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峰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21世纪诗歌走过了十年,这十年中有两个诗歌写作现象值得重视,那就是底层诗歌和草根诗歌。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这两类诗歌写作是对中国社会现实的能动自发自觉的回应,而不是封闭在所谓诗歌本体内部的技术性操练。这样说,难免会有人提出质疑:任何诗歌都有技术性。的确如此,不过是为技术而技术,还是坚持技术与表现内容的同构关系,是大不相同的。实际上,技术主义者的技术也不能脱离与表现内容的同构关系,其所以只把技巧的创新(其实往往不过是对西方种种诗歌潮流的模仿)当作诗歌的全部,是因为其不准备对社会现实发言,内容自然贫乏得很,这样的技术操练就是与这样的内容同构。为了把底层诗歌、草根诗歌与技术主义的差别讲清楚,这里先简单回顾一下文学技术主义的由来。
198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形势的演变,中国文学逐渐形成了一套具有压倒性的成规:在文学观念上,首先认为文学是一个独立自足的领域,它具有自身运转和发展的规律,以往时代的政治干预破坏了文学的自律,赋予它太多的社会任务,结果文学遭到很大戕害,所以文学就该拒绝政治、拒绝任务,这样才能按其自身的规律运转,获得本该具有的独立与自足;其次,与此相配合,文学应该坚决反对“题材决定论”,文学的价值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这样的文学观念体现在创作上,就出现了两个转向,一个是“语言学转向”,一个是“向内转”。“语言学转向”就是把文学写作当作语言实验,以叙事技术和形式创新为能事,于是,文学写作的中心就落在“怎么写”的问题上;至于“向内转”其实是前者的逻辑结果,因为文学写作既然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那么,文学的表现对象就很容易被表现者取代,社会现实被表现者隐秘的内心取代。而且,这样的文学有意破坏社会现实的稳定存在,拆除人的主体意识,这或许有后现代主义支撑,但更为技术操练提供了方便。这里需要说明一点,重视怎么写并一定导致技术主义,而且,重视怎么写带来对形式的自觉,有益于深入认识形式与内容之间无法分离的关系,所以重视怎么写的合理结果应该是:重要的是怎么写,也是写什么。但是,我们的文学成规把怎么写和写什么对立起来,割裂开来,这才导致文学技术主义。
当然,即使技术主义者将怎么写和写什么对立起来,割裂开来,实际上两者仍然无法分割,虽然你的写法是纯粹的技术操练,但仍然会写出相应的内容,只不过这样的内容远离社会生活,仅是自己隐秘的内心或内分泌(余华语)罢了。再者,如果考虑到当今世界资本主义经济生产对专业技术分工的依赖,这样的文学技术主义正是把文学变成当今世界所需要的一个专业、一门技术,把文学家变成技术专家。虽然文学的技术专家不能为经济生产提供直接助益,但其将文学的发展只作为行业内部的事情,有意规避文学和社会现实的联系,规避文学和政治的联系(所谓摆脱政治对文学的束缚),特别有利于资本主义经济秩序和社会秩序的维持和稳固。文学立志于对社会现实不闻不问,一味在行业内部搞技术革新,最终丧失对社会现实发言的能力,这不正是霸权力量非常喜欢的事吗?所以,技术主义的不讲政治不讲现实本身就是一种帮忙帮闲的政治,不过是不自知而已。在这样的文学成规的反衬下,底层诗歌和草根诗歌的现实意义就比较容易看清楚了。
