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法的韧性
——詹姆逊《晚期马克思主义》解读

2011-04-11 15:18杨艳妮
关键词:詹姆逊总体性阿多诺

杨艳妮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詹姆逊在《晚期马克思主义》一书中解读了阿多诺的三部著作:《启蒙辩证法》、《否定的辩证法》、《美学理论》,目的是为了将阿多诺确立为20世纪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之一,同时,对詹姆逊来说,阿多诺是艾森豪威尔时代衰退年代中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方法论发现,当时创造在北美语境下的辩证法概念显得任务紧迫,也是为了对詹姆逊自己提出的社会和历史背景对文本的形式分析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主张提供证明。

对阿多诺的误读在于,把他作为一个后马克思主义者以及后现代主义者,把阿多诺看作后马克思主义者源于对他的主导叙事元“非同一性”的误读,围绕同一性,詹姆逊讨论了诸多相关概念,如共相与殊相,星丛与模型,但真正开启本书思想的钥匙是交换价值概念。因为法兰克福学派作为一种批判理论,它的对象是西方科学方法主张的标准化影响下的经济体系。同一性产生的心理机制是一个包括日常生活的存在主义实际内容的概念,通常人类的恐惧症产生于新事物的极端差异,人类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在心理上会过滤掉极端的新事物。所以,这个层面上的同一性,是一种维持生存的武器。其次,在哲学的框架之内,概念是强烈形式的同一性,它包含了在相同术语或思想之下的众多不同又真实存在的对象。因此,要考虑的就是被同一性牺牲掉的经验之上的多样性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被后结构主义强调的差异、异质、他性、新事物等不能被包含在同一性之下的东西,都可以规定为马克思术语里被称作使用价值的东西,马克思的经典章节揭开了神秘同一性的面纱:在我们生活中对特别对象的消费虽然是不可比的暂时事件,但为何我们能够想象用轿车换牛排这样的事情呢?那是因为它们的价值等价。同一性事实上是阿多诺用来表示马克思关于交换关系的词,是阿多诺在更高哲学层次上对马克思的交换原则的反响。阿多诺指出:“交换原则把人类劳动还原为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的抽象的一般概念,因而从根本上类似于同一化原则。商品交换是这一原则的社会模式,没有这一原则就不会有任何交换。正是通过交换,不同一的个性和成果成了可通约的和同一的。这一原则的扩展使整个世界成为同一的,成为总体的。”[1]詹姆逊认为,阿多诺的成就在于,将同一性视为交换关系,有力的概括了比任何其他马克思主义或辩证法传统的思想家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

阿多诺被视为后马克思主义者还和另一个概念有关,这个概念就是总体性或体系。总体性观点是哲学体系的或系统性思维理想的观点。辩证法展示的意识矛盾状况在于,既使用概念思维又反对概念思维,而总体性正好可以作为战略性角色帮助解决这一悖论。反对概念思维是因为概念的唯心主义和帝国主义,概念贪得无厌地寻求把每个东西纳入它自身的统治和安全领域。那些坚持总体性观点的迫切性和中心性的思想家被指责为极权主义者。但是,后现代哲学所赞同的反体系和对特殊、个体的强调却无法实现,比如在交换关系中,抽象价值形式不能作为一个准时的事件、偶然的问题或一个孤立、随意和任意的行为而存在,抽象价值与交换体系自身是一致的,詹姆逊强调:“所以在这点上哲学术语‘体系’调整成了实质上社会的和社会经济的总体性概念,这种对体系本性最根本的解蔽使我们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简单地斥责体系并就此罢手,甚至更加清楚的是,为什么今天在理性和抽象思想的基础结构维度上‘总体性’保持着一个不可或缺的名称。”[2]也就是说,纯粹的或内在的东西是不可求的,最适合于个体概念的东西同样适合于艺术作品,概念不能说出的东西由于它的不完美性只能在它之内被理解,就如单子式的艺术作品必须包括它的外表、它的所指,否则就会陷入装饰性的无聊。这其实指明了可能打开殊相含义的其他面孔的总体性概念从哪里来的问题,普遍和特殊之间特有的矛盾构成了阿多诺对现代世界的诊断,客体被视为更大的社会秩序,主体标明个体和特殊,即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的投射。

