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洋,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法学院,山东威海 264209
认真对待传统
——奥克肖特的传统观念及其对当代中国的方法论启示
刘洋,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法学院,山东威海 264209
奥克肖特的传统观念具有重大的理论和实践意义。这一观念的孕育受到时代背景和作者理论基础的双重影响,其阐述是一个不断丰富、不断发展的流变过程。奥克肖特认为人类行为必然受到传统的影响,传统本身是一个多元的复杂体系,判断传统可欲与否的依据在于传统本身所内在的融贯性。奥克肖特的思想为我们重新审视当代中国的传统观念提供了有益的方法论启示。
奥克肖特;传统观念;创造性转换;方法论启示
像许多影响深远的思想家一样,奥克肖特的思想既令人神往,又使人困惑。他的思想洞见深刻,往往为我们开启别开生面的理论视域。与此同时,他的思想又卓尔不群,这就为我们对其精准把握平添困难。故而,在对奥克肖特的研究中,理解与误解相伴而行,热议与争议贯穿始终。在奥克肖特一系列具有颠覆性、原创性和挑战性的观念当中,他所提出的传统概念可谓此中典范①有论者指出“在奥克肖特战后所有的概念当中,无可争议的是,传统概念已经引发了激烈地当代回应和数量可观的后继分析与‘运用’”Suvi Soininen,From a'Necessary Evil'to the Art of Contingency:Michael Oakeshott's Conception of Political Activity,Exeter,UK:Imprint Academic,2005,143.。有论者直截了当地将奥克肖特归为传统主义行列,却同时认为他对任何特定的传统并不留恋[1]2;人们经常将奥克肖特视为保守主义者,但是,他对传统的把握却与公认的保守主义鼻祖伯克有着微妙差异[2]3;奥克肖特的传统概念不仅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理性”思想暗自相合,更与当代思想前沿如维特根斯坦的“生活世界”、伽达默尔的“效果历史”概念具有诸多共鸣之处。事实上,奥克肖特传统观念为我们提供了有关传统是什么、传统缘何可贵、传统如何进行现代性转化这一系列重大问题的有力论证,这为我们重新审视中国传统与现代化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有益的方法论启迪。
奥克肖特之所以重申传统的价值,并且努力重构传统之内涵,使其更富生机与活力,这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任意为之,而是深受他所处时代的影响。正是时代危机与现代性困局规定了奥克肖特的问题视角,从而为他传统观念的阐发提供了前提。这一点正如思想史家斯金纳所言:“政治生活为政治理论家提出主要问题”[3]3。奥克肖特所身处的时代,人们日渐将政治视为在某些无视历史、无视语境、无视条件的抽象原则抑或意识形态的指导下追求完美、追求一致、追求整齐划一的过程,此种行为奥克肖特谓之理性主义。尤为可虑的是,理性主义的影响超出一党、一派的界限,时至今日,“几乎所有的政治都已经变成理性主义或者近似理性主义的了”[4]4。然而,在奥克肖特看来,理性主义是对真实政治行为的歪曲与幻想,它不仅导致了政治世界的混乱与纷争,而且“使得人们的行为混乱不堪”[5]89。奥克肖特对传统的褒扬与力陈正是建立在对理性主义的剖析、批判与解构之上的,对理性主义之“破”与对传统之“立”可谓一体两面[5]62。如果说伯克对传统的伸张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是对法国大革命中所表现出的激进主义的反弹的话,那么,奥克肖特对传统的肯认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认为是对愈演愈烈的理性主义刺激的反应。
与既有的对传统的辩护模式比较而言,奥克肖特的传统观念匠心独具,这得益于奥克肖特所一贯秉承的哲学信条①对于奥克肖特的哲学与政治学之一贯性的看法,学界有不同意见。莱斯诺夫认为,奥克肖特早期哲学作品与后来政治著作较少联系。笔者认同奥克肖特思想具有连贯性的观点。。奥克肖特将人类对世界的把握方式称之为经验,并在黑格尔和布莱德利的影响下认为这种经验只能在既定的意义世界和认知网络里面展开,历史探究、科学研讨、政治活动概莫能外。具体而言,奥克肖特认为认识者已有的判断、意识与思维为进一步的认识拓展提供了阶段性的确定基础,“我们并不知道一个纯粹的、不确定的‘这个’,也不可能知道一个赤裸裸的‘这里’”[6]14。人类对世界的把握必然是一个认识“具体的普遍”(concrete universal)的过程。这就是说,人们并不能在全然隔绝的状态下对任何孤立的、单一的事物形成认识,事物之所以可以被把握总是因为我们将之纳入到已然把握或者正在把握的经验整体脉络之中。