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满分作文潜伏的教育危机

赵年秀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中文系，湖南娄底417001)

高考满分作文读物的出版与销售近几年异常火爆，业已成为相当一部分教师教作文、学生学作文的“宝贵”资源。但是，细加审视这些“满分作文”书籍，不难发现其质量堪忧，潜伏着不小的教育危机。

1 “满分作文”选文质量:“劣质文”占比近半

1.1 “满分作文”读物选文质量的应然标准及考察维度

“文质兼美”是自萧统以来的各种《文选》的选文标准。那么，顾名思义，“高考满分作文”图书之选文应该是“内容”、“表达”两方面都是“最棒的”、“一流的”、“接近完美的”作品。

据此，高考满分作文当具有四大特点:一是“中心突出，内容充实”;二是能“透过现象深入本质、揭示事物内在的因果关系、观点具有启发性”，即“有一定的思想深度”、“能给人以启迪”;三是表达方面，要“符合文体要求，结构严谨、语言流畅”;四是如果是记叙文，还要做到“形象丰满”或“意境深远”。依据以上分析结果，结合所评文章的文体特点，遴选出几个考察高考满分作文选文质量的维度，即:主题(中心、观点)、内容(材料或论据)、结构(思路)、思想深度、形象、意境和用语。

1.2 “满分作文”选文质量的实然状况

考察方法:抽样法。重点调查蔡德权主编的北京华文出版社出版的2010年7月第2版《高考满分作文》。该书共推出2010年湖南高考满分作文14篇。2010年湖南卷作文题为:“请以‘早’为题，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记叙文或议论文。”为表述简便起见，下文按该书对这14篇满分作文的排序分别称为蔡本早1、早2……早14;其中有6篇是达不到上述“高考满分作文”选文质量要求的，在内容或表达方面都有较大不足的“劣质文”，比例达43%。

1.2.1 记叙文方面，蔡本早2、早9、早11都是问题文

1.2.1.1 早2在材料、中心与结构上都有比较大的问题

早2得分57分，是篇看上去似乎很美的写情绪与意绪的散文。但有三大不足:

一是材料单薄，主题不突出。文章意在表达都市人对有着温暖人情味的城市早晨的渴望，但有效材料只有2处:一处在第四段，只一句:“和公交车上邻座的人打招呼:‘早!’回应的是一个生硬而略带羞涩的笑容。”另一处在第七段:“五百次回眸换来的错身而过，却已经得不到一句‘早安’了”。

二是有虚假材料。其开头段如下:

记得花朝节的早晨，若是在乡下，几个姐妹是一早就结伴去拜花神的。将各色裁剪的彩条系在开着花的树上，一边扎着长带，一边唱歌。且是不许男孩子偷看，不许男孩子帮忙的。

目前，花朝节仅存在于中国广西宁明、龙州一带壮族人民的生活中。除此之外，花朝节已鲜为人知、很少有人提及了。而且该段描述的花朝节系彩条的习俗在民间几乎没存在过。“真材实料是散文的生命”可以说是写作学的一条定律。但该书点评“专家”却无视这一定律，反而称该文“美在画面，如曾经的乡下的早晨，令人神往”。呜呼!

三是写作技能欠过硬，构章欠严谨。第一，该文通篇写“我”的回忆与思想，但“线索不清晰”，个别地方还令人费解:如从第2段看，“我”似乎处在室外，在乡野;而从第5段看“我”又似乎处在城市的室内，在看电视呢。当然，“我”的驻足点可以转换，但必须有交代语，缺了该有的交代语，正是作者写作技能欠过硬所致。第二，其对比手法运用不成功。该文1－3段表达的是对清新的乡野早晨的赞美迷恋之情，4－13段所表达的是都市人对有着温暖人情味的城市早晨的渴望。很明显，“清新的乡野早晨”与“缺少人情味的都市早晨”两者之间并不具有对比关系;由于1－3段与体现题旨的4－13段并不能构成对比关系，所以，完全可以说其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离题文字，这是该文在结构上极不严谨的重要表现。但不知怎么，该书点评“专家”竟然称赞该文“美在不露痕迹的构章，全文只将现实城市的早晨与曾经乡村的早晨比照，表达一句‘早安’的人性取向”。其评价用语有点不通顺可能是笔误所致，只是怎么就评错了呢?

