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尔的科学观研究

2011-03-31 10:50张秋成
关键词:胡塞尔理性哲学

张秋成

(东北大学科学技术哲学研究中心,辽宁沈阳 110819)

科学观是对科学的反思,它不应该只是为科学作正面辩护,而应该采取客观公正的态度。科学哲学中的一个不良倾向是:把自己的任务限定在论证科学知识的合理性,满足于为科学作正面辩护。借鉴现象学的科学观是科学哲学纠正此种不良倾向的一条可能出路。本文将试图深入挖掘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的有关科学的论述,从而为深化对科学的认识和反思以及推动科学哲学向纵深发展作一些有益的探索。

一、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科学观?

1. 科学也要接受检验和批判

科学(本文所谈的科学,如不作特殊说明指自然科学),作为人类理性的成就,是推动世界历史和文明发展的重要力量。在当今全球化的社会中,它的影响无处不在。科学技术不但是第一生产力,而且已经成为一种意识形态。说它是意识形态,原因在于它对人们的思想和行动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人们视科学技术为万能,并且对之顶礼膜拜。人们相信它不但能够改善人类的生存条件,而且能够给人类带来确实的知识、永恒的真理,并认为这种知识和真理是客观和绝对的,是评判一切的尺度和标准。在这种科学至上主义的影响之下,人们大都满足于科学技术所带来的物质利益,甚至把物质享受当成是人生的唯一目的,从而由科学至上主义导致物质至上主义。在这个崇尚物质享受的社会中,人们悲叹感情、道德的缺失和沦丧,人与人的关系很大程度上蜕变为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纯粹物质利益关系,这就是被人们时常谈论的科学技术的负效应的表现之一。但是人们往往认为科学技术的负效应是由于人类对科学技术的使用不当造成的,而不是科学技术本身的问题。人们通常乐观地相信:科学技术的负效应也可以通过科学技术的更好发展来解决。这就导致一种十分奇特的现象:人们可以根据科学标准怀疑和检验一切理论和信念,但却很少对科学标准本身产生怀疑。换言之,它时常游离于人们的反思和评判的视野之外。但是,反思和评判一切是人类理性的天职,任何所谓真理和知识,必须接受理性法庭的检验,科学也不应该例外。对科学的反思就是科学观,不应该只是为科学作正面辩护,而应该采取客观公正的态度。

2. 科学哲学在客观性、公正性和全面性等方面的缺欠

系统和彻底地反思科学被认为主要是科学哲学的任务,科学哲学自诞生以来也一直声称以此为己任。但问题是,科学哲学,特别是传统科学哲学大都只是为科学作正面辩护,把自己的任务限定为论证科学知识的合理性。也就是说,科学哲学是为科学服务的,是从属于科学的。如果说在中世纪,哲学沦为神学的婢女,那么,在某种程度上,科学哲学也变成了科学的婢女。芭比奇(Babette Babich)的话可谓一语中的:“如此一来,科学哲学的特征成了一个信仰体系(作为某种对科学或科学‘教会’的形而上学信仰),科学哲学因而是非哲学的,它与科学的关系恰如教徒与上帝的关系。”[1]

