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娜
(广州工程技术职业学院 餐饮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925)
建安诗歌与正始诗歌中女性意象的转变
叶 娜
(广州工程技术职业学院 餐饮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925)
为进一步研究建安、正始诗人的内心世界,文章对两个时期诗歌女性意象分析,从女性意象的内涵意蕴中可知建安士人功名意识强烈,表现出对政权极强的依附性,正始士人淡泊名利,疏离政权,追求自我独立;建安士人欣赏美色,正始士人忽略美色,欣赏神韵,总结出两个时期士人的心态、审美意识迥异,并分析其不同的原因。
建安诗歌;正始;女性意象
建安时期反映妇女题材的作品构成了蔚为大观的女性系列:思妇、弃妇、饥妇、美女等形象各异,数量繁多。诗人们选取各层面的女性形象,非仅反映其生活遭遇,表现内心情感,而是借女性形象(即物象)寄托自身理想,抒发情感,正所谓借他人之酒浇自家心中之块垒。诗歌中物象与心象水乳相融,不可分割,构成了一个个独具魅力的女性意象。下文主要从两个方面进行分析论述:
(一)体现文人对政权的依附心理
“夫者,妻之天也。”由于政治、经济上的不独立,古代妇女对男子有着极强的依附性,丈夫就是她们的一切,女人依附于男人,如浮萍之于水,如葛藤之于树。君主专制社会中的士人们,同样缺乏政治、经济实力,为实现主张和抱负,不得不依靠某种社会力量或某个集团。本质上软弱的他们,同样具有极强依附性。这种依附性与女子无条件服从男子,依附男子有着惊人的相似。诗人们描写妇女同时流露出自己的依附心理:胸怀高志的诗人们就如同希求能遇上“高义之士”的盛年美女一样,他们渴望有人赏识,希望有朝一日能奋发有为,对明君的思念就如同独守空房的思妇对丈夫的怀念。这里不妨以曹植的《七哀》为例略加说明: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 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 踰 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首句用“明月”、“高楼”、“流光”三个描述性意象勾勒思妇出现的场景: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流水般的月光在高楼上徜徉徘徊,荡漾不断。楼上的思妇凝望明澈如水的月光,心底缕缕哀思随着月光徘徊徜徉。接着用“清路尘”、“浊水泥”两个比喻性意象,点明“思妇”与“君”长久分离,最后用“西南风”这一意象道出“思妇”对“君”的殷切期盼:她多想化作缕缕的西南风,从孤寂冷清的深闺飘然而去,投入丈夫的怀抱;但又担心丈夫长年在外,另寻新欢,失去丈夫,自己又能依靠谁呢?此诗的中心意象是“思妇”,其他意象都是围绕“思妇”展开。“思妇”背后,浸透着作者强烈的自我表现——渴望回到政治中心,依附君主身旁,发挥才干。其他的如:曹植《杂诗·西北有织妇》、徐干的《情诗》、《室思》等诗中的思妇,缺少独立性的她们,失去丈夫无异于天崩地裂,独守空房,在漫漫长夜中她们除了思君还是思君,期待有朝一日丈夫能回到自己的身边。女性的背后暗藏着诗人对“明君”的期盼,期盼他能青睐自己,这样才能依靠“明君”,以便“假高衢而骋力”!
