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文学语言的谱系梳理与历史建构
——评《分裂与建构:清末民初文学语言新变研究(1898—1917)》

2011-04-11 15:18龙其林
关键词:文学语言白话建构

龙其林

(广州大学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006)

通常认为,中国的近代文学与现代文学是以五四“文学革命”为分水岭,1917年后现代白话语体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主导。这样,清末民初时期的文学语言在历史上便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它一方面被视为中国古代文学语言演变的余绪难以获得足够的重视,另一方面现代文学史的讲述中又以五四的现代性追求为标准,从而遮蔽这一阶段文学语言的发展实绩。随着“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转型时期中国文学”等概念的提出,打破以政治事件划分文学史的尝试不断出现,清末民初时期的文学语言建构开始获得研究者的注意。经过许多学者多年来的共同努力,清末民初的文学语言研究已经取得了不少成果。但关于清末民初语言文学发展的历史语境、变革过程以及对白话、骈文、翻译文学语言之间错综复杂关系的梳理等方面仍留有较大的拓展空间。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邓伟博士的著作《分裂与建构:清末民初文学语言新变研究(1898—1917)》(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以下简称《分裂与建构》)代表了目前这一领域研究的最新成果。这部著作以语言学理论研究中国文学,通过对清末民初历史情境的还原、语言状况的变革以及语言与文学创作、传播空间的关系等内容进行爬梳,富于洞见地发现了这一时期文学语言新变的内在线索,为人们观测和反思中国近现代语言文学的变革搭建了一座不可或缺的平台。

《分裂与建构》的突出成就首先在于作者突破了传统的以文学为主体的阐释框架,确立了语言切入文学的理论视点。这部著作规避了长期以来萦绕在研究者心头的清末民初语言文字演变和文学发展的固定模式,代之以对清末民初语言文学转型历史语境的重新审视和史料发掘,从而在历史概括与理论创新上取得了突出成绩。这种凸显汉语言文字的现代化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发展所具有的根本制约的实践,为此后中国文学研究乃至文学史的写作提供了有益的启示。由于人们长期将语言文字视为文学作品的附生物,缺乏对作为文学载体的语言问题的重视,从而导致了文学研究重视内容、观念、题材而轻视语言、文字的弊端。出于对这一沉疴的纠正,邓伟博士在其研究中将“文学”和“语言”很好地结合起来,而不是将语言视为文学的简单工具。“这就要求我们一方面需要宏观、动态与独立地考察具体历史条件下某种文学语言的语言学材料与特点;另一方面也需要在语言学视野中探究某种文学语言更为抽象的建构,如意识形态内容、审美特征等。或许,可以更为直白地说——我们的研究不是将语言纳入到文学中去思考,而是将文学纳入到语言中去思考”。

从语言角度阐释清末民初的文学现象无疑能够另辟蹊径。晚清时期的白话文运动主张引入“新名词”,以此作为输入新观念、新思想的途径,结果却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和激烈的反对。这种文学语言变革遭遇的巨大阻力,并不仅仅是文学守旧派对“新文体”的抵制,而是有着更为复杂的内在根源,《分裂与建构》一书对此现象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作者认为,“‘新名词’在社会文化权力上给予坚持传统文学语言的人们以莫大的压力,也带来了观念、知识、信仰等方面的离经叛道”;更为重要的是,“这里还包含一种深刻的观念分野,即中西二元观念逐渐在中国语言文字变革的语境中获得意义与区别”,“此时在中国语言文字内部,逐渐建立起中西二元对立的观念,并与文化权力发生了关系”。同时,以语言的角度考察文学,自然无法规避翻译文学语言与清末民初文学发展的关系,作者专门就“翻译与文学翻译发生”、“翻译文学语言与归化”、“西方范式与欧化”三个问题进行了专门的探讨。在分析清末民初的翻译文学语言对近代以来文学语言转型的促进作用时,作者既看到了翻译文学语言的欧化现象:“在许多翻译文学中具有某种超前异质的新锐成分,在特定历史时期甚至可以引领新的文学思潮和实践”;另一方面,他又理性审视了翻译文学语言的“归化”问题,即“翻译文学不可能脱离引入国的文化现状与结构,因此翻译文学只能是民族文学中的特殊分子”,“是民族文学的一种特殊的呈现”。在语言、文字不断引入新内涵、发生新变的情况下,清末民初的文学内涵也由此发生某种嬗变,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转型的历史语境与复杂形态由此得以展现。在邓伟博士看来,“我们不是将历史事件简约为语言文字实践,反而是将语言文字实践视为真正的历史事件,视为中国文学发展史中最基本的问题”。在勾勒文言、白话和翻译文学语言在发展过程中的胶着状态时,作者“更为重视对研究对象进行共时性的考察”,“着力于在不同的文学语言实践中,在文言、白话等的线团化纠葛之下,探讨在中国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之间一个自足的文学语言空间的开创”。语言学理论的引入,不仅能整体性地勾勒出清末民初文学和语言的演变历史,而且深刻地揭示了这段历史发生的某种历史必然性,从而避免了套用政治意识形态为文学语言分期而造成的历史暗角,得以从文学与语言的内部关系的角度揭示出中国近现代文学、语言发展与转变的规律。

