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恋传统与反思现代
——浅析张恨水小说中的文化错位

2011-04-08 05:46韩国薛熹祯
河北开放大学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张恨水传统生活

[韩国]薛熹祯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文学·语言研究】

留恋传统与反思现代
——浅析张恨水小说中的文化错位

[韩国]薛熹祯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张恨水自身是一个矛盾的个体。他一方面挽留传统文化世界,另一方面又感到转型时代的迷惘;他对现代物质文明的“意象”以及“暧昧”的都市生活把握得非常准确;放弃了“新旧”二元对立的绝对化思维模式,选择了中西文化、新旧文化之间的融合;在不断体验“留恋”与“怀疑”的“文化错位”中,反思现代性,最终选择了与现代文学、新文化的主流不同的“另一类”范围。

张恨水;市民生活;都市生活;文化错位

一、张恨水的“双重”文化个性

从某种程度上讲,张恨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直处于“边缘”的地位。这首先与他的传统文人的气质及他所生活的“过渡时代”的背景有关。张恨水置身于中国社会新旧交替的时代,他从小自然养成的旧的文化价值观、旧文人的趣味深受猛烈的冲击,而新文化的价值观还没完全形成。张恨水的“双重”文化个性正是这种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的产物。

张恨水从小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的影响,他在四书五经的熏陶下长大,所以他对传统文化才会表现出相当大的认同感。旧式教育和传统文人情趣的熏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他后来的文学创作。

我们无可否认“五四”是促成中国走向“现代化”社会的开端,也是选择中国现代文化意识的第一次冲动。20世纪初,“五四”激进派知识分子对中国传统文化表示决绝的态度。于是“反传统”就成为当时时代的基本特征。当时主流的知识分子极力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划清界限,甚至认定传统文化是“死”的东西。他们坚定地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思想发展的毒素、社会病根的所在。因此完全忽略了传统与现代互相渗透的过程,排斥了两者互相并存的关系。这就直接导致了文化发展的巨大焦虑。

张恨水正处于社会大变动下的两种不同文化语境的困惑当中。在他的作品中,不难读出他对传统的热烈迷恋。但在一定意义上,他又是时代的顺应者,守旧中表现出一副开放的心态。时代环境的转变形成了他矛盾的文化心态,这种“双重”文人的身份,使他成为孤独、悲剧性的存在。张恨水一直在新旧文化之间徘徊,与新文化的先驱鲁迅、胡适等人拉开距离,选择在主流文化之外的“另类”范围。张恨水的这种守旧传统中的改良、接受新的文化的心态不同于鲁迅所谓的“不读中国书”或“西方的拿来主义”的思想背景,而他是在中国士大夫的“中庸”思想的基础上,重新调整了新旧二元对立或绝对化的思想结构。他努力把新文化的现代性、先进性与传统文化中的合理性融合为一体。张恨水的聪明才智发挥在传统文化的价值体系中,通过“继承”、“改造”、“创造”的态度去追随中国社会的现代化潮流。引人注目的是,张恨水在面对西方文化日益侵犯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进程时,一直保持着对传统文化的尊重与理解,突出了他内心深处对传统文化的依恋情怀。

面对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交替趋势,他采取的方法是“改良”传统小说。他相信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是可以互相交流的,有意识地借鉴了新文学的创作方法。比如,他在《金粉世家》的创作中,使用了“倒叙法”,文章多采用人物内心“独白”,这些都是张恨水对传统小说的“现代化”改造,也显示了“市民化(平民化)”创作方法的“现代性”。孔庆东教授曾经对张恨水的《啼笑因缘》作出这样的评价:“《啼笑因缘》在现代通俗小说史上的意义,一是其平民精神,二是对社会黑暗揭露到反抗,这两点恰恰是五四新文学的精神。”①*孔庆东:《超越雅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4页。

