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皓,王 静
作为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离开家乡湘西,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是从他树立重造国民性目标开始的。1923年初,沈从文被调到保靖报馆任职,在那里,他接触到《新潮》《创造季刊》《改造》等五四新潮刊物。“我从那儿知道了些新的、正在另一片土地统一日头所照及的地方的人如何去用他们的脑子,对于目前社会作一度检讨与批判,又如何幻想一个未来社会的标准与轮廓。他们那么热心的在人类行为上找寻错误处,发现合理处……我明白人活到社会里应该有许多事情可做,应当为现在的别人去设想,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1]361-362凌宇就此指出:“沈从文终于向新思想‘投了降’。他从历史文化中培养起来的民族自豪感和热爱国家,热爱脚下土地的情感,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朝着时代的主潮皈依,开始面对20世纪的‘中国问题’,并由此产生了对别人、对民族中的大多数人,对人类应当承担责任的社会理想和历史使命感。”[2]121在五四思想的影响下,青年沈从文开始追问生命的价值,思考社会人生的意义,树立起重造人和民族的理想,最终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
沈从文以文学为工具重造人性进而重造民族品德,推动国家的发展。重造理想的现代人和理想的现代民族是沈从文重造国民性的目标指向。
重造现代人的核心是重造现代人性。文学是人学,立足人、观察人、思考人、表现人;现代文学的主要任务之一即在于思考、塑造现代人,表现、规范现代人性。沈从文继承了五四传统,以人的独立意志、民主思想为目标,通过文学塑造典型“现代的人”来克服现代中国社会的危机。他深刻认识到社会的发展与人性的发展走着不同步调,与现代文明的进步相对应的是以人性的退化为巨大代价。诚然,不能为保持人性原始野性的纯自然状态而放弃人类文明的进步,也不能任由人性在现代社会转型中迷失和堕落。他将人性的重造视为文学工作者应负有的职责,并将人的重造作为民族抬头、国家振兴的基础。
沈从文曾说:“一个伟大作品,总是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对于当前社会黑暗的否认,以及未来光明的向往。”[3]413人性成为沈从文文学创作的出发点和立足点,是他审视社会人生的独特视角和他整个文学世界的基础。他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神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现的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4]2-5可以看出,沈从文人的重造思想是以重造现代理想的人性为中心视野。
沈从文并未写过系统阐述他对人性问题看法的文章,但通过整理和分析散落在他各篇文论、自传和题记类文章中的相关文字,可以得出沈从文是在一个牧歌式的、充满了浪漫色彩和诗情画意的湘西蛮荒社会和一个现代文明与封建意识影响交织的都市社会对比的背景中来思考人性和理想人格问题的。他在五四精神传统、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和湘西地域文化的影响下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人性建构。
沈从文将人性分为“魔性”和“神性”。“魔性”又称为动物性,是人的自然属性,表现为生命的自然形式和自在状态。沈从文指出“人是特殊的动物,即眼前所谓生物的一种,也吸收阳光雨露,需要吃、喝与种族的繁殖延续,努力在各种环境中求生存。……人终不能完全摆脱谋求‘生活’的兽性,……摆脱不了受自然的限制。”[2]276“满足食与性符合‘人为生物之一’原则,从生物观点上说,不算是件坏事情。”[3]17“神性”是人区别于“魔性”的所在,人需要有精神信仰和意义追求,属于人生理想与情操的精神活动。凌宇在论及沈从文“神性”观念时指出:“(沈从文认为的)神性的最高价值表现在将自我与民族乃至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为民族乃至人类的独立、自由与完善而努力”。[5]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魔性是人生物本能的物质方面的追求,神性属于人生命本质的精神方面的追求,沈从文使用魔性和神性的范畴,表现了对生命的庄严态度。
沈从文对人的魔性与神性都是持肯定态度的,魔性是神性的基础,神性是魔性基础上的升华。他心中的理想人性是魔性和神性的有机统一。只有魔性,人就和动物没有区别,生活没有目标,退化为物质利益的简单追求者;只有神性,那人类就无法繁衍后代而继续存在。只有当魔性与神性均健康发展、有机融为一体时,理想人性才会出现,如果一方畸形发展,人性就会出现问题。沈从文发现都市人在现代文明商品社会“物化”意识和封建意识的夹击下,神性退化,魔性被扭曲,人性丑陋的一面凸显,人的发展出现了严重危机。神性退化表现为现代都市人被异化,成为金钱、情欲、权力的奴隶,物欲横流,情感冷漠和精神空虚,责任丧失、道德沦丧、人沦为“物”。魔性扭曲体现在人的自然天性受到压制,性力量缺乏,虚伪、懦弱、阿谀、懒惰、拘谨、小气、表现为一种营养不足、生命意志匮乏、无比虚弱的“阉寺性”。
