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远 李斯慧
李煜词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关于李煜在中国诗歌史上的意义,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1]
李煜成为南唐国主之时,南唐国势已衰。十五年后,李煜便从一国之主沦为了阶下之囚。于是,“悲”与“愁”成了李煜后期词作重要的基调与主题。“悲”和“愁”作为人类共有的情感,是人类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认知可以影响情感,也可以被情感影响,因此对人类情感的研究一直是认知语言学研究的重要课题。”[2]而隐喻作为人类基本的认知方式之一,往往被人们所使用以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在表达或理解抽象概念时,“隐喻可以让我们用更具体的、有高度组织结构的事物来理解相对抽象的或相对无内部结构的事物”。[3]因此,从现代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对李煜后期词作中的隐喻进行解读,将有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李煜后期词作的情感以及人类思想的语言体现。
传统的隐喻研究,多集中在修辞学领域,把隐喻当成一种辞格并对其进行分类和讨论。而在认知语言学中,隐喻则“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现象,它更是一种人类认知现象。它是人类将其某一领域的经验用来说明或解释另一类领域经验的一种认知活动”。[4]因此,隐喻在认知语言学中主要被当作一种思维方式和认知手段。从本质上来讲,隐喻“是人类一种理解周围世界的感知和形成概念的工具”。[5]而隐喻最终又是通过人类的语言表达出来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说,隐喻性语言的产生必定与人的思维与情感有关,是人类思维和情感过程的产物。从这点上来看,隐喻就为我们了解人类自身思想提供了一种工具。
但我们如何通过隐喻来了解人类的思想和情感呢?Lakoff认为人们是用一个具体的概念域中的词汇来对一个抽象的概念域进行描述的。并指出隐喻实质上是概念层面的问题,而非语言层面的问题,因此,Lakoff把隐喻称为概念隐喻。[6]而“概念隐喻的核心内容是‘隐喻是跨概念域(cross-domain)的系统映射’”。[7]按照 Lakoff的观点我们可以看出,隐喻的工作机制主要就是具体概念域与抽象概念域之间的跨概念域的映射。而隐喻性语言也就是在这种跨界映射的过程中产生的。比如在“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句词中,我们就可以按照概念隐喻的观点理解为,词人在江水这一具体概念与愁这一抽象概念之间建立了一种对应关系,并在这两个概念域之间的跨域映射过程中产生了以上词句。在这一映射过程中,江水与愁的对应被激活,因此我们就可以用江水的某些特征来对愁这一抽象情感进行推理。
在此过程中还涉及到了隐喻的理解问题。“隐喻的理解是隐喻理论中的一个重要部分。隐喻的工作机制和效果主要是在理解过程中达成和体现出来的。”[8]而“隐喻意义的理解过程实际上就是听话者将隐喻中喻体主要特征转移到本体上并由此重新认识本体的过程。”[9]可以说,我们对于隐喻的理解过程主要就是借助于喻体来对本体进行理解的过程。因此,把握喻体的特征,对喻体特征进行分析并恰当地在本体与喻体之间建立联系就成为了理解隐喻的重要环节。
人类在认识世界时往往会受到主观作用的影响,而这种主观的因素也会影响到人类语言的使用,隐喻的产生就与人的主观世界关系密切。“在隐喻结构中,两种通常看来毫无联系的事物被相提并论,是因为人类在认知领域对他们产生了相似联想,因而利用对两种事物感知的交融来解释、评价、表达他们对客观现实真实的感受和感情。”[10]所以,要对诗词中的隐喻进行恰当地解读,对于诗人、词人创作时的处境和感情的了解就成为了必须。同样,对于诗词中的隐喻从认知语言学方面的解读也为我们了解诗词作者的创作心态提供了一定的理据。
在李煜后期词作中,伤感、凄凉的氛围贯穿始终,而表现自身无限惆怅与悔恨的词句更是随处可见。李煜在宣泄自身的这些情感时,隐喻也就成了他最好的利用表达工具。在李煜后期词作中,常以流水来表达愁苦之情,因此,我们可见“愁恨是流水”这样的隐喻。例如:《乌夜啼》中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句以及那首千古传颂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中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句。
在这两首词中,词人都是将滚滚东逝的江水和自己内心的愁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结合在了一起,用江水的概念来表现愁和恨。从认知的角度分析,词人之所以将这两个不同的概念结合在一起,是因为在这两个概念中产生了相似的联想。成为亡国奴后的李煜终日惆怅,仿佛自己心中的愁苦之情说不尽、道不完。这时绵延不尽的江水的形象则很容易浮现在词人脑海当中,并用来表现自己的无尽愁苦。因此,就有了我们所看到的“愁恨是江水”这一隐喻了。隐喻可以理解为“人们利用相对熟悉或相对容易把握的经验领域,来组织相对不熟悉或较难把握的领域的经验,形成某种态度,并采取相应的行动提供了可能。”[11]李煜利用对江水的感知经验来组织自己对于愁苦的感知,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就是一幅一江仇恨之水的画面,使读者可以更加深切、形象地体会词人当时的心境。尤其是后一首词,更是将自己满心惆怅用江水这一隐喻展现的淋漓尽致。“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云:此首感怀故国,悲愤已极。… …末以问答语,吐露心中万斛仇恨,令人不堪卒读。通首一气盘旋,曲折动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12]
