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林军
人类自古就在“叙事”,人类也一直在“叙事”,因为“叙事”是人类在人际交流、世界认知、知识传承、文明递续方面的重要手段。于是,“叙事无所不在”成为一个历史事实,也成为叙事学研究中最有名的“陈词滥调”之一。就历史情形看,“叙事”总首先是口头的,然后是书面的;首先是日常的,然后是文学的;首先是质朴的,然后是艺术性的。艺术性的叙事主要是指文学叙事。这种文学性叙事实践,不说西方,单讲中国古代,其形式是多样的,其内容是多彩的。有叙事的实践,就必然有针对它的思考和总结,这就是叙事思想。中国古代的叙事思想同样多姿多彩。无论是从丰富叙事学研究的理论层面,还是从发展中国叙事文学的现实层面,我们都到了对中国古代的叙事实践和叙事思想进行清理和再次总结的时候了。很明显,赵炎秋教授认识到了这一点,并拿出了实在的东西来回应。这就是他领衔创作的丛书——《中国古代叙事思想研究》(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它包括熊江梅撰写的《先秦两汉叙事思想》(第1卷)、李作霖撰写的《魏晋至宋元叙事思想》(第2卷)和赵炎秋撰写的《明清近代叙事思想》(第3卷)。
叙事学研究发展至今,论文和著作加起来可算卷帙浩繁,光是国内,自1999年至2010年,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上以“叙事”为题的文史哲论文就有9 000篇左右。由此可证马克·柯里所讲的叙事学“已成为文学和文化研究中最具体、最连贯和最确切的专门学问之一”并非虚言。同时,叙事学至今也仍未衰落,反之,它已成为也将继续成为一门显学,原因在于:“叙事”是人类文化和文学的重要部分,是表达个人与集体身份的基本方式;同时,叙事学所总结的一套观念和方法已成为全人类共有的分析文学和社会文化的思维原则和理论武器。所以,自1980年代以来,叙事学也引起了国内学者的关注和持久的研究热情。在此过程中,很多学者逐渐意识到西方叙事经验与中国的差异,认为应走进中国叙事的历史,建立本土叙事理论,并做了很多富有奠基性和开拓性的工作。但是走进浩如烟海的古代叙事文学与相关典籍文献,需要勇气更需要花费难以想象的精力。因此,既归纳整理具体作品之叙事经验又爬梳整合理论文献之叙事观点的历史性著作始终难以出现。就此而言,本书的出版,对于叙事学界来讲,是很有意义和价值的。第一,这是目前国内第一部研究中国古代叙事思想史的专著。第二,作者披沙沥金,走进“叙事”的“历史深处”,从而对中国古代叙事思想有了较深入、系统的研究,并提出了一些原创性的观点。第三,它提出了构建中国本土叙事理论的主张,并向着这一方向作了一些努力。
大凡搞理论研究,谋深而虑远,方可早定目标,早作储备,然后才会有动力,有导向,最后也才可能有收获。就笔者所知,本书能有现在这种集成式的成就,是赵教授“二十年磨一剑”的结果,也是其研究团队辛勤耕耘的回报。他有心于叙事学研究,起始于1998年,迄今一直未曾中断过这方面的研究和教学。在他最早的一篇关于叙事学研究的文章中,他就认为在译介和运用西方叙事学的一片繁荣景象下,关于中国古代叙事理论的研究却相对沉寂,缺少这方面的有意识的系统的努力。于是,他产生了研究它的学术兴趣,并在不断的积累中,他和其团队成员逐渐明晰了本书研究的目标,用他自己在《明清近代叙事思想》“代序”中的话来说,就是“挖掘、整理中国古代叙事资源,在中国叙事理论和叙事经验的基础上,建立中国本土叙事理论”。正是这种自觉的研究目标的确立,加上作者丰富的储备与比较成熟的理论运思,本书在内容和写作方面,给笔者留下了较多的深刻印象,相信大家看了之后,也会从中有所收获的。
历史的写作,首先要有历史意识和由此而来的历史视野。历史意识不仅有助于人的全局观之养成,也可提高人的有序化思维。所以,在每一种写作中,历史意识都可以化为一条线。这一点在本书的写作中也得到了印证。它本身立足于一种历史扫描,希望将从先秦到民国的叙事思想作出全面的清理、描述。但在先秦到民国这一漫长的时段内,叙事文学类型多样、数量众多,包含在论著、序跋、书信、评点等当中的叙事思想更是芜杂、散漫。此时历史意识就可发挥线索的作用,将芜杂、散乱的材料有序地分阶段地串联起来,使之有准确的定位。