在叙述方式的选择中,张恨水又与“五四”新文学作家拉开了距离。“五四”新文学的许多作家,如郭沫若、郁达夫等人,是把作品作为自叙传,直接抒发内心感情。与他们相比,张恨水偏冷静、客观地叙事,更客观地审视人物、理解人物。他敏锐地观察人物隐秘苦痛、挖掘现代化的病态社会里病态的人性。同时,清醒地解释传统与现代文明转型中的中西文化的遭遇。他站在特殊的历史层面上,“旁观者”的态度准确地传达出文化转型期的中国的特色。

我们可以发现,他这种新旧交叉的矛盾心态,正是张恨水对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表示的某种回应。这就是他在不同文化语境的选择中所表现出的特异性。

二、市民生活的体现

张恨水的通俗小说,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称之为“市民”生活的教科书。他通过市民文化(市民生活)达成文学的想象。在张恨水的文本中,“市民文化”的新价值观、新的生活方式代表他新的文学理念——提供“娱乐消遣的精神粮食”。因此,张恨水作为市民阶层的代言人,通过文学的想象,满足普通市民的理想人生、新的文化以及新的文学的一种需求。相对于新文学的“为人生”、“血泪性”、现实“战斗性”,张恨水更看重的是文学的“趣味性”和“娱乐性”。对于“五四”之后崛起的新文学作家,鸳鸯蝴蝶派一直被视为落后、低级的文学流派。而张恨水作为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家,自然长期难以摆脱某种偏见。

长久以来,通俗小说都被界定为文化含量不高,以娱乐消遣为全部目的的文学。而事实并非如此。范伯群先生曾这样定义“通俗文学”:“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是指以清末民初大都市工商经济发展为基础得以滋长繁荣的,在内容上以传统心理机制为核心的,在形式上继承中国古代小说传统为模式的文化创作或经文人加工再创造的作品,在功能上侧重于趣味性、娱乐性、知识性和可读性,但也顾及‘寓教于乐’的惩恶劝善效应,基于符合民族欣赏习惯的优势,形成了以广大市民阶层为主的读者群,是一种被他们视为精神消费品的,也必然会反映他们的社会价值观的商品性的文学。”②*范伯群:《中国近代通俗文学史·绪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8页。这个定义较为准确地概括出了通俗文学的重要特征。其实,增加幽默味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按郁达夫的话说:“我们的中华民族,一向就是不懂幽默的民族,但近来林语堂先生等一提倡,在一般人的脑里,也懂得什么是幽默的概念来了。”③*郁达夫:《散文二集》导言, 《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1917—1927》,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页。按笔者的理解,当时新文学作家们也体会到“幽默”给文学带来的作用功能,他们一开始就曾经有过从西方文化中吸收幽默的冲动。“五四”新文学的先驱鲁迅先生曾经说过:“‘趣味’,现在确已算一种罪名了。但无论人类底也罢,阶级底也罢,我还希望总有一日弛禁,讲文艺不必定要‘没趣味’。”④*鲁迅:《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鲁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页。他还说:“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一定是自己毫不知道悲愤,劳作的人物。在实际上,悲愤者和劳动者,是时时需要休息和高兴的。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⑤*鲁迅:《花边文学·过年》,《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4页。鲁迅先生又总结了“幽默”的功能,他说:“人们谁高兴做‘文字狱’中的主角呢,但倘不死绝,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地吐他出来。笑笑既不至于得罪别人,现在的法律上也尚无国民必须哭丧着脸的规定,并非‘非法’,盖可断言的。我想:这便是去年以来,文字上流行了‘幽默’的原因,但其中单是‘为笑笑而笑笑’的自然也不少。”⑥*鲁迅:《从讽刺到幽默》,《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页。鲁迅对当时的文坛表示自己的担忧,他说:“‘幽默’一倾于讽刺,失了它的本领且不说,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又要来‘讽刺’,来陷害了,倘若堕于‘说笑话’,……笑笑,原也不能算‘非法’的。”⑦*鲁迅:《从幽默到正经》,《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页。其实,鲁迅比一般作家更加重视文学的趣味和幽默味。按笔者的理解,鲁迅要强调的不是以弱者为材料的“说笑话”或“讨便宜”的幽默,也并非针对任何个人,而是用“艺术”来写真实、 永久生命力的文学。再如,老舍在谈及《离婚》的创作经验时说过:“哭就大哭,笑就狂笑,不但显示出一点真挚的天性,就在文学里也是很健康的。唯其不敢真哭真笑,所以才含泪微笑;也许这是件很难做到与很难表现的事,但不必就是非此不可。”①*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生活创作自述》,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2页。

