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革命氛围中的革命历史再叙事

2011-04-09 13:32:23王又平孙斐娟
关键词:革命历史

王又平 孙斐娟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后革命氛围中的革命历史再叙事

王又平 孙斐娟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文革”结束后,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推进与政治转型的逐步展开,中国社会处在“后革命氛围”当中。在这一政治文化背景下,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革命历史叙事更加鲜明地呈现出多样的景观,在不同精神层面上展开了对经典革命历史叙事的重写,即革命历史再叙事。革命历史再叙事纠结在政治、市场、大众、知识分子等多重关系中。本文归纳、阐述了它们所表现出来的几种文化取向和书写方式——续写:文化怀旧中的英雄归来与神话再造;补写:历史疑惑中的思想偏转与话语突围;改写:批判视域中的理想解构与神圣祛魅;戏写:娱乐消费中的狂欢谐谑与传奇重构。当然这几种书写也常常相互纠结。

革命历史再叙事;续写;补写;改写;戏写

“文革”的结束意味着激进的革命落下帷幕,中国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相比于20世纪50—70年代的政治文化环境,1990年代以来的社会文化氛围显然要宽松许多也复杂得多。近年来“后革命”或“后革命氛围”一词频频出现在学者的著述、媒体的报道和人们的日常交谈中,以之形容当前中国的社会文化状况。的确,“后革命”是一个蕴含了既对立又统一的多重矛盾内涵的概念,它有效地概括了大规模的、以阶级斗争为主轴的革命结束后中国社会发生的政治转型和文化转向。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以更快的步伐进入了市场化和世俗化的发展轨道,它与革命时期形成了越发鲜明的分界线。一方面,中国共产党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需要化解曾经许下的革命承诺与当下社会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使得大众文化以强劲的势头填补革命文化缺失后人们的精神空间;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政权又难以承受失去革命意识形态支撑之后引发的问题,还需要通过延续既往革命历史叙事的主题来确证自身的合法性,而人们的思维也没有完全摆脱革命意识形态的影响。有关前革命、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后等的各类学说处在同一个时空体当中,形成了当代中国奇特的文化景象。因此,可以说社会整体的政治氛围和文化环境是处在复杂的后革命氛围当中。①

不管人们对既往革命历史秉持什么样的情感态度和观照视角,“红色经典”②所讲述的革命起源神话和塑造的英雄形象,都成为反思和重述革命历史直接或潜在的参照对象。在远离革命的年代,人们以各种方式重新传达着他们对革命的理解和想象。1990年代以来的很多小说运用不同的叙事策略对经典革命历史叙事表达的政治意识形态,或者加以变通性的扬弃、或者进行补充性的修正、或者解构颠覆、或者消费把玩,在不同程度上稀释了经典革命历史叙事的思想内涵,但它们又与经典革命历史叙事存在着复杂的关联,是对革命历史的重写。因此可以称之为革命历史再叙事。革命历史再叙事纠结在政治、市场、大众、知识分子等多重关系中,它们的合力作用构成了革命历史书写在当下光怪陆离的景象,其中折射出社会转型和时代变迁中的隐秘文化心理。笔者认为,1990年代以来的小说中的革命历史再叙事大致可以归纳为续写、补写、改写和戏写这四种方式,它们表征的是作家们面对同一写作对象时所采取的不同文化立场和价值选择。

一、续写:文化怀旧中的英雄归来与神话再造

1990年代以来出现的以革命历史为书写对象的很多作品,承接了经典革命历史叙事的政治思想内涵,重新构造了革命的神话。它们通过宏大革命历史场景的彰显、英雄人物的塑造、暴力美学的诠释以及家庭秩序图像的营造,弘扬革命的理想主义精神,表现出真诚的历史认同,继续为政治服务。它们是在文化怀旧的时代氛围中对经典革命历史叙事的一种延续性书写。

中国共产党从革命党转变为执政党后,其领导权的合法性仍需要得到证明与强化。革命历史观念的传播和爱国主义教育在国家文化建设中从来没有中断过,并在新的历史时期转换了相应的形式。国家的教育部门和文化宣传部门会在节庆日和重大政治场合中用各种文艺形式引导民众回顾革命历史,增强民众对国家的认同感,巩固现有政权的统治。1990年代以来的某些表现革命历史的作品中便体现出经典革命历史叙事的延续性特征,它们对革命意义和价值的重新倡导,对历史进步性的强调,再次论证了中国共产党政权存在的合法性基础,延续了经典革命历史叙事的精神表达,它们作为革命历史经典文本的续写文本而出现。例如,在《我是太阳》、《历史的天空》、《亮剑》、《狼毒花》等小说中,革命历史被复活与强化,展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取得革命胜利所经历的艰苦卓绝的斗争,讴歌了中国人民勇往直前的革命精神。在新的社会文化语境中,这类小说摒弃了经典革命历史叙事某些僵化的表达模式,适应了社会政治转型的要求。在小说中,阶级对立的观念被淡化,敌我双方善恶绝然区分的道德描写有所弱化,革命乌托邦的理想蓝图被改换。这样的思想调整有效地配合了国家新政策和执政理念的宣传,得到了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赞誉。