主体和客体是不对称的,客体通过主体被思考,是主体的他者,作为一个思想,客体不能离开主体被思考,但在思想中主体可被从客体中除去,这就是客观物优先性。这种情况下,就会为主体的解放产生一个新空间。阿多诺强调,先验主体的一般性是社会机能联系的一般性,即一个总体的一般性,交换价值对人类的普遍统治先验地使主体不成为主体,并把主观性本身贬低为纯粹的客体,哲学美化的并且只归因于认识主体的抽象过程是在现实的商品交换社会中发生的。抽象思想的社会维度被揭示出来,由于利润第一,人性不得不适应一个巨大的消费者网络,人类需要预先被社会构成,蕴含在市场体系中的抽象超越所有特殊形式的差别,实现一般对特殊、社会对个体成员的统治。

主体对客体进行抽象的过程中,会遇到表征客体全部的困难,总会有疏漏,为解决这个难题,阿多诺引入本雅明的星丛概念,星丛强调在事物的相互关系和联系中揭示客体的全部,为进一步说透彻,阿多诺谈及黑格尔对“具体的”一词的用法,黑格尔认为,表现事物的是关联,而非事物的纯自我。概念对个体事物差异性的压抑,詹姆逊认为须借助一类非总体性的动作演示加以缓和,象占卜时做的投掷一样,所有可观测的卦象都散入眼前,呈现一个有意义的可解读的对象,所有因素都在场,但它们的并在形式和散布形态仅仅是偶然的。[3]

本雅明突出的是理念(真理)的表征问题,也就是理念与现象的关系问题。概念代表事物和事物知识的方面,理念代表真理的方面,概念由此是现象分析的工具,也是中介。由此,经验现实获得向真理的通路,在概念的干预下,现象去除掉表象的粗糙以基础元素的样态进入整个理念领域,概念使现象参与理念的存在,完成对理念的表征,理念因此仅仅是概念的体系,是一群概念之间的联系,它没有自身合理的内容,既不是对象,也不是对对象的表征,如星丛不是真实的存在于天空一样,理念也不出现在现象世界中,理念在本性上实际上是社会的和历史的。

对于作为哲学表述形式的星丛,阿多诺有其它替代的形象,即模型。模型一词在阿多诺那里有一个特定的音乐的出处,勋伯格认为作曲的基本技法是:所有十二个半音按固定顺序组成音列,音列中的每个音不能重复,模型具体而言就是初始专题材料,即十二个半音按固定顺序组成的音列,每一个音列都保持了相同,但是这种同一性的含义把自身揭示为非同一性,初始专题材料如此排列引起的变化,只有在审视整个乐曲时才能发现,这和概念先于文本是一回事。

在完成对《启蒙辩证法》和《否定辩证法》的哲学讨论后,詹姆逊进入阿多诺的美学世界,也就是《晚期马克思主义》的第二部分。詹姆逊认为,阿多诺对政治艺术的批判源于双重立场:既谴责唯美主义者懒惰的消遣,又谴责水手的急躁和庸俗。这两个立场可以还原为精英主义、唯美主义、社会官僚专制主义与后现代超级国家的大众文化民主的对立,由此,阿多诺建议发起对不是艺术家的人民、缺乏艺术家敏感的人和不懂艺术的人的研究,这类人作为读者,对美学没有任何的知识和体验,这就要求在艺术生产中去除因袭的风雅特性和虚构性。文化工业的出现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是适时的,劳动者在工作之余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文化工业就为他们提供有替代艺术的地方,使不懂艺术的人相信自己在经历文化体验。

阿多诺-霍克海默的文化工业理论提供了一种对大众文化体验的理论描述,大众文化的心理体验建立在纯粹的快乐原则上,这种快乐和异化劳动有关,他们认为,在晚期资本主义之下,消遣是工作的延伸,是对机械化工作逃避的方式,也是为了恢复力量以便再次对付机械化工作,但机械化也统治了工人的休闲和幸福,并决定了消遣产品的样式,加上工人要求体验时不费力气,只要求轻松,于是,快乐僵化成无聊。这是虚假的快乐和欺骗的幸福。这样,对工人而言,快乐意味着不思考任何东西,不能逃避机械化工作的无助是其根源,和早期资本主义时期工人对苦难的逃避不同,在快乐的自我放逐中,工人放弃了最基本的抵抗思想,文化工业的意识形态在于,它们承诺快乐已经存在并且可以消费。[4]文化工业由此变成了基本的统治工具和权力意志。