现代文学的创作不拘一体,风格多样,也可以用来表达多种思想或情绪,无论幽默、趣味,或悲愤、伤感。新文学高扬“人”的旗帜,从根本上也提供了文学创作主体自由的合法性。

现代文学的文坛几乎可以容纳这种“幽默味的、趣味性的、伤感的、泼辣的”文学的综合功能。趣味、幽默味的文学一直没有占主流文坛,它们的价值被视为“娱乐与消遣”,从此通俗文学被排斥到“另类”文学的范畴。但“五四”新文学的开拓者,他们在创作的心理中已经认知到当时文坛的模糊性与复杂性。我认为张恨水选择的只是与“五四”主流作家不同的“另一种”现代化的文化心态。

现代文坛并不完全排斥“趣味”,为何就不尊重与理解张恨水独有的文学本性?张恨水的不同“趣味”只不过是以市民文化为根基,以普通民众为服务对象,运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创作形式。那么,这里存在着一种悖论性的思考。

通俗小说的价值观、文学姿态的追求虽然与新文学拉开了距离,与新文学的改良人生相比,其确实强调“人生消遣”的功能。但张恨水的作品的确是市民阶层的产物,反映市民文化的雅俗共赏、新旧混杂的文化形态以及市民的价值取向、社会意识、伦理观念,包括都市生活的“压迫感”。所以,在普通市民眼里,所谓的“小说”是帮助他们发泄生活的压力,顺便产生“娱乐”、“消遣”和“刺激”功能的文化产物。

张恨水通过独特的理解与叙述模式来把握20世纪中国文化内涵、社会人生。他表现的方式虽然与主流文学不同,但决定了其独特的文学创作观、审美取向以及小说的整体面貌。所以,我们不应该用“趣味性”和“娱乐性”来简单概括张恨水的意义。虽然他的作品带有旧小说的痕迹,但小说已经脱离了“趣味主义”的创作趋向,也离开了鸳鸯蝴蝶派的模式,他的作品是对“现实主义的创造性转化”。

张恨水笔下的市民生活反映出,在时代变动下,旧价值观的崩溃和新价值观的逐渐形成,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出现的道德规范的某种缺失和伦理价值的重建。在他的小说中,丰富的市民生活空间得以呈现,如妓院、电影院、舞厅、戏院、公园、饭店、茶馆等。这些空间不仅仅是现代生活的背景,也展现出新旧杂陈的独特的时代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张恨水和他笔下的人物虽然生活在都市空间,但他们身上充满着对都市生活的恐惧、怀疑,对传统生活(文化)的留恋与坚持,但最终,他们还是不得不接受怀疑中的都市生活。

三、“暧昧”的都市生活空间

在《金粉世家》里,作者为了突出理想的幻灭、人性的荒凉,专门设计了几个现实空间的意象。这空间的背景更进一步展示了人类生存的现实与理想之间的沉重苦难,同时作者在残酷的现实环境中,通过人物的痛苦与挣扎,反讽地提出精神解脱的某种方式。既矛盾又统一的空间意象,才使张恨水作品更充满了凄凉、悲哀的人生滋味,丰富了作品的美学效果,突出了人物的悲壮之美。这种意象的塑造又突显了作者对生命的虚无、人生的寂寞的深刻理解与把握。

1.乌托邦与现实的冲突:“家”

金燕西为了追求冷清秋,想方设法在冷家附近租了一个房子,以便找到接近冷清秋的机会。他为了隐藏自身,还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在外面假装组织一个诗社。对金燕西而言,“外租的房子”就是一种乌托邦的幻想空间,而金家的“大家庭”生活才是一种现实糟粕的空间。这就说明,传统的纨绔子弟对大家庭的单调生活、平庸的家族伦理感到厌倦了。所以,除了传统的家庭空间之外,他们还渴望不同生活的快乐、自由与满足。因此张恨水作品中的都市既成为每个人自由活动的中心,又是造成人世间的凄凉、人性的残酷与爱情悲剧的根源地。