1.2.1.2 早9在结构与用语上有问题、早11在材料与形象刻画上有问题

早9一文主体部分由“早睡早起”、“早恋”、“早成名”三个片段构成，但并没有一个概括性的开头，只有一个信手写的结尾。其结构相当松散，三个片段的风格并不一致。并且“早成名”部分在组段方面、结尾段在用语方面都颇不合逻辑。

早11是篇怀人之作。但与所怀之人相关的细节仅几个，人物形象模糊，人物关系模糊，仅有的几处细节也不怎么合生活逻辑，如“你在阳.台.，于那纷繁的花.海.中对我轻笑”(因为从行文看其所怀之人系经济状况一般的公民，因此此处本体、喻体不相称);“那年除夕……你们单位组织的出游，使你迟迟不能归来”(年前一般单位会组织出游吗);你“被裹在透明薄膜里”“嘴也是张着的”(遗容一般会被整理)。

1.2.2 议论文方面，蔡本早5、早6、早8都是问题文

1.2.2.1 早6议论的逻辑性不强，论证不严密，用语不得体且多病句

其一，议论的逻辑性不强，论证不严密。第7段段首有个过渡句:“此亦似人，此亦如国”。(显然，该过渡语用语不严谨)似乎该文主要是从“早行动于个人发展的作用”谈到“早规划对国家兴旺发达的意义”，这思路是不错的。遗憾的是其1－4段却在谈对美丽的“早”的景致的向往，这样议论的逻辑性就大打折扣了。该文论证不严密不光表现在整体运思上，在局部上也有表现，如第八段说“一个国家没有早的眼光，只能落后于世界潮流。失去了早，就如同明清时期中华文明无奈的式微;失去了早，就如同戈尔巴乔夫领导下的苏联的土崩瓦解”。明清时期中华文明之式微、戈尔巴乔夫领导下的苏联之瓦解，都是众多因素造成的。为什么说“没有早的眼光”与之有关系呢?对此，必须说清楚才显得论证严密，否则，就达不到说服人的效果，而小作者并没有加以必要的阐释。

其二，用语不得体。全文共10个段落。主体段落5－8段具有一般议论文追求表意的直接性的特征。其余各段在表意上都不直白，相反却是在刻意追求通过语言去唤醒表象记忆从而启发想象与联想的表达风格。

其三，用语不严谨。略举几例于下:

谁不渴望“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欣喜?(修饰语与宾语中心词不相称)

有了早，就能抒发“愿乘风破万里浪，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宏愿。(关联词语使用错误)

于是懂得，早……是实现人生精彩的动力。(主语与谓语不相称)

用早来鼓舞自我，何须“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悔恨，何须有“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的无奈?(误用“何须”句式)

早是一个国家兴旺发达的条件，是一个社会繁荣昌盛的保证……而同样，一个国家没有早的眼光，只能落后于世界潮流。(用词不严密。“而同样”应改为“而相反”)

有了早的激励，又何必再发“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的悲音;有了早的激励，又何必再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家”的哀曲?(误用“何必再”句式)