要明了“底层诗歌”这个概念,先要探究一下什么是“底层”。19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社会迅速地阶层分化,出现了底层这个概念,这个概念一经出现就不胫而走,很快就成为人们的常用语,人们用它取代阶级的说法,指称任何时代的下层人。底层对阶级的取代,意味着人们的社会观发生很大变化。很明显,底层源自从社会分配和社会消费的角度划分社会阶层,而不是像阶级那样从社会生产的角度来划分,这样,底层就是指在社会分配结构中分配很少的那些人群,这些人群在社会消费中贡献自然非常小;而当今世界,人们越来越强调消费、需求对经济发展的根本作用,所以,底层在消费领域的无所贡献就使得他们被认为对经济发展没什么用处,不但没什么用处,还是被救济的对象,是社会的包袱和累赘。而与此形成对照,虽然工农阶级在社会分配中分配比例也很小,消费贡献也不大,但从生产的角度来划分阶级,却赋予了他们非常重要的地位,他们是物质财富的生产者,是历史的创造者。这样巨大的差别意味着人们对社会结构中各阶层功能地位的认识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种变化使得底层除了要忍受物质生活贫困之外,还要在精神上遭受被歧视的痛苦。底层的这种双重痛苦表现于诗歌,就是底层诗歌,底层诗歌大多出自底层人之手,比如打工诗歌和工人诗歌。
打工诗歌主要出自农民工之手,农民工与城市底层相比,其命运更为艰难痛苦。改革开放以来,随着跨国资本进入中国沿海经济区域,中国开始新一轮的工业化、城市化,在这过程中,农民工这个群体开始形成。这个群体虽是新时代的产物,但其命运仍然是农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命运延续。大家知道,在现代化、工业化的进程中,农民一直是工业化成本和代价的承担者。改革开放前,农村的集体经济形式有利于国家从农村大量提取产出,支持城市的工业化建设,这样,城市工业迅速发展的同时带来农村的贫困,与这种城乡差距相配套,城市和农村各自建立了一套生产、分配、社会保障体制,这就形成城乡二元体制。改革开放以后,这种体制出现了一些变化:农村集体经济解散,允许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可是,当城市在大规模工业化之后,在经济上对农村具有绝对的支配地位,所以,农村不可能再维持自给自足的经济,农民只靠农业生产也难以维持生活,所以只有流动到城市去出卖劳动力。这种现实处境是农民在现代化进程中命运的延续,这种现实处境在打工诗人笔下是那样的紧迫无奈:
“放下镰刀/放下锄头/别了小儿/别了老娘/卖了猪羊/荒了田地/离了婚/我们进城去/我们进城去/我们要进城/我们进城干什么/进了城再说……”(谢湘南《在对列车漫长等待中听到的一首歌》)
既然为了生活不得不进城去,那么进城之后的处境又怎么样呢?前边提到,改革开放之后城乡二元体制有了一些变化,但这变化绝不意味着这种体制的瓦解,这种体制下形成的城市户籍身份和农村户籍身份一如既往地保留下来,这种户籍身份的区分,不仅使农民工享受不到城市人的任何福利和保障,而且还时时遭受城市人的排斥和歧视。如果说,在城乡二元体制形成之后,城市人的身份优越感就建立起来,但那时阶级话语和工农一家的政治宣传,使得这种优越感不好公开表露,而改革开放以后,以往的政治宣传逐渐失效,这种优越感就变成了公开的排斥和歧视。本来在所谓消费社会,底层就遭受物质贫困和精神歧视双重痛苦,可与城市底层相比,农民工又多了一重——城市的排斥。这样,在打工诗歌中,诗人与城市的紧张关系成为经常性的主题:
“蚊子,请别叮我的脸/我已过了长青春痘的年龄/青春已从我的脸上溜走/你怎能找回一丝踪迹/蚊子,要叮就叮我的背吧/那里承受了太多的麻木/让它痒一点痛一点也好/手挠不到的地方,心能够到/……蚊子,我亲爱的兄弟/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只有你是我的知音/只有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外乡人……”(郁金《蚊子,请别叮我的脸》)