其次,《分裂与建构》一书的学术成就还体现在作者对史料的勾稽与挖掘上,为清末民初的文学语言研究中填补了一些亟需解决的学术空白。在晚清时期兴起的办刊浪潮中,人们大多注意到了民间力量对于报刊的渗透,或注重文本制造与传播方式对于文学的影响,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官方的掌控力量,使得人们“加深了报刊就是由民间力量主导的印象”。对此,作者广泛稽查历史文献与辨析史料,通过对时人作品、书信、奏章的分析与对昔日刊物的重新检索,梳理出“无数史料也表明官方曾积极介入”的史实:“晚清报章的蜂拥,不仅是民间推动的结果,报章体的兴盛也不只是民间行为,它广泛影响到社会各阶层,特别是在当时具有主导文化地位的士大夫阶层,同时官方尤其是一些较为开明的地方官员也予以了支持”。不仅如此,作者还由此深入开去,分析了晚清官员们广泛设立阅报所、宣讲报刊的行为与其文化身份的关系,以捕捉表象背后的文化传统:“在文化理念上他们都是儒家学说的信奉者和体现者。基于儒家‘教化’的观念,白话报刊的推介不但不违背他们的文化信念,很大程度上反倒是符合他们‘导化群氓’的文化追求的”;进而,作者揭示出晚清白话报刊所具有的儒家教化色彩的根源所在:“从晚清官员对白话报刊的推介中,不难看到这是中国‘循吏’传统的近代展现,是儒家‘教化’理念下‘导化群氓’的文化思路。因此,以至我们很难将这种深厚的文化价值取向与具有近代意义的启蒙意识完全分离开来,或者说近代的晚清的白话报刊潮流中的启蒙意识具有儒家教化的色彩。由此,可以说晚清白话文运动,同样类似于报章体代表的文言发展情况,也包含了民间和官方的共同努力,在一定程度上已成为一个具有独立品格与明晰目标的文化建设行为”。再比如,关于梁启超与文学语言近代化、林纾与古文文学语言、徐枕亚与骈文文学语言的阐述,作者的观点同样极富创见与深意。作者在梁启超、林纾、徐枕亚三人差别极大的文学语言建构中,发现了他们之间存在的精神状态的相似性:“失去精神家园庇护的中国早期现代知识分子,在社会结构中越来越走向边缘。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的家’的名言,如果说语言的本质功能是存在确立自身的方式,存在的言说即是意义化活动实现自身的方式,那么在远未定型的清末民初文学语言建构中,表现出的是此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那是无家可归的上下求索,是不断企盼中的眺望。”此外,本书对五四“文学革命”所开启的新的文学系统、“文学革命”与新的雅俗结构的形成、民初“鸳鸯蝴蝶派小说”语言、“新小说”与白话建构等问题的论述也极为精辟。例如,“如果说五四文学与中国古代文学的雅文学深层结构有相似之处,那就是它同样需要一个合法性的基础,一种文化话语权力的支持。中国现代文学的‘道’是建立在‘现代性’基础上的,是‘现代性’的追求使得中国现代文学与民族—国家、启蒙—救亡等命题联系起来,释放出巨大的社会能量。同时,正是由于‘现代性’的价值判断,使得中国现代文学时期出现的大量古典诗文、通俗文学在很长时期无法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去,从而展现出中国现代文学的‘文统’。”又如:“中国古代雅文学的合法性是建立在儒家经学话语观念的‘原道’、‘征圣’、‘宗经’基础上。中国古代文论与经学具有发生论的同源性质,其中‘文’与‘道’的关系深层规定了雅文学的意识形态蕴涵,正所谓‘道沿圣以重文,圣因文而明道’。”

