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妍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推进现代化始终摆脱不了回答如下命题:即如何实现现代化以及为何实现现代化。就前者而言关心的是如何从投入与产出的角度来不断提高经济社会的发展水平,也就是在物质财富方面取得较大积累;就后者而言关心的是为何不惜一切代价推进现代化的进程,也就是实现现代化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对以上双重命题的追问,使得现代化从推进的那刻起就必须权衡处理好其实现方式和实现目标的关系。然而,在人类社会的发展实践中,由于对物的拜物教进而对资本拜物教的执迷,使得人类在现代化的推进中,将本来是根本目的的人的全面发展视作了实现现代化的工具方式,人并没有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取得应有的能力扩宽范围,经济的增长蒸蒸日上,而人的主体地位却不断被漠视,这使得人类陷入了现代化的逆向性陷阱中。
黑格尔曾指出:现代世界的原则就是主体性的自由。而这种主体性自由最早是由笛卡尔奠定的,自笛卡尔开始“我们踏进了一种独立的哲学。这种哲学明白:它自己是独立地从理性而来的,自我意识是真理的主要环节。……在这个新的时期,哲学的原则是从自身出发的思维,是内在性……”[1]。众所周知,理性是作为人的本质规定,通过对人的理性的启蒙和对人的理性能力的发挥,人们才能揭开自然的面纱,通过人对自然的统治,把人从自然的统治中解放出来。同时随着人的理性能力的运用和理性光辉的普照,人们能够超越经济社会生活的矛盾和冲突,实现社会的和谐和正义。主体的普遍理性是把人从“人”和“物”的强制中解放出来的重要力量,人的解放就在于理性的启蒙,在于主动地运用自己的理性,破除偏见、迷信和外在权威对人的控制,从而使自身成为“自我立法”的真正自律、独立的理性主体。因此,主体性自由即以人为本的实践展开是以理性为制约的。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认为:“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2]。这就是说,人类不仅能够按照科学的尺度来进行生产,把整个自然界变成自己的“无机的身体”,而且能够把自己的内在的尺度——善和美运用到对象上去,实现自然的人化,创造着适合人的生存发展需要的理想世界。人之所以高于动物,是因为能够掌握这两个尺度,并在行动中把两者自觉地结合起来。所以,“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属于它的肉体,而人自由地面对自己的产品”[2]。因此,人之为人懂得从人的本性出发,来对待整个自然世界,以人的本性来理解自然界,最终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可持续发展。
可见,以人为本要求遵循人的本性,使人的类本质的实存样态在社会中得以全面展开。在这个实践过程中,必然要求只能以人为主体,以实现和发展人的本性为目的,也是社会与个人之间实现了内在的统一。因此,在现代社会,如果用传统发展观念来理解现代化进程中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就会使社会失去其真实的本质,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特别强调:“应当避免重新把社会当作抽象的东西同个人对立起来”[3]。
为此,朱成全教授认为:“以人为本”是分层次的。如果从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生存—安全—爱—尊重—自我实现来看, “以人为本”就应当是分层次的。越是重视低层次的人的需要,就越是低层次的“以人为本”;越是重视高层次的人的需要,就越是高层次的“以人为本”。我们崇尚的是高层次的“以人为本”,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以人为本”[4]。
以人为本就是强调在现实生活世界中,遵循人的本性,以人的本性来理解自然、理解世界和创造世界。实现以人为本,根基在于人的实践活动。现代性进程的实现意味着新的时代的开启,代表着用一种新的时代观念和历史观念去把握和引领人类新的实践生活,这便内在地要求用一种以人为本的哲学思想自觉地表达与把握这种新的实践生活。因此,以人为本的哲学意蕴其实质就在于以人为经济社会的价值目标的一种价值观。而以人为本就要满足人的物质文化需求和人的根本利益,即以人为经济社会发展的价值取向。
尽管从理念层面勾勒出了以人为本的美好景象,但是在现实层面,我们却是以一条异化的途径所表现出的人作为主体缺失的图景。众所周知,没有主体的人参与的自然界是自在的。人类社会不仅是一个自在世界,而且是一个价值世界,是人所创造的意义世界。在直观上体现为“物”的感性世界,而其深层的内涵却是一个处处渗透和体现着人的特性、人的活动和人的意义的世界。这就是说,融入了人类社会实践的自然界才是现实的自然界、有意义的自然界。正是由于以人为主体的社会实践活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展现,所以,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3]。
其实,人在追求现代化的进程中以对物的现代化的沉迷而使得人的现代化被异化。人作为主体之所以在实践中被缺失,不是因为缺乏对人作为主体认识的知识,而是因为指导实践的知识对于人作为主体而言是错误的知识。人就是在这一曲解中不断被消解,不断被异化,不断被漠视。