“感觉中的任何东西都不是被完全孤立地呈现的,而是作为经验系统的一部分,作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而被加以呈现的”[6]17。这样,奥克肖特事实上否认了启蒙时代以来人们所坚信的具有孑然一身特质、不受历史与前见“污染”的纯粹心智的存在。与之相对,在奥克肖特的理论中,认知者不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被还原为有血有肉、有历史、有生活的“人”,他的前见与判断成为达成认知的必要前提与条件。“具有观念、偏见、习惯、知识的自我存在于任何实际经验当中”[6]14。进而,奥克肖特指出认识对象与认识者之间不应该存在难于逾越的天堑,而应该是在彼此交织、互相影响的基础上共同构成一个具有动态性的认知整体。这种更富历史感和立体感的认知立场使得奥克肖特对于蕴涵于时代的连续性中、潜在于人们行为内的传统更为敏感,也更为珍视。
奥克肖特传统观念的孕育是一个时代性与思想性交互影响的复杂过程,基于此,他对传统概念的具体阐发也必然是一个不断丰富、发展的过程②应该指出,正是由于奥克肖特对于具体“传统”概念运用中所存在的变化与发展,使得这一概念本身所蕴含的丰富理论意义长期以来受到不应有的忽视。。尽管奥克肖特对传统观念阐述的高峰是在二战以后,但是,早在20世纪30年代,奥克肖特便已然在自觉意义上维护传统观念,并着手对传统的哲学意蕴进行阐发③在发表于1938年的the concept of a philosophical jurisprudence(原文载于Politica 3(1938):203-22,345-60,重版于The Concept of a Philosophical Jurisprudence:Essays and Reviews 1926-51,Exeter,UK:Imprint Academic,2007,155-219.)中奥克肖特已经开始阐发对于传统哲学内涵,次年发表的the claims of politics(原载于Scrutiny 8(1939):146-51重刊于Religion,Policics and The Moral Life,Yale: Yale University Press,1993,91-96)中继续在肯定意义上运用传统概念。。20世纪40年代中期以后,奥克肖特对于传统的论述进入高产期。对这一时期作品进行研读我们能够发现,他事实上在两个维度进一步丰富了他所提出的传统概念。一方面,奥克肖特进一步明确、发展了他在战前所提出的关于传统观念的哲学解读模式,并初步形成了意义独特、论证精巧的理论体系④参见《rational conduct》、《political education》、《the activtity of being an historian》皆收录于《rationalism in politics and other esays》。;另一方面,结合具体的时空背景,奥克肖特在更为具象的层面对西方,尤其是英国政治传统进行阐发,这就构成了理解奥克肖特传统观念的个案基础⑤参见收录于《rationalism in politics and other esays》中的《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freedom》和稍早发表然而没有收入此文集的《the contemporary british politics》(The Cambrige Journal 1(1947):474-90.)一文。。上述两个维度尽管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差异与区别,但是大体上构成了奥克肖特传统观念发展历程中相互印证、彼此支撑的两个方面,它们是对其传统观念理解的必要组成部分。
在奥克肖特传统观念研究中,一个不容回避的重大问题是晚年奥克肖特明确放弃使用“传统”这一具体概念表述形式,而代之以实践(practice)概念[7]8。这一转换在相当长时期内成为奥克肖特传统观念不受重视的重要因由[8]143。在笔者看来,因这种所指层面的转换而忽略奥克肖特传统观念理论意义的做法实在是有舍本逐末之嫌。这是因为:首先,奥克肖特事实上长期以来便将“传统”与“实践”两个概念交替使用,后来的区分不过是传统观念内部的概念更迭。其次,具体表述方式的转变并不必然影响概念所指的变更。奥克肖特在渐次运用“传统”、“实践”和后来更为著名的“人类行为”这些概念的时候,其理论内涵并没有发生实质变化,将人类行为本质定位为追求整体融贯性(coherence)的立场贯穿始终。最后,用“实践”替换“传统”作为概念表达的理论意义在于进一步澄清了奥克肖特传统观念中对传统理解的哲学意味,从而与那些对特定传统始终抱着怀古幽思的传统主义者和某些保守主义者划清界限。