“本名:民工/小名:打工仔/学名:进城务工者/别名:三无人员/曾用名:盲流……它发高烧打摆子都在媒体/高兴时被摆在‘维权,的前面作状语/生气时又成了‘严管整治,的宾语/过年最露脸,在标题上与市长联合作了一天主语……它在新闻热线的投诉名,是屡遭侵权者/而‘严打,的枪口,曾把它圈入预备役罪犯/是居委会不屑造册的一一暂住人口/是城管办早就瞄准的一一脏乱差……”(刘虹《打工的名字》)
“我们这些居无定所的人/我们这些四海为家的人/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我们这些漂泊的人/我们这些黄土地养大的人/又以生活的名义背叛了黄土地的人/我们这些打拼在城市的人/却屡遭排斥的外来人/……我们这些奔波在季节里的人/我们这些像候鸟一样的人/我们这些—一‘鸟,人”(辛酉《我们这些“鸟人”》)
这些诗歌中,诗人用自嘲反讽的笔法抒写打工生活,打工生活的苦痛赋予文字触动人心的力量,虽然技巧、形式并不够完美,但社会现实的真情实态胜过最精巧的雕琢。而且,打工诗歌是对生活苦痛自发的反应,哪里还有雕琢形式、锤炼技巧的闲情逸致?这正如张未民所说:“他们所奋力敲打的与其说是‘文学之门,,实质上毋宁说是‘生存之门,……我们愿意用‘在生存中写作,来说明这种现象,指称这个群体的创作……这种写作最鲜明的特征是写作与生存的共生状态,或者‘第一生存体验,对于‘写作,呈现了最直接的意义。”[1]
生存现实的紧迫问题,逼迫诗人拿起笔来扣打“生存之门”,可当诗人认识到正是自己所付出的血水、汗水和泪水带来了城市的快速发展,当他们认识到自己正是这个时代的建设者与负荷者,他们就不再满足于用反讽和自嘲的方式感叹自身的命运,而是激愤地控诉社会的不公,召唤群体的觉醒:
“他们任劳任怨忍辱负重,深掩心事,舔着伤痛/工作工作工作,劳动劳动劳动/一一可这庞大的一群中,除了少数人靠拼搏和幸运取得财富/地位外,又有多少人吐丝般燃烛般呕血般把智能,汗水/和青春撒播在这块热土上,分娩了财富却被财富嘲笑/哺育了城市却被城市驱逐,最终还得弃妇般拾掇行囊……”(刘大程《南方行吟》)
“刘晃棋我同在天涯的打工兄弟/在车间人生长长的流水线/为命运加班的你/超负荷劳作日复一日/那个黑色的7月13日/你走完了23岁短短的人生/让同在南方跋涉的我/饱含青春的泪水//消化道出血呼吸系统衰竭/生命已快走到终极/昏迷后醒来的你却说:/‘别拦我,我要打卡/迟到了要罚款……,/哦,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畏惧胆怯/我们不是现代包身工/我们不是奴隶/为什么不说一声‘不,/为什么不把抗争的拳头高高举起?!//……让我们站立起来/挺起我们的脊梁骨/苍凉如歌的南方风中/让我用微弱却不屈的笔/向刘晃棋一样的姐妹兄弟/发出心底茁壮的呼喊……”(罗德远《刘晃棋,我的打工兄弟》)
从自嘲反讽自己的不幸遭遇到控诉社会的不公、召唤群体的觉醒,这是一个无比艰辛的过程,这过程不知经历了多少身体和精神的苦痛,但这个过程终于使打工诗人树立起清醒的自我意识和主体意识,使他们能够英勇地面对现实世界。清醒的主体意识的建立是打工诗歌重要的发展,它预示着改变自身命运的可能性。而这种清醒的主体意识,在工人诗歌那里有更多的体现。
工人诗歌里,有代表性的诗人是王学忠。王学忠原是河南安阳的一位国企工人,1996年下岗,与同样下岗的妻子做小生意为生,在下岗后的八、九年里,他写诗千余首,出版了《挑战命运》、《雄性石》、《太阳不会流泪》、《地火》等9本诗集。是什么赋予王学忠这样火热的创作激情和强劲的创作力?首先是工人主体意识与工人现实处境之间的巨大冲突。
