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丹
通奸罪是日本政府在1880年(明治十三年)公布的刑法,只对妻子设有通奸罪,丈夫即使与未婚的女性有外遇,也不算通奸。1947年10月26日,自明治时代起,在日本历史上存在67年之久的通奸罪宣布被废除。通奸罪的废除是小说《武藏野夫人》成立的一个重要的条件。表面上看,这项法令的废除使女性的社会地位得到了提高,女性不需因通奸而独自去承担法律的制裁。事实上,这种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女性这一弱势群体更加被社会、被男性所消解的可能。相对女性而言,在通奸罪废除后,男性有更加堂而皇之的理由垂涎于他人的妻子,视通奸为儿戏。如 《武藏野夫人》中的秋山,当秋山对大野的妻子——富子有了非分的念头后,虚伪的他在言谈之中总要搬出通奸罪来证明自己的合理性,甚至对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断章取义,企图让自己不堪的想法和做法得到肯定。因此,通奸罪的废除使诸如秋山这一类人更加肆无忌惮,女性的地位并未从本质上得到提升。
日本从明治时代起接触西方文明,生产力得到发展。二战后,美军占领下的日本加快了学习西方的脚步。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使西方文化元素不断冲击着原有的保守内敛的东方文化。因此,战后相当长的时间内,日本文化在人的精神层面所呈现出的是东西方文化的激烈碰撞。这种碰撞在“道子”和“富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父母出身于封建武士家庭的道子,自幼接受传统教育。她温婉贤惠,是一个典型的日本传统女性。结婚前,道子听从母亲的教诲,将两个哥哥视为自己的偶像,父亲则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婚后,她严守道德底线,以守住父亲遗留下的财产和保住现有的家庭为头等大事。勉的出现改变了道子的生活。虽然与勉相爱,但出于对丈夫、对家庭的责任,道子宁愿放弃对自己欲望的满足,即便面对自己所爱的人,仍然要守住贞洁。虽然,道子与勉达成了爱的誓言,但实际上对道子来说这无非是自欺欺人。最终,在自责与绝望中,道子选择了自杀。
刚刚走出战争的日本社会在一段时期内,男性占据的绝对主导地位并未得到改变。无论是在精神层面,还是在物质层面,女性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依附于男性生存的。在《武藏野夫人》中勉和秋山就是当时日本社会男性的缩影。
勉以复原军人的形象登场,虽然不能片面地认为勉就是战后日本社会复员军人的代表,但是可以肯定,勉的身上集合了很多复员军人所特有的性格。勉的成长经历造成了他坚信“只有自己是可以信赖的”。复员后的勉回到武藏野,道子温柔的性格和贴心的关怀让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所以他对道子所表现出的是一种带有恋母情结的爱。对于女性,他一方面被女性的肉体所诱惑,如勉与富子的通奸,他们相互并不存在真正的爱情。勉的欲望在富子那里得到了满足,富子则在勉的身上验证了自己的魅力胜过道子。另一方面是一种年轻男人面对年长女性时所表现出的不确定性和好胜心。在勉与道子的相处中,这种纠结着母性情怀的爱使勉充分表现了对道子的尊重。道子要求双方克制内心的情感与欲望,并希望勉能等她,为此双方立下誓言。道子为这个誓言所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而勉却转而投入了富子的怀抱。勉与富子的通奸表现出的是对道子的不信任,对自己的不自信。悲剧恰恰在于道子实现了自己在勉面前立下的誓言,而勉却没能把持住自己。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勉对自我定位的再次认知和社会信任感的缺失造成了道子的悲剧命运。