对思想与行为关系的思考贯穿于奥克肖特理论生涯的始终,这也是理解他对政治和传统观念的关键线索。从思想与行为关系入手,奥克肖特将人们对政治的通常理解划分为三种模式:一者可谓经验主义的政治。其中,政治被认为是完全不受任何思想、判断与认知引导的,政治行为任凭个人偶然产生的欲望牵引而随波逐流。奥克肖特认为这种政治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它属于误解的产物。二曰政治意识形态。这种政治断定存在着一个先于行为并且完全不受行为影响的思想原则或者预先方案,政治行为不过是将这个具有神圣性与唯一性的抽象目标具体落实的过程。奥克肖特认为与经验主义政治相比,这种理解貌似合理实则荒谬,但它流毒甚广、危害严重。在对前两者(尤其是意识形态政治)批判与否定的基础上,奥克肖特提出了对于政治的第三种理解,这是他所认为的政治的真实的、合理的行为方式——即传统的政治。在传统政治当中,行为固然离不开某种思想,然而,思想却只能在行动中产生。奥克肖特之所以认为传统是合理的:首先是因为那些在现代社会大行其道、广结拥趸的意识形态政治透过其所编制的种种神话雾霭,而其真实面目不过是传统的产物。奥克肖特认为不仅那些看起来是白手起家、貌似任由理性凭空创造的政治,如美国革命是如此,而且那些表面上呈现出激烈的反传统倾向,看似势与传统决裂的政治,如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也莫不如此。“意识形态非但不是政治活动的半神半圣之父,相反,它是政治行动的凡尘继子”[4]118。其次,奥克肖特认为我们不自觉地投入到遍布于我们周遭的传统之中,在与传统磨合与交流之中渐渐地接受某种意识与见解、形成某种行动的方式与习惯不仅是政治所具有的基本特征,也是包括科学、语言、伦理、烹调、写作在内的所有人类行为的共性特征[4]90。概言之,人类行为必然绕不开传统的影响,必然要以传统储备作为思考与行动的基础与前提。最后,奥克肖特将传统定位为人类行为的前提是以其对知识的独特理解作为更为深层的认识基础的。奥克肖特认为我们人类的知识可以划分为两种。一种是追求确定、明晰与简单的技术性知识,另外一种是具有模糊性、潜在性、混沌性、复杂性的传统知识(也称为实践知识)[4]8。奥克肖特认为正是后者为前者提供了前提与约束。在整个人类认识过程中,前者不过是在后者基础上所显露出的冰山一角。
总之,奥克肖特所说的“传统”是一个从哲学人类学高度剖析人类行为特征的描述性概念,它并不含有任何特定的“指令性力量”[9]95,这正是奥克肖特与伯克、托克维尔这些保守主义先贤以及施特劳斯、哈耶克这些当代保守主义同道的差别所在。在这里,奥克肖特确认了传统对于人类行为的普遍影响。我们行为的好与坏、对与错都是传统的结果,传统是我们认识的前提、条件与行为的基础与平台。那种认为可以抛开传统,凭借抽象人性、形而上学、不变规律为人们行为确定永恒方向的想法不过是理性时代里的人们所具有的空幻之想。
将传统视为一切政治行为的依据与根基,是否会导致某种宿命论,从而认为,只有那些具有“优良基因”的传统才配享有美好未来,而另外一些“传统”则注定要被入另册。事实并非如此。奥克肖特认为尽管人们不能脱离传统而行动,但传统本身却也并非凝固不变的铁板一块,而是一个多元、流动的复杂系统。在奥克肖特眼中,传统是多元而非一元的,“传统并不唯一,有许多传统”[10]。与此同时,人们对于传统的理解受到当下实践的重大影响,正是我们当前所具有的认知范式与认识条件构成我们理解传统与历史的前提与要素①参见Michael Oakeshott,the activit of being an historian,,Rationalism in Politics and Other Essays,1962.。正是传统的这种多面性与流变性拓展了它与不同主体选择、不同发展方向之间展开持续对话的可能空间。那种将传统勾勒为一种面向并将其抹黑,随后又对传统感到绝望的表现,被奥克肖特不无揶揄地喻为“先将灯熄灭,然后抱怨什么都看不到”[4]32。
奥克肖特所谓的传统不仅内含多元面相,而且诸多面相本身也是颇具弹性与活力。奥克肖特认为传统的多元面向之间并非协调一致,传统总是包含着多种多样的指向,它们之间存在着竞争乃至于抵牾。在奥克肖特的理论之中,传统“包含各种各样的信念,它们具有不同方向的牵引力或者彼此竞争”[2]132。奥克肖特的传统是一个历史与当下、矛盾与协调、多样与复杂并存的复合体。这种在理性主义和科学主义者看来颇为含混、模糊乃至于不可理解的传统并没有什么外在的目标需要达成,也没有不变的本质需要围绕,人们找不到那样一个公式将其纳入到逻辑一致的体系之中。“传统中没有理智能够停靠的不变中心;也没有至上的目的需要达成或者不变的方向需要探知;这里没有模式需要复制,理念需要实现,或者规则需要尊奉”[4]128。在奥克肖特看来,传统最为突出的优点并不在于既往优于当下,而在于传统之中充溢着流动的精神[4]31。正是因为传统不是一元而是多元,不是封闭而是开放,不是静止而是流动,故而,人们对于传统的依赖便能够是对传统多样性的寻觅与摸索,人们与传统的互动就应该是充满创造性与主动性的交流与对话。奥克肖特的传统不是已然死去的陈年旧物,而是多元、动态方式存在着的“会呼吸”的活物。“行为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做事方式,而是流动的共鸣”[4]126,在这里“不需要我们墨守陈规,传统为我们新的探求提供起点与先手”[10]。这样的传统不是君临天下的专断君主,而是许多与人平等交流的对话伙伴。