再者,《分裂与建构》一书在具体的论述过程中往往能匠心独运,在对既有结论的颠覆中推进认识,通过对清末民初语言文学的变革中的重要人物及其作品细致入微的分析,屡屡有新的发现,让人在恍然大悟中领略反说陈见的思维乐趣。人们在评价晚清人士的语言文学思想时,往往怀有过于鲜明的主体意识,而在事实考据与真相厘定上避重就轻,于是产生了诸多的误解。因此,邓伟博士在该书中对文学史上的一些既定结论持有一种怀疑态度,在扫除误解、厘定真知上费力颇勤。人们通常在谈到晚清时期的“文言一致”的主张时,喜欢以黄遵宪《杂感》中的“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为例证,来证明晚清先觉者的思想先进性。而本书在对待这些问题上则坚持着独立、自由和审慎的态度,通过对原文的细致梳理和对作家思想历程的考证,发现了以往学者对类似问题有着“一种普遍的拔高和误解”。在作者看来,“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被人们普遍地视为晚清“诗界革命”的主张,是“后来文学史的追认和过度诠释”。“仅是从字面意思理解,很清楚诗中的‘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的主要意思是反对盲目复古与剽窃模仿,而不无自信地主张诗歌的创造性与自我抒发,由此甚至可以使用‘流俗语’,它或许也会成为后世的‘古斑斓’。这即是说,‘我手写我口’主要针对的是‘古拘牵’,‘我口’强调的是‘我’,而不是‘口’”。“因此,‘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甚至不能说明黄遵宪自身整体的诗歌创作情况,也就更谈不上是‘诗界革命’的宣言书”。正是基于严谨、理性的学术态度,作者才能不落窠臼、独出机杼。在本书的撰述过程中,作者所具有的宏大视野、丰富史料以及严密的逻辑性,使得其文学研究贯通着一股内在的创新意识,在还原久远文学现场之际展现出被遮蔽的历史场景。人们通常认为裘廷梁的《论白话为维新之本》的“崇白话而废文言”是晚清白话文发展的结果,但在邓伟博士看来这与文学语言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实际上,《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一文中白话的提倡之于‘文学语言’完全是一个‘盲点’,裘廷梁绝对没有心思去‘再造’一种新的文学语言。他倡导的白话全部关注点在于在功利基础上与社会实用发生联系”。通过对裘廷梁文中的“保圣教”内容的分析,作者敏锐地发现了裘文中深藏的价值立场:“白话的提倡与圣教并行不悖,它包含一种深层的价值建构,即在提倡白话的同时,仍以中国古代文化价值观念将白话以经学话语的意识形态化。在这里,中国古代文化的雅俗格局仍起着支配性的作用,裘廷梁的努力只是试图在中国古代文学语言的雅俗格局允许的弹性范围内,尽量开拓出新的发展空间。”可以看出,作者在处理文学研究与语言文字发展、史料发掘与理论深化、逻辑思辨与学术创见之间的关系时也有着自己的心得,使得本书的论述过程不仅严密、翔实,富于说服力,而且具有一股强烈的创新意识、批判力度和学术激情,行文之中更是洋溢着一种不可多得的新锐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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