沈从文认为他印象中的家乡——湘西原始野性的生命形态身上具有人性良好的一面,是魔性和神性较好的组合。湘西世界存在古朴的温情,湘西人没有商业意识,重义轻利,感情充沛、他们张扬着人的自然天性,生殖力旺盛,敢爱敢恨,真诚、勇敢、勤劳、大方、表现为一种充满生命力量的、雄强的优美人性。在精神上湘西人追求“爱”与“美”,这也是沈从文神性范畴的核心内容。沈从文对湘西人性也不是全盘肯定。他深切关注在现代文明冲击下商品意识逐渐入侵思想的过程,对湘西优美人性的逐渐消失而感到异常痛心:“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了。”[6]3他对湘西人现代理性缺乏和蒙昧的状态同样持否定态度,在谈到湘西船上的老人时说:“这人为什么而活下去?他想不想过为什么活下去这件事?不止这人想不起,我这十天来所见到的人,似乎皆并不想起这种事情的。”[3]184从这里可以看出沈从文对待人性问题始终是理性的,湘西人是他在自己文化背景和人生经验中能找到的最好也最适合的人性存在方式,但并非他心中最理想的人性。只有当这一人性存在方式在现代理性价值觉醒下超越封建意识和现代文明的压抑,自觉追求个人和民族解放的基础上建构时才是沈从文心中理想的人性。
重造现代民族的核心是重造现代民族品德。沈从文重造国民性的根本目标在于健全民族的人格,重造民族的品德,重构民族文化大厦和价值体系,救赎民族的堕落。[7]130在沈从文看来,理想民族品德是理想人性的整体表现,他理想人性的特点构成了他理想民族品德的特点。
值得注意的是沈从文是现代文学领域最早注意少数民族意识的作家之一。在沈从文的眼中,民族包含两重含义:湘西少数民族和中华民族。以中华民族为主体,少数民族意识和中华民族意识共同构成了沈从文的民族意识,在这个基础上形成了他重造理想民族品德的目标。
沈从文发现随着现代文明侵入湘西,湘西少数民族生活方式开始现代化和汉化双重演变,少数民族原有的生命力逐渐减退,民族的风俗特色在消失,如极富生命力特色的迎春节“痛饮”风俗看不到了。他在《龙朱》里写道:“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厉害去追求,不能选他顶喜欢的一个人,……总之这民族无用,近于中国汉人,也很明显了。”[8]330伴随着商业化,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开始占据人们的头脑,沈从文心中美好人性代表的湘西边民开始逐渐的只保留在他的回忆中,在现实中逐渐消失了。
沈从文中心视野集中在中华民族品德的重造上:“这个民族的组织力,道德性,与勇敢诚朴精神,正在崩溃和腐烂。”[9]50“街上人多如蛆,杂声喧闹。尤以带女性的男子话语到处可闻,很觉得古怪。心想:这正是中华民族的悲剧。雄身而雌声的人特别多,不祥之至。”[3]36严峻的现实使他产生了沉重的忧患意识:“谁个民族懒散而不振作,谁就败北,只会在奴隶身份中讨生活。”[9]350沈从文将重造民族品德作为自己的努力方向,“想把自己本身那点力量,渗进社会组织里面去,使这个民族多少健康一点,结实一点”,[9]63“将这个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则,重建起来。”[3]138-139
沈从文从五四精神文化、传统思想文化和湘西地域文化中吸取文化资源,开始重造民族品德的努力。“新公民道德的培养,除依靠一种真正民主政治的逐渐实行,与科学精神的发扬光大,此外更无较简便方式可采。”[10]147沈从文受道家“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回归自然,注重发现和坚守湘西少数民族固有的美好品德,意图通过挖掘现代社会中稀缺的少数民族自然天性来抗拒人性异化、道德沦丧,实现民族品德重造。沈从文重造民族品德的思想还包含一个重要内容:民族平等。他撰文指出:“对苗民问题,……应当有一根本原则,即一律平等。教育、经济以及人事上的位置,应力求平等。去歧视,去成见,去因习惯而发生的一切苛扰。在可能情况下,且应奖励客苗互通婚姻。能够这样,湘西苗民是不会成为问题的。”[11]409他深刻认识到唯有民族平等,苗族传统优秀品质才能被其他民族更好的接受;唯有民族平等,中华民族品德的重造才不会局限在单个民族的重造上。
客观的说,沈从文重造国民性目标思考继承了鲁迅以来现代文学对重造国民性问题的思考,他对神、魔双性观念的人性建构和民族品德重铸内涵的创造性思考大大丰富和充实了现代文学重造国民性目标的内容,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1]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 13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
[2] 凌宇.沈从文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9.
[3]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 12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
[4]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 9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
[5] 凌宇.沈从文创作的思想价值论[J].文学评论, 2002(6):5-17.
[6]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 10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
[7] 康长福.沈从文文学理想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7.
[8]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 5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
[9]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 17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
[10]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4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
[11]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