如果说没有什么外在的标准能够对传统的优良与否予以评断,而且不论我们承认与否我们都事实上置身于形形色色的传统之中,那么,我们是否会陷入善恶难辨的相对主义漩涡而不能自拔呢①就此提出批评的不乏其人,参见Thomas.P.Peardon,Two Currents in Conemporary English Political Theory,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no.2(jun,195),pp.487-495.Neal Wood,"A Guide to the Classics:The Skepticism of Professor Oake-shott,"The Journal of Politics,21,(1959),647-662.R.H.S.Crossman,“The Ultimate Conservative,”The New Statesman and Nation 42(1951),pp.60-61.?在奥克肖特看来,这种担忧纯属被理性主义遮蔽了双眼后的杞人忧天。奥克肖特认为,判断政治施为适当与否的标准绝不在于那些诸如自由、正义、团结、福利之类的看似诱人的宏大愿景。政治生活的目的和追求是已经在政治行动中的、在传统中呈现出的彼此印证、相互关联的融贯性。这种融贯性既是判定已然行为的标准,也是衡量应然举措的惟一考量指标。这就是说,传统内部尽管具有一致与共通的一面,但是这种融贯性并没有得到完全的实现,尚且具有进一步完善的余地与必要。从这种趋势出发,现实世界具有许多方面尚未得到满足。这种在整体融贯性上已经具有需要趋向、在具体实践上尚未满足的状态,奥克肖特称为暗示。奥克肖特这里所说的暗示就是政治的应然努力目标,也就是判断政治行为恰当与否的唯一标准。这里有几方面的问题尚需进一步澄清:首先,奥克肖特认为要想探寻暗示,别无他法只能深入传统之中,在传统的实践与细节中仔细品味与体悟。其次,奥克肖特并不否认与意识形态相比,传统的暗示具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模糊性,然而,他却同时坚信,暗示所具有的指示力量比之“逻辑蕴含与必然结果”毫不逊色[4]124。再次,我们之所以有机会捕捉到传统的暗示是因为,尽管传统始终处于变化中,但这种变化并不同步发生,总有一部分相对固定,从而表现出整体的融贯性,这就让我们知道需要改变之所在。最后,没有什么标准和力量能够保证什么是最可追求的暗示,追求暗示的过程中充满着曲折与试错②尽管奥克肖特没有明言,然而他在行文中隐约透露出对于不同暗示何者可取的比较标准在于其产生的效果如何。故而,Franco宣称奥克肖特在政治领域是一个极端的实用主义者,参见Paul Franco,Michael Oakeshott:An Introduction,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4,96.。这听起来虽然没有某些意识形态所承诺的那般激动人心,却是人类政治行为惟一可取的应然追寻模式。
百多年的中国现代化史是一个波澜壮阔的东方社会转型史,也是古老的中华文明遭受持续不断地挑战、危机、困顿与挫折的历史。此其中,中国人在享有某些现代化成果的同时,也饱尝了社会转型的涩涩苦果。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何以如此艰难?中国走向现代化坦途的出路究竟何在?对于这些疑问,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我们所背负的传统包袱要为此负责,中国问题解决的希望在于按照理性主义思维所拟定的既定目标或模式对社会传统进行彻底地改造,从而使得古老中国能够脱胎换骨,赶上现代化的变革步伐。此种思想便是在中国现代化历史上大有市场的激进反传统主义,此一思想并非是对传统某个方面的挑战与调整,而是将传统作为一个整体予以放弃。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放弃又往往以某些外在于实践与传统的抽象理念、意识形态和价值原则为依据。从五四运动的“打倒孔家店”到史无前例时代的“破四旧”,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人们对所谓封建糟粕的口诛笔伐①代表性著述参见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尤见其中“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漫谈西体中用”两篇。到当今思想界风起云涌的种种“主义”之争,中国近现代历史无论理论还是实践,到处充斥着主张放弃传统,期盼白手起家,在一张不被历史玷污的白纸上重新勾勒现代化蓝图的种种企图。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恰若奥克肖特所指出的那样,那些自以为与传统决裂的社会改造者们往往是传统之网的另类囚徒,那些自诩为与传统一刀两断的践行背后总是隐含着某些斩不断的理还乱的传统魅影②参见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主义》(穆善培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理性主义尽管不能兑现他们摆脱传统的承诺,但却能对传统网络中已然形成的平衡和秩序规范造成破坏,从而酿造一杯杯苦酒。