贺绍俊认为,打工诗歌和工人诗歌之间的区别是,工人诗歌中具有工人的主体意识,打工诗歌中缺乏这种主体意识;工人主体意识源于工人作为阶级而存在,“他们总会想到他们是一个整体”,工人诗歌吟唱的是工人群体形象,“打工诗歌中的形象基本都是个人形象”。[2]贺绍俊的观点富有启发意义,如前所述,农民工群体形成的过程伴随着阶级话语解体、消费社会形成的过程,这个过程中底层取代了工农阶级,工人、农民在社会结构中地位发生了很大变化;在这种情况下,打工诗人的确难以从阶级的角度看取社会现实,而更容易从个人遭遇的角度展示生活情状,孤独、卑贱、疼痛、麻木、迷惘、绝望等等个人感受布满打工诗人的诗篇,不过,这些感受的普遍性与共通性已经开始促成群体的觉醒,农民工的主体意识正在形成之中,这是现实逼迫的结果。与农民工群体相比,工人群体在传统社会主义时期的阶级教育和革命意识形态宣传之下,主体意识已经建构起来,现实的巨变虽然有可能将其瓦解,但也有可能使其强化。王学忠昂扬激荡的诗情正是来自于工人主体意识与工人现实处境之间的巨大冲突。
他在《呼唤铁人》中这样写道:“几个工友兄弟/一腔愁绪/怀揣沉甸甸的失业证/和难言的委屈/来到铁人墓地//往事不堪回忆/遭遗弃的日子/犹如一颗颗石头蛋儿/被清出路基/抛在旷野的荒凉里//……天空云很低/一伙失业兄弟/来到铁人墓前/呼唤一个倒下的阶级/从坟墓中站起……”
工人阶级今昔命运的巨变从反面强化了王学忠的工人主体意识,在这种意识的映照下,下岗工人的现实处境就特别难以接受,这促使王学忠写下了大量的诗篇揭示社会的不公,虽然其中也不乏对群体命运的悲凉感叹,但其诗歌的主调还是昂扬激愤、坚韧不屈,坚信工人群体所蓄含的力量。他在诗中这样写道:“将他们组织起来/让沸腾的血成为力/让燃烧的火变成钢/便是一支能够移山填海的力量!”(《然而,我不属于下岗工人》)也正是如此,当王学忠写到农民工兄弟的形象时,也与打工诗人的自我抒写很不相同:
“民工们已经起程/若一波波奔腾的春潮/似一阵阵喧嚣的烈风/汽车、火车/轮船、乌篷/向一切需要力量的地方涌动//……天空有阴,有晴/民工们每天都是紧绷的弓/即使偶尔头疼脑热/喝碗姜汤歇上半个工/翌日起来/照样是一群喧闹的山峰”(《中国民工》)
诗中虽然一样写到农民工兄弟的背井离乡、漂泊无定、流血牺牲,但诗作更强调他们作为时代的建设者而具有的巨大力量和伟岸身影。从这里可以看出,在优秀的工人诗歌中,传统的工人与新时代的农民工兄弟,因共通的命运而惺惺相惜,这是人民群众建立共同意识的开始。从这些诗歌可以看出,底层诗歌不但直面苦痛的社会现实,而且昭示改变现实的潜在力量,其达到的思想深度,技术主义诗歌根本无法相比。
与底层诗歌相比,草根诗歌包括的范围更加广泛。草根诗歌由李少君最先倡导,新世纪诗坛很多诗人的诗作都可归入草根诗歌的名下。2006年李少君主编的《21世纪诗歌精选:草根诗歌特辑》出版,选录了王小妮、杨键、黄灿然、雷平阳、江非、桑克、田禾、庞培、王夫刚、张维等25位诗人的诗作。李少君为该书所作序言中说:“何谓诗歌写作中的草根性,我的理解就是:一、针对全球化,它强调本土性;二,针对西方化,它强调传统;三、针对观念写作,它强调经验;四、针对公共化,它强调个人性。”[3]这个有些简单的概括试图将草根诗歌放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之下,放在重建新诗与现实生活的联系这样的文学背景下进行界定。这样的界定只有放在全球化与本土性、西方(现代)与传统、观念与经验之间的辩证关系中,才能被有效地理解。
对于草根的涵义及其与草根诗歌的关系,刘复生这样描述:“(草根)主要含义有群众的,基层的,平民的,大众的等等,有时又带有无权的,底层的,弱势的等意思,同时,由于草根的语言形象,它还隐喻了某种来自底层的顽强性格和旺盛的原始生命力,以及与此有关的遍布广大社会文化空间的广泛性。如果用草根来描述一种文化创作,则它明显地带有非主流、非正统的反精英气质和自发性、非功利的‘爱美,(Amateur)性格,一种压抑不住的原创性。……这些词义项共同塑造了李少君心目中的一种理想的,同时也是正在出现的现实的写作形态,同时,它也是使新诗真正本土化的出路。”[4]
