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训与狂欢的叙事
——论《青春万岁》

2011-04-02 22:26宋明炜著凌译
东吴学术 2011年3期
关键词:王蒙青春小说

宋明炜著 康 凌译

随笔与书评

海外汉学

规训与狂欢的叙事
——论《青春万岁》

宋明炜著 康 凌译

来自年轻人的挑战

正如王德威所述,《青春之歌》是现代中国小说之中处理青春与政治的一系列作品中的一部。这个系列,除了茅盾的《虹》之外,还应包括路翎的 《财主的儿女们》(一九四五-一九四八)、张爱玲的《赤地之恋》(一九五五),以及另一部可以被视作反共版《青春之歌》的成长小说,即台湾的潘人木所写的《莲漪表妹》(一九五二)。①王德威:《小说中国:晚清到当代的中文小说》,第71-93页,台北:麦田出版社,1993。所有这些小说都讲述中国革命历史背景下青年的成长故事,而《青春之歌》是在政治意义上被驯化得最充分的文本之一,尽管海峡对岸的《莲漪表妹》显得同样政治化,但却缺少教育的有效性,因为它没有一个共产主义式的胜利结局。

《青春之歌》成功地依据意识形态要求重写青年的形象,因此成为中国社会主义文学的一部经典之作。就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样,《青春之歌》同样将一整套体现“政治正确”的原则写入青春。由于共青团的推广,这部小说甚至被一些地方共产党组织用作训练青年团员或党员的手册。它同时是全国范围内的畅销书,仅一九五八年初版之后的七八个月内就售出了九十四万册。②金宏宇:《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第23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与《青春之歌》相比,王蒙的《青春万岁》在共和国初期是一部相对无名的作品。两部作品之间的差异,也缘于后者塑造的更为激进的青年形象,它指向更多的“问题”,而非“政治正确”。虽然杨沫不得不大幅修改她的小说,以求符合政治标准,但王蒙的小说却有着更为复杂的出版过程。《青春万岁》完稿于一九五三年,然而作者不得不等了二十多年,才在一九七九年得以出版全书。一九七九年版是一个经过作者在六十年代作出大量修订后的版本,王蒙的原稿——其中一些段落已经永远遗失了——直到二〇〇三年才问世。③这里,我对《青春万岁》出版过程的概述基于以下来源:从王蒙的自传文章到各个小说版本中所列的出版信息,包括王蒙《青春万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青春万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青春万岁》,《王蒙文存》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尽管王蒙完成他的第一部小说《青春万岁》时只有十九岁,但其艺术创造性却表明青年王蒙有着更具活力的文学才能。杨沫的小说布局精密,并符合政治要求,王蒙的《青春万岁》则相对没有多少意识形态化的陈词滥调,在构思与技巧上也更少陈套。正如我随后的文本分析将要表明的那样,《青春万岁》更为热情地展现了青春的光彩,但却潜在地、或无意识地投亮于对青春的政治利用中某些具有歧义、甚至逾越规范的因素,这也使得这部小说反而对青年的政治驯化发生潜在的抵抗。

王蒙的小说着重描写一群新中国成立初期生活在北京的女中学生的幸福生活。与林道静必须久经考验才能被锻造为一个合格的革命者相比,王蒙笔下生活在新中国的人物们的“政治正确”是已被给定的。在王蒙眼里,这些生长在新社会的青年想当然都是“新人”。《青春之歌》读来像是对驯化青年的细密考察,《青春万岁》却展示出一个由青年主宰的“美丽新世界”。置身于建设新中国的大时代,王蒙小说对“新”青年的生活经验做出大胆的描述,从中揭示出青年人(当然是那些政治进步的青年)内心中活泼泼的躁动能量。他们将自己的“政治纯洁性”视为理所当然,手握革命的令箭,对他们而言,“青春万岁”不仅是一个隐喻,而且确实体现在他们自己青春的生命中。

