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众议
东吴讲堂
文学启示录
——从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访华说起
陈众议
主持人 傅大友 丁晓原
由于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访华和新译《百年孤独》的问世,拉美文学在坊间再度“爆炸”。
先说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却毫不吝啬地道出了文坛老将的心经,我将其概括为三种关系:一、童心与乡情;二、文学与政治;三、保守与鼎新。几与同时,加西亚·马尔克斯授权的《百年孤独》中文版高居畅销榜首。于是,两位巨擘再一次殊途同归,为我国文坛重启一个拉美文学“元年”。如是,故人重逢、经典重读所引发的思考或可使一系列萦绕中国文坛的讨论趋于深广,其中最重要的话题或指童心与乡情。
童年的经历、童年的阅读一直为西方文艺家所关注。雨果称艺术创造是“在这世界的儿童中”,英国诗人柯尔律治则明确地把艺术归结为“保持童年的情感”并“把它带进成人的世界”。①柯尔律治:《文学传记》,转引自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第138页,刘象愚、陈永国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恕笔者孤陋寡闻,除却曹雪芹,我国经典文艺家少有如此重视童心、褒扬童心的。李贽的《童心说》固然有名,但强调的恰是童心的一面:真;然童心还有另外一面,却是与前者相对的不真,即幻。也就是说,李贽借童心说以诘世俗谬见,自己终究也难逃世俗的羁绊,陷入了功利的泥潭。
毋庸讳言,中国受儒家功利文化的影响,长期忽视对童心的呵护,而童心与想象力恰似一对孪生兄弟,具有亲缘关系。“学校本应是赏识和培养创造性才能的场所,然而事实却不尽如此”。②盖泽尔:《创造力和人类发展》,《国际教育百科全书》,第496页,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1990。缺乏创造力、想象力,当然可以归咎于应试的教育体制,而且相关高论颇多,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得到更为悠久的历史当中去找。众所周知,中国是个相对轻视想象力的民族,这与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有关。不少历史学家和神话学者都曾明确指出,中国神话想象的相对不发达与中华民族的“早熟”有直接关系(它使中华民族过早地离开了“童年”)。同时,作为具有几千年耕作历史的农业民族,中华民族历来崇尚 “男耕女织”、“自力更生”,因此相对稳定、自足的“桃花源”式小农生活被绝大多数人当作理想境界。正因为如此,“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民族像中华民族这么喜爱耕作”。①柏杨:《中国人史纲》,第21-50页,北京:中国友谊出版社,2001。而农业民族往往依恋土地,必定追求安定、不尚冒险。由此形成的安稳、和平的性格使中华民族大大有别于游牧民族和域外商人。这种性格的可贵之处自不待言,但它的弱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不利于开拓进取,当然也不利于想象力的发展。此外,农业社会孕育的封建制度(两者相辅相成)在中国经历了无比漫长的岁月。强大的封建集权势力利用极端功利的儒家思想过早地抑制了民族的神圣好奇心。拿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为例,除食而外,历朝历代都有规定。皇家穿什么,官吏穿什么,老百姓穿什么,从颜色到面料几乎都有明文规定。住更是如此。官宅不仅一律不得好似或高似皇宫,还得按主人职位高低相应改变档次。以次类推,民宅更是不得高于或好于官宅。此外,其建筑从构造设计到材料运用都有详细的规定。这就导致了繁杂的居法住规,它们在不厌其烦地规定各类房舍的高度、面积、材料和颜色的同时,限制了建筑风格的变化。据故友柏杨考证,鸦片战争前夕,清政府还下令禁止过人们在北京等地建造二层民居,并以“仿效洋人”等罪名惩办违规人等。行更是等级分明。王公贵胄乘什么车,平民百姓坐什么轿都不能越轨分毫。凡此种种,无不是对想象力的压制与摧残。惟独食是千家万户关起门来完成的,因而也最能体现中华民族的想象力,从而使中华文化背上了“饮食文化”的“美名”。
反过来看,中华民族最开放的时代,也往往是最兴旺、最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时代。像历史上的先秦、汉、唐及明清的某些时期。这些时代或时期也往往是民族融合、风云际会的多元时期。
再说儒家文化,不论它对于中华民族或中华民族的悠久文化的延续有过怎样的贡献,其压制想象力的事实却是无法否定的。它关于等级秩序、伦理道德的那一套牢不可破的学说像宗教,甚至比宗教更唬人。被它挟制的中国文化人、本该义无反顾地担当起思想先锋的中国文化人,历朝历代大都自觉不自觉地放逐了自由思想的权利。而普通百姓囿于礼数墨守成规的故事更是所在皆是。
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中国文化重道不重器的历史也很悠久。早在先秦时期,庄子就写过这样一位老汉,“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庄子·天地》)。就这样,老汉拒绝了“桔槔浇灌”的想法。