历史意识也是一把犁,一把向历史深处掘进的犁。拿本书讲,历史意识最有意义的体现是将它转化成了一种批判视野和背景分析,将历史维度和社会文化维度置于对理论命题的分析当中,使它们各自能回归历史的本位或当时生发的社会文化场域。这样,不仅使全书具有比较厚重的历史感与纵深感,也让每一个观点都成为活生生的令人信服的“有源之水”、“有本之木”。爱弥尔·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的“导言”中曾说过,任何理论研究,我们都“必须追溯其最原始的和最简单的形式”,因为他坚信笛卡儿所确立的原则:“在科学真理的链条中,最初的理解始终居于支配地位”。本书无疑较好地践行了这一原则。譬如在第1卷中,无论是对神话、史传等叙事文体的分析,还是对“实录”的叙事观念、“亚叙事”的民族特色等的论述,作者最后都尽力将问题的原因推向历史的源头,从原初的民族性或基本的哲学观念和思维方式入手,来清理它们生发的轨迹。第2卷采用社会学和文化学的研究视野,虽不如第1卷那样将理论推向历史的纵深来追问,但也在一个更切近更具体的历史背景下,对魏晋至宋元文学中的叙事时间和叙事结构等问题,进行了一种契合境遇的解读。第3卷则几乎每1章都从历史角度进入,注重分析社会历史中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因素对当时叙事作品、叙事观念和重要理论家的影响,追根溯源,使真相和本质能在历史网络和社会文化网络中,得到富有立体感的呈现。这种向历史突进、向社会文化突进的做法,不仅保证理论可具有深度和广度的结合,也可避免理论走向空疏、抽象和艰涩。
这里面有一个理论研究的方法运用问题。研究方法是武器,是工具;也是角度,是路径;很大程度上可决定我们的收获和研究成就。拿本书来讲,其方法运用是成熟而得当的。以上所讲的历史意识,转化一下就是历史研究法、背景研究法或发生学研究法。米克·巴尔说过:“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一切实际上都有叙事的因素,或者至少能被理解或解释为叙事”。所以,文化研究方法应该是叙事学要采用的方法,这也构成西方所谓的“后经典叙事学”的一个特色。当本书作者在将社会历史维度置于对众多理论命题的分析当中时,其实就表明他们已有对文化研究方法的比较老到的运用。如历史研究法一样,文化研究方法也是一种背景分析法,当然,文化本身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本书也娴熟地运用了其他一些研究方法,譬如第2卷很多地方运用了西方的认同理论和意识形态理论,并使之转化为一种新的理论路径和方法,从而对叙事话语等概念作出了与罗兰·巴特等人不同的理解和发挥。第3卷则明显采取点面结合的方法,既对每一阶段的叙事思想有清晰的一般性交代,也对其中的重点作品与人物有细致剖析,于是,让人既能鸟瞰历史大幕的宏阔景观,又能抓住其中的核心和精华。
比较研究历来也是把握对象本质、辩证对待事物的基本方法。在本书中,一方面,有对很多有关联的概念之间的内在细微辨别,譬如对史传与杂史杂传之间、杂传体与杂记体之间、话本与章回小说之间、笔记小说与野史笔记之间的不同叙事特点作出了区分。恰是这种细腻的辨别,可让我们洞幽烛微。另一方面,有中西之间的宏观比较。作者认为,中西比较方法是研究先秦叙事的一条关键路径,并总结指出:西方有经过“二次创造”的“再生神话”,中国则只有“弱叙事性”的“原生神话”;于是叙事的奠基石在西方是神话与史诗,在中国则是史传与诗骚;叙事观念上,西方是“虚构”,中国是“实录”;叙事手法上,西方多叙述,中国多描写,即对于叙事的静态化处理;叙事结构上,西方是“时间化”,中国是“空间化”;叙事时间上,西方是“写实性”,中国是“写意性”;等等。书中这种比较虽惜乎未能充分展开,不能予人更多的阅读欣喜,也虽搜罗、融汇别家的观点在其中,但作者结合运用以上所讲的背景分析等方法,提出了一些有启迪性的个人见解。