传统科学哲学属于分析哲学范畴。分析哲学以由弗雷格和罗素创立的数理逻辑为研究工具,把对命题意义的澄清作为自己的全部任务。传统科学哲学的第一个理论形态——逻辑实证主义,把科学理解为逻辑+实证。实证是指科学是有经验内容的,逻辑是指表述科学理论和知识的命题的正确性和无歧义性(或称严格性)是由数理逻辑来保证的。逻辑实证主义对科学命题意义的澄清,其实质是以数理逻辑为工具把科学理论命题保真性地分析还原为观察命题,观察命题的真假由经验来检验。如果数理逻辑对科学理论命题的分析和还原是正确无误的,被还原成的观察命题也可以由经验检验为真,那么,整个科学理论命题就被证实为真,也因此是有意义的;否则为假,被判为无意义。从逻辑实证主义的研究任务可以看出它所假定的两个前提:一是数理逻辑的先验有效性;二是对科学的研究只能落在其理论形态——科学命题——上。现在的问题是,这两个前提能否站得住脚?先来看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涉及到研究方法。在逻辑实证主义者看来,作为研究方法的数理逻辑是先天有效的,它具有终极真理性,无须经验来论证。然而在现象学家胡塞尔看来,数理逻辑的终极有效性是有待论证的,是要靠自明性来检验和评判的,因此它也须要被奠定在牢靠的基础之上[2]。再来看第二个前提,这个前提涉及到研究对象。逻辑实证主义只抽取了作为科学研究结果的科学理论命题作为研究对象,而对科学中的其他问题,诸如科学发现和科学发展等问题,却几乎不予考虑。这种狭隘的研究范围是与人们赋予科学哲学的使命——对有关于科学的一切问题进行反思和批判——相违背的。

逻辑实证主义之后的科学哲学诸流派都或多或少在类似的意义上对上述逻辑实证主义的两个前提进行了批判。例如,影响较大的以库恩为代表的历史主义科学哲学通过对科学史的研究,把科学看做一个动态发展的历史过程,从而突破了逻辑实证主义只注重科学理论命题及其结构的静态研究模式。在研究方法上,用历史方法代替逻辑方法。理由是,科学,作为科学共同体的文化实践活动,其动态性和复杂性难以用数理逻辑进行精确描述,逻辑在这里基本上没有解释力和辩护力。在研究对象方面,不单纯分析科学理论命题的结构,更加注重对科学发展模式、科学发展动力等问题的研究。应该说以历史主义为代表的逻辑实证主义之后的科学哲学诸流派,无论在研究方法还是在研究对象范围等方面都对逻辑实证主义有所突破和发展,但仍然存在很大的问题。问题主要在于这些流派只是从既有的科学理论和事实(即科学的结果)出发来研究科学,属于事后反思[3],缺乏对科学发生、科学所依据的前提等关键问题的严格分析和探索。

二、 胡塞尔科学观的主要思想

科学哲学要想摆脱目前的困境,就必须改变崇拜科学的态度和为科学的合理性作辩护的独断论做法。它必须要追问如下一些问题:科学所依据的前提是什么?这些前提是有效的吗?科学是人类唯一合理的知识体系吗?它和形而上学是绝对相排斥的吗?它是绝对客观的吗?它对人类的思想和行动造成怎样的影响?也许这些问题很难有最终的答案,但它们是人类理性必须要正视的关乎人类生存和命运的重大问题。我们无法回避,哪怕只是走在解决这些问题的途中。现象学可以成为一条可能的出路。许多现象学家都对科学进行过深刻的思考,并形成了丰富且极具价值的思想。但是,因为科学哲学自诞生以来一直深受分析哲学的影响,所以很少从隶属于欧洲大陆哲学传统的现象学那里汲取营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缺漏。

胡塞尔是现象学的创始人。他深受近代西方认识论哲学的影响,他的现象学也是主要用来解决认识论问题的。认识论哲学的主要研究对象就是作为人类知识典范的自然科学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因此,胡塞尔的现象学与科学哲学的研究旨趣十分相合。本文将主要依据胡塞尔的《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一书来探讨他的科学观。在胡塞尔卷帙浩繁的著作中,这本书是最集中、针对性最强的有关自然科学的反思和论述。

1. 欧洲科学危机的根源在于误入歧途的理性主义

我们先来讨论一下书名中“欧洲科学的危机”的含义。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欧洲,各种危机,比如经济危机、政治危机、科学危机和哲学危机等,被人们广泛谈论。胡塞尔也一样关心危机的问题,和他的同时代人相比,他对危机的根源有着更加深邃的洞察力。胡塞尔眼中的科学危机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不单指自然科学的危机,而是指包括哲学在内的整个精神领域的危机,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这部书中也会谈到“欧洲的危机”、“欧洲人的危机”、“欧洲人性的危机”、“精神文明的普遍毁灭”等。

