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层次结构及其硬核

程本学

(中山大学社会科学教育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层次结构及其硬核

程本学

(中山大学社会科学教育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层次问题一直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的难题，借用拉卡托斯的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所提供的思路是解决这一难题的有效途径。通过分析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三者之间的关系，用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方法，把马克思主义理论中起支撑作用的、“一以贯之”的内容作为“硬核”剥离出来，以此明确马克思主义的层次结构。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具有基本原理性质的硬核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只有马克思主义哲学才是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灵魂和精髓。

马克思主义 层次结构 硬核

随着马克思主义一级学科的建立，以及高等学校马克思主义理论课程的改革，关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问题的研究，逐渐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热点。然而，正是在这一问题上学术界遇到了困难。究竟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包括哪些内容，学者们的看法还很不一致。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因为马克思主义作为一个多学科的理论体系本身是复杂的，其中任何一个问题的解决都与别的问题的解决密切相关。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问题也不例外，它牵涉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层次结构。因此，在基本原理问题解决之前，探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层次结构及其硬核是有意义的。

一、区分马克思主义理论层次的重要性及其困难

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曾出现过各种不同类型的错误倾向，教条主义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教条主义者打着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旗号，总是使自己的言论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保持一致，“不走样”地照搬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具体结论。从表象上看，这似乎算不上是错误，但事实证明他们往往是错的。如何理解这一现象?通常的解释是:马克思主义作为一个开放的理论体系，不在词句而在精神，不在具体结论而在基本理论。这一解释当然是正确的。但问题是，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或基本原理?这个问题如果不搞清楚，上面的解释也就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事实上，这正是一个处于争论中的悬而未决的问题。正因为如此，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人们心目中的整体形象就不是层次分明的，而是笼统模糊的。于是，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应该坚持什么，扬弃什么，就只能众说纷纭了。这正是教条主义产生的认识论根源。

因此，要避免教条主义倾向，必须对马克思主义的层次结构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但是，马克思主义由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等三部分组成，厘清这样一个学说体系的层次结构无疑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学术界在这个问题上的争论和分歧就证明了这一点。为简便起见，我们依其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不同界定，把学术界的观点分成以下两类。

第一类是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界定为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一类观点又有不同的表述。例如，有学者从层次结构的角度提出①刘林元:《关于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一种认识》，载《学习论坛》2009年第7期。，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内容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主要指它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其中世界观包括历史观和价值观，方法论包括唯物辩证法和历史辩证法;第二个层次是经典作家提出的一些重要观点、重要结论，这些观点是他们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分析不同历史时期的历史任务而得出的结论;第三个层次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提出的个别结论、个别观点，这些个别的观点和结论，是革命导师在特定的条件下，对于当时当地的历史事件做出的判断和预测。也有学者从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的角度提出①杨筱刚:《马克思主义:“硬核”及其剥取》，第451—453页，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尽管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都是理论体系，都可以有其“硬核”和“保护带”的划分，但就整个马克思主义学说体系而言，它们都不是“硬核”而只是“保护带”，“硬核”只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是历史在先的，也是逻辑在先的，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只不过是马克思将他的哲学“运用”于资本主义的结果。

第二类是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界定为贯穿于三个组成部分中的“一以贯之”的理论。这一类观点通常是从整体性的角度来论证的。例如，有学者指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是一个综合概念，不是个别存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政治经济学基本原理和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理，也不是这些不同学科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简单相加。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是指作为独立学科而存在的，在内容上既包含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理，同时还包含其他学科的基本原理。它打破了传统学科划分的界限，特别是打破了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三个组成部分”的界限。②梁树发:《马克思主义整体性与基本原理体系的建构》，载《教学与研究》2007年第11期。持这类观点的学者中，有的还进一步将基本原理划分成不同的层次。认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不仅包括世界观、方法论，而且还应包括用这种世界观、方法论去解决现实问题而作出的具有普适性的理论概括。可以把世界观、方法论作为基本原理的第一层次，这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精神实质和核心内容。第一层次的基本原理与人类社会普遍实践相结合，形成了第二层次的基本原理。第一层次的基本原理与人类社会具体实践相结合，形成了第三层次的基本原理。③张雷声:《论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载《教学与研究》2009年第7期。