而人类历史上许许多多的想象 (发明),恰恰与机械器物有关。与之毫无关联的惟有神话,但神话又早早地被打入了另册。“梦蝶”之类的“小说”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倡优之术。于是,几乎只有诗是想象的载体,却常常还要受到狭隘道统的束缚。到了现代,作为“稗官野史”的小说虽然得到了“平反”,但文学又总体上自觉不自觉地紧缩功能而成了政治工具。这时,中国文学几乎完全丧失了对未来的兴趣和想象。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降,想象的各种禁区被逐渐打破,中华民族迎来了空前的机遇。信息时代,穷国和富国即便不能真正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至少也能拥有同样的想象空间、信息空间。但是,想象不可能一蹴而就。普希金说过:“真正的想象需要天才的认知。”著名教育家鲁道夫·史丹勒博士则把想象分为记忆性想象和创造性想象,而应试教育给孩子的只能是前者。同样,他创立的鲁道夫教育法一直否认电视对培养孩子的创造性想象有任何积极意义,认为做游戏、听故事和读书才能赋予孩子以创造性想象的空间。就说阅读,它在现代孩子眼中的重要性正在可悲地减弱。但事实上它仍将是人类获取创造性想象的主要渠道。这是由文字的特殊性所规定的。非文盲和文盲在音像制品面前几乎没有区别。沉溺于影视图像制品而不注重文字训练、不注重多维性抽象艺术尤其是文学等高品位艺术作品的阅读与观赏,将无法提高人们的思维和想象能力。拿文字而言,其接受(想象)空间无疑远大于影视之类的单向度具象艺术。打个比方,“漂亮”这么一个简单的概念,用于某个文学人物,就可以产生无限的张力,根据时代、民族、个人审美标准之异而易;而表现于具象艺术,却只能是费雯·丽或梦露,甚至陈晓旭或别的什么影星,这也就等于把本质抽象的概念限制在具体的、直观的和一成不变的形象上,不给受者以想象的余地。
总之,应试教育和现代文明催生的电视垃圾,一方面满足了人们的急功近利的快餐要求,另一方面则以其求同伐异、压抑想象的“标准答案”、“同一形象”把人们的想象空间缩小到了最低限度。它们不知断送了多少少年天才。这就是说,我们除了历史的包袱,还有现实的制约。因此,废黜应试教育、重新唤回阅读,非但必要,并且紧迫。
而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现身说法中有一点还不为当今中国老于世故的父母所重视:童年阅读的重要性。我国的孩子正为变相的仕途文化和形形色色的功利文化所累。家长们拼命揠苗助长,强迫孩子学这学那,却忽略了为幼小的心灵留一片想象的空间。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歪打正着,他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讲演从童年说起,谓时至今日儿时的阅读依然影响着他的生活和创作。他说:“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五岁时学会了阅读。我总是这样说,学会阅读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件,因为我至今记得,阅读和破解那些冒险故事中的词语极大地丰富了我的生活。当时的儿童读物是一些冒险故事,它们不是漫画,而是文字,通过破解书中的文字,让文字变成形象,形成一幅幅冒险场景,让我这样的小读者得以经历故事中非凡的情节,得以实现跨越时空的旅行。阅读让我得以经历常规以外的生活,经历超越生活的非凡体验。我想,那个时候阅读带给我的激情正是我创作激情的源泉。对于我最初的习作,我已经淡忘,但母亲总是对我说,我最初的书写,那些让作家使命得以显露的习作,都是我阅读的延续,因为故事的结束不能令我满足,甚至让我感到难过,于是我就用自己的方式改变它们……时至今日,我可以说,我一直在做同样的事。”这也是他在诺贝尔奖领奖仪式上的讲演内容:“我五岁学会阅读。那是在玻利维亚科恰班巴的萨耶学校,是胡斯蒂尼亚诺修士将我领进了字纸。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而今,近七十年时光不再,可我还清楚记得那个魔法如何丰富了我的生活;如何将书中的文字还原为形象;如何打破时空屏障,让我同尼摩船长一起遨游海底两万里,同达达尼昂、阿托斯、波尔多斯以及阿拉米斯并肩作战,粉碎诡计多端的红衣主教黎塞留旨在推翻王后的阴谋,让我化身冉阿让背着马吕斯那奄奄一息的躯体在巴黎的肠道中跼蹐前行。阅读把梦想变成生活,又将生活变成梦想,让渺小的个人真切体验到自己就是文学的宇宙。我母亲曾经对我说,我最初的习作其实就是我所读故事的延续,因为我总是为故事的终结而感到伤心,总是想接续它们。或许我一生都在做一件事,尽管我自己全然不知,那就是:从成长到成熟,再到终老,我都在延续着那些令我的童年充满冒险和激动的故事。”①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词:《阅读颂虚构颂》,杨玲译,《世界文学》2011年第2期,第21-22页。同样,外祖父的《一千零一夜》连同外祖母的故事占据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幼小心灵的一多半。此后,他又幸运地遇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启蒙老师罗莎·海伦娜·弗格森小姐。她用意大利教育家蒙台梭利的启发式教育法把孩子们带进了更为广阔的文学世界。于是,塞万提斯、安徒生、格林兄弟、凡尔纳、大小仲马、莎士比亚、贡戈拉、达里奥等纷纷进入了他幼小的精神世界,熔铸了他的童心。
当然,这里所说的童心是广义的童心、艺术的童心。它不那么世故,也不会事事抽象。在西方,无论有意无意,这种艺术的童心处处受到保护。即便是在现实主义风行的十九世纪,当巴尔扎克们为把文学变成社会历史的忠实记录 (或因追求逼真)而热衷于建筑师似的设计写作蓝图的时候,人们也没有忘记肯定塞万提斯那种孩童般的随心所欲。而今更是如此,在今年前几个月由诺贝尔基金会发起的一次调查中,代表一百五十多个国家的著名作家居然有半数以上把有史以来最佳文学作品的选票投给了 《堂吉诃德》。而《堂吉诃德》又绝对不像塞万提斯自诩的那样仅仅是一部反骑士小说。反骑士道固然代表了教权和王权的意志,但瘦的骑士与胖的农民之间的理想主义与功利主义的斗争,难道不是塞万提斯对时代的一种诘问与怀疑?他寄予瘦的骑士以所有的同情与怜悯。而瘦的骑士又何尝不是一个时代的儿童?