作家对英雄人物的刻画也变得灵活多样,他们吸收了民间文化因子和通俗小说的叙事要素,对革命正典进行了转化性改造,十七年革命英雄传奇小说的写法在新的文学时期进一步延伸。《亮剑》和《历史的天空》等小说塑造了像梁大牙、李云龙等集智慧与勇气于一身的英雄人物形象,生动地描绘了革命精神是如何完美地体现在这些坚定的革命战士身上的。这些英雄人物放荡不羁又才华横溢,对革命忠心耿耿又追求个人自由,多情又专一,不拘小节又温柔细腻,匪气十足又充满英雄气概,诸多类似的品质使他们成了矛盾的统一体,具有非常独特、丰富的人格内涵,延续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所具有的神圣性和伟大魅力的叙说。他们充满传奇性的革命经历在其平凡性上增添了一些神性,但又不像那些高大全式的革命英雄那样刻板和遥远陌生。这类作品和人物形象的出现并不意味着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规训作用的消失,在人们喜闻乐见的英雄人物形象身上同样实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叙事功能。例如,在《我是太阳》中,作者把革命的理想主义情怀寄托在关山林这个人物身上,重点记叙了关山林在解放战争时期经历的山海关之战和东北剿匪之战,突出了他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英雄形象。在小说中,关山林的历史与新中国的历史合二为一,从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五十年代的社会主义改造、三反五反、抗美援朝、整党反右、大跃进和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文革”等历史都与他的个人生命过程紧密相连。但为了淡化历史的苦难,作者对这些具体的历史事件叙述得非常的简略,关山林的历史由此也减轻了许多的沉重感。实际上,关山林是新中国的人格化形象,代表着革命历史的健康部分。人们被关山林的人格魅力深深折服的同时,就在内心逐渐认同了关山林背后隐藏的革命历史,潜在地忽略了革命过程中的历史错误,也就从情感上认可了革命产生、发展的历史必然性和中国共产党的政权统治的历史正当性。的确,理想主义的彰显依赖于介乎“侠”和“匪”之间的英雄人物才得以更好地实现,作品对英雄施展暴力技巧的宣扬和雄强的身体力量的展示起到了英雄神话再造的效果,带来的结果仍是人们在认同英雄的感性生命时,逐渐会被引导为对其所代表的象征秩序的认同,即通过认同英雄所进行的革命,达到了重建革命意识形态的意图。例如,《亮剑》中,有关李云龙硕大头颅、开枪动作、痴迷于短兵相接面对面的格斗的描写,和他的身体在战争中遭受重创后又奇迹般的完美复原的叙述都借助于对感性身体的凸显和暴力美学的诠释,再造了一个充满了世俗气息的英雄神话,激发人们阅读的兴趣,达到传播主流意识形态的目的。

19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发生的急剧变化,恐怕让许多人猝不及防:市场经济的飞速发展,各种思想观念的轮番登场,固有生活方式和传统的价值观念遭遇现实的种种挑战,人们的精神世界显得盲目而混乱。在这种情境下,人们急切地希冀通过抓住往昔的零星记忆和美好的感觉来把握住生活前进的方向,不致于迷失在瞬息万变的时代大潮中。这些小说高扬革命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旗帜,表明作家在救赎历史的同时也在拯救自己和世人即将沦陷的精神城堡,试图为我们的世俗生活涂上一笔亮丽的色彩。这些小说广受人们欢迎,远不是因为通过塑造几个有血有肉的英雄,满足了人们在消解崇高的年代对崇高的缅怀和追忆;他们的怀旧行为反映了一种深刻的文化症候,暗含的是民众对当下社会状况的不满,借美化逝去的革命年代缓解隐秘的政治焦虑,表达渴望社会公正平等的政治诉求。英雄人物敢想敢干、不受约束,有能力创造一种合理的社会秩序,正是在现实中无力行动的人们从小说阅读中能够获得的精神补偿。

此外,“中国作为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确认,并非联系着对传统中国家庭的认同;与此相反,它刚好伴随着对传统中国亲属结构的否定与颠覆。”③在革命年代,“革命不回家”是一种普遍的精神诉求,甫志高等人之所以会无可避免地叛变革命,关键的一点就在于他们对家庭生活的留恋。1990年代以来,人们对血缘关系和传统家庭生活的重视,与社会的急剧变化造成的人伦秩序的混乱与失调有关。1990年代以来的革命历史再叙事中的一些作品以不同的方式营造出一种传统的家庭秩序图像,把温馨和睦家庭生活的构建楔入革命的等级秩序中,以生活隐喻和情感象征的方式化解经典革命历史叙事中惯常表现的“家”和“国”的对立、人情与阶级感情的对立,很好地把二者融合起来,并巧妙地将大众怀旧的重心由对“家”的依恋引向了对“国”的情感认同。

例如,小说《我是太阳》和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便很好地运用了父子之情和父女之情的结构模式来引导人们追忆革命历史,在子一代皈依父亲的精神世界时即是对父亲所代表的革命政治文化的全盘接纳,并在自我历史的延伸中证明着现实秩序的合理性。现实和历史在思想逻辑上的一致性依靠家庭血缘关系的自然延续和子一代对父辈理想和事业的继承而得到了形象的展示。类似的表现在《亮剑》和《历史的天空》中也不时有所反映。例如,李云龙和梁必达对儿子的教育方式等都潜在地表明了父辈的历史必然在子一代的现实人生中再次彰显出来,子一代会更好地实现父辈的光荣和梦想。其主流意识形态的表达不言自明,革命政治的权威秩序正是通过家庭秩序形象地折射出来,小说中书写的父子关系构造的是一个个家国关系的政治寓言。