作为一个口号,“青春万岁”回应着毛泽东对青年是八九点钟的太阳的赞美。这一口号有力地捕捉住青春的气魄、美好和永续的活力。在此,“青春”在范畴意义上不同于“青年”,前者是一个本体论意义上的意象,而后者指的是具体的青年个体,而其“个体性”常常使他或她的政治品质必须接受考验,就像我们在林道静的成长历程中看到的那样。如钟雪萍所说:“在毛泽东时代:青春一词悄然占据了舞台中央,伴随且时而使青年一词黯然失色,并负载着为青年所无的意义。”①见Xueping Zhong(钟雪萍),“Long Live Youth”and the Ironies of Youth and Gender in Chinese Films of the 1950s and 1960s,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vol.11,no.2.关于五十年代政治生活语境中青春的意义,见樊国宾 《主体的生长:50年成长小说研究》,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尽管两个词在英语中都被译为“youth”,两者之间依旧有着微妙的差别:“青年”主要指年轻的人——常常是一个青年个体,而“青春”则意谓着一个时间段落,以及年轻的本性特质。现代中国的青春话语始于青年的独立意象,指向一种民主性的现代图景,它的形象可以说浓缩在青年的个体自觉上(self-determination)。毛泽东时代青春话语的转变产生于新中国建立之后现代性想象中的一个范式转换。相较于“青年”的个人主义和成长意义,“青春”是本体论的、集体的,以及启示性的。“青年”聚焦于现代个体在成长中的痛苦和内在焦虑;与之相对,“青春”是一种非个人的意象,将青年超拔出个体的局限,并提升进永远洋溢着生机的崇高域界。随着“青春”被神化并移据青春意象的核心,中国早期的青春话语造就了一种“青年崇拜”,它将青年定义为塑造未来的先锋力量,人们借此希望国家永葆青春活力。

在现实中,王蒙的政治身份也不同于杨沫。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杨沫很容易成为批判的对象,而王蒙是一名“青年布尔什维克”。他十四岁入党,在共产党接管北京后,他是这个社会的“新主人”。一九四九年八月,他被送到中央团校学习,在毕业典礼上,他和他的同学们受到毛泽东的亲自接见。从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八年间,他在北京共青团委的多个部门担任区级领导并多次得到提拔。作为新中国早期最引人注目的新作家之一,他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对自己政治地位的自信——尽管有时可能过于自信了;他因此会毫不犹豫地抒发他对青年的热烈歌颂——尽管他的颂歌或许时而会偏离由权力定音的主调。

王蒙的 《青春万岁》及其他早期作品的写作,同样受制于五十年代中期动荡的政治气候。根据瓦格纳(Rudolf Wagner)对新中国早期青年社会史的研究,在朝鲜战争和“反右”运动之间的短暂时期里,由青年主导的文化一度激进化,并产生了所谓“来自年轻人的挑战”,鼓动中国青年去“干预生活”,反抗和批评当局的僵化教条。②见Rudolf Wagner,Inside a Service Trade:Studie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Prose,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p.125-145.一方面,青年依旧被要求接受系统而严格的政治训练;但在另一方面,他们也被鼓励培养一种为新生事物扫清道路的大胆战斗精神。第二个方面特别为那些注重改革的领导 (如邓小平和胡耀邦等)所鼓励,它甚至因而短暂地激发了国家政策向自由化方面转变的趋势。正是在此期间,王蒙成为一名作家。

一九五六年春天,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从而启动了一次短暂的“批判性”文学潮流,其中尤为突出的,是暴露新社会黑暗面的报告文学和接续一九四九年以前批判现实主义传统的文学作品。①关于百花时代文学的讨论,见洪子诚《百花时代》,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这一年夏天,二十二岁的王蒙在新中国最重要的文学杂志 《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一篇使他一夜成名的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②这篇小说原名《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并且结局与发表的版本不同。关于这篇小说的修订过程,见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97-100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这篇小说引发了激烈辩论,最终毛泽东对其点名批评,这标志着中国政治思想生活中的重大转折。③见洪子诚《百花时代》,第92-130页,以及Rudolf Wagner,Inside a Service Trade:Studie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Prose,p.193-212.与其他 “百花时代”的作品相比,这篇小说最鲜明地表现出“年轻人的挑战”。

王蒙这篇小说的构思明显受到一部苏俄小说 《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The Director of the Machine Tractor Station and the Chief A-gronomist,一九五四)的影响。这部小说的作者是女作家尼古拉耶娃(Galina Nikolayeva),通过描绘一位异常敏感而英勇的年轻女性知识分子娜斯嘉(Nastya)作为“新来者”的无畏精神,表现出苏俄作家在斯大林死后的反思精神。娜斯嘉应该属于一连串俄国经典小说女性人物的行列,她是感伤、忧郁却又聪慧而果断的。她并未在令人沮丧的现实面前止步不前,而是凭借顽强的意志纠正了自己的工作单位中存在的种种问题。④我只读过这篇小说的中文译本,题为《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见《译文》1954年。这篇小说有一个英译本,题为《新来者》(The Newcomer)。