传统网络的平衡和秩序规范是一种基于时间沉淀、实践磨合、历史遴选的结果,是远超出人类理性构造能力的“大智慧”。从历史上我们能够看到,正是这种“大智慧”与秩序规范构成传统与传统之间的彼此规制、相互协调的基础,从而使得依靠传统网络支撑的社会能够维持存在乃至有所发展③这方面的个案分析,可以参见杜赞奇对中国传统社会中的“权力的文化网络”分析,参见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理性主义对于传统的戕害之处就在于,它使得传统的某个方面脱离了既有网络的束缚与制约,极有有可能焕发出以往不曾具有的破坏性。这种变了味的“传统”又往往成为后来人反思、批判的对象。殊不知,此“传统”非彼传统,将两千多年的历史涂抹一番,然后让其为现实苦难买单的想法实在是用错了力道,找错了对象④例如邹谠指出中国传统政治的权威主义某些部分延伸到现代全能主义政治系统之中,然而,这些部分的意义与功能已经全然不同。参见邹谠:《二十世纪中国政治——从宏观历史与微观行动的视角》(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p254-25)。然而,现实中,人们常常运用全能主义之弊去批判传统的权威主义。。
上个世纪末以来,伴随着激进主义思潮在整个社会的全面退潮,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在部分学者中开始得到一定程度的重新审视。这一转变在学术领域的突出地表现便是人们不再一味地热衷于以终结传统为特征的法国激进道路,尊重传统的英国渐进道路获得越来越多人的关注与认同⑤代表性著作参见高毅:《法兰西风格:大革命的政治文化》(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朱学勤:《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三联书店1994年版),钱乘旦、陈晓律:《在传统与变革之间——英国文化模式溯源》(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尽管如此,依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坚持认为英国道路固然和风细雨并且成绩显著,但是,这是英国历史传统特殊性使然。对于不具备这种传统特征的国家,从传统中孕育现代化的渐进模式的借鉴意义是有限的⑥这种纠结心里的典型体现可参见何兆武为《法国革命论》(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所撰写的序言。。这一思想除了依然没有认识到传统与现代化的必然联系之外,还体现出对于传统存在形式的一元化理解。这种观点的实质就在于认为既有的传统是一个封闭的、静止的、僵硬的一元化结构。从这个角度出发,某些传统注定要通往现代化,而某些传统则注定要被改天换地。在这种观点之下,英国历史被简单地视为自由主义传统,而中国的传统则被描绘成专制主义的典型,由此观之,从中国传统基础上构建现代化无异于缘木求鱼、痴人说梦。奥克肖特思想对此的启发就在于,传统并非一个静止不变的“死物”,也不是只有一种声音的独奏,传统应该被视为富有张力与弹性的多元复合体。这就是说,我们不仅可以对传统的不同部分进行扬弃,而且即使同一传统也能够因为解读角度和立场的差异,从而形成与现代化发展之间的不同连接方式。换而言之,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没有固定答案,它始终是一个开放性的命题。
如果说激进反传统主义和传统一元论的主旨在于反对传统与现代化顺利转换的必要性与可能性,那么,将传统教条化、抽象画和意识形态化则是我们容易堕入的另一误区。在对传统的辩护中,有一部分人喜欢将传统抽象为某些条条框框,将传统“书本化”,并在此基础上试图构建传统与现代化的对接①这表现在当下国内学界一系列标题为中国传统某某及其启示之类的文献之中。。这种做法比之激进反传统主义自然对待传统多了许多温情与敬意,而且通过这种漫画式的夸张也着实捕捉到了传统的某些片段与特点。然而,奥克肖特对于两种知识的划分提醒我们,传统固然是由这些具有确定性、可以描绘的知识构成的,但它更包含着大量的不可言说的实践知识。而且,正是这些实践知识构成传统最为丰富多彩、富有活力的一面。如果说传统中透露出的某些确定性知识可以通过书本化、简约化得方式予以标明的话,对于这种具有模糊性和默会性知识的把握只能是深入传统之中,在实践中领会、在语境中体悟。奥克肖特所一再强调的传统的“暗示”也只能是在这种身在其中的参与中领会的。由此观之,传统与现代化之间实现创造性转化的关键不在于,至少很大程度上不在于我们把传统化约为某些教条,而在于我们是否真正地有意识地深入到传统细节的深处,从而仔细捕捉传统与现代化交流中所涌现出的那些未被满足的需要。