我们或可由此联想到曹雪芹的 《红楼梦》。宝玉从“无材可去补苍天”的顽石到被一僧一道点化为“枉入红尘若许年”的蠢物,是命中注定不能“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他这个蠢或可对堂吉诃德的疯,总之是不合时宜。这种不合时宜仿佛童心之于市侩、功利、欺骗和虚伪那么不合时宜。而这种不合时宜在《红楼梦》中又恰好与空灵、无为的释道相吻合,进而对抗强大的儒文化、俗文化。
和《堂吉诃德》这么一比,我们就会发现,蠢、呆、疯、癫、梦、幻之类的词其实自始至终伴随着宝玉。何况,一如浮士德之于魔鬼,宝玉与释道早有契约;而“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中的那个痴字,更是意味深长。假如《红楼梦》的作者无论有意无意却是要将宝玉羁留童心(在一定程度上与梦与幻、与疯与癫、与释与道相对应),那么我们关于《红楼梦》保守的假设也就完全有可能成立。它从抗儒到抗世俗文化直至向着远古的追怀 (神话及类似于母系时代的非男权意识等等)多少说明了这种保守的 “合法性”。正如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评论塞万提斯时所说的那样:“《堂吉诃德》是一部怀旧之作或阿隆索·吉哈诺的疯狂来自对于往昔的怀念和对现代化及进步的本质否定吗?是的。”①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面向二十一世纪的小说》,陈众议译,《世界文学》2011年第2期,第1-8页。
文艺家施克洛夫斯基说过:“艺术知识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示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体验对象的艺术构成的一种方式,而对象本身并不重要。”②施克洛夫斯基:《作为技巧的艺术》,转引自张隆溪《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第75-7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施克洛夫斯基突出了“感觉”在艺术中的位置,并由此衍生出关于陌生化或奇异化的一段经典论述。其实所谓陌生化,指的就是我们对事物的第一感觉。而这种感觉的最佳来源或许就是童心。它能使见多不怪的成人恢复特殊的敏感,从而“少见多怪”地使对象陌生并富有艺术的魅力、艺术的激情。援引博尔赫斯援引的一句话说,是“天下并无新奇”,或者“一切新奇只是因为忘却”。这是先知所罗门的一句话的两种说法,是博尔赫斯从培根那里借来暗示童心的可贵和易忘的。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年轮的增长,童年的记忆、童年的感觉总要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于是,我们无可奈何,更确切地说是无知无觉地实现了拉康曾经启示的那种悲剧:任由语言、文化、社会的秩序抹去人(其实是孩子)的本色,阻断人(其实是孩子)的自由发展,并最终使自己成为“非人”。但反过来看,假如没有语言、文化、社会的秩序,人也就不成其为人了。这显然是一对矛盾,一个怪圈。一方面,人需要在这一个环境中长大,但长大成人后他(她)又会失去很多东西,其中就有对故事的热衷;另一方面,人需要语言、文化、社会的规范,但这些规范及规范所派生的为父为子、为夫为妻以及公私君臣、道德伦理和形形色色的难违之约、难却之情,又往往使人丧失自由发展的可能。
因此,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住自己、留住童年。这的确是一种遗憾,也是一大矛盾。但庆幸的是人创造了文学艺术。文学艺术可以留住童心,用艺术的天真、艺术的幻想。
换言之,正因为人类无法回到自己的童年,恢复童年的敏感,作家、艺术家才不得不通过想象使人使己感受事物,“使石头显示出石头的质感”。曹雪芹曾经借助于刘姥姥的“第一感觉”写出了钟的质感:“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③笔者曾经长期研究加西亚·马尔克斯,尝试过社会学和历史学的批评方法,也从神话-原型批评的角度分析过他的《百年孤独》,并有感于他给出的种种状态:原始、封建、现代,甚至后现代,以及集体无意识和《圣经》般的天启式建构。这些都是大得不能再大的理性抽象与概括。但真正鲜活地留存于脑际的往往不是这些抽象与概括,而是孩童般神奇的“第一感觉”。比如冰块,“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茫然无措,但他知道孩子们在期待他马上给出解释,只好鼓起勇气咕哝了一句:
‘这是世上最大的钻石。’
‘不是。’吉卜赛人纠正道,‘是冰块。’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能领会,伸出手去触摸,却被巨人拦在一旁。‘再付五个里亚尔才能摸。’巨人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付了钱,把手放在冰块上,就这样停了几分钟,心中充满了体验神秘的恐惧和喜悦。他无法用言语表达,又另付了十个里亚尔,让儿子们也体验一下这神奇的感觉。小何塞·阿尔卡蒂奥不肯摸,奥雷里亚诺上前一步,把手放上去又立刻缩了回来。‘它在烧。’他吓得叫了起来。”
当时马孔多热得像火炉,门闩和合叶都变了形;用冰砖盖房,可以使马孔多成为永远凉爽的城市。①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第15-16页,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这何其形象地给出了冰的第一感觉,而这种感觉又令人服膺地给出了孤独的质感。
诸如此类,在伟大的作家、艺术家手下屡试不爽。