首先,从价值观来看,缺乏将人作为主体的认识。一直以来人们停留于如何实现现代化的层面,而对为什么实现现代化这一具有价值意义的层面加以漠视。进一步而言,人将作为现代化本质目的的人的全面发展看做了实现物的现代化的工具方式,从而使得人在对物的拜物教中将自身异化了。在实践中,人不断异化人类中心主义,不顾及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不顾及处理眼前利益与未来利益的关系,不顾及处理发展质量与速度的关系,从而使得人类因为不尊重自然规律而遭到了自然的报复。正是对自然规律的违反,破坏了生态平衡,导致了人类发展模式的不可持续性,人类前景的不断担忧性,人类生活质量的不断降低。
其次,现代化的推进表现为单一维度。现代化本来具有双重内涵,但是在实践中人却仅仅关注物质的现代化,表现为对现代化的考核中只是考虑物质水平的改进,GDP的翻番,但是没有将人的全面发展的能力考虑进来。尤其是工业革命以来,传统与现代的分流,导致了发展中国家向往于发达国家物的现代化的表象,而不注重汲取人的现代化的内涵,以及发达国家以物的现代化不断支配发展中国家,这些都导致了发展中国家优先考虑物的现代化,而漠视人的现代化。
最后,经济发展践行的高代价。在一个稀缺的世界中,稀缺性意味着权衡取舍,从而使得我们有所得必有所失。正是由于以上两个原因的描述,导致了经济发展的高代价性。人为了追求现代化所暂时获得的成果还不足以抵挡为之而付出的代价。生态环境的恶化、全球气候的变暖都是这种拜物教式发展模式的恶果。尽管从京都议定书开启人类追求生态化发展,积极构建循环经济发展的模式,但是由于生态问题不仅仅意味着环境治理,还关乎到发展的可实现性,这导致了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间的意见分歧增大。对处于发展进程中的发展中国家而言,增长似乎是首位的,只有在物的现代化实现后,才有可能考虑到生态环境的保护;而发达国家先污染后治理的模式带来了今天的双重现代化,在生态主义逐渐流行的今天,似乎更加追求环境的友好性。
可见,发展阶段的分野,势必会给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带来理解的鸿沟。因此,如何构建合理的生态补偿机制,权衡处理好发展与生态的关系,对国家间的合作具有深远的影响。但从人的现代化的持久性实现视角来看,发展应该由高代价模式向低代价模式转变,这就要求我们不断深化循环经济的理念,积极采取清洁生产机制,构建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社会。尤其是在深处全球气候变暖进程中的今天,发达国家要在发展模式转变方面起到表率作用,提升经济发展的生态性及友好性;同时还要积极向发展中国家提供技术、资金和人才等方面的帮助,以此分担应有的国际责任,让发展中国家在发展中实现生态性,促进发展与生态的良性互动。
实践中对人的现代化本质的偏离,使得现代化被逆向性蒙罩。具体而言,发展的决策者在发展动机方面不顺应现代化的潮流,而是按照与现代化相悖的某种模式来思考和推进发展。由此将现代化向后拉退而非向前推进,即发展的逆转[5]。如何才能够超越现代化的逆向性,依据马克思对人的存在方式演变性的分析,就是必须把人的现代化视为发展的本质和目的,回归人的主体地位,构建以人为本的发展模式,最终实现以人为本。
现代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目标指向,不同的经济社会发展模式影响着现代化的实现。究竟应该如何处理现代化进程中人的发展,这无疑关乎到发展模式的选择以及对人的发展地位的重新审视。对于这一富有价值意义的命题,马克思给予了深刻的分析。马克思认为应当以人的存在方式为视角来考虑人的发展,并应跳出抽象化人性的误区,且要将人的存在方式与经济社会发展阶段紧密相连,以此来揭示人的存在方式的演变性。基于此,马克思做出了如下的判断:在自然经济时代,人的存在方式表现为人的依赖关系,人必须在族群方式中生存;在市场经济时代,人的存在表现为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人逐渐从群体本位中转到个体本位;在产品经济时代,人的存在表现为人的全面发展的自由人联合体[6]。马克思的这一判断开启了人类认识自身的新时代,强调了现代化进程中的人类主体意识。由此易见,现代化必然是一个规范性的概念,同改进几乎是同义词。现代化包含了物的现代化以及人的现代化双重内涵,只不过物的现代化应当服从于人的现代化本位。将人作为主体的经济发展,才能克服有增长无发展的丰裕中的贫困,从而不陷入现代化的逆向中。这就促使我们必须抓住人的现代化的本质要求,以物的现代化来推进人的现代化的切实实现。
首先,以目的导向彰显人的主体地位。对人的主体地位的强调,实质上是将马克思对人的全面发展的关注切实地付诸于实践。目的导向的彰显,要求我们必须转变以往的发展理念,特别是在指标构建以及评价方面,以人为本位,注重强调人在现代化进程中能力的提升,注重关注人对物的现代性成果的共享,注重构建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机制。这就进一步要求我们改变以往只注重技术效率的动力发展机制,实现把人的发展视为目的的价值机制。
其次,以整体思维实现人与物的和谐。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实质上是把他者地位置于不顾,仅仅以同一性来追求自我的实现,殊不知却导致了自我实现的不可能性。因此,在践行以人为本的发展模式进程中,应当切实从整体性出发,以此构建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以此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可持续性。整体性思维实质上是把人类的实践活动与大自然容许的限度有效地联系起来,而这正是持续性的人的现代化的诉求[7]。