此外,在李煜后期的词作中,我们还可以找到“愁是乱麻”这样的隐喻。例如:“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在这首词中,作者将自己心中的愁苦之情描述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此时的李煜,已经投降宋朝,已不再是昔日的一国之君,这种身世上的巨大落差给他带来的愁苦之情可想而知。而且这种愁苦之情使作者思绪混乱,心情复杂,在词人心中无法排遣。此时的李煜在乱麻的形象与自己心中的愁苦之情之间建立了联系,用乱麻这一具体的概念来映射愁苦这一抽象概念,用乱麻的纷乱、无头绪等特点来阐释自己内心欲罢不能,欲理还乱的愁苦之情,可谓形象。“沈际飞《草堂诗馀续集》卷下云: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12]正是李煜用此隐喻的表达,使自己内心的“离愁”达到了至深的境界。因此,后人在读到此词时,也能用乱麻这一具体的概念来把握、理解词人当时的心境,与词人产生共鸣。而且也往往借用李煜的词来表现自己内心的愁苦之情,使这首词作流传千古。
除了上述分析的“愁是流水”“愁是乱麻”等隐喻外,我们在李煜后期的词作中还能找到其他一些隐喻的表达,如“往事是流水”——“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以及“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等。在此,词人将人间世事比作流水,用到的就是流水一去不复返的特征。词人此时想到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江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里用到了流水隐喻恰与前文中分析的“愁是流水”的隐喻不同。此处用到的主要是流水的质的特征,即流动性。而前文中“愁是流水”则主要运用的是江河流水的量的特征,即无穷无尽性。可见受当时心情的影响,李煜对于流水的特性从不同的侧面进行了认知,因此产生的隐喻性语言也展现出了流水的不同侧面。
此外,我们在《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这首词中还可见到“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一句中“锁”字的隐喻用法。“锁”字作为动词时本来是人的动作,可在本句中词人将此动作隐喻到植物的身上,在梧桐树上呈现出的秋日景象与人的“锁”这个动作之间建立了概念上的联系,将清秋说成被梧桐牢牢地锁住不能离开。此句中词作者借用了秋天的意象。在中国文化中,春天象征着勃勃生机,未来光明,而秋天则正相反,秋天常能在人们脑海中产生悲凉、哀伤的意象。因此,“锁”字的利用便说明了在作者心中难以消除、挥之不去的伤感之情。而此句也于“流水落花春去也”一句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此时在词人心中,美好与生机早已成过眼云烟,永不再返了,留在词人心中的就只是无尽的哀婉与悲凉了。
此外,容器隐喻的语言如“往事已成空”等在其词作中也有所体现。而且,通过对李煜后期词作中隐喻的分析,我们还可以看出,词人通常使用自然界中的景物来构建自己的隐喻,这也体现了我国传统道家文化中“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的哲学思想。
总的来说,我们可以从李煜的后期词作中看到诸如“愁恨是流水”“愁是乱麻”“往事是流水”以及“容器隐喻”和动词的隐喻用法等诸多隐喻。通过对李煜身世背景的分析,我们可以从认知的角度理解其隐喻性语言的使用。同时,借助对这些隐喻的分析,我们也可以对李煜当时的创作情绪有一个更加深刻的体会,可以更加理性地对词人情感上的悲伤与凄凉进行理解,并也可看出为词人词语及意象的选择与塑造上的理据性所在。同时,分析李煜后其词作中的隐喻也为我们了解自身语言表达和思维以及认知上的关系,提供了一定的启示。最后,对李煜后期词作中的隐喻进行分析也是对概念隐喻理论从中国语言方面的一次验证。
[1]杨义,邵宁宁,选注、译评.插图本中国诗词经典:李煜、李清照[M].湖南:岳麓书社,2005:1.
[2]陈家旭.英汉语“悲伤”情感隐喻认知对比分析[J].民族论坛,2005(6):41-42.
[3][6][7]李福印.认知语言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32.
[4][5]束定芳.论隐喻的本质及语义特征[J].外国语,1998(6):10-19.
[8]束定芳.隐喻学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91.
[9]束定芳.论隐喻的理解过程及其特点[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0(4):253-260.
[10]赵艳芳.隐喻的认知基础[J].解放军外语学院学报,1994(2):30-34.
[11]束定芳.论隐喻的认知功能[J].外语研究,2001(2):28-31.
[12]程郁缀,李锦青,选注.历代词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131,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