“家”是每个人生活的最基本的空间,但在现代家族小说中,它增加了更深层的文化内涵。“家”代表着落后保守的封建思想的糟粕,形成了一种文化隐喻的空间。比如,张恨水《金粉世家》中的金公馆、巴金《家》中的没落大家庭高公馆、老舍《四世同堂》里的祈家的四合院、曹禺《雷雨》的周公馆、张爱玲《金锁记》里的姜公馆,等等。这里面存在的“家”都是阴郁的、封闭的大家族的生活空间,同时带有现代批判性的色彩。其中,张恨水是对传统大家庭生活特别依恋的,他批判的只是时代变革中的伦理意识的丧失、道德规范的混乱。他需要的是创造性的转化而不是全盘性的否定。张恨水在旧家庭生活中发现了自我批判的因素,但这正是维护传统生活的更新的根据。

相对于上面提到的其他几位作家,张恨水的态度是比较独特的。《家》中的高公馆、《雷雨》中的周公馆、《金锁记》中的姜公馆都是封建压抑的象征,作者对这种封建家族伦理表现出激烈批判的态度。但张恨水笔下的“家”的含义就不太一样。金公馆的人物是主动试验“离开—回来—再离去”的过程,不断地摆脱完整的“大家庭”。同时他们在传统大家庭的基础下,重新建立“小家庭”。他们的活动范围主要在这个“小家庭”。在这里,张恨水更加突出了“荡子”自身的矛盾冲突以及人格的悲剧。正如学者朱周斌所分析的那样:“张恨水拉开了与传统大家庭、大家族的距离,他用另一种方式完成了对巴金意义上的‘家’的告别。如果说巴金是用他的反抗表明了这个‘家’的必然和必须的崩溃的话,那么张恨水则用一种温和的‘成长’来表明这个‘家’的必然和必须的崩溃。”①*朱周斌:《怀疑中的接受——张恨水小说中的现代日常生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11页。

张恨水多层次地展开了主人公矛盾的内心世界,一方面是他们灰暗颓丧的心理,一方面是一种对新生活的渴望。这两种对立的心理,构成扭曲了的现代社会的全貌。他们虽然对传统生活满怀激愤,强烈地向往新的生活,但对前途又感到迷惘,只能在颓唐中消磨岁月。

作家所描述的金公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保护自己家庭的“完整”与“延续”,所以产生这种家庭的“离与合”、“断与继”,这是张恨水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的标准,这赋予他的作品旺盛的生命力。

引人注目的是,在《金粉世家》中,有钱的公子哥儿除了家之外,经常出现在其他都市生活空间,如“电影院、戏院和妓院”,这个空间意象演出了主人公感情的破灭、理想毁灭的风景。张恨水细腻描写了金家的每个人都盼望着从生活的桎梏中释放出来,奔向自由世界。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所追求的自由恋爱、个性解放的新思想只是在“金钱与色艺”的基础上的“娱乐游戏”而已。实际上,金燕西举办的诗会与金家兄弟举办的女戏子的聚会没有任何区别。其中,金燕西的性格是既矛盾又复杂的,他是在《金粉世家》中性格最丰富的人物之一。他是一个在封建传统文化的熏陶中,灵魂被扭曲、人性被异化的性格懦弱的人物。他的悲剧根源与封建主义“吃人”的本质联系在一起。金燕西身上找不出叛逆精神,起初,他能打破门第观念大胆追求平民女子冷清秋。但“反家庭”是金燕西包括金家兄弟的“宿命”。燕西新婚不到一周就恢复纨绔子弟的生活习性,彻夜不归,沉醉于交际生活中。清秋就觉得形势不好,内心孤独,“伤心已极,只管要哭起来”②*张恨水:《金粉世家》(下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414页。。