最后,以责任理念保障人的全面发展。人的全面发展的实现需要一系列支撑条件。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代社会,人的全面发展必须要依靠政府的积极参与。政府对发展理念的理解与践行,从根本上能够决定到人是否在现代化推进中得到全面发展。基于此,诸多的国家政府以及学者纷纷倡导构建共享性的增长模式,推进包容性发展,把对人的发展能力的提升以及发展机会的创造视为政府的责任理念。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存在两种政府失衡:一个是由于所处的发展阶段带来的有心而力不足的能力型失衡;另一个是由于发展理念认识不到位导致的有力而心不为的责任型失衡。前一种失衡主要受制于发展阶段的约束,即发展阶段型失衡;而后一种失衡主要是由政府失责造成的,即政府责任型失衡[8]。对于广大发展中国家而言,如何超越这两种失衡,对于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而言的确是不小的挑战。这势必要求加快政府职能转变,弱化经济发展的国家化趋势,即从生产性政府转向公共职能性政府。在经济社会转型的进程中,我国立足于发展的实际以及对未来的展望,于2003年党的十六届三中全会第一次提出“以人为本”的原则,指出要“坚持以人为本,树立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观,促进经济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2006年党的十六届六中全会又明确指出以人为本是建构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指导原则:“必须坚持以人为本,始终把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作为党和国家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实现好、维护好、发展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不断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做到发展为了人民、发展依靠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并在此基础上采取了针对性措施,这就为促进人的全面发展提供了制度性的支撑。
新时期我们应该以发展理念的变革来彰显现代化的主体意识,即人不能在现代化的逆向中持续异化自我。以人为本是现代化进程中人所特有的存在状态。在现代化进程中,人总是要通过观念变革和实践变革,力求超越各种现实条件的羁绊,不断改变人自己的存在状况,实践人的自我生成和自我超越。古往今来,出于自身独特的生存状态,人们总是力求在最深刻的层次上和最彻底的意义上把握自己与世界的关系,进而从根本上确认自身在世界中的地位与价值,从根本上解决自身在世界中的命运问题。以人为本意味着我们必须将人作为发展的逻辑起点,将发展视为提升人的能力的过程,以人的能力的全面提升作为进一步发展的发动性因素,避免因人的异化对发展造成的限制性,以此实现人的现代化与物的现代化的良性互动。就如同马克思所言,财富的主客观因素越是在更高的程度上具备,财富就越容易创造[6]。
人类能够做的未必是应当做的。现代化的逆向性向我们昭示在推进现代化的进程中应当以人为本位,以人为诉求,以人为导向,唯有此才能以整体思维和谐地处理好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而步入一个生态化的、环境友好型的、可持续的社会。在当今中国深处转型的进程中,既要充分发挥市场在“市场社会”中的资源配置作用,又要彰显政府在“社会市场[9]”中的再分配功能,以经济政策与社会政策的合力来促进物的现代化与人的现代化的和谐,从而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体现出发展成果的共享性,以及经济社会的进步与人民福祉不断提高的同步性。
[1]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59-60.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296,274,274-275,297.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122.
[4]朱成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解读维度及其当代意蕴[J].财经问题研究,2008,(10).
[5]丰子义.发展的推进与逆转[J].教学与研究,1999,(1).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04,486.
[7]王妍,刘猷恒.环境伦理内涵指向[J].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009,(2).
[8]吕炜,王伟同.发展失衡、公共服务与政府责任[J].中国社会科学,2008,(4).
[9]王绍光.大转型:1980年代以来中国的双向运动[J]. 中国社会科学,2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