同时,小说中设置的两性关系模式延续了经典革命历史叙事的写作内涵,即革命含有天然属于男性的意味,男性始终是革命的主体,革命男性对于女性的吸引和启蒙,潜在地体现了革命本身所具有的魅力。在《我的太阳》中关山林对乌云的爱慕,《亮剑》中李云龙与秀芹、田雨的关系,《历史的天空》中梁大牙对东方闻音的感化,《我是我的神》中乌力图古拉对萨努娅的围追堵截等等,印证的是男性所创造的革命秩序对于女性的吸引力,带有鲜明的政治隐喻色彩。男性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和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形成了一种同构和合谋的关系,国家主流意识形态本身就是父权制的象征秩序与权力结构的反映。女性对男性从身体、情感到思想的完全交付,斩钉截铁地宣告男性魅力的永存。而且,从象征的意义上说明了女性作为民众的一部分,对男性代表的革命政治理念和建立的社会秩序的认同。

在后革命氛围的文化环境中,对革命故事的重新讲述,不仅是出于一种忆昔抚今的革命情怀,也是源自一种感慨往日青春不再的生命涌动,还是一种政治语境转换的时代要求。在小说中,通过塑造风流倜傥、英勇机智的英雄形象再次赋予革命无穷的魅力;通过描写革命家庭的父子秩序和夫妻关系引导人们对革命秩序的认同。与此同时,尽量避免对革命创伤性记忆的呈现,要么巧妙地将其淡化、弱化或者转换语境使之合理呈现,而将叙述的焦点集中到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上,用一种开放性和世俗性的方式传达出来,以此昭示革命合法性内涵在当代生活的延续,从而建构一种完整的革命历史景观。这既适应了主流政治宏大叙事的需要,又满足了大众的怀旧心理。

二、补写:历史疑惑中的思想偏转与话语突围

1990年代以来的革命历史再叙事在延续经典革命历史叙事某些思想表达方式的同时,也置换了其中的一些支撑性叙述话语和资源,革命的终极承诺被巧妙悬置,而与当前社会文化思想不适应的内容被加以转换性替代,诸如民族主义话语的渗透,对人道主义思想的烛照等内容融入革命历史叙事中。实际上,这是对经典革命历史叙事有意或无意省略的地方的一种补写,表现出作家的历史怀疑精神和进行话语突围的尝试。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进入了全面发展市场经济的历史时期。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民众的个人生活和公共空间被不断地卷入商品化和城市化的洪流当中,而且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发展步伐日益加快,中国顺利地进入了全球现代化发展的行列当中并占据一席之位。中国民众长期以来渴望走向世界、融入世界的梦想正在迅速实现,甚至在很多时候充满了进入世界中心秩序的自豪感。思想的解放和视野的开阔受益于市场经济体制的实施、新的世界舞台的获得以及全球多元思想的大碰撞和大冲击。曾经被牢牢束缚在单一中心话语的中国民众终于有胆量和魄力建构失落已久的自我,站在了与时代、与历史、与他人平等对话与交流的起跑线上。中西文化对话交流的契机就此形成,在全球化的视野中,西方作为想象的政治文化的共同体,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我们的思想参照物。与市场经济相协调的自由民主观念,成为一种普适价值获得了民众的精神认同,掀起了政治思想解放的头脑风暴。

国家的文化管理部门也以与时俱进的姿态,在一定程度上容纳或融合进了新的政治和社会价值理念,开放多元的文化语境的形成使得阶级和民族的观念被重新审视,但二者的“待遇”却迥然有别:民族主义作为抵抗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文化殖民和思想侵蚀的重要策略被频频唤起,刻板的阶级观念则在社会阶层的分化与重组中沦于边缘。这在一批以抗日战争为题材的作品中表现得特别明显。执政者也以与时俱进的姿态,在一定程度上包容进了新的政治和社会价值理念,开放多元的文化语境的形成使得阶级和民族的观念被重新审视。民族主义作为抵抗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文化殖民和思想侵蚀的重要武器被提上了政治议程。阶级的观念则在国家对社会成员的重新分化与组合中被淘汰出局。由此,在抗日叙事中民族认同挤兑阶级立场,民族主义在精神上所具有的高度凝聚力远远超越了阶级话语给予人们的心灵震撼。在抗战这种特殊时期,很多中国人出于对民族国家的深厚情感以力所能及的方式加入到打击日军的革命队伍中。社会各个群体的抗战行为能够有效地加以表现,例如,商人、地主、土匪的抗日行为在谈歌的《野民岭》、尤凤伟的《五月乡战》等小说中有详细的描写。作家在民族的大范畴内填平了经典革命历史叙事中所设置的不可跨越的阶级鸿沟,综合描写了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抗日行为,表现了民族危亡之际中华民族的觉醒和中华儿女团结起来英勇抗敌的斗争行为。全面抗日的场景出现在石钟山的《遍地鬼子》中。作家没有特意拔高民众的爱国主义精神,而是结合具体的生活情境,力图真实地展示他们参加抗日的心理动机和行为的触发因素。土匪首领鲁大、江湖郎中白半仙、地主杨老弯、在日军中供职的潘翻译官等人的阶级身份和社会地位不同,抗日的决心和阶级觉悟也大有差异,但他们最终都在民族力量的感召下,作出了正确的选择,捍卫了个体的尊严和民族的荣誉。徐贵祥的《八月桂花遍地开》则更为明确地表现了遍地英雄的主题。小说描写了在沈轩辕和方索瓦两位抗日精英的英勇谋划和齐心协力下,陆安州境内形成了国、共、伪、匪、民各方齐心抗战的局面。全体中国人拧成一股绳,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与松冈为首领的日军展开决战并最终将其歼灭。在这里,抗日英雄是全体中国人,只有他们联合起来一致抗日斗争才能取得重要胜利。他们对民族身份的自我认同,是其能够忽视其他思想意识形态的差异而组建成抗日大集体的根本精神动力和社会基础。以阶级划分群体政治觉悟的标准在此失效,而人们在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中获得了新的归属感。民族主义话语的重新出场,体现了作家与时代、历史重新对话的努力。它是用民族国家政治伦理挤兑阶级革命政治伦理,表现出一种以民族史观替代阶级史观的倾向。它们内在地蕴含着由阶级身份认同向民族身份认同的转变,释放出被政治话语所遮蔽的民族情感,进行的是一种文化重构的尝试。