1.2.2.2 早8一文思路混乱、论据没有支撑力、信口开河，用语不负责任

一是思路混乱。该文首段才两句:“我们对于‘早’始终有种情结，重视它，利用它，甚至迷信它。早当然有早的好，但晚了、迟了也不见得不能转变成早。”按照议论文的写作规律，接下来的第二段应该会围绕“晚了、迟了也不见得不能转变成早”一句展开论证。可事实并非如此，其第二段先是围绕“我们对于‘早’始终有种情结，重视它，利用它，甚至迷信它”展开论述，继而在段末抛出了两个问题:“没有内心认同感的早，真的有意义吗?不能带给人阳光快乐的提前发展，真的是早吗?”且不说“没有内心认同感的早”这一短语来得有多么突兀，单说按照文思发展规律，接下来的段落该围绕第二段段末抛出的这二个问题展开论述并给出正面的肯定回答了。可该文又并非如此，而是用两个段落分别以苏珊大妈和黄仁宇为例论证只要有内心认同，即使“晚了、迟了”也能成名成才。

该文作者的语言基本功还是蛮不错的，如果该文作者能在思路整理好的情形下才着笔写正稿就不会出现这种结构混乱的大毛病了。

二是论据没有支撑力。第四段以黄仁宇事迹为论据。黄仁宇抗战投笔从戎，战后负笈美国，以34岁的“高龄”从大学三年级读起一直读到硕士与博士，62岁后享誉国内外，的确算得上是一个起步晚且“晚成”了的典型例子。但这样一个关键性的有支撑力的年.龄.作者并未写出来，相反却荒唐地说黄仁宇有“三十年军旅生涯”，“在而立之年做出了另一番大事业”!

三是信口开河，用语不负责任。作者说到苏珊大妈时用了“她还有无穷的精力与未知余生可以飞翔，可以追梦”这样的言辞;作者还对“七老八十了突然想练琴”的“大爷大妈”说:“你们啊!一点儿都不晚，艺术道路还很长远呢”，既然是余生，既然七老八十了，便是精力有限了，来日不很多了，却说是有无穷精力、艺术道路还很长远。如此信口开河、不负责任的文章却拿来做范文，中华民族的诚信美德怎么发扬光大!

此外，早5一文，蔡本点评“专家”认为“论证很充分”，但是细加分析不难发现也是一篇论据单薄不足、议论缺乏深度、详略处理不当、入题过慢的“问题文”!

2 “满分作文”评语:问题多多

2.1 记叙文评价方面

混淆写实性记叙文体与小说等虚构文体的区别，不能从“人本论”的高度点出写作者的相关心灵修养以及其所运用的写作策略与写作技能，只是“就文论文”，只会从人称、用语等比较浅表的角度展开评价，真情实感、想象力、表达能力等记叙文评价维度被忽略。

比如，早7是篇记叙性散文，蔡本评语评价该文时却混淆写实文体与虚构文体的区别，用上了“营造”、“渲染”这些适用于小说等虚构文体的语汇。

又如早1能成为“满分作文”首先得益于小作者的生活经历与内心修养:小作者有一个深爱自己的母亲，他自己也是一个懂得感恩与体贴的学子，他用心感受与体味过母亲的爱;其次受益于其过硬的叙事写人技能:全文以“我”的所见所闻所想串连材料，并将自我独特的感受与体验融入众多的细节之中，剪裁布局方面又能做到详略有致，虚实相生。但是对所有这些作者能写出这篇满分作文的根本“因由”，蔡本点评“专家”都没有准确明白地指出来!

再如，早14是篇抨击提前教育的虚构文、想象文，对小鸟作了比较成功的“人格化”处理，显示了作者过硬的写作技能。但是该文第11段犯了“剪裁不严”的错误，该段描述与渲染了“早”所带来的“温暖、自强与快乐”，显然这是败笔。对该文所以能得高分的深层原因及其必须指出的不足之处，蔡本“专家”都没有指出来，只是在花大精力转述了该文的情节之后(转述语中有2个病句)指出:“本文用第一人称的手法来讲故事读来真实可信。很好地反映了提前教育的弊端，读后发人深思，很有现实意义。”其言语之间，似乎只要用了第一称手法并能反映某种弊端就可能得高分了!呜呼!