当然并非所有作家、艺术家都敬惜童年、珍视童心。惟有那些具有洞察力的人才明白艺术与童年、与童心的原始关系:借助想象挽留、恢复、弹拨读者也许早已麻木、沉睡的 “第一感觉”。
这种“第一感觉”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童年记忆,而是一种艺术再造。比如,我们成年人无法忆起孩提时代第一次遭遇事物的感觉,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想象,通过阅读或实验推演孩童初识世界万物的感觉。
也许,对文学的崇敬或眷恋使我们从小便无意识地有一种留住童年的本能 (有时甚至是朦胧的快意)。这种童年既包括遥远的恶作剧与或真或假的恶作剧念头,当然也包括善良而真诚的憧憬与想象。但童年稍纵即逝,我们使童年留驻或留住童年的目的也就多半随着生活的变迁永远地付之阙如了。
与此关联的是一份宝贵的乡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故乡既在玻利维亚,更在秘鲁。“秘鲁存在于我的五脏六腑,因为我生于斯长于斯,在那里接受教育,度过了我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形成我的个性,锻造我的使命;在那里,我爱过,恨过,开心过,痛苦过,梦想过。比起其他地方,那里发生的一切对我影响最深,令我感动最甚,自然也最让我难以释怀。这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它自然而然。”②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阅读颂 虚构颂》,《世界文学》2011年第2期,第29页。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如是说。但是,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也是在文学世界里度过的。阅读使他从小确立了写作的夙愿。这使他与博尔赫斯多了一份相似和相近。我们知道,由于天生羸弱和遗传性眼疾,博尔赫斯的童年几乎是在家庭图书馆度过的。因此,在他的心目中,童心、故乡和书是可以混为一谈的。但是,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看来,故乡更具体,也更为刻骨铭心。它乃是外公外婆的大屋,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阿拉卡塔卡。他的天才巨制《百年孤独》的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来自这个地方。
故乡作为童年的摇篮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播下奇妙的情感种子。毫无疑问,记忆是情感的基础。孩子的情商,他(她)的情感教育和审美教育将与乡情及儿时的记忆密切相关。故乡感的缺失不仅会影响情商的发育,而且会严重阻断想象力的延展。
但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至今没有写出一篇令人感动的“故乡”来,倒是以少年记忆为本创作了《城市与狗》和《绿房子》等。这或许与他童年主要在玻利维亚度过有关。相反,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几乎所有重要作品都是以故乡和童年印象为基础的。他的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生活》几乎通篇都围绕着童心和乡情展开。尽管青春年少血气方刚时记忆的旨趣容易背叛过去、面向未来。“对我而言,阿拉卡塔卡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人们彼此相识,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从镇边匆匆流过,河床满布光滑、洁白、宛如史前巨蛋的卵石。傍晚,尤其是在十二月,雨过天晴,空气就会像钻石一样晶莹剔透,圣塔玛尔塔雪山那雪白的尖峰仿佛移到了对岸的香蕉地里。远远望去,阿鲁阿科印第安人像蚂蚁一样排成行蜿蜒在白雪边上。他们扛着姜袋、嚼着古柯以打发生活。我们小孩子满心幻想拿这些永恒做雪球,在街头巷尾打雪仗。当时阿拉卡塔卡热得出奇,尤其是在午睡时间,以至于大人们总要抱怨几句,好像它是每天降临的惊奇。自打我来到这个世上,总有人不停地说铁路和香蕉公司的营盘都是在夜里建造的,因为白天谁也无法操纵那些被太阳烤得发烫的工具。”这不就是马孔多吗?但乡思浸染了童年的记忆,当他不得不随母亲去故乡(卖祖宅)时,他看见了另一番景象:由老弱和变异所构成的苍凉。它给出的恰似鲁迅在《故乡》中描述的“萧索”。
如今,随着“全球化”浪潮(实际上是跨国资本主义化)的蔓延,所谓的文化多元化只不过是表象而已。盖因众声喧哗的结果是莫衷一是,而“多元文化”本质上是资本对世界的一元化统治。资本逻辑和技术理性的合谋使世界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地球村(或谓地雷村)。传统意义上的故乡正在淡出人们的生活;影视和图像文化缩小了孩子的想象空间,麦当劳和肯德基,或者还有怪兽和僵尸、哈利·波特和变形金刚正在成为全球孩童的共同记忆。年轻一代的价值观和审美观正在令人绝望地全球趋同。与此同时,我国的文化取向也从重道轻器转向了重器轻道。这就不仅危及新新人类的情感世界,而且将直接导致文学资源的匮乏、乡土文学的枯萎。总之,四海为家、全球一村的感觉正在向我们逼近;城市一体化、乡村空心化趋势不可逆转。然而,文学首先是情感的艺术,亲情、友情、爱情、乡情,以及理想、信念等等依然是其美好的诉求。而所谓的自然伦理也不外乎天伦之乐的延伸。如此推演,探究经验与超验、已然与或然、物质与精神、肉体与心灵,以及生命的意义和无知、情感的诚挚与怪诞、审美的个性与共性、历史的真实与虚妄,以至语言、阅读、写作、想象本身和人性的类似与迥异、简单与复杂,此岸的困顿与留恋、彼岸的玄想与可能,等等,等等,依然并将继续是文学的使命。