胡塞尔首先描述了欧洲科学危机的表现。“科学危机的含义不外乎是,它的真正科学的特征,它提出的任务和为之建立的方法论,竟成了问题……。”[4]3在自然科学方面,它的理念受到实证主义的辖制,它为自己提出的任务及其研究方法是不可靠的,因而缺乏真正的科学性。它避而不谈对人性具有决定意义的问题,从而丧失了对人类生活的指导意义;在哲学方面,它受到怀疑论、非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的严重威胁。“……哲学和科学本来应该是揭示普遍的、人‘生而固有的’理性的历史运动。”[4]17但是现在哲学和科学这种揭示普遍理性的历史运动的意义却丧失了,人们对全部理性问题的潜在意义与可能性发生了怀疑。胡塞尔不仅看到欧洲科学危机的现实表现,而且还深刻地认识到危机的根源。“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现代人让自己的整个世界观受实证科学支配,并迷惑于实证科学所造就的‘繁荣’。这种独特现象意味着,现代人漫不经心地抹去了那些对于真正的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只见事实的科学造成了只见事实的人。”[4]5胡塞尔认为,欧洲科学危机的最深刻的根源,就在于理性主义陷入客观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歧途中。胡塞尔指出,危机的发生并不是理性主义错了,而是在于错误地理解了理性主义的本质,在于肤浅化地把它理解为客观主义和自然主义。在以后的发展中,这种客观主义和自然主义及其变种实证主义对欧洲文化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从而最终导致真正意义上的理性主义被人们弃置不顾,形成了普遍的欧洲人性的危机。实证科学在原则上排斥了探究整个人生有无意义的问题。这些对于整个人类来说是普遍和必然的问题须要从理性的观点出发加以全面思考和回答。实证科学,作为单纯的关于物体的科学,对于什么是理性,什么不是理性,显然是无话可说的,它们完全舍弃主观方面的问题[4]6。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理性主义呢?胡塞尔将之追溯到古希腊古罗马时代。“对于古希腊罗马人来说,什么是根本性的呢?……它无非是‘哲学的’人生存在形式:根据纯粹的理性,即根据哲学,自由地塑造他们自己,塑造他们的整个生活,塑造他们的法律。理论哲学居于第一位。对世界的明智观察应摆脱各种神话的和整个传统的束缚,应绝对毫无先入之见地去认识普通的世界和人。”[4]8由此可见,胡塞尔认为,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真正的理性主义就是"哲学的"人生存在形式,就是绝对毫无先入之见地去认识世界和人。胡塞尔接着揭示了这种真正的理性主义在近代的表现。“在始于笛卡儿的、勇敢地甚至过于激昂地提高普遍性的意义的过程中,新哲学所追求的无非是,在一种统一的理论体系中,用一种严格的科学方式,即用一种进行逐一证明的清楚明白的方法,在一个无限的但具有合理秩序的研究过程中,包容一切有意义的问题。”[4]8-9

在进行了历史的考察之后,胡塞尔鲜明地指出了这种自古有之的真正的理性主义在他那个时代受实证科学蒙蔽的现象,并且深刻地总结了真正的理性主义的含义。“因此,从历史上看,我们时代的实证主义的科学概念是一个残缺不全的概念。实证主义丢掉了一切人们在时宽时狭的形而上学概念中所考虑的问题,其中包括一切被不清楚地称之为‘最高的和最终的问题’。我们通过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些问题以及一切被排除在外的问题,有着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在于它们(不管是鲜明地还是含蓄地)都包含理性”[4]9,“在这里,理性是‘绝对的’、‘永恒的’、‘超时间的’、‘无条件的’有效的理念和理想的称号”[4]9。实证科学对形而上学问题及其可能性的排斥和怀疑,实际上意味着普遍哲学的信仰的崩溃,是理性信仰的崩溃。“与这种对理性的信仰的崩溃相关联,对赋予世界以意义的‘绝对’理性的信仰,对历史意义的信仰,对人的意义的信仰,对自由的信仰,……都统统失去了。”[4]14