以上两类观点都赞同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看作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组成部分，其区别仅在于要不要把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有关内容纳入到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范畴中来。这一分歧表明，马克思主义三个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地位如何，并没有完全搞清楚。因此，解决这一分歧的突破口，还是要从分析这三者之间的关系着手。

二、值得借鉴的“他山之石”: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

如果撇开马克思主义的价值立场，仅从真理的角度看问题，那么马克思主义无疑应该属于科学的范畴。既然是科学理论，那么理应用科学哲学的逻辑来进行解读。科学哲学的历史是从十九世纪中叶才开始的，迄今还不到两百年，但有关这一领域的理论建树却是学派林立、蔚为大观。在众多有影响的科学哲学理论中，匈牙利出生的英国哲学家拉卡托斯(Imre Lakatos，1922－1974)的“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或“精致的证伪主义”值得关注。

拉卡托斯是英国哲学家波普尔(Karl Popper，1902－1994)的学生。波普尔在科学哲学上的主要贡献，是提出了科学划界的证伪主义学说。波普尔认为，科学之为科学而区别于伪科学的独有特性，就在于它具有可证伪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衡量一种理论的科学地位的标准是它的可证伪性或可反驳性或可检验性。”④［英］波普尔:《猜想与反驳》，第52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

波普尔以两个著名的理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为例来阐述他的这一思想。波普尔认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可以与任何情形的经验事实相一致，不管遇到怎样对自己不利的情况，弗洛伊德学派都可以找到合适的理由为自己的理论开脱从而逃避被证伪的命运。也就是说，这一理论永远不会被经验事实所驳倒。因此，弗洛伊德的理论不能称之为科学——它们只不过是伪科学。波普尔接着指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也存在同样问题。马克思曾经预言，在全世界的工业化社会中，资本主义将让位于社会主义并最终走向共产主义。当这一预言没有变成现实时，马克思主义者并不承认这一理论是错的并最终抛弃它，而是提出种种解释来进行挽救。例如，有人这样解释:社会主义没有出现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是因为二战以后西方国家普遍实行了福利政策，正是这些政策“软化”了无产阶级并削弱了他们的革命热情，从而使得走向共产主义的进程暂时减缓了速度。经过这样的解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就逃过了证伪而变得无从反驳，这就违背了可证伪性标准而与弗洛伊德理论一样了。

应该承认，波普尔的证伪主义学说在逻辑上是明晰的，它依据的是证实与证伪的不对称性原理:观察到成千上万只白天鹅，也不能证实“凡天鹅皆白”这个命题，但只要发现一只黑天鹅，这一命题就被证伪了。这就是形式逻辑中充分条件假言推理的否定后件式，是一个有效的逻辑推理。然而，正是这一有效的演绎推理，却被发现不符合科学史的事实。科学史上有太多的例子证明，科学家并不是一遇到反例就立即放弃他们的理论，相反，他们总是力图找到某种解释来证明“反常现象”与他们的理论其实是一致的。牛顿的理论就遇到过这种情况。当天文学家发现天王星的轨道与牛顿理论的预测不一致时，他们并不怀疑牛顿理论的正确性，并没有想到要抛开这一理论去寻找新的理论。他们只是想:是不是有一颗没有发现的行星在围绕天王星旋转，是这颗行星的存在干扰了天王星的运行，使它的轨道出现了摄动现象。顺着这个思路进行观察，天文学家果然发现了这颗行星，这就是海王星。