这自然是由文学的特殊性所决定的,盖因文学是加法,是并存,是无数“这一个”之和;它也是心灵的最佳投影,比历史更悠远、更真切,比哲学更丰富、更具体。人心微似纤尘,大于宇宙。鲁迅谓人心很古,但文学最不势利;马克思关于古希腊神话的“童年说”和“武库说”更是众所周知。同时,文学是各民族的认知、价值、情感、审美和语言等诸多因素的综合体现。因此,文学既是民族文化及民族向心力、认同感的重要基础,也是使之立于世界之林而不轻易被同化的鲜活基因。也就是说,大到世界观,小到生活习俗,文学在各民族文化中起到了染色体的功用。独特的染色体保证了各民族在共通或相似的物质文明进程中保持着不断变化却又不可淹没的个性。惟其如此,世界文学和文化生态才丰富多彩;惟其如此,文学才是各民族相互了解、相互理解和相互尊重的重要介质;惟其如此,也才需要东西南北的相互交流和借鉴。同时,古今中外,文学终究是一时一地人心的艺术呈现,建立在无数个人基础之上,并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表达与传递、塑造与擢升着各民族活的灵魂。这正是文学不可或缺、无可取代的恒久价值、恒久魅力之所在。但是,童心的缺失、乡情的淡化必然使我们的文学萎化褪色。
而“全球化”的跨国资本主义本质使我们原本过早冷却的童心雪上加霜的同时,也正在无情地扫荡我们的千古乡情。正所谓“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问题是:抽去了乡情乡思,中华民族赖以依存的情感世界还剩下什么?
童心与故乡的关系,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密不可分。政治无疑是时代现实的突出体现。虽然这里所谓的现实当然既指向加洛蒂的无边(即既包括相对客观的社会现实,也含括了人们的主观现实,乃至潜意识、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但它无疑也是政治等更为显形的上层建筑与意识形态。然而,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所谓的现实主要指社会政治等宏大题材,而这些题材无疑构成了其文学主题的第一层面。当人们问及“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时,他毫不隐讳地说,政治批判的任务应由政论文承担,“政治或更为广阔的社会现实只能作为文学的背景和观照对象,而文学贯穿始终的主题却必须是相对永恒的,如信仰与虚妄、宗教与异端、爱情与背叛、生存与死亡,等等。惟有这些相对永恒的主题才能使文学既穿透现实、折射政治,又超越现实、高于政治,进而获得相对永恒的价值”。①《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与中国同行——文学高峰座谈会纪要》,北京,2011年6月17日。这也许就是通常所说的文学“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因此,在他看来,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扩而言之也即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不能是简单的彼此拥抱和疏虞,而是如何用审美的方式去实现文学对相对动态的政治与现实的深层把握与艺术透析。
我国素有“文以载道”之说。“道可道,非常道”,但从宽泛的意义上说,它与器相对,是精神之谓、意识形态之谓、上层建筑之谓,因此气节、操守是道,政治也是道。如此,自古以来,我国文人对道的界定大有不同。但是,从现当代文学的角度看,人们所谓的道大都指向政治或主流意识形态。当然,“反意识形态”归根结底也是一种意识形态。于是,鲁郭茅巴老曹的文学是载道,徐志摩、周作人、张爱玲、林语堂、穆时英、钱锺书的文学同样是载道。只不过所载之道不同而已。
由此推论,后现代语境下的意识形态 “淡化”是相对的。后现代主义解构的结果是绝对的相对性取代了相对的绝对性。于是,在许多人眼里,相对客观的真理消释了,就连起码的善恶观也不复存在了。于是,过去的“一里不同俗,十里言语殊”成了如今的言人人殊。于是,众声喧哗,且言必称狂欢,言必称多元,言必称虚拟。这对谁最有利呢?当然是跨国资本。无论解构主义者初衷何如,解构风潮的实际效果是:不仅相当程度上消解了真善美与假恶丑的界限,甚至对国家意识形态,至少是某些国家的意识形态和民族凝聚力都构成了威胁。然而,所谓的“文明冲突”归根结底是利益冲突,而“人权高于主权”这样的时鲜谬论也只有在跨国公司时代才可能产生。“全球化”浪潮绝对不仅仅是经济一体化。马克思对此早有预见。简单概括其思想,也即资本在完成了地区和国家垄断之后所推行的国际垄断,并且它正在将世界染成它的色彩。于是,大众文学乃至一般狭义文化的消费属性和资本色彩愈来愈明显。从这个意义上说,目下中国文学的多元纷杂、以致文学市场的混乱无序乃是情理中事。而所谓“多元化”实则是跨国资本主义的一元化。被淡化的也只是不同于资本逻辑或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意识形态。前面说过,众生狂欢和多元并存只不过是其假象或表象而已。跨国资本也只有在众声喧哗、莫衷一是的氛围里才如鱼得水。总之,意识形态被“淡化”了,民族主义被消解了,传统的真理观、价值观被模糊了,跨国资本(及其主要占有者、占有国)就横扫世界、东西方不败了。而我们与传统则犹如胡马远北风、越鸟无南枝,悲莫悲兮前途迷!但话又说回来,正所谓有无相生、祸福相依,问题的问题是:倘若我们只恋莼鲈,不要世界,不求发展,又当如何?这就是发展中国家的矛盾,推而言之,也是人类的矛盾。