2. 自然科学的任务和研究方法在历史上的起源和演变

前面我们谈到,胡塞尔认为欧洲自然科学危机的主要表现是:自然科学的理念受到实证主义的统治,它为自己提出的任务及其研究方法是不可靠的,因而缺乏真正的科学性。这种观点恰恰是和我们一般人对实证自然科学所抱有的崇拜心理相反的。在这一点上,他如何为自己辩护呢?胡塞尔仍然是通过历史回溯的方法,通过追问自然科学的任务和研究方法在历史上的起源和演变过程,来给出回答。

胡塞尔首先追溯现代几何学的起源及其演变过程。他认为,现代几何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在前科学的、直观的周围世界中所应用的土地测量和勘定的方法[4]32。“测量的技艺从而成为彻底普遍的几何学和它的纯粹的极限形状的‘世界’的开路先锋。”[4]33古代人在柏拉图理念论的引导下把经验的数,测量的单位,在空间中的经验的点、线、面、体等形状加以理念化,从而形成了理念化的几何的命题和证明。而且,与欧几里得几何学相关联,那种系统地一体化的演绎理论的观念也发展起来了。它建立在公理性的基本概念和原则上,它在必真的逻辑推演中展开[4]25-26。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经验的测量的技术经过一种从实践的兴趣到理论的兴趣的转化而被观念化,并因而成为一种纯粹几何的思想方法。但是欧几里得几何学和一般的古代数学只知道有限的任务,它们只是有限的、封闭的先天原理[4]33。

后续几何学的发展要突破这种限制,要去把握无限任务的可能性。这种几何学把欧几里得几何学和一般的古代数学的有限的、封闭的先天原理作普遍的、统一的理解,从而形成一种无限的、然而自身仍完备的、首尾一致的新几何学的理论。根据这种新几何学理论,我们可以从公理性的概念和命题中确定地推演出来任何一个能在几何空间中描绘出来的可设想的形状,换句话说,这种被推演出来的形状,作为在几何的空间中观念化地“存在”的东西,都是在其一切规定性中(是指为了推演出它们所用到的公理性的概念和命题)被清楚地预先决定的东西[4]26。这种新几何学的理论,或曰“纯几何学”,是关于一般的时空形式的纯数学。人们很快就为它找到了用武之地,它被一贯地应用到感性经验的世界中去,仿佛几何学所谈论的空间和空间形状跟经验的现实的空间和空间形状是同一个东西[4]29。借助于纯数学和实践的测量技艺,我们能够对感性经验的世界中的东西作出一种全新的归纳预言,即能够根据已知的、被测定的、涉及形状的事件,以绝对的必然性对未知的、用直接的测量手段所达不到的事件进行“计算”。于是,这个与世界相疏远的观念的几何学变成了“应用的”几何学,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变成了认知实在的东西的一般方法[4]39。

“纯几何学”的终极形态就是几何的算术化,或曰几何的代数化或解析化,它最终导致抽空几何的意义。实际时空中的形状在算术化之前的几何学中本来表现为“纯粹直观的东西”,现在却转变成为纯粹的数的构型,转变为代数的构造。在这种代数的演算中,几何的意义自然而然地消退,直至完全消失[4]53。“人们只在演算结束时才想起这些代数符号是表示量值的。”[4]53