在使用ICIs过程中,肌钙蛋白升高的患者要进一步明确有无心脏病史,必要时停止ICIs使用并对症处理。对于肌钙蛋白变化轻微、心电图和超声心动图正常的无症状患者,可1~2周重复检查进行密切监测。这种方法可以早预防、早期诊断和治疗心脏并发症,可以防止过早中断治疗,达到更好的疗效。

相应的变化也出现在关涉国共两党斗争的历史叙述中。随着两岸关系的日渐缓和与改善,国共两党高层互访日渐频繁,在较为宽松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作家直面历史的勇气和信心大为增强。因此,在《亮剑》、《历史的天空》等小说中,作家对国民党的抗日功绩进行了有限度的肯定,对中国共产党革命的内部矛盾也作了少量的暴露和反思。小说对国民党将领的某些正面描写,是对经典革命历史叙事的一种修补。“进步/反动”、“正义/非正义”之类的二元对立模式开始松动,而是抱着平等尊重的态度来重新审视作为政治对手的国共两党,剖析它们各自的社会理想和生活世界,试图理解它们之间的分歧、冲突以及可能达成的沟通和一致。此外,作家还试图跳出固有思维的窠臼,不再停留在历史道德化的思想水准上来进行革命的合法性论证,而尝试从制度方面来总结国民党失败的必然性,并把国民党中的优秀分子当作国民党腐朽制度的牺牲品加以表现,以适应主流意识形态所规限的叙事伦理。因此,在很多作品中即便描写了多种力量的抗日,即便肯定了某些国军将领的历史功绩,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依然是中流砥柱,国军的抗日只能起辅助的作用,国军将领只能是陪衬人物。在抗战中,“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局面仍然只能在明确的政治界限中满足民族精神的叙事需要,得以部分地呈现出来。

1990年代以来作家通过重新回顾传统来展开对革命的思考,从传统中汲取思想的养料,在历史时空和现实状态的文化回响中进行多元思想文化的对话,从而打破经典革命历史小说一体化的政治言说。刘醒龙三卷本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可以说是一部复调小说。它通过描写大别山区天门口这个小镇从辛亥革命到“文革”六十多年的社会生活,透视了中国近现代史的演变过程,在与传统思想的对照中展开了对革命的开放性反思,为我们透视历史的多样状态敞开了一条新的路径。在小说中,作家塑造了以梅外婆为主的雪家人、柳子墨等人物形象承载他对革命和人性内涵的丰富理解。与此同时,作家在董重里、杭九枫、常守义、段三国、马鹞子等人物身上发现了革命和历史的多面性。作家用人性观照的视角反思革命过程中的暴力,在对各色人等异样人生和命运的书写中超越了解构主义的思维模式,倡导人们在革命过程中珍视生命的基本价值和个体的差异性;在理想追求与个人的现实生活中保持适度的张力,真正实现历史进步与个人发展之间的协调和平衡,尽可能接近革命原初的目标。格非的《人面桃花》则站在乌托邦的反思立场上找到了传统知识分子的“世外桃源”梦想和现代革命目标之间的某种关联,从而显露了革命所包含的丰富而复杂的内涵。小说主要以秀米这个女性的成长历程来贯穿作家对革命的省察。秀米为追求革命理想历经种种磨难后,终于回归现实,领悟到幸福的真谛。《圣天门口》和《人面桃花》由革命和历史进入到对中国人的精神结构和传统文化的深层探究。与此同时,又在这种探究中展开了对革命和历史的深入思考,这种思考植根于人们所熟悉的文化经验。作家自由穿行在革命的历史时空中,将传统文化的种种细节以感性的方式一一呈现,将其作为重构革命的重要参照对象,并拓展了言说革命的路径,扩充了历史叙述的相关内容。

总的来说,1990年代以来的革命历史再叙事在挣脱一体化的思想文化格局后表现出多元化的价值取向。它们在人们质疑革命的时候,以间接的形式曲折地重申革命的意义,也在一定程度上对革命的意识形态作出了一些批判,显露了革命的某种内在悲剧性。作家根据现实的政治策略对以往革命历史叙事刻意省略之处的复原,或者“歪曲”之后的修正,并结合新的时代思想潮流,对此进行了富有知识分子启蒙思想特色的表述,甚至在某些时候突破了国家意识形态的表达限制而造成了跨越禁区的写作紧张。这种补写方式处在一个颇具敏感性的临界状态中,左或右的尺度稍微偏移都会滑入另一种思想的极端。可以说,补写是一种重构革命历史的折中方式。它无意于简单肯定或者否定革命的意义,而是寻求平等民主的交流平台,鼓励不同思想的对话,消除历史的疑惑。但在文本的具体写作层面,各种冲突的思想呈现出矛盾胶着的状态,显示的是人们对革命既迎合又抗拒的微妙态度。