(二)用美女喻君子,用美女的盛年不嫁比喻志士怀才不遇
纵观建安诗歌中,表现女性美最成功的作品,即是被叶燮赞为“千古绝作”的曹子建之《美女篇》: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此诗共三十句,前十四句以女子为中心,对其美貌进行正面、集中地描写:“素手”、“皓腕”、“金环”、“金爵钗”、“翠琅玕”、“明珠”、“珊瑚”、“罗衣”、“轻裾”,从其非同凡响的容饰、绰约多姿的仪态,以及顾盼宜人的神情进行了刻画,一个绝代佳人跃于纸上。但是诗人本意非囿于美色,而是通过“美女”意象,寄托远大抱负不得施展的苦闷、哀怨之情。朱乾《乐府正义》说:“余读子建《求自试表》,未尝不悲其志……以子建之才而君不见用,此诗所谓‘盛年处屋室,中夜起长叹’者也”——诗人用美女已到年龄而仍未出嫁,半夜不眠徘徊叹息,来比喻诗人有远大抱负而不能施展的苦闷之情。美女恨嫁、明珠蒙尘的背后是诗人坎坷一生的真实写照。
进入正始时期,妇女题材的文学作品剧减,建安思妇、弃妇、美女等一系列的女性意象在正始诗歌中几近绝迹。我们只有在阮籍的诗歌中隐隐约约看到女性的影子: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其二)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飘恍惚中,流眄顾我傍。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其十九)
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其六十四)
出门望佳人,佳人岂在兹?三山招松乔,万世谁与期?存亡有长短,慷慨将焉知?忽忽朝日,行行将何之?不见季秋草,摧折在今时。(其八十)
以上女性意象不再是现实生活中的家庭主妇、待字闺中的美女,而是仙女或是与神话传说相关联的女性。 “佳人”、“二妃”、“妖姬”等女性意象不再是建安诗歌中哀愁满腹,苦苦等待回到“夫君”身边的思妇。超世绝群,遗世独立的她们,作为诗人的理想出现,如阮籍《咏怀诗》第六十四:“朝出上东门,遥望首阳基。松柏郁森沉,鹂黄相与嬉。逍遥九曲间,徘徊欲何之。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陈伯君认为此诗应与《清思赋》结尾“既不以万物累心兮,岂一女子之足思”[1]结合起来考虑,此诗的“妖姬”就是《清思赋》中的“女神”,她象征了阮籍追求的理想人生境界:超脱尘世,自由自在,空灵缥缈的神仙境界。此外《咏怀诗》其二、其十九、其八十都是这类作品,“佳人”、“二妃”等女性意象都象征着诗人在现实生活中难以企及的理想。建安时期对功名的追求,在正始转而崇尚一种超越人世的生活。正始女性意象的深层意蕴体现出士人们疏远政治,淡化对政权的依附意识,希冀从政权的依附中解脱出来,去追求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
其次,在正始的女性意象中,我们看不到建安时期那种对女性美的欣赏和描写,也未流露出建安士人尚美爱色的观点。正始女性始终隔着一层面纱,恍惚迷离,让人难见其真面貌。当然从建安走过来的正始士人也曾受到过尚美爱色之风气的影响,如《世说新语·任诞》记载:“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刘注还引王隐的《晋书》说:“籍邻家处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与无亲,生不相识,往哭,尽哀而去。其达而无检,皆此类也。”[2]从阮籍醉眠当垆美妇身旁和为有才色的邻家处子哭丧的行为中,可见他对美色的喜爱。阮咸的行为也反映了这一倾向:“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及居母丧,姑当远移,初云当留婢,既发,定将去。仲容借客驴箸重服自追之,累骑而返。曰:‘人种不可失!’”[2]735但由于玄风的影响,在这个时期又形成了一股新的风气:重情色而又无累于情色的思想。因此他们不再像建安士人那样执着于对美色的追求,而是对美色提出了种种质疑。如:
华容艳色,旷世特彰。妖治殊丽,婉若清扬。鬒发娥眉,绵邈流光。藻采绮靡,从风遗芳。回首悟精,魂射飞扬。君子克己,心洁冰霜。(阮籍的四言《咏怀诗》)
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阮籍《咏怀诗》其四十一)
美色伐性不疑。(嵇康《六言诗》)
役神者弊,极欲令人枯……纵体淫志,莫不早徂。酒色何物?自令不辜。歌以言之,酒色令人枯。(《代秋胡歌诗七首》其四)