“纯几何学”是自然科学的一部分,它的发展和完善导致了作为自然科学主要部分的物理学的现代化。在历史上这是通过伽利略对自然的数学化来完成的。“通过伽利略对自然的数学化,自然本身在新的数学的指导下被理念化了,自然本身成为——用现代的方式来表达——一种数学的集……。”[4]27伽利略对自然的数学化,直接应用了他那个时代所继承下来的“纯几何学”,把它当做不言而喻的,未作任何批判。“伽利略没有想到,探讨几何的自明性以及关于它的‘如何’起源的问题对于作为关于存有者的普遍知识(即哲学)的分支——几何学——来说会是相关的,甚至是具有基本的重要性的。”[4]34-35

几何学是如何指导伽利略将自然进行数学化并且使他达到物理学观念的方式的呢?伽利略看到,几何学从一开始就有助于精确地规定感性的世界。几何学的方法论可以克服对于经验地可直观的世界来说,本质地具有那种主观解释的相对性[4]35。我们在前面已经详细论述了“纯几何学”对实在感性世界中的物体的形状的数学化过程,并且知道这一点被伽利略不加批判地继承。接下来关键的问题是,伽利略如何对实在感性世界中的物体的感性性质——诸如颜色、声音和软硬等——进行数学化?伽利略看到, 一切实在的东西的特殊感性性质在属于观念化了的形状的领域内的事件中都有它们的数学指数,从这里出发就产生出对这些特殊感性性质进行间接的数学化的可能性[4]44。例如,在前科学的经验中存在着一部分促发对某些感性性质进行间接量化的东西,比如古代的毕达哥拉斯已经发现音调的高低依赖于振动着的琴弦的长度,因而就有可能借助于数值和测量单位来描述这些感性性质[4]45。由此,伽利略就实现了对实在感性世界中的物体的感性性质的间接数学化,再加上我们已经论述过的"纯几何学"对实在感性世界中的物体的形状的数学化,伽利略就成功地做到了对整个实在感性世界的数学化。

但是我们必须注意,构成伽利略的物理学概念核心的“间接的数学化”,依然不是实际可以直观到的[4]46。对世界的间接数学化产生数量公式。这些公式表示一般的因果关系,表示“自然规律”。这也就是说,它们用“函数的”依存关系来表示实在的依存关系。这些公式一旦产生出来,就被用来对能归入于这些公式的东西进行事实的客观化[4]49。“于是,自伽利略起,理念化了的自然就开始不知不觉地取代了前科学的直观的自然。”[4]59以上就是胡塞尔通过历史回溯的方法,所发现的自然科学的任务及其研究方法在历史上的起源和演变过程。那么,这对论证胡塞尔的观点——自然科学为自己提出的任务和研究方法是不可靠的,因而缺乏真正的科学性——有何帮助呢?

3. 遗忘源于生活世界的自明性导致自然科学的非科学性

现在我们来回答在上一部分的结尾处所提出的问题。胡塞尔认为,在几何的和自然科学的数学化(主要指伽利略对物理学的数学化)中,我们为生活世界(即在我们的具体的世界生活中不断作为实际的东西给予我们的世界)量体裁了一件理念的衣服,即所谓客观科学的真理的衣服。就是说,我们首先为生活世界的可具体地被直观的事物的形状和感性性质构作量值指数,然后用这种方式获得预言生活世界中的具体事件的可能性[4]61。“正是这件理念的衣服使得我们把只是一种方法的东西当作真正的存有。……这层理念的化装使得这种方法、这种公式、这种理论的本来意义成为不可理解的,并且在这种方法的素朴的形成中从来没有被理解过。”[4]62

这就是说,胡塞尔认为,自然科学为自己提出的任务及其研究方法之所以是不科学的,原因就在于,作为自然科学的任务和研究方法的本质的对自然的数学化,掩盖了它的真正意义的直接来源——生活世界,从而丧失了实际的自明性。自然科学的任务和研究方法只有通过这种自明性才能说明它们自己的构成物——概念或理论——所一贯依据的前提[4]62。很明显,这种自明性在胡塞尔看来就是:自然科学所制造的数学化观念世界所由之而来的可经验直观的生活世界(这是自然科学的自明性的直接来源)。