[1]Maurice Cranston,Michael Oakeshott's Politics,Encounter 28(January 1967).
[2]Paul Franco.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Michael Oakeshott,Yale:Yale University Press,1990.
[3]Q.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 I-II.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
[4]Michael Oakeshott.Rationalism in Politics,Michael Oakeshott,Rationalism in Politics and Other Essays,London and Mew york:Mehuen&CO,1962,.
[5]Kenneth B.Mcintyre.The Limits of Political Theory:Oakeshott's Philosophy of Civil Associantion,Exeter,UK :Imprint Academic,2004.
[6](英)奥克肖特:《经验及其模式》,吴玉军译,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
[7]Michael Oakeshott,On Misunderstanding Human Conduct:A Reply to My Critics,Political Theory,Vol.4,No.3(Aug.,1976).
[8]Suvi Soininen.From a'Necessary Evil'to the Art of Contingency:Michael Oakeshott's Conception of Political Exeter,UK:Imprint Academic,2005.
[9]Stuart Isaacs.The Political and Philosophy of Michael Oakeshott,London and New York,Taylor&Francis Grou,2006.
[10]Michael Oakeshott.The concept of a philosophical jurisprudence,Politica 3(1938).
Taking Tradition Seriously——Oakeshott's Traditional Concept and the Methodology Revelation to Contemporary China
LIU Yang
(School of Law,Shandong University at Weihai,Weihai264209,China)
Oakeshott's traditional concept has great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This conceptwas impacted by the background of the time and the author's own theory.It was elaboratedin a continuously enriched,evolving rheological process.Oakeshottargued that human behavior was subject to the influence of traditional.Tradition itself was a multi-complex system.Thattradition is desirable or not relied on the internal coherence ofitself.Oakeshott's idea provides a useful methodology revelation for us to re-examine the traditional concept of contemporary China.
oakeshott;traditional concept;creative transformation;inspiration of methodology
D0
A
1671-7023(2011)06-0076-06
刘洋(1981-),男,辽宁朝阳人,博士,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法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政治思想与政治哲学。
2011-06-20
责任编辑蔡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