当然,我国文坛从政治挂帅到惟利是图具有某种必然性。物极必反,矫枉过正,是谓钟摆效应。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文学常道适当“回摆”的可能性。只不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河流,历史永远不可能完全重复,也不应该完全重复。有守有进、进退中度,也是衡量一个民族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志。同时,也应清醒地看到,我们已经进入了资本之外别无其他的可怕时代。年轻一代(尤其是在“全球化”和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往往会与传统或官方意识形态保持距离。同时,向下、向丑之道所在皆是。如此,持守美好传统当更非易事。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说过,守望过去乃君子之道。他所说的过去,多半是人类在长期实践中积累的人文价值、文艺精神。他在北京多次谈到古典文学,谈到了十九世纪的一干经典作家。他说:“我们很幸运,大师们就在那里,我们可以向他们学习,遵循他们的榜样。福楼拜告诉我,天赋即持之以恒和铁的纪律。福克纳告诉我,形式,即文风和结构,可以加强也可以弱化主题。马托雷尔①马里奥·马托雷尔(1413-1468),西班牙作家,因其小说《蒂朗骑士》(又译《白骑士》)而闻名。、塞万提斯、狄更斯、巴尔扎克、康拉德、托马斯·曼告诉我,在小说中,才华和雄心同文体技巧、叙述策略一样重要。萨特告诉我,话语即行动,一部对现在和人类的最佳选择有所承诺的小说、戏剧或散文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加缪、奥威尔告诉我,缺乏道德的文学是不人道的。马尔罗告诉我,英雄主义和史诗适用于《奥德赛》和《伊利亚特》时代的航海英雄,同样也适用于当今时代。”②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阅读颂 虚构颂》,《世界文学》2011年第2期,第23页。
他认为没有一个作家是天生就会写作的。因此,福楼拜成了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最好榜样:明知力有不逮,却始终坚持不懈,同每一部作品搏斗,同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单词较量。于是,综观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创作,不难看出以下几个特征:
一、对宏大叙事的热衷。虽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类的歌吟是文学源头之一,但几千年来中外阶级社会的文学主流显然是宏大主题、宏大叙事。其间偶有玄而又玄的幻想或采菊南山的逃避,但史诗式的宏大叙事一直是文学的主要追求、主流表现。二十世纪,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这与资本主义时代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思潮不无关系。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后主义蜂拥之时,连素以现实主义作家自诩的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也有过短暂的游离,他由衷地感念起博尔赫斯来,还创作了充满小布尔乔亚情调的《胡莉娅姨妈与作家》,甚至充满弗洛伊德主义倾向的《继母颂》和《情爱笔记》。但从总体看,《城市与狗》至《凯尔特人之梦》所拥抱的仍然主要是宏大主题、宏大叙事。它们不仅涵括秘鲁社会政治的重要层面,而且关涉国际思潮的重大变迁。
二、强调内容决定形式。众所周知,在文学作品中内容和形式、观念和方法互为因果、相辅相成,但古典文学作品的产生方式始终是形式取决于内容、方法取决于观念。因而,传统的说法是形式美的关键在于适应内容,为内容服务,与内容浑然一致。然而,到了二十世纪,特别是随着形式主义美学的兴起,传统美学遭到消解。形式主义强调审美活动和艺术形式的独立性,不仅颠覆了“内容决定形式”的传统,甚至一味地淡化或排斥内容,进行所谓的“非对象化”“纯形式”表现。这显然是文学审美历程中的一种极端表征。而形式主义无疑是西方现代派的一个重要标志,它曾使“形式即内容”之类的观点大行其道。然而,作为“结构现实主义”的先锋,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却一再强调先有题材和主题,后有形式和结构,而非相反。
三、信奉自由主义。尽管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骨子里一直涌动着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潜流,但年轻时期他不仅短暂地加入过共产党,而且狂热地信奉社会主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的思想发生明显转变,以至于八十年代加入自由运动组织,并为时代和秘鲁社会开出了他的“处方”:全面私有制加法制。所谓法制,在他看来也是以保护个人利益为前提的。为此,他拥护新自由主义,坚定地捍卫西方民主思想,猛烈抨击左翼阵线,并援引热昂-法苏亚·赫维的话说,左派是伪善的,而伪善是道德上的半身不遂。③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水中鱼》,第323页,赵德明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这一转向使他的创作发生戏剧性的改变,致使其宏大叙事的推手不再是那个无辜的阿尔贝托 (《城市与狗》)、纯粹的小萨特 (《酒吧长谈》),却取而代之以自私自利的坏女孩(《坏女孩的恶作剧》)和追寻自由天堂的高更(《天堂在另一街角》)。在不是最后的最后,他又用《凯尔特人之梦》张扬了凯斯门特的个人主义与民族主义的殊途同归。