他在走投无路时,还希望通过前女友白秀珠的兄长白雄起为自己找一份工作。甚至,他把妻子冷清秋与戏子白莲花、白玉花的地位等同起来。这是金燕西矛盾思想的极点。文本中描写燕西、鹏振把白莲花和花玉仙带到了燕西的书房。恰好,冷清秋的母亲想看他的书房,清秋顺便把母亲带到书房来,自己先探望一下,却正好看到他们都坐在一起。“燕西恰好一只手挽了白莲花的脖子,一只手挽着花玉仙的手,同坐在沙发上。”③*同上书,第439页。清秋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告诉母亲。在清秋看来,她们只不过是两个戏子而已。她经常看到金家兄弟胡闹的场面,所以这并不觉得奇怪。然而清秋与燕西双方对同一件事情的反应相差很大。作品中描写道:“清秋心里明白,必定是刚才看到那两个女宾,他急于向我解释,其实我哪里管这些闲账?也就不甚为意地走回屋子里来。只见燕西板着脸,两手背在身后,只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见人来,只瞅了一眼,并不理会,还是来回地走着。清秋见他不作声,只得先笑道:‘叫我有什么事吗?’燕西半晌又不作声,忽然将脚一顿,地板顿得咚的一响。哼了一声道:‘你要学他们那种样子,处处都要干涉我,那可不行的!’”④*同上书,第440页。这段话更深层地揭示金燕西人格“异化”的悲哀。“书房”可以象征“空间的隐喻性”。这是大家庭内部的私密空间。通过戏子的进入,原来最亲密、温馨的空间受到破坏,产生了主客体的“变异”,最终它变成了一个“暧昧”的生活空间。

张恨水准确地把握金燕西越是珍惜欢乐,越是显出他精神的苍凉、人性的堕落。张恨水辩证地剖析人物情感的这“两面性”,完成了金燕西这个艺术典型的的塑造。

2.精神异化的“畸形”空间:“妓院”

《金粉世家》的长子凤举与巴金《家》的长子觉新对待“家”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觉新每次都屈服于封建势力的压迫,在表面上,不敢说一个“不”字,但他的内心充满悲苦的情怀。觉新的这种矛盾复杂性格来自他逆来顺受的生活习性,他通过“顺从”的方式取得生活的安宁、感情的平和。他明明知道这个“家”已经打碎了他的全部人生,然而却没有反抗的信心。

而凤举是“反家庭”的叛逆者,他在妓女、戏子身上获得他人格的独立、个体的自由。他借助金钱与势力,重新组织主客关系的完美“小家庭”。这个真正属于他占有的空间,正是传统大家庭生活残缺的一种“弥补”。他是通过一番挣扎,暂时摆脱大家族的束缚,获得不同生活空间的自由与欢乐。在这里,妓院逐渐变成了他真正的“家”。凤举在无味生活中,偶然遇上了妓女晚香。晚香知道他是国务总理的儿子后,想尽办法诱惑他。作品中描述道:“朱刘二人已经走出房门,晚香却把凤举的衣服扯着,笑道:‘你等一等,我有话说。’就在这个时候,赶紧打开玻璃橱子,取了一样东西,放在凤举手里。笑道:‘这是新得的,送你作一个纪念。’凤举拿过来一看,却是一张晚香四寸半身相片,照得倒是很漂亮。于是把它向身上一揣,笑道:‘这真是新得的吗?’晚香道:‘可不是新得吗?还没有拿回来几天呢。’凤举道:‘印了几张?’晚香道:‘两张。’凤举道:‘只有两张,就送我一张吗?’晚香道:‘你这句话可问得奇怪,印两张就不能送人吗?’凤举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我们还是初次见面,似乎还谈不到送相片子。’”①*张恨水:《金粉世家》(上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35页。这里,比较有趣的是“相片”的意象。“相片”成为凤举和晚香发生“新”爱情的“中介物”。并象征现代物质生活对人的诱惑。同时暗示着在整体文化的转变中,现代人的精神割裂、自身内部文化品格的矛盾。笔者认为,这进一步显示了作者对新旧文化“错位”现象的某种反思。