2.2 议论文评价方面

对思辨能力、说理技巧缺少关注，混淆一般议论文与各种议论性散文的区别，存在误读文体、乱下断语、乱提建议、反对发表与主流意识形态不一致的观点且多语病等多种问题。

2.2.1 鼓吹写“太平文章”，反对发表与主流意识形态不一致的化见解，束缚批判性思维能力的发展

早4一文的评语开头就说:“这是一篇谈及早恋的文章，最后也得了58分的高分。为什么?因为作者的情感态度非常鲜明，那就是在校园里早早的开始爱情不好……”

这几乎是在公然暗示，议论文如果内容“另类”、观点如与主流意识形态不合，则不可能得高分。显然，这一导向是错误的，与“增强思维批判性”这一高中语文新课程目标相抵触。

2.2.2 评价囿于“引用、事实论证、道理论证、点题”等有限的几个视角，常常乱下断语、乱提建议，甚至误读文体

早3是篇论题类议论散文，却被当作一般议论文予以评价。

早4根本没有使用引用论证法也说“不仅例证充分，而且引用恰到好处，显示了作者丰富的人文积累”。纵观蔡本14则评语，确乎存在把“引用”作为重要的“满分秘笈”四处张扬的情况。

早13一文的论据囿于名言和寓言故事一类，并没有纯客观的事实论据，其论据有点单薄，论证不很充分。但是蔡本给出的评语却说本文论证上“事实论证和道理论证相结合”，“内容充实”，“论证充分”，很明显其是在“乱下断语”;该文不仅在在篇末作出了结论而且还在此基础上翻出了深意，但是蔡本却说“只是结尾结束得有点突然，如果能用简短的话点题当然好”。很明显，这也是在“乱下断语”、“乱作评价”、“乱提建议”。

2.2.3 对思辨能力、说理技巧缺少关注

早4和早10两文各有其突出的亮点。

早4是篇典范的一般议论文，其主体部分对早恋爱、早出名、早赶超三个具体问题分别进行深度思考，显示了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理性精神以及过人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并且恰当使用以破为立、详略有致等说理技巧，论证缜密。

早10一文从影视界谈到国家的航天事业，从自然世界谈到国家发展，其议论比较全面;并且围绕论点恰当地运用引证法、对比论证法、类比论证法和比喻论证法等多种论证法展开论证，因而其论证比较有力。

但是由于“思考的深度与广度”、“说理的技术”等这些本应使用的议论文观照维度没有能进入蔡本点评专家的视野，因而，早4和早10两文的上述突出亮点也没有被其点出。

3 讨论与反思

在“满分作文”书中的评语里，写作者的人格心灵修养不被提及、批评性见解不被褒扬、写作真功夫不被赞赏，真情实感、想象力、思考深度这些评价维度被所谓的“点评专家”忽略，这些现象反映了什么?将会产生怎样的恶果?

而低劣的八股作文却以“满分作文”名之，并且还在评语中大加赞赏，赞其“慷慨激昂、荡气回肠”，“称其文采飞扬”，由此一来，能给下一届乃至下几届的高考应届考生，及其任课老师传递什么样的信息?辞藻华丽、情节悲情、排比句多、繁复举例的作文“八股”模式会不会趋于强化和进一步固定化?假话、空话、套话是不是由此会更多?

是所谓的“满分作文”却竟然问题多多;是所谓的“点评专家”，其给出的评语却如此低劣!那么一般的高考作文其质量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准?参加高考作文阅卷的一般教师的作品评判力又将是什么样的?

毫无疑问，评阅教师的文章评判力是导致低劣满分作文泛滥的一个因素。那导致评阅教师文章评阅力不高或评判价值观偏颇的原因又是什么?教育的关键可是教师呀，体制上的制约因素又有哪些?

低劣《满分作文》书竟然畅销，为数不少的师生视之为“宝典”，谓使用“模板”“简单有效”、“事半功倍”，此种现象，不只盛行于高中、初中，即便是小学也是较普遍的现象，为什么?是不是说明投机心理越来越严重?

劣质《满分作文》潜伏着深沉的教育危机，到了不可不反思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