三、改写:批判视域中的理想解构与神圣祛魅

改写是对经典革命历史叙事采取一种断然否定的态度,也是一种话语的解构实验。作家采取直接颠覆经典革命历史叙事的预设逻辑和结构表述的叙事策略,试图通过刺破革命话语的谎言以接近历史的本真状态。革命的起源神话被解构得支离破碎,革命理想在批判的视域中褪去了神圣的光环,革命显露出卑污的色彩。它与经典革命历史叙事形成一种反证的写作关系。

19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剧烈的震荡,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转型幅度越来越大,人们既有的价值观念、思维习惯和生活模式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既往社会一体化的发展框架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被加速拆分、重组和再建,个体的人生选择日趋多样化。革命话语所建构的统合社会群体观念,以之对社会和个体作出的权威主义规范和同化的行动策略逐渐失效,人们转而寻求个体自由选择人生道路、支配社会生活的能力和机会,并尝试创造解释世界、社会和历史非同质化、非中心化的思想体系。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下,经典革命历史叙事在文学领域所享有的言说革命历史的中心地位必然受到挑战。对革命起源、革命斗争和最终胜利的故事讲述模式被颠覆。在多重的革命故事重述中,其中解构革命权威的一股叙述力量非常强劲,它以一种对立的思维方式试图瓦解经典革命历史叙事树立的话语权威。

1990年代以来的革命历史再叙事描写了革命政党的惨败经历和执行的错误路线,以及革命过程中的内部争斗与无端杀戮。在这种叙事中,革命只不过是权力在不断的历史循环中交接的一种暴力仪式。例如,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用一种不厌其烦的重复叙事手法大肆渲染革命历史非理性和残暴的一面。乡村六十多年发生的“革命”充其量是一部暴力的夺权史,围绕着村长职位享有的巴掌大的权力,各方力量展开了殊死的斗争。历史只是各种恶行轮番上演、不断循环的时间流变过程。在革命历史再叙事的另一些文本中,革命的内容纯粹由个体恶的欲望构成。所谓的革命者其实源于权力、物质利益和生理欲望等各种因素的诱惑,参加革命仅仅为了实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的身上不再具有英雄的光环。在这些小说家看来,“英雄”原本就是屈服于个体非理性欲求的庸俗甚至恶毒之人,并非如经典革命历史叙事夸饰的那样,是思想崇高、把个体的一切都献身于革命的道德完人。例如,叶兆言《枣树的故事》中的尔勇参加革命,其目的就是为了替兄复仇。刘恒《冬之门》中的谷世财突然作出抗日的英雄壮举,孤身跑去炸敌人的炮楼,并非爱国情感的复苏或者说政治觉悟的提高,而是因为个体情欲无法得到满足后,在绝望之下一时冲动所作出的毁灭自我的懦弱行为。作家一改常态,用反英雄化的笔法塑造人物,尽力彰显他们身上的庸常心理,甚至是顽劣的个性以去掉革命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同样,在这一写作倾向下,农民革命也是如此。他们卑微的私欲彻底沦为其参加革命的真正动力,而且在任何时候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利,甚至是某种邪恶的欲求而利用革命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例如,苏童《罂粟之家》中的农民陈茂和李锐《旧址》的陈狗儿投身革命就是为了便利地霸占村里的女性,以发泄个人的兽欲。在格非的《大年》中,豹子原本是乡村惯偷,后来当了土匪,最后转而投诚参加革命当了新四军,根本目的在于夺取地主丁伯高的二姨太。这些作品重新揭露出农民潜在的欲望,对革命作出了反面性的再解读。当作家将农民的欲望放大到极致,认为这是农民革命的全部内容时,实际上排除了这种欲望可能具有的某些积极因素,消解了革命正义的内涵,把革命变成个人名利的斗争场,甚至是阴谋、残杀的绝好形式。这无疑是对革命圣洁性的一种釜底抽薪式的激愤之见,但它却时时被一些作家顺手拿来当作解构革命的利器,用来刺破保护革命“谎言”的重重坚硬铠甲。由此,农民为反抗压迫积极参加革命的故事被演绎成家族复仇的乡间传奇,农民与地主之间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转换为水乳交融的宗族关系,甚或地主温情脉脉,农民却凶神恶煞。