在《启蒙的辩证法》中,等价性揭示了我们在本文前部分对同一性、星丛和模型等概念的相似性解读,等价性排除差别和异质性,把不一样的东西转变成同样的东西。运用格雷马斯矩阵的分析机制,詹姆逊在对文化工业的受众群的分析中,庸人得以浮现,庸人不是被动地消费大众文化的人,也不是被剥夺了任何本真的或商业的文化特有感官的水手,而是对艺术本身怀有某种更深敌意的人。庸人不是不理解艺术和现代艺术的人,而是理解得太好的人,他们的谋划的积极意义在于其社会意义。其实庸人的情绪就是尼采描述的愤懑情绪。詹姆逊认为,具体而言,阿多诺所谓的庸人涉及的是反犹太主义,这种反犹太主义激情又突出为对幸福本身的特有憎恨,因为人权的本意是向那些甚至没有权力的人承诺幸福,但大众却有受骗的感觉,只要阶级存在,它就是一句谎言,因为只有拥有了权力才会拥有真实的幸福,这自然会激起没有权力的人的愤怒。

詹姆逊认为,对阿多诺来说,唯名论在美学术语中意味着对普遍的拒绝,对历史化美学共相的拒绝,对把形体直接性转变为更加精神化和唯心主义的抽象思维形式的拒绝,这显然是对莱布尼茨的“无窗的单子”的观点的再发明的形式,单个艺术作品是一个封闭的单子,但社会和艺术作品之间的前定和谐,使单子得以开放,即作品以无窗的方式,按照莱布尼茨的公式代表社会过程,在艺术整体中,要素的构造遵从于与社会外表上盛行的那些规律相联系的内在规律。所以,正是单子原则立刻允许对艺术的社会性和历史性做最彻底的肯定。

为说明作品中显得主观的东西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通过一种视角的强烈扩大被揭示为在其更深刻的本质上是客观的,詹姆逊注意到阿多诺对马克思的核心概念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运用。首先和最重要的是劳动分工本身,像生产力状况一样被深刻地铭记在个体艺术作品中,劳动分工规定了这样一个过程,在它的传统的资产阶级形式中,被认为是一个集体化倾向,这个过程基本上是一个与日俱增的,并且日益复杂的社会劳动集体本性的事情,在其中,个体性通常受到威胁,因为在现代社会中,由于商品化,先进的艺术技艺的集体特征蒸发了个体的孤立和主体性残留物。深深嵌入技术过程之内的生产力才是最真实的主体,由此,美学创新就被视为是发现而非发明,比如传统美学的“表现”范畴,之前就被认为是主体对世界的认知的外化,阿多诺却认为,艺术作品拥有表现性,传达的不是主体性,而是对原初历史的震颤,原初历史贯串完整的自我,而非完整的自我表现原初历史,艺术作品中的表现是主体本身非主观的维度,是它对历史的印象,所以,历史才是最终的主体。这种历史决定论的立场表明了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的影响,即先前历史的“真理”只有在更高级的社会形态中被了解。于是,那些预先被主体性的先验概念由于某种原因和限制的批判方法在这里被系统排除;根据建构的首要性,接受被排除了;不同种类的心理学研究被武断地归于文化工业对象的操作性技巧。

关于主体性的客观化问题,詹姆逊指出,阿多诺的术语“第二反思”值得关注,他认为,阿多诺似乎要通过这个术语来传递某种比第二次解读或者一个更高级形式的反思性更多一点的东西。因为在作品之内,第一级的反思确切指明了它技术和生产的能量,而这能量标明了集体知识和劳动的投资:这就是技巧和社会生产力水平,正如它被历史地区分为作品素材的动力和作品生产者的意向性。第二反思大概意味着从这点的一个退缩,作品的清晰可见是通过作品本身,而不通过艺术作品之内的特性或者能量,它仅仅是美学思维领域中的辩证法本身,它的双重能力表现在,把作品中看起来主观的东西转变成某种客观的东西,并且把客观性的表象回归到它本原的生产动力机制。

参考文献:

[1] (德)特奥多·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M].张峰,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2] (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晚期马克思主义[M].李永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3] (德)阿多诺.主体与客体.法兰克福学派论著选辑[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外国哲学研究室,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4] (德)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M].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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