凤举在晚香的妓院无意中找到了真正属于他个人的“家”的感觉。这个“新家”虽然是以女性的美色、男性的金钱为组织的“畸形”的空间,但凤举在这里却能够享受精神的自由。这个空间又象征现代消费(享乐)文化与传统文化之间的“过渡界线”。

张恨水在叙述情节与塑造人物时,增加了文本空间叙事的意义指向。他笔下的不同空间模式代表着每个主体的不同家族文化理念。通过这种设置,张恨水反讽地表示对传统的怀念、现代的质疑与恐惧的矛盾心态。“五四”以来,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在家庭内部发生了冲突。在现代家族小说中,落后的封建传统思想与旧式家庭空间内部之间形成了一种“文化隐喻”的关系。在这里,张恨水对新文化与新文学极力进行“反驳”,但这种反驳并没什么力量。张恨水所塑造的人物正处于现代社会的过渡阶段,对家族伦理的价值观、道德规范都感到怀疑。他们与“五四”新青年又不同。“五四”新青年不断地寻找“新”的文化价值,但张恨水笔下的人物包括张恨水本人却更倾向于对传统的留恋。张恨水在《金粉世家》中,通过独特的“创造性转化”模式来维护传统文化(家庭)的结构,突破“五四”全盘否定传统主义的思维方式。因此,我们会发现,张恨水对待家庭具有复杂感情,以“家庭”为本位的思想中,不断地反思、批判传统伦理文化。其思想充满启发性意义,也代表他所设想的现代传统文化的理想形态。

3.“隔绝”与“期望”的两面窗子:“电影院”

人物活动的场所除了家、妓院、剧场这三个空间之外,还有第四个空间“电影院”。看电影是《金粉世家》中人物的日常活动。金燕西和冷清秋谈恋爱时,就经常一起去看电影。清秋母亲就批评地说:“我就讨厌那外国电影,动不动就抱着头亲嘴。”清秋告诉母亲这是外国的风俗。“冷太太接着说:‘这些新鲜玩意儿,我们年轻的时候,是没有的。就是有,我们上人也不会让你去看。轮到你们,真是好福气,花花世界,任凭你们怎样玩。’清秋笑道:‘看一看电影,怎么就算到了花花世界?而且也是您老人家叫我去的呀。’冷太太道:‘不是我说你不该去,我是说只有你们才可以去呢。’清秋笑道:‘我听你老人家说话,倒好像发牢骚似的。’冷太太道:‘发什么牢骚呢?只要不焦吃,不焦穿,常让你出去玩玩,我也是愿意的。’”②*同上书,第119页。张恨水所设计的“电影院”的空间意象是两个“不同人生”的一面“窗子”。一面是黑暗的“传统”世界,一面是热闹的“现代”世界。这里包括冷太太和冷清秋两代人的寂寞人生与婚变故事。作家通过窗子的内外两个不同世界的对比想象,作出了时代变迁的人生感慨。在张恨水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现代物质文明已经引进到传统生活范围,生活一旦进入“现代化”层面中,他们不得不被模仿、被接受现代生活,只能被现代社会所容纳与改变自己。在这里,张恨水也许感到保不住传统文化的“危机感”,在两代人的“隔膜”与“期望”中增加了一种“控诉”的倾向。实际上,他的目的是让读者思考生存的虚无和人生的荒凉。

晚香做了凤举的小妾之后,无法摆脱寂寞生活,经常到电影院看电影。作品中描述道:“燕西先到,坐在后排。晚香后到,坐在前排。燕西坐在后面,她却是未曾留意,晚香在正中一排,拣了一张空椅子坐下,忽然有一位西装少年,对她笑了一笑道:‘喂!好久不见了。’晚香一看,便认得那人,是从前在妓院里所认识的一个旧客。他当时态度也非常豪华,很注意他的。不料他只来茶叙过三回,以后就不见了。自己从了良,他未必知道,他这样招呼,却也不能怪,因点着头笑了一笑。他问道:‘是一个人吗?’晚香又点了点头。那人见晚香身边还有一张空椅子,就索性坐了下来,和她说话。燕西坐在后面,就没有心去看电影,只管看着晚香那座位上。到了休息的时候,电光亮了,晚香偶然一回头,看见燕西,这就把脸红破了。连忙将头篷折叠好,搭在手上,就到燕西一处来。”①*张恨水:《金粉世家》(下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87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女性是男人欲望的对象,她们不能成为她们自己,男人按照他们的征服心理赋予女性身份。既然女人身份是由男人确定的,她们就处于“被看”的位置,做稳了男人的“奴隶”。然而结果是受到戏弄与嘲笑。