个体参加革命的历史必然性被生活的偶然性消解。例如,《白鹿原》中白灵、鹿兆海投硬币决定选择加入哪一个党派,白灵走上革命道路就纯属偶然;《传说之死》中的李紫痕走出闺阁,完全是为了保护她的弟弟临时作出的决定,她一生都没有从根本上理解过革命。在李晓的《相会在K市》中,刘东被敌后的抗日游击队当作叛徒秘密杀害,归根结底是房东太太丢失的一只手镯引发的一连串突发事件造成的后果。作家特意强调了历史发展中的偶然性在个体生活构成的影响力,以此解除必然∕偶然在经典革命历史叙事中的等级关系,显示革命历史非理性的特点和不为人所控制的因素对历史面貌的决定作用。个体生命价值在革命秩序中的无意义状态也清晰地浮现出来,个体要么迷失在诡秘的历史话语中,要么遭遇偶然死亡的悲剧性命运,他们始终没有被革命真正接纳,无法谱写出一曲完整而真实的生命之歌。在李锐的《旧址》中,银城九思堂李家后代李乃之作为青年学生热忱地投身革命,最终获得的竟是家破人亡的结果,他亲手将李氏家族推进了灭门的深渊,到头来自己被排挤出革命的队伍,孤独地死去。其后,在《银城故事》中,李锐再次通过描写知识分子的个人生命史如何在历史话语的叙述中被掩盖,揭示了个人价值追求与革命理念之间紧张甚至对峙的关系,从而改写了经典革命历史叙事所营造的个体生命价值与革命价值实现之间的和谐关系。李洱的《花腔》则用形象的语言说明了个人历史在他人的讲述中捉摸不定,无从把握其真实的生命历程这一见解,深刻地表现了个体真实的生命历程与历史叙述话语的错位而形成的迷离、混沌状态,显示的是个体在复杂乖谬的历史情境中无法主宰自身命运的生存难题和精神困境。小说以知识分子葛任的人生经历为中心切入革命历史,主要通过不同身份的人对葛任的印象和过往事件的描述来考证葛任之死的事实真相,由此思考个人与历史的关系。其实,在《花腔》中,不仅葛任承受了生命被虚妄的历史话语所扼杀的命运,而且作为葛任革命经历的主要讲述者白圣韬、赵耀庆、范继槐同样也处在历史的夹缝中,无法逃脱历史话语对人所进行的无形无声地戕害。作家在革命和历史重重外壳的拆解中透视了个体的生存状态,以开放的对话方式使缺乏生命关怀的历史变成了空洞的话语叙述,反拨了理性的历史话语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否定。

个体面临的这种历史困境在女性那里表现得更加明显。作为弱势群体,女性不仅要承受革命威权的压力,而且还要面临男性霸权的欺凌。女性真实的历史在男权话语把持的革命历史叙事文本中常常是一片空白,她们被迫沉默地臣服于民族国家宏大叙事的需要。而林白的《回廊之椅》、铁凝的《棉花垛》、项小米的《英雄无语》、姜安的《走出硝烟的女神》等女作家的作品则试图进入革命历史的深处,重新思考女性在革命中的位置,找到一条言说女性历史的路径。女性在革命中被压迫、被异化的生命状态被显现,由此指出革命神圣性的背后是男性对女性的欺凌和强权利用。女作家渴望重新界定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凸显女性自身的生命价值和历史贡献。但她们从边缘切入革命历史表达女性的精神诉求时,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男权文化所设定的既有写作模式中,难以释放女性的历史理性和思想能量,获得自由的表达能力。她们对革命历史的书写处于中心与边缘的夹缝中,显露出他者眼光下的理性焦虑与主体迷失。

四、戏写:娱乐消费中的狂欢谐谑与传奇重构

在后现代语境下,彻底消解神圣文本真理性的重写方式衍化成作家竞技的工具。革命作为一种神圣的精神资源也无可避免地成为娱乐消费的材料,丧失了既有的严肃性和不可侵犯性。对革命故事的戏谑和趣味化编排成为一种重写革命历史的方式,作家试图通过帮助大众获得种种快感体验,从而在文化市场上占据一席之地。

大众文化在中国的崛起与19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繁荣发展紧密相连,消费主义热潮空前高涨,消费几乎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神谕力量,各种文学艺术和思想文化都或多或少地带上了商品色彩。托克维尔曾说,革命是专制的副产品,“民主、商业与革命无缘。商业是一切狂热激情的敌人,商业爱温和妥协,商业使人倾向自由而远离革命。”④正在中国大地蓬勃发展的大众文化有着消解政治意识形态的明显取向,致使当今社会,革命经常被当作消费的对象和符号加以挪用。在后革命的文化氛围中革命遭到了调侃和戏谑,既往庄严的革命故事被描写得“好玩”、“有趣”,革命的神圣性被消解。但消解革命不是叙事的根本目的,娱乐才是其要义所在,说白了就是“搞笑”、“逗乐”,供人消遣,达到娱人娱己的效果。

在新历史小说中,戏谑是重构的前提,重构和反思是戏谑的目的。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苏童的《红粉》、《罂粟之家》等都用反讽、戏谑的方式消解了宏大的历史叙事,显现了历史话语的悖论性和荒诞性,流露出一种嬉戏玩耍的写作情绪。王小波的《红拂夜奔》、《革命时代的爱情》等小说鄙弃正统,拒绝规范,高扬反叛的精神旗帜,以嬉笑怒骂的姿态切入历史,打破了权力壁垒森严的界限,表现了知识分子的思想趣味。在准确地拨去既往历史叙事的迷雾和革命话语的装饰性后,额外地取得了自由言说的快感。而一直进行文学商业化实践的王朔,较早就在作品中调侃革命⑤,戏弄革命的崇高性,体味一种践踏神圣事物的快感。他对革命话语的戏仿,虽然在消解神圣崇高的意义上与刘震云、王小波等人的创作有类似之处,但作品的内在价值取向截然不同。王朔更多地希望通过对权威不失分寸的冒犯以取悦大众,牢牢把握着商业化写作的生存法则,既不因直接挑战权威而遭到打压,也不因迎合强势力量而惹怒大众,在政治界限和市场逻辑之间维持平衡,有效地借重革命文化资源获取商业利益。在大众文化的包围下,革命遗产在一定程度上转变成可供消费的文化资源,在生活日趋同质化的社会进一步为大众创造了文化选择的多重机会,充实了他们的日常生活,缓解了他们由生存压力导致的精神焦虑。以大众的认知水平、欣赏趣味、思维习惯和道德标准为出发点进行的革命历史再叙事也无可避免地烙上了文化嬉戏的写作印记,屈从于大众文化的时尚体验和媚俗表达,实现大众快乐地逃避单调乏味的现实生活这一虚假的心理需求。在实用主义和享乐主义的驱动下戏谑革命从而获取快感,在很多时候是写作的全部内容和根本目标,与其他层面的精神价值和意义似乎没有太多的关联,是对意义直接的拒绝或者另一重意义上变本加厉的消解。