这个例子暴露出波普尔证伪主义学说的局限性:它把科学理论简单化地等同于“凡天鹅皆白”的孤立命题，是一个认识上的失误。事实上，科学理论是由诸多命题组成的庞大系统，具有十分复杂的内部结构。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结构可以划分为不同的层次，并由此投射出系统内容的逻辑等级。也就是说，理论系统内部的各个内容，其逻辑地位是不一样的，其中有一些是基本的、起决定作用的，有一些则不是。如果把理论系统中起决定作用的、不能轻易修改的基本原理叫做“硬核”，那么，其他不具有决定作用、可以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调整和修改的辅助性假说就叫“保护带”。例如，哥白尼天文学的硬核，就是下面的这一原理:地球和其他行星沿着轨道绕静止的太阳运行，且地球每天自传一周。牛顿物理学的硬核，就是牛顿的三个运动定律及其万有引力定律。

不难看出，硬核具有“少而精”的特点，就像公理系统中的公理一样。但硬核之外的保护带则不一样，它是“多而杂”的:对硬核具有补充作用的明确表述的定律、初始条件以及观察试验结果中隐含的假定等，都属于保护带的范畴。很明显，保护带是科学研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缺少了这一部分，仅凭基本原理是无法得出具体结论的。正如逻辑推理不能光有大前提一样，还必须具备小前提。科学推理的“小前提”正是这些或隐或现的辅助性假说或曰背景知识，它们和作为“大前提”的硬核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相互牵连的有机整体即科学研究纲领。科学研究纲领才是科学评价的基本单位。“评价任何科学理论都必须同它的辅助假说、初始条件一起评价，尤其是必须同它的先行理论一起评价，以便看出该理论是经过什么变化而出现的。”①［英］拉卡托斯:《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第36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也就是说，我们评价的是包括背景知识在内的一系列理论，而不是孤零零的硬核。因此，当反常出现的时候，不能简单地把责任归罪于硬核，还要考虑保护带即背景知识是否有问题。事实上，当理论与观察结果不一致时，科学家在信念的支配下通常会把修改的矛头指向保护带而不会指向硬核——他们坚信硬核是不会错的。这样，作为理论体系之灵魂的硬核就得到了保护，基本的理论框架因此而幸存下来，不会因为一个反常的出现而遭到否定。牛顿的理论没有因为天王星轨道的摄动现象而被证伪，马克思的理论没有因为社会主义运动在西方的衰落而被抛弃，昭示的正是这一符合辩证发展规律的科学哲学新理论——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

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也叫“精致的证伪主义”，它的发明者正是波普尔的学生拉卡托斯。拉卡托斯意识到波普尔证伪主义的困难，通过吸收美国科学哲学家库恩历史主义学说的某些洞见，发展了波普尔的理论，使得证伪主义从“朴素的”阶段上升到“精致的”阶段。精致的证伪主义优越于朴素证伪主义的地方，从现象上看是更贴近科学史的实际，从本质上看是更准确地揭示了科学理论自身固有的层次结构及其辩证发展规律。因此，这一理论对于科学的哲学探讨具有普遍的方法论意义。

三、明确马克思主义硬核:历史与逻辑的双重维度

如果说仅凭感性经验我们难以厘清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层次结构，那么，在有了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这一理论工具之后，我们便进入到理性的层面并获得了某种新视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内在结构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三者之间的逻辑关系得以展现。当然，我们需要借用拉卡托斯创造的两个新概念:“硬核”和“保护带”。毫无疑问，这两个概念也适用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只不过，要明确马克思主义硬核，我们需要历史与逻辑的双重维度。

