,提倡一种超然于政治功利目的的文学立场与态度,厌弃商业色彩浓厚的文学倾向。这一希望文学不受政治的束缚而独立发展的理论观点对“纯文学”理论发展影响深远。
再次,小说批评的发展为现代文学批评学科的建设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而这与近代文学批评提高小说的地位有很大的关系。中国现代小说批评从五四发轫起,逐步走向成熟,一大批小说批评家应运而生。这些成就的取得离不开近代学者在小说方面的贡献。在古代,小说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末技”,随着近代文学观念的改变,人们对小说的价值给予了前所未有的肯定。夏增佑发表了小说专论《国闻报馆附印说部缘起》,文中他指出小说“‘入人之深,行世之远’,远在经史等著作之上”。梁启超提出了“小说界革命”的口号,他的《论小说与群治关系》一文将小说的社会作用强调到关系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地步,认为“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虽然这些理论有些夸大其辞,但却使得小说逐渐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内容,出现了小说批评繁荣发展的新局面,涌现出许多小说理论批评家,如吴趼人、李伯元、狄葆贤等。在近代文学批评理论的影响下,现代作家借鉴西方的理论融入自己的批评实践中,当时的许多报刊如《新潮》、《小说月报》等都开设了小说批评专栏,小说批评日益繁荣起来,小说批评理论成为现代文学批评的重要资源。
近代文学批评理论异常丰富,除上述几点之外,还有不少理论为现代文学批评所借鉴与运用,比如中西文学批评比较方法的运用使得批评的视野更开阔,黄遵宪、裘廷梁等人对白话文的提倡促进了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运动等等。这些批评理论的出现为现代文学批评学科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处于历史交汇时期的近代文学批评自觉汲取外来的观念与中国传统的材料互相印证,形成了开放的观念和世界意识,从而为中国文学批评学科的建设确立了开放性的方向,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中国近代文学批评是在批判地继承传统文学批评理论基础上,吸收西方文论思想并加以融合与变通而发展起来的。许多批评理论的提出与传统文论有着深厚的渊源,比如“境界”说,这一概念不是王国维首创,是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中的一个重要审美范畴,但他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使“境界”说进一步系统化,并对现当代的文学批评理论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近代文学批评的实践证明创新是学术保持生命力的根本保证,王国维曾说:“古来新学问大都由于新发现。”[5]207《红楼梦评论》是他借鉴西方的一个重要尝试,文中他以叔本华的悲剧学说为基础,将《红楼梦》与《桃花扇》相比,指出前者是一部真正可以称为悲剧的作品,并且在批评方法上一改当时极为盛行的考据之风,重视逻辑的推演,运用系统的哲学与美学理论对作品进行富有思辨力的分析评论,这种全新的论说形式对当时的文学批评研究具有重要的转折意义。
面对纷繁复杂的外来思想理论,近代学人们既没有死守传统不放,也没有盲目崇拜“拿来”,而是在继承传统优秀文化基础上不断地创新,这种对待学术的态度与方法为后来古今贯通、中西融合的学科建设思路的确立奠定了基础。
在近代文学批评形成的历史进程中,以开放的姿态面向世界,走向多元与对话是其成功的重要经验。近代学人们主动引进与学习西学,林纾在翻译外国作品时,不仅注意介绍西方的民主与科学,同时也希望中国作家能够打开眼界,从中寻求艺术借鉴,“合中西二文熔为一片”。[6]面对中西两种异质文化,王国维显现出了冷静和谨慎的态度,他认为二者不存在高低优劣的对立,都是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他在《国学丛刊·序》中说:“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3]240并且要求打破中西学术的界线,寻求“世界学术”,在他看来,我们学习西方文化是为了追求真理,并非用它来对抗抵制传统文化。
追求学术研究的世界性并未放弃民族性。1902年,梁启超提出了著名的中西文化“结婚论”:“盖大地今日只有两文明。一泰西文明,欧美是也。二泰东文明,中华是也。二十世纪,则两文明结婚之时代也”,“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也”。[7]8这种东西文化“结婚”的论说表明了当时学者们的开放的胸襟,他们希望向异质文明寻求创新,但这必须在尊重保护本国文化的基础上进行,用西学来不断地丰富与完善国学。有民族文化的创造性才可能获得世界性的影响。这种建立在民族性与世界性基础上的文艺观将近代文学批评带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高度。
近代文学批评的创作充满了对当时现实问题的探讨与对真理的执著追求。面对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他们将文学批评作为改革社会与宣传主张的有力武器,强调以现实生活为批评题材,如林昌彝的《射鹰楼诗话》以书名“鹰”与“英”谐音双关来讽刺英国侵略者。批评理论的形成与当时的文学现实也密不可分,面对桐城派的抱残守缺,陈去病直言他们不过是“空谈义理,俚浅不根,浮光掠影,如痴人说梦,呓语满纸”。在实践中他们提出了“博采欧美人之长,荟萃熔铸而自得”、“以他国文学之长,补我文学之短”的主张,这种与现实密切联系的做法使得近代文学批评获得了牢固的根基与生命力。当下中国文学批评与文艺实践有明显的脱节现象,不少批评家不关注文学创作的现实,热衷于理论自身的工作,甚至仅仅满足于对西方各派理论学说的解读与搬用,“以西释中、以西注中、以西代中等现象层出不穷”,[8]以至遭遇“失语症”的尴尬,这一现象需使我们保持警惕,文学批评脱离现实的基础方向,必将失去创造力。
近代学人对待学术的态度更是对文学批评的未来发展具有启示意义,他们坚信只有兼通“世界学术”之人才能够“发明广大我国之学术”,王国维指出,“异日发明光大我国之学术者,必在兼通世界学术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5]379这种宽阔的学术视野与开放的心态使近代文学批评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对文学批评具有典范式的学术意义。
中国近代文学批评虽然各方面并不成熟,但它的出现却开启了一个新的文学批评时代,它既是传统文学批评的承续,又是文学批评走向现代的先声。尽管近代社会没有明确提出建立现代文学批评学科,但是批评家们凭借开阔的学术视野走出文学创作自我封闭的体系,在西学的参照下创造出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批评理论,标志着中国文学批评理论从自发走向了自觉,而这在客观上促进了文学批评学科的形成。同时学者们“当今之世,苟非取人之长,何足补我之短”的学术胸怀更是为现代文学批评的建设方向提供了启示,只有以平等、宽容、谦和的态度理解中西文化,取长补短,才有可能使我们的文学批评既保持本土特色,又能超越时间与地理的局限而获得世界性的意义。
[1] 杜书瀛.梁启超:中国现代文艺学的起点[J].文艺争鸣,2008,(3).
[2] 王群.论中国近代文学理论批评的自觉性[J].江淮论坛,1996,(5).
[3] 王国维.王国维文选注释本[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4] 蔡镇楚.中国文学批评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5.
[5] 王国维著,傅杰编校.王国维论学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6] 李占领.论林纾的中西文化观[J].近代史研究,1988,(4).
[7] 梁启超著,夏晓虹导读.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8] 李长中.当代文学批评转型中的困境与策略选择的思考[J].文艺理论研究,2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