张恨水的作品中,对“电影院”这个空间意象,赋予了新的解释(功能)。永远不颓废的“电影院”才是晚香灵魂的最后“归宿”。在这个永恒的空间里,她可以逃避人世的冷酷、精神的孤独。所以电影院对晚香而言,是她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能够获得温暖的爱、理想人性的“精神家园”。她在真正属于她个人的小小的空间电影院里,逐渐明白人生除了憎恨、悲凉,还有温情与爱。因此,她内心不断憧憬永久的爱、美好的梦想。但她唯一的精神安息地却被小叔子金燕西监视着,原本人人可以享受的生活自由都被禁止。晚香的这种对“内部世界”的“隔离”,“外部世界”的“渴望”,更加丰富了她真正生活的空间“电影院”的美感。同时,在“看与被看”的设计中,凸显了晚香身份的复杂,如,“妓女、嫂子、观众”。 在晚香身上,我们可以体会到人生无常的沧桑感。这意象更深刻地体现了现代都市生活的暧昧、复杂的文化内涵,也更符合作品平淡的叙事基调。

四、反思从传统到现代的文化错位

在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历史进程中,人难以保持传统文化的归宿感,而新的文化价值体系还没完全形成,人们便无法避免成为文化错位与心理失衡的“边界人”。所谓“边界人”是指在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过渡阶段里,充满矛盾的、人格分裂的、丧失了人生目标与自我价值的人。他们处于“新旧混杂”的文化世界,既不是“传统人”,又不是“现代人”,因而常常遇到现实的困境与理想的冲突。因为若要追求憧憬中的美好梦想,就不得不付出沉重的人生代价,所以他们是沮丧的、悲哀的、好奇的,他们总是在这种“双重”文化冲突的圈套中徘徊着。

张恨水身上确实充满着矛盾。他深爱中国的传统文化,但他又有现实主义的达观人生的态度。这种生活的矛盾直接影响了他的文化心灵的矛盾。传统与现代两种文化好像逼着他只选一个,最后他选择了“边界人(过渡人)”的角色。他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基本上在新旧二元世界的替换中,背着文化矛盾的十字架,一面挽留传统,一面面对未来。张恨水在每个人物身上突出了一种“双重人格”的特性,增加了传统人格的品质、现代性的文化内涵。

他们在过渡时代的传统大家庭的范围中,显示内心苦衷的“隐形人格”的矛盾,成为社会的消极分子。这种风格的创作与张恨水本身的“高级中庸”的传统思想密切联系。他在文化边界的处境中,感到现实人生与理想人生、个体人格与社会人格之间的某种排斥的力量。再加上现代物质生活的引诱,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然后走向现代化的旅程,既选择生活的多样性,也眷恋过去单一的生活。这样的矛盾心态使他笔下的人物只能成为无家可归的、精神异常的都市文化“漂流者”,从而都坠入了陌生的文化环境中,彷徨、茫然、迷失。他们永远烦恼着如何选择理想人生?什么是满意的生活?张恨水在这个意义上,努力表现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重建”。他在新旧矛盾的精神孤岛里,自觉地面对“现代化的悖论”。通过每个人物的心理矛盾、精神压力,他期待补救、调整心理平衡,同时积极考虑未来发展的需要。

综上所述,张恨水一方面切实地反映了“现代化”的社会流动与生活内在的变动以及人的自卑感、压抑感;一方面又期待中国人主体意识的觉醒,正视急变中的社会环境。只有经过这种文化心灵的嬗变,文化心理才能得到改造、重建。这就是张恨水的意义所在。