当时中国最重要的外国文学杂志 《译文》,在一九五四年八月至十月连载了这篇小说的中译本。它受到中国知识分子和读者的广泛欢迎,他们发表了许多文章和小册子来回应小说所指出的敏感话题。如王若望在《向娜斯嘉学习》中,大胆地改写“向保尔学习”的口号,鼓励青年去发扬娜斯嘉的理想主义精神,向那些 “清规戒律”开战——在他看来,所有那些条条框框只会腐化他们年轻的头脑。⑤王若望:《向娜斯嘉学习》,第3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与娜斯嘉相比,王蒙的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主人公林震或许显得不够坚定,但他显然将她当作自己的榜样。当他来到组织部报到时,口袋里就装着尼古拉耶娃的书。⑥王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王蒙文存》第11卷,第2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林震自觉地“向娜斯嘉学习”,通过揭露并批评现实存在的党的工作中僵化的官僚作风,在他的工作单位引发了一场小型“地震”。

这篇小说发表时,王蒙被誉为一颗文坛新星,但仅一年之后,写作这篇小说就成为他最大的罪过,他因此被划为右派。一九五七年春,“百花齐放”的自由风潮陡然中止,毛泽东恢复了强硬的政策,并发起“反右运动”,以回击在“百花时代”中出现的青年挑战者。这一政治气候的陡转,最终使王蒙付出了惨重代价,包括下放新疆十二年。然而,王蒙对“来自年轻人的挑战”的文学再现存留在中国思想史上,作为一份新中国初期“青年崇拜”的见证,将“青年”面对权威时的姿态从被动转为主动。“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形象浓缩了新中国早期青春话语中最为激进的意义——自我定义、自我肯定的自信力。《青春万岁》中的青年意象或许不如“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那么具有明显的挑战性,但也体现出青年作为一种重塑社会规范的力量,而非被动受塑造的主体,小说以狂欢的笔墨书写出青春难以被驯服的活力。在这个意义上,《青春万岁》也是激进的。

《青春万岁》

一九四九年八月,一个晴朗的下午,十五岁的王蒙正在北京附近的一条河里游泳——此时距离开国大典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解放军已经夺取了全国大部分地区,一个新的国家即将出现在地平线上;而王蒙此时已是中共党员,正在位于京郊良乡的中央团校学习。当他愉快地中流击水时,不禁想起刚刚读过的一本关于毛泽东青年时代的书:①这本书是萧三的 《毛泽东同志的青年时代》。见王蒙《倾听着生活的声息》,《王蒙文存》第21卷,第40页。毛主席也是一位游泳健将,而在大江大浪中游泳正充分展现了革命热情与青春活力。王蒙更想起毛主席著名的《沁园春·长沙》——毛泽东在年轻时写下这首词,以抒发要为中国改天换地的雄伟抱负。此刻,少年王蒙感到一阵狂喜之情占据他的身心,正如他后来描述的,那种感觉如此令人振奋,以至于“我好像忽然睁开了眼睛,第一次感觉到解放了的中国是太美好了,世界是太美好了,生活是太美好了,秋天的良乡是太美好了,做一个团校的学员是太美好了”。②王蒙:《倾听着生活的声息》,《王蒙文存》第21卷,第40、41页。

“生活是太美好了!”此后三年中,当王蒙作为一个共青团干部开始更多地接触北京市的青年学生时,他一次次地体验到这样一种美妙的感受。当时王蒙的工作重点都在女校,包括第二、第十一(之前的长老会崇慈中学)和第十四女子中学(之前的竞存中学)。③这一信息来自我于2008年7月在北京对王蒙的访谈。多年以后,王蒙依然生动地记得他当时是多么快乐。生活中处处都会引发那种美妙的狂喜:他惊叹于党的工作的成功;他为国家建设方面的成就而深深感动;他高兴地看到北京的老百姓们舒适而快乐地生活,看到商店里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他自己则收入颇丰,月入七十元,高于许多老职员的薪水,这让他能做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可以尽情买下想读的书;在与年轻女孩的工作关系中,一种愉悦的氛围更使他感到兴奋莫名。王蒙深爱着这个新时代,他感到必须记录下这种强烈的狂喜之情,因为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这种狂喜之情,正如青春一样,转瞬即逝,不可复制——“这样一代青年人是难以再现的,我要表现他们,描写他们”。④王蒙:《倾听着生活的声息》,《王蒙文存》第21卷,第40、41页。