革命资源在当下沦为大众文化消费的素材,打造文化盛宴的能手“把各式各样历史连根拔起,斩断所有牵绊拉到我们眼前,通过拼贴,随心所欲地把人们熟悉的那些历史符码置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内,进行重新洗牌”⑥。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曾提出,后现代文化最明显的特征是崭新的平面,缺乏内涵。因此,“在后现代主义中,关于过去的这种深度感消失了,我们只存在于现时,没有历史:历史只是一堆文本、档案,记录的是个确已不存在的事件或时代,留下来的只是一些纸、文件袋。”⑦在后现代主义文化的影响下,大众的政治想像力变得较为的随意化,他们追求自由感性的政治言说,拒绝过于沉重理性的政治训诫。大众的政治感知能力在笑看与戏说革命故事中被重新塑造。它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和抚慰,也是将神圣的事物卑微化和小丑化逃避不合理的现实,暂时获得心理的安全感。近年来,“红色经典”改编的大话化趋势愈演愈烈,假托“人性”把英雄人物非神圣化,书写发生在主人公身上的浪漫情感故事等做法,满足的是大众的审美趣味。这种重述革命故事的模式也是在市场逻辑和消费主义潮流的驱使下形成的,它使再现革命历史的娱乐作用覆盖了政治思想教育的功能,对意义的规避和拒绝很大程度上颠覆了革命的宏大叙事。《沙家浜》、《红色娘子军》等小说正是在这种文化语境下出现的,曾经奉为精神偶像的英雄人物可以被作家随意矮化或丑化,编织他们的风流韵事以博取人们的笑声和获得短暂的欲望满足。在小说《沙家浜》中尽管大体袭用了样板戏的故事背景和人物身份,然而从根本上篡改了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作为中国共产党地下交通员的阿庆嫂摇身一变沦为风流成性的民间女子;新四军排长郭建光则被塑造成一个胆小无能,将战友的生死抛在脑后,沉迷于争风吃醋、庸俗无耻的男人;胡传魁固然垂涎于阿庆嫂的美貌但也对她多少有一点真实的感情;阿庆则被形容成“武大郎似”的人物,懦弱窝囊,却眼睁睁看着老婆和别的男人打情骂俏,也只能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如此一来,作为“样板”的革命叙事就被作者恶搞成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在革命年代的情欲大战,全然无关乎革命。小说《红色娘子军》也是对同名样板戏的恶搞。小说脱离原有的主旨,有意“跑偏”,去细致刻画红莲与阿牛的激情举动,把洪常青路遇吴琼花对她进行的革命启蒙表现为洪常青借机引诱吴琼花,红色娘子军的妇女之间充满性意味的打趣调笑,连长每天绣鸳鸯荷包暗藏情愫等等,都挑逗着读者的欲望神经和低俗趣味。吴琼花与有妇之夫钟伯之间长达数年的婚外恋关系通过“我”的回忆浮现出来,则进一步增强了故事的曲折性和新鲜感。这种“戏写”的方式无疑是在市场逻辑和消费主义潮流的驱使下形成的,它以娱乐消费覆盖了革命历史叙事的思想教育的功能。

在“戏写”热中后起的浪潮是所谓的谍战小说,它迥然有别于此前的调侃或恶搞,更多地倒是以正剧风格出现的。然而在正剧的面孔底下,这些形形色色的谍战小说张扬的同样是娱乐精神。“有趣”是“戏写”万变不离其宗的内核,在谍战小说中,它常常是以现代传奇的方式出现的。革命英雄人物在第二条战线上与敌人斗智斗勇的光荣事迹是吸引人们注意力的绝佳内容,它一反现代日常生活的平淡化和平面化,以其隐秘性、惊险性、意外性和隐私性等内容,恰当好处地满足大众的窥视欲和对刺激性的追求。谍战小说有效地借鉴和融合了通俗小说的诸多艺术元素,把侦探与反侦探、悬疑、言情、黑幕、伦理等要素揉为一体,并吸收通俗小说的写作技法来营造草灰蛇线、扑朔迷离的故事氛围。更有作家还在此基础上提升作品的哲理性和思想内涵,以容纳不同趣味的读者。例如,麦家在小说《暗算》中所设置的繁复的人性密码,在展现人物生活经历、性格衍变及其命运遭际时,对人性的弱点、性格缺陷以及人生的变幻莫测等问题作了一些探讨。然而即便是哲理探讨也不脱离大众趣味,诸如在特殊环境下发生的浪漫爱情,爱情故事叙述的绰约风姿等一些流行的趣味描写渗透在小说叙述的字里行间;作家缜密的推理能力和环环相扣的结构能力,使作品随处透露出玄机和诡秘的力量;文字的可读性很强,起承转合、一波三折的情节架构,曲折离奇、扣人心弦的悬念设置,危机四伏、风云突变的生活环境,复杂多样、性格独特的人物形象,时髦煽情、个性鲜明的语言,这些既是《暗算》,也是许多谍战小说的基本写法。《功勋》、《代号》、《反水》、《开国前夜》、《谍报英豪》等小说都充分放大了故事的戏剧性因素,在重峦叠嶂、云遮雾罩的叙述迷宫中满足了读者的阅读快感。龙一的《潜伏》更是在众多的谍战小说中脱颖而出,作者挪来人们熟知的革命历史背景,过滤掉其中的政治意识形态要素,把革命者与敌人之间展开的你死我活的地下斗争演变成间谍与反间谍之间巧妙的智力游戏。这样的叙述既造成革命斗争本身的意义与小说的主导情节发生断裂,不使小说承载过于宏大的政治内容,消解主题的严肃性,又能够借助于革命历史留下的集体记忆来激发读者的个人想象能力,以此为噱头增强人们参与游戏的心理预期。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尽力淡化的戏剧性因素在谍战小说这里却被有意的放大和充分的娱乐化。娱乐至死正是当下人们用以缓解沉重的生活压力和抚慰疲惫心灵的游戏策略,即在藐视权威的智力游戏中获得一些自由的精神空间。