五、结束语

张恨水的时代正处于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时期。作为出身于旧式家庭的文人,面对时代的转折,他自身就是时代转型的一面镜子。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失落者,一方面挽留传统文化世界,另一方面又感到转型时代的迷惘。他本身就是充满矛盾性的一个个体。张恨水在作品中,通过“旁观者”的姿态,真实反映传统与现代、中西文化之间的复杂面貌。这恰恰体现出他对现实生存的困境、人生的隔膜。这种强烈的虚无意识使他更执著于描写“平民”日常生活的细节,同时反讽地表现人物在物质生活的欲望中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与思想,一步一步走向堕落。引人注目的是,他对现代物质文明的“意象”以及“暧昧”的都市生活把握得非常准确。在现代的世俗生活中,他发现这样的人生总是缺乏理想,只会产生脆弱的灵魂。因此他通过市民社会的男女情爱,不断地发掘人性的荒凉、生命的虚无、人生的黑暗。这正是他观察世界的独特视角,也是他复杂内心的表现。

同时,他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展开了直接的“对话”。张恨水放弃了“新旧”二元对立的绝对化思维模式,选择了对中西文化、新旧文化之间的融合,努力把新文学与旧文学相结合、纯文学与俗文学相结合、现代化与民族化相结合、正统文学与娱乐文学相结合,最终完成了几种矛盾对立统一的“平民视角”。这种创作思想使他永远保持着自己的“中国特色”。

由此可见,他的市民情调具有对现代生活的理解,构成了当下知识分子的先进思想与市民的传统意识成功的结合。张恨水在他的文学观念里“始终不放弃章回体小说的形式和通俗文学的娱乐性。他立足章回体而不断扩宽其功能,追求新的潮流”①*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9页。。事实证明,他的作品充满大众通俗文学的趣味性、情节性、故事性,通过现代通俗小说的自我改良,真正达到了打通“雅俗共赏”的新境界。

张恨水作品的重要意义在于,从所叙述的日常生活和各色人生“普通民众”的立场出发,展现出文学的“消遣性”“市民性”“现代性”“艺术性”等综合功能,这进一步显示了张恨水独一无二的审美趣味,并且符合了读者的欣赏水平。

总而言之,张恨水在不断体验“留恋”与“怀疑”的“文化错位”中反思现代性。他最终选择了与现代文学、新文化的主流不同的“另一类”范围。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现代通俗小说具有启发性和建设性。

[1]张恨水.金粉世家[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

[2]张恨水.啼笑因缘[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

[3]孔庆东.超越雅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朱周斌.怀疑中的接受——张恨水小说中的现代日常生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5]温奉桥.张恨水新论[M].济南:齐鲁书社,2008.

[6]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7]范伯群,孔庆东.通俗文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8]鲁迅.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A].鲁迅全集(第七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鲁迅.花边文学·过年[A].鲁迅全集(第五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鲁迅.从讽刺到幽默[A].鲁迅全集(第五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1]鲁迅.从幽默到正经[A].鲁迅全集(第五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2]老舍.我怎样写离婚[A].老舍生活创作自述[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Nostalgia of the Traditional and Reflection on the Modern Times——Analysis of the Cultural Dislocation in Zhang Henshui's Novels

[South Korea] XUE Xizhen

(Chinese Department,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Zhang Henshui himself is a contradiction of the individual. He, on the one hand, retains the world of traditional culture, on the other hand feels perplexed of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He has a very accurate grasp of the “image”of the modern material civilization and the “ambiguity” of urban life; abandoning the absolute dualism mode of thinking on “the old and the new”, selecting the cultural integrati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the old and the new. He finally chooses “another” category different from modern literature and the mainstream culture through reflection of modernity, by continually experiencing the “cultural dislocation” of “nostalgia” and “suspecting”.

Zhang Henshui; public life; urban life; cultural dislocation

2011-07-19

薛熹祯(1978-),女,韩国首尔人,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在读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博士研究生导师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孔庆东教授。

I207.42

A

1008-469X(2011)05-003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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