这部小说恰如其分地题名为 《青春万岁》。王蒙以它来铭记自己的青春岁月,记录下新中国的青年人曾经历过的狂喜。“生活是太美好了”的感受贯穿全书。小说里的故事情节发生在一九五二年夏至一九五三年春之间,这正是新中国早期历史中一段较为和平的时期。故事的主线随着一群十八岁女中学生在高中最后一年的活动和经历而展开。对作者而言,要想表现这群年轻女生从生活中感受到的强烈快乐,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将她们的生活描绘成一场永不停息的盛宴。

《青春万岁》事实上可以被视为一部“节日小说”,情节的主要事件包含了一年中所有主要的节假日,如国庆节、元旦、春节、劳动节和青年节。在作者的描述中,年轻人的生活就是不断期待节日,经历节日,然后再回味节日的美好。正如小说中一个人物所声称的,“五一”和“十一”是她们生活中的兴奋剂,没有节日,她们就会老去。⑤王蒙:《青春万岁》,第215、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同时,节日的氛围也延伸到了平常的日子里,如小说开头所描述的那样:

然后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孩子们欢呼野营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青春的无价的节日。所有的一切,都是新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归我们所有。蓝天是为了覆盖我们,云霞是为了炫惑我们,大地是为了给我们奔跑,湖河是为了容我们游水,昆虫雀鸟是为了和我们共享生命的欢欣。从早到晚,大家远足,野餐,捉蜻蜓,钓鱼,划船,采集野草野花,登高望远……直弄得筋疲力尽。天底下快活的事儿好多吆,从前竟没有做过!这些事儿今天来不及做完,时间过得真快!只得等明天了。明天还不快来,时间过得真慢!⑥王蒙:《青春万岁》,第215、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这段描写活泼俏皮,却仍能让人联想到青年毛泽东在《沁园春·长沙》中写下的句子: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①Stuart R.Schram,Mao’s Road to Power:Revolutionary Writings,1912-1949,Armonk,New York:M.E.Sharpe,1994,Vol.2,p.225.

尽管明显缺少毛泽东的政治抱负,王蒙的小说开头却和毛泽东的诗句有着一种相似的自信,即宣称整个世界理所当然是“我们的”。这一自信心,在女孩们体验到的狂喜节日氛围的衬托之下,使她们得以建立一种信念,即她们优于/强于她们周围的人们,并且她们具有一种能力,可以从围绕她们旋转的整个宇宙中获得快感(对于青年毛泽东,获得则是力量)。这种狂喜感既来自于作者王蒙的个人体验,也来自于他想象中毛泽东的青年气象,从而为小说的叙事铺垫出一种无所不在的乐观精神。

这些年轻女孩虽是高中学生,却并没有在学习和政治训练上花费很多精力,相反,她们好像一直沉溺在过节的情绪与气氛里,把每一天都当成假日来过。持续的“节日氛围”如同一根活跃的神经,令整个故事充满生气。这当然有着强烈的政治意味,因为“节日”本身就用来传达新中国建立所带给人民的快乐与兴奋。但我宁愿把这部小说里的节日氛围理解为一种“激进”元素,这与小说再现青春时光的独特方式有关。这种激进的节日景象,可以在与巴赫金对狂欢和文学狂欢化的论述的对比中得到更好的理解。巴赫金将“狂欢节”(carnival)定义为一种盛大的仪式,将中世纪“通俗”文学的狂欢化(carnivalization)视为对官方、专职、严肃、等级森严的教会秩序的颠覆与对抗。②见M.M.Bakhtin,Rabelais and His World,Cambridge MA:MIT Press,1968.王蒙小说中的节日氛围看起来完全隶属于官方的世界,因而在根本上不同于巴赫金描述的“狂欢化”的文学景观。然而,通过对王蒙文本的更细致的考察,我们会发现,尽管小说中的节日最初都源于政治仪式,但它们经常被参与其中的青年转变成“狂欢”,并使得文本所描绘的节日已趋于 “狂欢化”。

狂欢一词事实上频繁出现在文本中,常被用来指称青年们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庆祝活动。中文里的“狂欢”一词,在字面上意为“疯狂而恣意地欢乐”,与欧洲狂欢节上发生的事情类似,也指称激情迸发的表达形式。王蒙笔下的狂欢显然缺乏巴赫金式的颠覆性含义,但它通过宣称青年在节日中的核心地位,依旧微妙地改写了节日的官方含义。在王蒙的叙述最为放纵的时刻,青年同时变成“节日”的根本能量和唯一载体,庆典的大权被青年“篡夺”,并被作为发泄自身兴奋与热情的途径。