他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最大不同是:一个向右了,另一个却继续向左。当然,这是最简单的一种说法,事实要比这种二元论复杂得多,自然更非解构二元论的偏畸或虚无可以指括。首先,从文学发生学的角度看,他们的观念与方法原本不尽相同。其次是资源的区别。相对而言,如果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成功秘诀是立足故乡,几可谓以不变应万变;那么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显然更像是个不安的探寻者 (尽管他关乎宏大叙事和内容决定形式的言行足以证明他的传统,甚至保守,但他的自由主义取向又明显淡化和消解着他的传统与保守);此外,他对形式,尤其是小说结构的革新也是有目共睹的。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更像是神来之笔,几可谓是对他前期小说的一种升华和整合。用他自己的话说,那便是外祖母的叙事方式。虽然这种说法只能姑妄听之,但憋了十几年,终于使其天才连同乡思乡情火山样喷薄的那句既可瞻前顾后,又能纵横捭阖的“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上校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从童年的记忆中金子或涌泉般地冒将出来。之后他便再也无法自我企及。这就关涉到常数与变数、保守与鼎新等一系列正奇关系。
文学历史虽常建立在传承与突破之间,然多数文学经典却趋向于拥抱和整合传统。西方从荷马到索福克勒斯到但丁到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等,无疑都是相对的整合取向占了上风。但二十世纪的标新立异之风多少改变了这一传统。意识流和荒诞派、超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等流派思潮将注意力放在“内真实”(阎连科语),从而相对疏虞了传统,甚至有意识地以反传统为乐。但以《百年孤独》为代表的拉美“文学爆炸”时期的不少作品堪称例外。他们在创新求变的同时,兼具明显的守常倾向。
然而,常数和常识往往更近似于真理,与真理毗邻。拿我们的老祖宗孔夫子而论,除去那些曾经作为主流意识形态或被主流意识形态演绎而延绵两千多年却为当今时代所不容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其不少著述之所以今天仍具有魅力,恰恰是因为它们经历了历史的检验、充盈着亘古不变的常识。比如,“多见而识之”;“温故而知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等等。与此同时,老子的辩证及“知常”、“守中”思想更为明确地道出了保守和鼎新的辨证关系。
回到前面说过的童心与故乡,有一个说巧不巧的偶合使两位拉美文坛巨擘更具可比性:他们竟然出身相仿:父亲都是报务员,而且家境贫寒;母亲却是世家小姐。无独有偶,他们在各自外祖父家长大,所不同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父亲因为工作而不得不远走他乡,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父亲却是个浪子。许多年后,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追述童年往事时写道,他当时经历了几次颠沛,感受了多种惊喜、多重困惑。他出生在秘鲁的一个叫阿尔基帕的地方,那是个省城,是秘鲁第二大都市。一岁上下因父亲突然离家出走,不得不随母亲投奔她的娘家。当时外祖父要到邻国玻利维亚经营农场,母子俩也就跟随外祖父母一家子搬到了玻利维亚。外祖父外祖母和几个舅舅、几个表弟表妹构成了作家最初的记忆。因为是外祖父略萨家的第一个外孙,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备受宠爱。这多少助长了他的调皮。为使他的野性有所收敛,他五岁就被母亲送进了修道院,从此在兄弟会的管束下读书识字。那是快乐的时光,但不足十岁他又回到了秘鲁,因为外祖父当上了皮乌拉省的行政长官。他记得自己经常偷偷跑到街上,和小伙伴一起混进反对派的游行队伍,为外公刺探情报。而噩梦的开始是父亲的突然出现。父亲冷酷无情,这是他诸多不快及稍后被送进军事学校的原因。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是在外祖父家降生和长大的,童年时期充满了欢乐。外祖父是退役军人,家大业大;外祖母能说会道,满肚子奇闻逸事。一群唧唧喳喳的姨妈和神神道道的常客(据说是外祖父的私生子女)把大院(“大屋”)变成了热闹的剧院。当作家不得不同故乡、同“大屋”“切断脐带”时,已是弟妹成群的翩翩少年。多年以后,他有意无意地几乎把所有的才华献给了故乡,盖因《百年孤独》充斥着故乡的气息、童年的记忆。而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则几乎一步步延续了童年的移易,以及对一切压制的反抗:反抗父权、反抗集权、反抗一切压迫自由的力量。