大众文化的崛起,给精英文化和官方文化带来严重的冲击,在话语霸权的博弈中,它与消费主义结成联盟,改变着文学的场域。当文学被裹挟进市场经济的包围圈中,经典化的革命历史在当代遭遇戏谑的命运就难以避免,革命历史再叙事的某些文本自然而然地会被卷入大众文化,它们通过戏写革命历史来冒犯和抵制主流价值观念的灌输,享受反叛和挑衅权威的快感。戏写是作家为了迎合大众的消费心理和追逐市场利益,对经典革命历史叙事有意的曲解或者趣味化的编排。娱乐是他们书写革命历史的根本目的,游戏则是其基本的写作心态。

文学永远是一个向历史和时代敞开的话语空间,而如何书写革命历史是一个众说纷纭的文学话题。在不同的思想宰制下,革命历史叙事所涉及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因素可以组合成无数种文本样式,以表达不同的文化取向和思想意蕴。以上所述的续写、补写、改写或戏写都属于在后革命氛围中对革命历史的再叙事,表达的是矛盾丛生、错综百结的意识形态内容。当然,用这四种书写方式来概括1990年以来文学中的革命历史再叙事未见得全面和准确,其边界也并非绝对清晰。且不说某个特定的文学发展阶段,即或就一部作品而言也可能会在不同程度上出现上述几种书写方式的杂糅、并置和融合⑧,呈现出复杂的含混和模糊的丰富。

同经典的革命历史叙事相比,革命历史再叙事是一个庞杂的复调结构,其中充满了和谐或不和谐的多声部,是一个经久不息的对话过程,不论当革命离我们远去还是当革命再度降临的时候,这个对话作为历史的回声都不会止息。这或许是后革命氛围中的革命历史再叙事带给我们的启示。

注释

①笔者以为,用“后革命氛围”描述“文革”结束后,尤其是1990年代以来的社会文化环境比直接用“后革命”要形象和确切得多,也可以避免“后革命”时期或“后革命”时代等语汇引发的不必要的误会和争论。

②2004年4月19日《关于加强涉案剧审查和播出管理的通知》指出“红色经典”是“约定俗成的、群众公认的、岁月久远的、影响最大的、描写革命历史和英雄人物的经典作品”,其具体作品包括《子夜》、《家·春·秋》、《林海雪原》、《红岩》、《红日》、《红旗谱》、《小兵张嘎》、《一江春水向东流》、《三家巷》、《沙家浜》、《红灯记》、《红色娘子军》等。在同年5月25日发布的《关于“红色经典”改编电视剧审查管理的通知》中对“红色经典”又做出了相应解释,即曾在全国引起较大反响的革命历史题材文学名著。

③戴锦华:《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15页。

④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董国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800-803页。

⑤例如,在《一点正经没有》中:“我是主张文学为工农兵服务的,也就是说为工农兵玩文学”;《我是你爸爸》中:“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关键是夹起尾巴做人”;在《顽主》中:“不要过早上床熬得不行了再去睡内裤要宽松买俩铁球一手攥一个黎明即起跑上十公里室内不要挂电影明星画片意念刚开始飘忽就去想河马想刘英俊实在不由自主就当自己是在老山前线一人坚守阵地守得住光荣守不住也光荣”。在《给我顶住》中:“敌进你退,敌退你进,敌驻你扰,敌疲你打。”前排坐着的一个女同志扑哧一笑,回过头横我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是我说的,《诱妞大全》上就这么写的。”我继续对关平山说,“你还得机智灵活,英勇顽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笑到最后才算是笑到最好看。”这些语言明显模仿了某些严肃崇高的革命话语,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将其运用到日常生活语境中,使它变得卑微化、庸俗化,失去了原本的革命内涵。

⑥斯蒂芬·亨利·莫道夫:《绘画中的后现代主义》,见王岳川、尚水编:《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09页。

⑦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05页。

⑧即便是表达主题和写作手法非常一致的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也并非是绝对的“铁板一块”,其中也夹杂着些许相互矛盾抵牾的叙述因素,但它们在整体上表现出较为一致的精神诉求,仍可以看作是一体化写作。

责任编辑张静 王公

2010-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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