众所周知，马克思理论生涯的起点，是在“消灭哲学”的口号下发动的一场哲学革命，这场革命终结了笛卡尔以来的近代西方资产阶级哲学，实现了哲学领域的重大转向，创立了以实践为基础的唯物论和辩证法相结合的崭新世界观——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正是在这种新世界观的指导下，马克思开始了长达四十年的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解剖，获得了包括剩余价值论在内的众多理论成果，这些成果以“经验事实”的形式扮演着“小前提”的角色，它们与唯物史观这一普适性的“大前提”相结合，构成了一个类似“三段论”的推理模式，科学社会主义结论就是在这个“逻辑通道”中“推演”出来的。这就是说，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三个组成部分之间存在着严密的逻辑关系: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大前提，政治经济学是小前提，科学社会主义是结论。由于大前提是逻辑先在的，于是，在整个马克思主义体系中，马克思主义哲学既是历史先在的又是逻辑先在的。历史先在性与逻辑先在性的统一，正是科学研究纲领之“硬核”的本质特征。据此，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看作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硬核，是十分合理的。

除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外，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内容，能不能纳入硬核之中?答案是否定的。硬核之所以是硬核，不仅因为它在时间上是先在的，更重要的是它贯穿于整个理论体系的各个环节之中，是整个理论体系的灵魂。正因为如此，充当哥白尼理论之硬核的，只能是“太阳中心说”;充当牛顿理论之硬核的，只能是牛顿运动三定律及其万有引力定律。类似地，充当马克思主义理论之硬核的，只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及其辩证法，因为只有马克思主义哲学及其辩证法才是贯穿整个马克思主义体系的灵魂，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都不是。我们能从《资本论》中看出辩证法的影子，而不能从辩证法中找到《资本论》的痕迹。可以想象，如果没有马克思主义哲学，没有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哲学还沉浸在思辨的形而上学梦靥之中，满足于抽象地“解释世界”而不关心实际地“改变世界”，那么，像《资本论》这样对资本主义世界具有破坏和摧毁作用的鸿篇巨著，是不可能出现的，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也就不可能产生。

我们还可以从反面进行思考论证。如果一定要把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原理塞进马克思主义硬核之中，我们就不能解释这样一个事实:在马克思主义产生之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保持着相当的稳定性;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则没有这种“韧性”，相反，它们表现出很大的“弹性”——当“反常”出现的时候，它们成为首当其冲的调整对象。事实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自产生以来变化是明显的，很多原理相继被修改甚至被放弃，并不断有新的内容充实进来。可以设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实践的展开，“反常”还会出现，消除反常的理论创新活动将不断地进行下去。当然，在“常规科学”时期，人们不会去触动理论体系的硬核，需要对“反常”承担责任的，往往是那些附着在硬核之外的厚厚的保护带。这层保护带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深处，就是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及其它背景知识。

总之，在马克思主义体系中，起支撑作用的、“一以贯之”的理论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一结论与前面所述“第一类”观点显然是一致的。不过这里存在一个逻辑问题:既然硬核就是基本原理，而马克思主义硬核即马克思主义哲学，那么，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自然也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这一结论显然是很多人所不能接受的，因为它至少不符合我们的直观:一讲到马克思主义，人们马上想到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对社会主义的展望，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竟然不包括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内容，这似乎是说不过去的。所以，高等学校《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教科书在讲完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内容之后，紧接着就介绍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有关内容。这一安排无疑是恰当的。解决这一逻辑关系的关键点在于，必须也应该把教科书体系理解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及其运用”。

On the Hierarchy Structure of Marxist Theory and Its Hard-core

(by CHENG Ben-xue)

The issue of levels has been a hard problem in the study of Marxist theory.To solve this problem，an effective way is to borrow Lakatos＇s methodology of scientific research program..Through the analysis of Marxist philosophy，political economy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cientific socialism，with the unity of history and logic approach to Marxist theory，we can take as the“hard-core”those ideas that play a supportive role and are quite consistent in Marxist theories，so as to clarify the Marxist hierarchy.Through analysis we can see that in the Marxist theoretical system，the basic hardcore principle is just Marxist philosophy.It is only the Marxist philosophy that is the soul and essence of the whole Marxist theory.

Marxism;hierarchy;hard-core

程本学(1963—)，男，湖南常德人，中山大学社会科学教育学院副教授。

2011－08－01

A8

A

1000－5455(2011)05－0010－04

【责任编辑:王建平，于尚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