所以,即使是“旧”材料,但只要有“新”方法,或方法的恰当使用,也就可以有“新”视野、“新”发现,有一定的理论创新,也就可以予读者以启迪。一个论断对人有启迪,很难少得了创新的贡献。启迪越大,表明新意越多。笔者不敢说本书在理论创新上做得已很成功了,但由于作者能参照西方理论来展开文本细读和理论总结,并能将中西思想融会贯通,返归历史深处和社会文化的大舞台,因而对中国经验有切合历史实际和理论实际的深度读解,“读”出了自己的体悟,“读”出了一些只有自己仔细读过才可能有的识见,提出了“中国叙事思想”等一些新的概念与范畴,拓展了叙事学研究领域,丰富了叙事学研究知识。
对3卷分而观之,可见在第1卷中,作者通过对《史记》、杂史杂传、《诗经》、《楚辞》等的阅读,并吸收融合前人的观点,拈出“史化”和“诗化”两个概念,来概括先秦乃至整个古代叙事的基本面貌。“史化”即中国叙事的“慕史”倾向和“拟史化”写作与批评实践;“诗化”即受诗骚抒情传统之影响,古代叙事轻“再现”重“表现”的“亚叙事”倾向。这种论述与概括,与关于“空间化”叙事结构的观点一样,都是具有新意而符合实际的。在第2卷中,作者认为,志怪书是一种“历史的增补”,以此形式进入到权威的历史叙事家族中,其叙事结构则是二元时空(即真实时空和幻化时空)并置互渗;还认为唐传奇之叙事成规有三:一是“个人化观点”,二是情节化修辞,三是诗赋言情。可以看出,这其中一些观点是作者自己“读”出来的。第3卷的新见和有启迪性的看法也较多,它不时地从对明清白话小说、文言小说、戏曲,尤其是《水浒传》《红楼梦》等经典名著的详细解读中流露出来,也时常从对金圣叹、李渔、王国维、梁启超、林纾等理论大家的论析中传达出来。譬如作者通过对《红楼梦》和说书艺术等的阅读与提炼,认为韦恩·布斯的“隐含作者”不足以说明中国叙事的情况,因而提出“影子作者”这一个新的概念,提高了我们对中国古代叙事的认识。
概言之,这是一本充满个人见地和理论份量的力作。它也为我们常感头疼的所谓理论创新问题提供了若干参考。一条途径是要敢于揽苦活,做别人做得较少或怕做的事情。“中国古代叙事史”就是令很多人望而却步的苦活、累活,因为还没有人做过,而且陷进去就几乎出不来。另一条途径是要甘于也善于坐冷板凳。甘于坐是个态度问题,善于坐却是个方法问题。“中国古代叙事”是个大海洋,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作品和文献,坐不得冷板凳,就只会浮于表面,说一些空话和套话。其他的学问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做冷板凳,意味着要带着方法,去钻进文本,这样才会“看”出问题并理清问题。这就牵出第三条途径,即“死啃”书本,读出自己的感悟。只有自己“亲自”去“死啃”原典,才会有只属于你一个人的阅读体会,这是谁都未曾有过的,也是谁都无法抢走的。窃以为这是理论创新颠扑不破的一个原则。这不仅是个“慢阅读”的问题,也是个“要阅读”的问题,即搞好学问,必须要自己去细细阅读。“细”读、“死”读,才不会人云亦云、蹈袭前人。而在这个浮躁和充满压力的年代,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呆子”呢?但其实,希望是在“呆子”身上的。愿以此与学界同仁共勉!
[1] 马克·柯里.后现代叙事理论[M].宁一中,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3:3.
[2] 赵炎秋.中国古代叙事理论研究刍议[J].中国文学研究, 1998(1):3-5.
[3] Mieke Bal.Narratology.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Narrative(second edition).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99: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