从这些诗句可以看出他们对诗中的女性不再作“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曹丕《秋胡行》)、“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曹植《美女篇》)式的精细描绘,而主要刻画她们的风神韵味。建安的女性意象大多是由现实中的某些事件引发出来,以凡人凡事为基础,正始女性意象源于作者的玄思冥想。阮籍的《咏怀诗》第十九首“西方有佳人”中的“佳人”意象在是其诗歌中形象较鲜明,但这个“佳人”意象身上是带有一股仙气:“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神态:“登高望所思,举袂当朝阳”,动作:“飘飖恍惚中,流盼顾我傍”,是靠诗人借助于幻想写成,风姿绰约,恍惚迷离,带有一种玄虚空灵的色彩。
(一)士人心态转变
汉末建安时期,政治的动荡不安使儒家思想一统的地位受到动摇,社会思潮多元并存,名、法、道、儒、墨、兵、纵横家相继而起,再次形成了诸子百家兴起的局面。士人从儒家坟典中抬头,不再用毕生精力去法古崇圣解经,身心解放后,他们开始抛弃儒家的伦理道德,蔑视礼法制度。原来恪守儒家忠孝仁义之术就能加官进爵,而今只要有治国用兵的才能,即使是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者不仁不孝的偏短之士,亦能入仕当官。同时士人还追求个性,标榜自我,表现出绚丽多姿的个性风采,形成一股通脱旷达的风气。正始以后,玄风大盛,士人们崇尚清淡、服食、饮酒的风气,正是这股旷达之风的延续和发展;另一方面,汉末建安时期,虽然儒家思想已经暗淡无光,但儒家思想对建安士人还是有影响的,它表现出一种适应时代变化的新特征——对原始儒家思想的回归。以“三曹”、“七子”为代表的建安士人保持着儒家原有的经世治国的精神品格,强烈不满现实的黑暗,对民众给予深深的同情,抱有强烈渴望平定天下,解决人民苦难的决心。他们不再眷恋汉室,而是关心天下,他们要易代革命,重振乾坤,创立一个新世纪。但是单靠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因此他们不得不依附于某种社会力量和团体,实现济世之志。邺下文人就如众星捧月,紧紧攀附在曹氏集团的龙鳞凤翼上,只有这样他们觉得才能实现自己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进入正始时期,除了政治上的血腥黑暗使士人们逃避现实,游离于政权之外,玄风的兴起对士人的心态之转变亦产生了巨大影响。“当时正始玄学家们以道家思想为基础来探寻宇宙的根本法则,以自然无为原则来指导治国治民的方法和人生处世哲学。”[3]士人们立身处世应该“清虚静泰,少私寡欲”(嵇康《养生论》)、“逍遥浮世”(阮籍《大人先生传》),这就形成了当时士人心态的一个基本特点:抱着出世的人生态度,疏离政权,蔑视外在功名,崇尚超脱,注重对自我独立人格的追求。
首先,思想游离政权之外。以“七贤”为首的士人猛烈抨击政权。阮籍在《大人先生传》说:“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惟兹若然,故能长久……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1]旗帜鲜明地提出“无君”思想,指斥司马氏的统治:“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而乃目以为美行不易之道的,不亦过乎!”[1]P272嵇康在《太师箴》中指责历代帝王君主的统治:“昔为天下,今为一身。下疾其上,君猜其臣。丧乱弘多,国乃陨颠。”[4]并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提出:“非汤武而薄周孔”[4]P105,这同样也是对君主专制进行强烈的否定,理论上猛烈批判皇权,极大地消解了对政权的依附性。
其次,行为上疏远政治。其一是避世,其二是逍遥。阮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5]史载正始中,太尉蒋济及曹爽本人曾辟召阮籍,而他皆辞谢不就;司马昭曾欲辟嵇康:“(康)避之河东,或云避世”[6],后山涛举荐他作官,康又与书拒绝;山涛四十始作官,后亦“投传而去……隐身不交世务”[5]P1223……政治态度的改变,使其生活情趣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淡出政坛,他们才能优游于竹林,肆意酣饮,追求一种没有压抑、没有束缚,纵情适意,自然恬淡的理想生活境界。阮、嵇等“七贤”常游于竹林中:阮籍常“登山临水”、向秀“常与嵇康偶锻于洛邑,与吕安灌园于山阳,不虑家中之有无,外物不足怫其心……”
(二)士人审美意识的变化