因此,胡塞尔说:“然而,最为重要的值得重视的世界,是早在伽利略那里就以数学的方式构成的理念存有的世界开始偷偷摸摸地取代了作为唯一实在的,通过知觉实际地被给予的、被经验到并能被经验到的世界,即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4]58。由伽利略开创的对生活世界的数学化和客观化,抽象掉了实际生活中人的主体性,抽象掉了一切精神的东西,一切在人的实践中所赋予事物的文化特性。这种抽象的结果使事物成为纯粹的物体,这些物体被当做具体的实在的对象,它们的总体被认为就是世界,它们成为研究的题材[4]71。“从而,世界和哲学呈现出全新的面貌:世界本身必须是理性的世界,这种理性是在数学或数学的自然中所获得的新的意义上的理性。”[4]72但是,这种理性是对生活世界的极端抽象,丧失了生活世界的可经验直观的基础,因此,极富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所谓的“理性”实际上是一种“非理性”。

我们在前面曾指出:胡塞尔认为自然科学的自明性的直接来源是可经验直观的生活世界,他的这个思想后来还有发展。这个发展就是,他进而把可经验直观的生活世界的自明性还原到人的主体性,更具体地说,还原到人的纯粹意识或超验意识。因此,最终这个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所有科学的自明性就来自于人的超验意识。阐明这种超验意识是他所建立的超验现象学的中心任务。至于如何阐明超验意识以及自然科学知识如何回溯到这种唯一绝对根本的自明性,限于篇幅,我们不能详加介绍和讨论了,只能留待以后专文阐述。

三、 胡塞尔科学观的启示和意义

我们先来总结一下以上的论述所展现的胡塞尔的科学观。自然科学,由于在理论上和实践上的明显成就,无论怎样把自己估价为拥有唯一正确方法的终极真理的宝库,它仍然不是严格的科学,不是被最终奠定了基础的认识,因而它们也不是对最终真理的认识。如果说自然科学的实证方法的自明性不是一种欺骗,毋宁说这种自明性本身是一个问题:自然科学不但遗忘了自明性的直接来源——生活世界的意义,而且正因为这种丧失,导致自然科学彻底忘却了自明性的最终来源——人的超验意识。只有以超验意识为基础的哲学说明才能揭示自然科学成就的真正意义[4]119-120。

还有一点要澄清:胡塞尔对自然科学的反思和批判并不是要彻底否定自然科学,而是为了看清和检验自然科学所依据的前提是否有问题,自然科学对人类究竟有何意义。我们从胡塞尔的一句话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我们在原则上批评物理学家,即使是最伟大的物理学家,批评他们没有看到,并一定看不到这些理论的本来的、原始—真正的意义,这对这种成就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贬低。”[4]63

胡塞尔对自然科学的反思和批判是相当深刻的。最为可贵的是,胡塞尔的反思和批判直指自然科学赖以成立的前提和基础,并对之进行了抽丝剥茧和鞭辟入里的分析,有效地避免了科学哲学中大量存在的为自然科学作正面辩护的独断论做法。尽管有些学者对胡塞尔把人的超验意识作为自然科学自明性的最终来源这一点持有异议[5-6],但大多数学者对他的主要观点:自然科学的本质在于对自然的数学化以及自然科学遗忘了其自明性的直接来源——生活世界——的意义等,还是给予了积极肯定[7-9]。

参考文献:

[1] Babich B. Against Postmodernism and the New Philosophy of Science: Nietzsche's Image of Science in the Light of Art[M]∥Ginev D, Cohen R. Issues and Images in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Boston: Kluwer, 1997:39.

[2] Gutting G. Introduction: What is Continental Philosophy of Science? [M]∥Gutting G. Continental Philosophy of Science. Malden, MA.: Blackwell, 2005:2.

[3] 李章印. 现象学科学哲学的兴起[J]. 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0,1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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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王义芳. 论胡塞尔的科学理性批判及其科学观[J]. 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8,35(3):5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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