在《青春万岁》中,节日的这一激进意义,尤其体现于天安门广场上的庆典中。天安门广场上的庆典,无疑具备政治仪式的功能,但在王蒙的描述中,夸张的“节日”氛围有时候会赋予这些庆典一种矛盾的意义:在青年的狂喜中,庆典的政治意图趋于消散,或被置于脑后。在这些场景中,当他笔下的青年人物沉醉在广场上的巨大兴奋中时,王蒙用“狂欢”一词来定义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的“狂欢”因其随心所欲、不羁甚至幽默的性质,而逾越了官方制定的严肃的庆典意义。

比如在小说所描述的五一庆典中,虽然下着大雨,但有约二十万青年学生聚集在天安门广场,他们很快将其变成了一个巨型舞池,并在那里彻夜跳舞、欢笑。舞蹈和笑容可以被视为官方设计的庆典的一部分,但在王蒙笔下,舞蹈和笑容也可以变得与政治目的无关。这一场景主要围绕着王蒙最喜欢的主人公杨蔷云而展开。她“英勇”地穿过兴奋的人群,对服务人员让她留在指定地点的命令不屑一顾,去寻找一个她喜欢的男生。她最终找到了他,与他开玩笑,欢笑,跳舞,直到天明。③王蒙:《青春万岁》,第231页。杨蔷云的过度兴奋显然逾越了劳动节的意识形态意义;在这一场景的描写中,展现出一个大胆自由的女孩的激情。在这个意义上,这一夜的狂欢显然突破了这一官方节日的政治意味,反而更接近于青年骚动的内心生活。有趣的是,我们知道,这一场景事实上基于王蒙的个人经历:和他笔下的杨蔷云一样,他于一九五三年劳动节的傍晚来到天安门广场,穿过广场去寻找他的女友,并和她跳舞直到天明。①王蒙:《王蒙自传》第1卷,第86页。

“狂欢化”的叙事同样渗入到王蒙小说的其他方面。在一个相对次要的层面上,它表现在王蒙小说中人物的说话风格中。在这方面,小说中的人物对话不仅几乎毫无同时期社会主义小说(如《青春之歌》)中经常看到的政治套话,更具有一种高度幽默、滑稽和戏谑的特性。在《青春万岁》中,女孩子们大都以一种愉悦轻松的风格,而非严肃的语调来说话,她们还展现出一种无论在日常情境还是政治生活中都能发现笑话的惊人的愉快天性。她们的言辞往往天真、机智,甚或是纯粹的扯淡,但却以一种惊人或反常的方式改写、抽空了言语中的政治意味,这使她们的话语明显与官方话语区别开来。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可以随手举出小说中的很多例子:比如小说第一章,在叙述的开始,当女孩子们在夏令营成功挖出一口泉水时,她们称其为“幸福泉”,在品尝泉水时这样表达自己的幸福:“棒死了,能气死卖汽水的!”②王蒙:《青春万岁》,第1、6页。后来当一位女生从北京赶来营地时,她宣告:“我从咱们学校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但随即泄气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想用‘惊人’这词练一练造句。”③王蒙:《青春万岁》,第1、6页。营地晚会之后,杨蔷云说她不想睡觉,从小她就不爱睡觉,因为“睡觉像掉在一个大黑洞中”。

上述三个例子都包含了一些政治的或准政治的意味:第一例表达了女生们在劳动中得到的喜悦;第二例包括了一个官方新闻中常用的夸张的宣传套语;第三例表现出女孩对光明的向往和对黑暗的憎恶。然而,它们在小说中被使用的方式,与其说是政治性的,不如说是更为亲密、荒诞,甚或讽刺的,并由此为这些场景增加了一种闹剧色彩,以欢悦消解了那些隐匿的政治意味的严肃性。这一类话语贯穿全书,甚至出现在描写官方会议的场景中。在这一点上,王蒙的语言风格可谓领先于王朔在八十年代创作的“痞子”小说,已经展示出对官方话语的戏仿。两位作家都善于将崇高化为滑稽。但我们也必须意识到,他们属于两代中国作家。作为一位“文化大革命”后的作家,王朔在戳穿意识形态严肃性后,呈现出的是一片虚无的视野,而王蒙《青春万岁》的写作处在意识形态牢牢控制的社会空间中,他的滑稽轻松的语言风格在效果上使人物变得“人性化”。她们的玩笑、闲聊、机智,满口风趣俚语,全都在表明她们的“青春”未被驯化——至少在语言层面上。