建安诗歌中的女性意象体现出了建安文人爱美尚色的观点。先秦两汉普遍流行“以德为主”的女性观,而汉末社会大动乱冲毁了旧时封建统治秩序,思想的解放使士人们都努力摆脱儒家的束缚,他们对伦理道德都不太重视,喜好美色,主张女子应以美色为主。曹操就非常好色,他的杜、尹二夫人都是有夫之妇,皆因有色而被曹操掠入宫中;曹丕《答繁钦书》曰:“顷守宫王孙世有女曰琐。……于今十五,近者督将具以状闻。是日戊午,祖于北园,博延众贤,遂奏名倡,曲极数弹,欢情未呈。……乃令从官引内世女,须臾而至。厥状甚美,素颜玄发,皓齿丹唇。详而问之,云善歌舞。于是振袂徐进,扬蛾微眺,芳声清激,逸足横集。……吾练色知声,雅应此选。谨卜良日,纳之闲房。”[7]说明他也爱好声色。他的妻子甄氏原为袁绍的儿媳,但却以美色吸引了他,在打败袁绍之后,他就把甄氏娶为嫡妻,婚后亦未把她藏于深宫,而是让她在众人面前亮相。这些可以看出他们对女性的贞节也并不看重,如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对众妾说:“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嫁”[7]P58。魏文帝亦是如此,《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言其病逝前“遣后宫淑媛、昭仪已下归其家”[6]P86。这在当时可以说是相当开放的。这虽是曹氏父子的特有风貌,亦真实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气——士人们重视美色,以色为主,而不是贞洁。这与曹操用人重才轻德的原则相一致,男子因才受重用,女子因色邀尊受宠。摆脱了思想束缚的建安士人,功业与美色兼顾,他们渴望建功立业,同时又不废声色之乐,在创作时重视对女性容貌、服饰、体态等外在美的刻画。
进入正始时期,玄风的盛行同样引起了这个时期审美意识的变化。庄子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粗精焉。”[8]即是认为审美主体在认识事物时不能停滞于对外在形态的观照,须抛弃其肤浅的外表形式,去体悟其内在的精神,这就是玄学中经常讲到的言意问题。玄学家认为,言、象只不过是表达意的工具,它们虽然体现了意,但却并不完全等于意,人们在认识活动中要“得象忘言”、“得意忘象”,要摆脱言象的约束,去体悟事物内在的“意”。于是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就必须放弃对物象神色形名的具体描绘,因此正始诗人在创作中亦较少象建安士人那样对女性的外貌进行浓墨重彩的勾勒,诗人只是借这些风姿绰约、恍惚迷离的女性意象表现出他们在险恶政局下,内心对理想的渴望,这与玄学要求的“得意忘言”的审美效果相一致的。如阮籍在《清思赋》中这样表达:“余以为形之可见,非色之美;音之可闻,非声之善……是以微妙无形,寂寞无听,然后乃可以睹窈窕而淑清。”[1]P306他认为美并不是可闻可见的,而是存在于“无形”中;嵇康在《释私论》中说:“然无措之所以有是,以志无所尚,心无所欲,达乎大道之情,动以自然,则无道以至非也。抱一而无措,则无私无非,兼有二义,乃为绝美耳。”[4]P78嵇康的“绝美”更是一种纯粹的精神追求,是在“无尚无欲”、“无私”、“达乎大道”的原则下表现出来的精神境界,它存在于一切之中,又超越了具体的形式局限。具体到美色方面,则有反对的成分了。因此体现在正始诗歌中的女性意象就是重神轻形,由传统的注重女性外表转变为突出她们的风神韵味。这样的女性意象,他们觉得才能充分体现出其内心独特的感受和视角。
[1]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许抗生.魏晋玄学史[M].西安:陕西师大出版社,1989.
[4]殷芸.嵇康集注[M].合肥:黄山书社,1986.
[5]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2.
[7]殷义祥.三曹诗文选译[M].成都:巴蜀书社,1990.
[8]郭庆藩.庄子集解说[M].北京:中华书局,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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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2219(2011)11-0027-03
2011-05-04
叶娜(1981-),女,重庆人,讲师,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责任编校:王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