的确,新诗的本土化与建立汉语诗歌的主体性,是李少君倡导草根诗歌的初衷和目的。所以,破除西方霸权话语蒙蔽,立足于本土、地域、民间的生活经验,打通现代化造成的人与自然的隔离,进而构成与现代的深入对话,就成为草根诗歌的重要品质。这里选取李少君的两首诗作一点分析,或许草根诗歌倡导者自己的诗作更能说明问题。下面是《探亲记》和《河流与村庄》两首诗:
“春日的和风温煦,清晨的阳光温柔/长沙往西三十公里是我们的目的地/下了省际公路,还要绕过一小座青山//在一片水田与另一片水田之间行走/田里的禾苗刚插,水里的蝌蚪还小/最显农家匠心是水田的一角再挖个小池塘//一汪清水里养着几条草鱼、鲢鱼和鲫鱼/一面镜子里反映着天上的美丽/我们觉得一切似曾相识又好像从未见过//对面农舍的小狗一听到脚步声/就冲上山坡冲着我们狂吠/下面的狗一叫,上面的狗也叫//叫声中,五、六家散落各处的农舍渐渐清晰/狗叫声此起彼伏,空气也显得有些异样/我们的后背微微渗出了细汗//路边的树阴给了我们三分钟的清凉//正午的鸡叫又加重了闷热难耐/进退两难中迎面而来两头低头走路的水牛//牛背后还跟着一位老人和他可爱的孙女/牛眼看人时,我们也已经认出这小学同学的父亲/老人邀请去家里喝茶的殷勤,像杨柳又吹来了清风//‘真的连茶都不喝一杯?,/‘不了,我们还要赶去白若铺。,”(《探亲记》)
“一条大河/是由河流与村庄组成的//一个村庄/是一条大河最小的一个口岸/河流流到这里/要弯一下,短暂地停留/并生产出一些故事//杏花村、桃花村、榆树村/李家庄、张家庄、肖家庄/牛头村、马背村、鸡冠村/又在河边延伸出/一个个码头、酒楼与小店铺/酝酿着不一样的掌故、趣闻与个性//然后/由大河,把这些都带到了远方/并在远方,以及更远方/传散开来”(《河流与村庄》)
第一首诗用清新的口语,叙述了诗人一行从城市出发回乡探亲的沿途所见,乡间的田禾水塘农舍,鸡犬相闻之声,既是眼前所见,也是深埋在游子心中的鲜活经验,后者虽未直接写出,却从前者是那样的亲切生动中可以想见。所以,诗中情景既可看作是眼前实景的次第展开,也可看作是诗人往昔经验的逐渐浮现,水牛背后的老人、同学的父亲对游子热情相邀,是链接眼前与往昔的情感纽带。这样,游子的还乡之旅就成为诗人情感记忆激活的过程。诗人一行出发点是长沙,目的地是白若铺,这是从现代城市返归乡土自然的过程,只有对现代城市有了深刻的反思,诗歌才会如此呈现乡土意象中无所不在的草根气息。
第二首诗描写村庄与河流的关系,村庄依河流而生,河流又将无数的村庄连为一体。村庄自生的风俗人情,码头、酒楼、小店铺酝酿的趣闻掌故,标示着各地生活的个性,又因为大河的连接而共同构成乡土中国的生活图景。大河的流淌是空间的展开,也是时间的延续,在这绵延不断的时空当中,承载着鲜活经验的民间生活史穿过过去、现在,走向未来。这样的真情实态在全球化、现代化的视野遮蔽下,常常为人所忽略,诗人的描绘正意在拨动人们走向固化的心弦。
这里虽然只分析了李少君的两首诗歌,不过从中可以看出,草根诗歌不像底层诗歌那样直接指斥现实的弊病,却试图将对现实的反思融入人们的日常感觉,这样的诗歌追求开启了另一种对现实发言的能力。
[参考文献]
[1]张未民.关于“在生存中写作”——编读札记[J].文艺争鸣.2005年第3期.
[2]贺绍俊.王学忠:当代中国的工人诗人[J].当代文坛.2009年第4期.
[3]李少君主编.21世纪诗歌精选:草根诗歌特辑·序言[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4]刘复生.李少君与其“草根性”诗学[J].《文学界》,200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