然而,自由相对于法纪而言,民主相对于集中而论;换言之,谁都无法享有绝对的自由和民主,也不能接受绝对的约束和集中。它们相反相成、相生相克。诚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笔下更多积聚了争取自由的抗争,用他的话说,如果没有文学,人们将很难意识到自由的重要。而自由不仅可以使人置身于美丽和幸福的梦想,还能鼓舞他们反抗一切形式的压迫。①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阅读颂 虚构颂》,《世界文学》,2011年第2期,第21-39页。相形之下,加西亚·马尔克斯要保守得多。他在一九八二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词中大声疾呼:当欧洲人正在为一只鸟或一棵树的死亡痛哭流涕的时候,有关拉丁美洲的那些子虚乌有的消息便以空前猛烈的气势闯进了欧洲善良且不乏偏见的意识里。然而,“我们不曾有过片刻的安宁。一位合法总统以府第作堑壕,在一片火海中单枪匹马和整整一支军队作战,直到壮烈牺牲。两起可疑的、永远无法查清的空难使一个心灵高尚的人夭折,使另一名恢复了本国人民尊严的民主战士丧失生命。在这段时间里,发生过五次战争,十七次政变,出现了一位以上帝的名义在当代拉丁美洲进行种族灭绝的穷凶极恶的独裁者。与此同时,有两千万拉美儿童不满两岁便不幸死去,这个数目比西欧自一九七○年以来出生的人数还要多。由于暴力镇压而丧生的人几乎有十二万之多,这就如同今天乌普萨拉城的全体居民顷刻之间从人间蒸发。无数孕妇被捕后在阿根廷监狱里分娩,但是至今不知道她们孩子的下落,他们不是被暗中送人收养便是被军事当局监禁在孤儿院里。为避免此类事情再度发生,整个大陆大约有二十万男女献身,其中十万多人死在中美洲三个极权主义的小国即尼加拉瓜、萨尔瓦多和危地马拉……在素有好客传统的智利,逃亡者多达一百万,占本国公民的百分之十。乌拉圭这个只有二百五十万人,被认为是本大陆最文明的小国,每五个公民中就有一个在流放中消失。萨尔瓦多内战自一九七○年起,几乎每二十分钟就多出一个难民。如果将拉丁美洲的流亡者和被迫移居国外的侨民组成一个国家,其人口总数将比挪威人口还要多……我敢说,这一现实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我们的生活,它每时每刻都决定着无数存亡,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充满灾难和美好事物的永不干涸的创作源泉。而我,这个流浪在外、怀念故乡的哥伦比亚人,不过是被机运指定的又一个符码。这个非凡的现实中的一切人等,无论诗人、乞丐、音乐家、战士,还是心术不正的小人,都必须尽少求助于想象,因为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挑战是缺乏使生活变得可信而必需的常规财富。朋友们,这就是我们的孤独之症结所在。”②加西亚·马尔克斯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词:《拉丁美洲的孤独》,1982年12月8日。时至今日,加西亚·马尔克斯依然故我。这就是说,面对拉丁美洲和世界,两位巨擘的心境并不一致,融通古今、平衡正奇的方式也不尽相同。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具有相近的艺术追求。早在二十世纪中叶,欧洲文学就已经陷入了形式主义的怪圈和细枝末节的泥潭,以加西亚·马尔克斯和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为代表的拉丁美洲作家却孜孜于宏大叙事。即使后来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偶有游离,但近十几年来他又分明调整了姿态,其保守倾向在他有关内容与形式、文学与现实等一系列关系问题上的思考和言说可见一斑。同时,这并不能否定他们汲汲于艺术形式,一丝不苟地编织属于他们、属于拉丁美洲的“伟大《圣经》”。无论他们两位,还是科塔萨尔或富恩特斯、多诺索或奥内蒂等,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创造“美洲的《圣经》”。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创作《绿房子》,科塔萨尔写他的《跳房子》,富恩特斯构思《最明净的地方》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孕育《百年孤独》时,都有这个抱负。除却科塔萨尔的《跳房子》(其艺术表演显然充满了匠气),其他作品大都具有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底蕴。这不仅是因为这些作者相对保守的价值和审美取向,而且还因为历史诉求如此,拉丁美洲现实如此。时代使然,社会矛盾的错综复杂、生产力的相对不发达等,并不赋予拉丁美洲作家玩弄纯形式的特权。当然,最重要的仍是这一拨作家的取向,否则玄而又玄的博尔赫斯们的存在就无法解释了。
谓予不信,姑且以《百年孤独》为例。它表现美洲孤独的宏大主题、包罗万象的历史概括、全知全能的叙事方法、近乎原始的生命冲动和无比悲观的宿命思想等等,和同时代的绝大多数文学创作拉开了距离。③见陈众议《保守的经典 经典的保守——再评〈百年孤独〉》,《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5期。
诚然,如上所述,这里所谓的保守并不否定他们的图新图变精神。卡彭铁尔认为拉丁美洲是典型的巴洛克世界,其存在形式决定了拉丁美洲文学的丰富多彩,这间接地诠释了勃勒东关于拉丁美洲是天然超现实主义乐土的说法。无论如何,“文学爆炸”时期的拉美小说中没有哪一部是平铺直叙、不加修饰的。即使是以表现“生活流”为宗旨的“波段小说”,其“录音方式”也必定有所取舍并必得在半导体广泛使用的晶体管时代方能实现。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圆形结构、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并行结构、富恩特斯的扇形结构、科塔萨尔的跳跃式结构等,无不印证了他们的鼎新精神。
总而言之,一如自由与法纪,保守与鼎新相反相成。在大革命时代,保守无异于落后,甚至反动。但以常态论,保守是一种坚持,一种守望。守望美好的传统是一种美德。何况文学是积累,是加法,而非简单的取代与超越,它没有也无须“横空出世的全新”。以次类推,情节与主题、情感与思想、结构与细节、人物与风格等渐被遗忘的常识,依然是文学经典的重要基石。
陈众议,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并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