“狂欢化”在这部小说中更为激进的表现,是王蒙对个体青年性格的刻画。王蒙因“文化大革命”后率先创作“意识流”小说而闻名,但就在他的第一部小说《青春万岁》中,我们已经能够在叙述语言中发现一种强烈的实验倾向:他更喜欢通过对她们感官经验(而非意识层面)的描写来表现人物的感受。这与《青春之歌》截然不同,后者对人物的刻画严格依据政治概念,展示为线性的意识发展。《青春万岁》摈弃了这种教条式的描写方法,将人物从意识形态空间移至感官的世界。小说中对意象和情感的描写多样、活泼,令人惊奇,有时令人心旷神怡,这些具体有形的感受往往融化了青年的政治意识。

王蒙塑造那些他最喜欢的人物 (特别是杨蔷云),似乎不是为了表达某种意义,而是为了能让读者感其所感、见其所见、笑其所笑,她们的功能是作为有形的情感载体,令读者完全沉浸在青年的幸福感受中。在王蒙小说十多个青年角色里,杨蔷云是最出众的,她是一位在政治上追求进步的学生,但还没有入党。她像男孩子、胆大,但也伤感多情,容易冲动。她的个性中最突出的是,她有种在一切事物中发现快乐的强烈欲望。为此,她常常成为作者的“耳目”,用来捕捉日常生活中的节日氛围。从她在小说中第一次出场起,在她的可爱个性中被强调的,恰是她的快乐天性和不惜夸张的语言表达方式。

举例而言:在夏令营里,有一天晚上她溜出营地(差点一时冲动故意不说口令,为难站岗的小孩),来到湖边,遇到地质学院的男生张世群。两个人的对话颇为调皮:“我想看看天,你呢?”答说“我想看看地”。但随后,陶醉在强烈的幸福感中的杨蔷云,对身边的男孩说:

一切都不可思议……张世群,你懂吗?当我看着睡下了的帐篷,还有这清明的天空和满池的荷叶,我想起我们的暑假,想起你的已经过去了的和我的正在其中的中学时代,幸福就好像从四面八方飞来,而我禁不住流泪……①王蒙:《青春万岁》,第14、108-109、183、185页。

小说中,杨蔷云对几乎难以承受的幸福感的感伤表达不断重复出现。如此夸张地表现高度的幸福感,如我们所知,首先意在证明新社会的美好,不过在小说描绘的许多场合里,这种感受有时又趋于突现出青年内在生活中无以名状的情绪。另一个例子,见于另一个节日(元旦)之前的一个场景中:其他学生都去滑冰了,而杨蔷云却不得不在教室里做作业。最终,她无法抵抗诱惑,不顾一切地冲向冰场,到那里后兴奋得想要亲吻冰面。她在那里遇到张世群,并和他开始了一场滑冰比赛,她飞速地滑着,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她看到周边的一切都渐渐模糊起来:

众多的,五彩缤纷的印象纷纷掠过杨蔷云的心,虽然朦胧,却十分可爱。“我喜欢的是这样的生活!”她最喜欢的生活不正是这样的吗?杨蔷云飞速地行进,赶过了所有的人,而周围的世界,以其惊人的丰富和魅力充实她,吸引她,激荡她。

……但是,蔷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一切都难以述说和难以形容,当蔷云去努力捕捉那些曾经万分实在地激动了她的秘密的时候,一切却又像雾一样地温柔地飘走了。

于是她就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身躯,装不下那颗不安分的心、那股烧不完的火。于是她往往激动、焦灼,永远不满足。而现在的这种超乎寻常的拼命飞跑,却使她得到片刻的适宜和平静了。②王蒙:《青春万岁》,第14、108-109、183、185页。

尽管没有直说,但王蒙悄然揭示出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孩情窦初开时的内心世界。随着叙事的推进,杨蔷云内心中的不安分也越来越强。她变得更加随心所欲,容易发怒或发愁。在一个美丽的春日,她为内心深处的莫名冲动所困惑。难以言喻的兴奋,交杂着不可索解的孤独,令她难以自抑。她不去上课,到公园里一直呆到晚上,她沉醉于春夜的和风,如杜丽娘般地深陷于青春的迷狂。此时此刻,杨蔷云被描写为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并非爱上一个特定的对象,而仅仅是满怀恋爱的心绪:

蔷云两手相握,看看只有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倒好,任凭感情的奔驰和幻影的重叠,可以想也可以不想,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话,可以唱也可以不唱……

她想起在鲁迅的一篇文章里,说到北京没有春天……可是,就在现在,在蔷云独坐在夜的太液池边的时候,风如酥,花似火,这不就是不折不扣的春天吗……

蔷云轻轻哼着,垂下头,她的心纷乱了,溶化了……一缕头发落下来,把丁香的花瓣拂到泥土上。③王蒙:《青春万岁》,第14、108-109、183、185页。

第二天,老师批评她夜不归宿,但她能给的唯一理由是:“我受了春天的诱惑。春天诱惑了我。”④王蒙:《青春万岁》,第14、108-109、183、185页。

曾镇南认为,对读者来说,《青春万岁》最动人的部分并非对五十年代政治生活的描述,而恰是那些关于初恋的情节。⑤曾镇南:《王蒙论》,第20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在对杨蔷云内在生活的心理描写中,呈现出一大片未知的独属于青春的域界,大多数社会主义成长小说都在“政治正确”的名义下故意对其视而不见——那是一片由感官体验、欲望、爱情和性意识构成的域界。在《青春之歌》中,这一域界只有被改写为政治寓言时才能出现,而在《青春万岁》中,它坦坦荡荡地浮现出来。王蒙以微妙而轻柔的笔触让它“复活”,显然并未将青春期的感伤或不羁的热情当作“错误”或“政治不正确”;相反,他把这些情感视为青春经验中自然的,甚至是最美丽的部分,其理所当然应该被刻写进他为青春树立的文学纪念碑。这些青春期的情感颤动,打破了严肃与象征意义的政治空间,展现出小说与日常生活、青春期的感受、情感的丰富意味之间的亲密接触。在这些描写中,青春暂时从政治利用中解脱出来,重新获得个人化、人性化的身份。

这样一种暧昧的青春形象,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王蒙的小说在五十年代难以通过审查。但我们同样必须了解,在这描写之下,有着王蒙的“过度”自信:青年“完全”等同于更高的象征实体——国家、未来,甚至毛泽东本人。因为真诚地相信青年之于年轻的新中国的表征功能,王蒙毫不迟疑地将他笔下人物的所有青春冲动都加以合法化地表达。他强调青年将新中国诞生以来的节日氛围永久持续下去的能力,并夸大了青年依据自身意愿重塑社会规范的力量。由此,《青春万岁》创造了新中国早期最为激进的青春形象。通过揭示青年形象中神秘而迷人的青春欲望,小说释放出青春不安分的巨大能量,它打破了官样文章的许多界线,以此写出青春潜在的不可驯服性。

与《青春之歌》相比,《青春万岁》作为成长小说的文类特征并不清晰。林道静的成长按部就班,小说叙述采用人生旅途的形式,引导她向一个确定的结局转变,以期抵达政治意义上的完美结局。但王蒙小说中描述的人生已经被置于完美结局出现之后,她们无需再经历林道静的那种痛苦转型。在《青春万岁》中,只有一些政治落后的次要角色需要接受帮助和考验:如呼玛丽,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需要看穿教会的“残酷”,以使自己摆脱宗教的束缚;如苏宁,本是资产阶级家庭的小姐,她必须放弃空虚、颓废的生活方式,才能重获青春的光辉;又比如李春,一位自私但刻苦的学生,在大家的帮助下意识到自私、自负、只看书本知识的缺点,由此她获得正确的政治意识,开始服务于集体。对于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那些政治进步的学生,尤其是杨蔷云,成长已不再是痛苦的演变,因为她们已经处身于社会主义“天堂”中,并且她们已是这个社会合格的主人翁。但也由此,她们的成长缺乏“转变”的情节意义,与身处旅程之中的现代青年不同,王蒙笔下的年轻女孩已达到旅途的终点。在这个意义上,《青春万岁》明显缺少如《青春之歌》那样的成长小说的文类特征,它更像是一个礼赞青春的活动纪念碑。