秋山出身贫穷,借助道子及其家庭的力量得以勉强过上了像样的生活。当时局变迁,秋山用自己的力量支撑家庭开销时,他的本来面目便立即显露出来。对于家庭,秋山的态度与道子是完全不同的。他与道子的区别即在于:道子对于家庭是全身心投入的。秋山自私、阴暗的性格在作家的笔下暴露无疑,他刻意地利用道子谋取利益后欲将其抛弃的行为,也证明了他冷漠、对家庭不负责任的一方面。在勉复原之前,无论用哪一种标准衡量,道子都是一个贤惠的、合格的妻子,看似是勉的出现改变了秋山夫妇的家庭关系,事实上,即使没有勉也还会有别的诱因出现,也会导致同样的结果。问题在于秋山的变化让家庭的天枰失去了以往的平衡。无论是道子陷入对勉的爱恋中,还是道子的死去,秋山都负有难以逃脱的责任。作家通过对秋山这一形象的塑造,批评了战后那些所谓“知识分子”的伪善和物质性利己主义。
以道子和富子为代表的女性生活在战后日本社会的转型期。她们既要面对来自当代社会的压力,又要背负历史带来的苦痛。大冈升平通过对道子和富子的塑造间接地批判了当时日本社会。道子由于精神出轨导致家庭生活受到威胁,在深深的矛盾与自责中,呼唤着勉的乳名自杀而死。然而,道子和勉之间的爱情是不对等的。对于勉而言,道子带给他的那种年长女性的成熟魅力,以及类似于很久没有体会到的母爱,是极富吸引力的。但是勉对于这种情感的考虑显然是不充分的,他基于社会责任感的考虑要远远少于道子,甚至没有。因而,在某种程度上,与道子的感情对于勉来说是又一次与女性情感的碰撞,只不过这一次是自己的表姐,而道子却用死去这种极端的方式证明了自己不能冲破现实的禁锢,同勉一起去追寻真正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爱情。相比道子的死去,富子最终安然无恙。这也正是在说明传统日本人所追寻的美在急剧西化的社会中已渐渐逝去,作者借女主人公的死表达了对当时社会许多不正常现象的认识,对传统道德意识渐渐流失的一种哀婉之情。“作品描写的就是两对通奸的男女,一个未遂化为悲剧,一个既遂带有喜剧色彩”。虽然道子与勉的爱情最后以悲剧告终,富子通奸成功并没有受到惩罚,道子与富子两个女性,一个为了追求真爱而死,一个在玩弄情感中寻找快乐,也许这种鲜明的对比会引发人们更多关于社会的思考。
战后的日本社会最明显的变化之一即是女性弱势群体的社会地位得到了改善。换言之,由于战后男性的身份、地位、经济能力等较战前相比被削弱,这一点成就了女性地位的提高,也促成了女性意识的开化。正如富子与大野,后者之于前者或者迫于经济的压力抛弃前者,或者在家庭中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诸如此类的外部条件催生了女性在传统道德意识方面的改变。
大冈升平曾说:“最初的《武藏野夫人》中,过去女人不爱丈夫却又不能离婚,所以我曾想过用一个具有社会性的名字《不爱丈夫的女人们》,来为这部小说命名……”同样面对无爱的婚姻生活,对于两性通奸引发的道德或心理纠葛,显然道子和富子作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道子和勉通奸未遂,但作者对道子所抱有的是同情之心,是对道子坚守道德底线的行为的一种褒扬。富子和秋山、富子和勉通奸成功,窃喜之余,更保全了自己的家庭,但这种视通奸为儿戏的行为不能不受到强烈批判。在法律上通奸罪虽然已经被废除,但真正能够约束人们行为的最强大的力量却并不是来源于法律,而是长久以来已经在人们的意识中生根发芽的道德意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道子所代表的是对传统道德意识抱残守缺的一类女性,而富子所代表的则是思想行为迅速西方化的另一类女性。道子捍卫传统女性的尊严,恪守妇道,最后却黯然死去。富子的行为虽然被许多人不齿,却一方面满足了情感的需要,另一方面保全了自己现有的生活,这种看似矛盾的写法,实际上正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再现。对于当时社会条件下的女性而言,传统意识是一把双刃剑,而非绝对的正确或错误。以道子这样的传统女性为例,要守住传统意识就意味着扼杀了自己的爱情,最终道子在矛盾纠葛中死去恰恰证明了传统意识对女性的残酷。富子对家庭的不负责任,对道子家庭的破坏,无疑是对于传统意识彻头彻尾的抛弃。大野对于富子的原谅,以及富子最终回归既定生活轨迹的结局,事实上也是富子对传统道德意识的一种回归,但这种回归是不同于道子的。相比富子先前的荒唐行为,这是一种近于合理的理解——在现代日本社会,只有客观正确地理解传统意识,女性才能不被社会所抛弃。
[1]尚侠等译.大冈升平小说集(上卷)[M].作家出版社,1998:284.
[2]尚侠,徐冰.倾听作家最后的诉说——大冈文学对话录[J].日本学刊,19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