王蒙曾说《青春万岁》记录的他们这一代人的青春体验是不可再现的,这一说法确实富有预见。因为那样一种自信的乐观精神,只能托庇于新中国建立之初短暂的繁荣氛围,那时中国的青年人对新政权充满信任,而后来侵蚀这种信任的一系列“教育”和“再教育”尚未展开。五十年代早期,王蒙这一代年轻人的情绪和心理背后,是整个社会自觉或不自觉参与制造的共产主义梦境。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能会发现,王蒙小说初稿中最“成问题”的部分正是其高潮性的结局,他在其中描画出一个如梦般的美好场景,本意以一种夸张的手笔塑造青春的崇高形象,但却由于过于露骨的自信暴露出它的虚幻本质。说这个结局有点过分,是因为毛主席本人出现在女孩子们的面前:①这一场景只出现在2003年版的《青春万岁》中,部分地恢复了王蒙1956年的手稿,而在这部小说其他更早的版本中,这一场景所有的六页篇幅都被删去了。见王蒙《青春万岁》,第315-320、320页。

清晨两点,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再次聚集在天安门广场上,这一次是为了庆贺她们的毕业。这时,一辆汽车停在她们身边,从里面走出的,正是毛主席本人。毛主席的出现,使女孩们欣喜若狂。他对广场上的学生们发表了一番热情演讲,鼓励大家为国家的未来而努力工作,并和小说中的几位主要人物亲切交谈。这过分的幸福令学生们迷乱。他们的谈话持续到天明,当毛主席准备离开时,女孩子们激动地互相拥抱。曾是基督徒的呼玛丽,原本因为自己的信仰而从不敢宣称幸福,此刻突然冲向毛主席,她止住眼泪,说:“毛主席,您看,我笑了,我是会笑的。”②这一场景只出现在2003年版的《青春万岁》中,部分地恢复了王蒙1956年的手稿,而在这部小说其他更早的版本中,这一场景所有的六页篇幅都被删去了。见王蒙《青春万岁》,第315-320、320页。

她真的笑了。同时,晨曦照亮天安门城楼的轮廓和正在修建中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新的一天就要到来了,小说到此结束。

在此结束的,不仅是这一部小说,还有一个漫长的旅途:现代中国文学中的青春经验。《青春万岁》光明的结尾,似乎意味着: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动荡、伤痛、焦虑、绝望,以及以巨大而持久的努力来改造、转变中国,使无论自己还是整个社会受到启蒙、走向革命,现代中国青年的漫长旅途似乎终于快要终止,一个美好结局已经看似不远。在这一刻,所有过去的不安和忧愁似乎融化于无形之中,照亮天安门广场的晨曦,也照亮了现代中国青春形象中的所有角落。

这个结局令人想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预示着——毛泽东对青年的召唤:“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充满生机与活力。多少代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所梦寐以求的理想似乎已经实现在这个包罗万象、光彩逼人的青春美景之中。小说中毛泽东的亲自出场,以及他对青年的讲话,比什么都更好地证明了青年王蒙的信念。他坚信青年在为国家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也坚信毛泽东对青年的信任,对青春的无限赞美。

这确实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然而,我需要补充一句:一九七九年,经过“反右”、“文化大革命”以后,当王蒙终于能够出版他的小说时,他删去了这一结局,毛泽东的身影从青春万岁的纪念碑中消失了。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消解了叙述的理想高潮?这或许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从王蒙写下这个结局,到他决定删去它之间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在“生活是太美好了”的历史感受消失之后,他显然经历了太多“不美好”的时光。从一个更为讽刺的角度来看,我们或许会在毛泽东与这些女学生会面的情景背后,预见十三年后发生在同一地点的现实中的一幕:一九六六年五月,毛主席出现在天安门广场,向百万红卫兵挥手致意。毛泽东鼓励他们发挥年轻的激情,开足青年的能量去向权威挑战。红卫兵的山呼海啸打开了中国青年史的崭新一章,并由此开启中国青年的又一段艰险多灾的旅途。

站立在毛泽东面前的杨蔷云和她的同学们,她们的笑容天真、诚恳、热情,我们不可能在其中辨认出红卫兵的面孔。毕竟,她们和红卫兵属于不同的时代。但王蒙小说中这些任性而冲动的年轻女孩身上闪现的自我定义、自我肯定的青年形象,在把青春从政治利用中解放出来的同时,或许已经催生出将会无限增长却无自省能力的狂热。不久之后,它将卷土重来,横扫一切,将理想主义变成政治法西斯,使乌托邦变成打砸抢。那时,“八九点钟的太阳”将会以致命的热度灼烧在中国的土地上。

青春万岁!它闪亮,像神灵一般,随后内爆,黯淡下去。

【译者简介】康凌,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

随笔与书评

宋明炜,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二○○五年),卫斯理大学(Wellesley College)东亚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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