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敏
浪漫主义作为欧洲文学中的一种文艺思潮,产生并风行于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的欧洲。其时正值资产阶级革命的时代,资产阶级处于上升时期,要求个性解放和感情自由,在政治上反抗封建主义的统治,在文学艺术上反对古典主义的束缚。为适应这样的需要,浪漫主义思潮应运而生。欧洲的浪漫主义思潮,是在人们对启蒙运动“理性王国”失望,对资产阶级革命中的“自由、平等、博爱”口号的幻灭和对资本主义社会秩序不满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当时的现实,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和启蒙学者的华美约言比起来,由‘理性的胜利’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竟是一幅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当时的作家都对现实不满,企图寻求解决社会矛盾的途径。但由于作家所持的阶级立场和政治态度不同,因而浪漫主义思潮中就形成两种对立的流派,即积极浪漫主义和消极浪漫主义。前者是进步的潮流,它引导人们向前看,后者属反动的逆流,它引导人们往后看。这种区别,实质上是对当时法国大革命和启蒙运动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响。”
法国的浪漫主义思潮,犹如大海的波涛,气势磅礴,蔚为壮观,来势迅猛,激烈异常。它的产生与发展是与封建贵族的复辟和资产阶级的反复辟斗争分不开的。浪漫主义首先从古典主义设置的种种障碍中冲杀出来,历经短兵相接的搏斗,一举获胜,继而在漫浪主义内部角逐相争,积极浪漫主义者组织了包括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在内的广泛的统一战线,打败了消极浪漫主义。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以前,消极浪漫主义称王称霸,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初,由于资产阶级在政治上的胜利,积极浪漫主义骤然兴起,并取得了主导的地位。
被浪漫主义尊称为 “浪漫主义之父”、“人类之友”的卢梭(1712—1787)以其“返归自然”的呐喊震惊世界,并深刻影响了他身后的历史,成为在政治、哲学、艺术、教育等领域中诸多流派的鼻祖。同时,他也因此受到了后人褒贬不一的评价。他宣扬感情至上和人的本性善良。一批作家响应他的“回归自然”的口号,在创作中抒发对大自然的感受,描绘大自然的魅力,抒发对美好事物、自由理想和乡土的热爱追求和依恋。实际上,卢梭所谓的“自然”不仅包括山川草木的自然界,而且包含人类自然的生活状态,最终归结为纯真质朴的人性,这三者的结合才真正成为卢梭一生不懈追求的“理想自然”。正因如此,卢梭的反文明也并非如伏尔泰等人认为的那样是要人回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原始人的状态。他所反的文明是一种以人的不平等为基础的,剥夺了人的天赋权利并使人性堕落的文明。他认为造成这所有一切的根源便是人的理性。因此,卢梭讴歌自然,推崇感性激情,与这种“文明”相抗衡便是顺理成章的了。然而在十八世纪那个崇尚理性,“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1]的时代,卢梭倍受迫害的境遇也同样成为必然。但卢梭的革命性正在于此。在科学理性渐入主流,并成为主宰人类思想世界的上帝之时,卢梭却在极力推崇人文精神,并将两者视作互为消长与对立的因素,体现出一种罕见的远见卓识。而卢梭思想的最终归宿正是崇尚人性的爱的哲学,在卢梭那里,理想的人的发展便是顺其自然的教育、充分自由的人性、健全的人格、完善的道德。康德从卢梭那里学会了“尊重人”,而浪漫主义的后继者们从卢梭那里继承了以人为本的人本主义倾向。
文学是卢梭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卢梭整个浪漫主义思想主题的艺术化体现。在这里,一如在他的哲学、政治学和教育学中所贯穿的思想主张一样,卢梭推崇情感福音,张扬自然人性,批判文明束缚,追求自由平等而又赋予了强烈的审美特征。
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的代表席勒曾有一段经典的话:“作为诗人和作为哲学家的卢梭,永远只有一个愿望:要么探索自然,要么为自然而抨击矫揉造作。这就看他的感情倾向于哪个方面了。他有时多愁善感,有时愤世嫉俗,有时又逃避到田园世界中去,……他总是被两种东西所制约:有时是病态的敏感统治了他,刺激他的感官直至无法忍受;有时是理性统治了他,他就用逻辑概念的严谨来贬抑绘画的美。这两种品质这位才华横溢的作家都具备,而这种品质的交替和结合把他造成一位诗人。”[2]这段话揭示了卢梭思想的内在矛盾性,同时也说明卢梭式的“理性”之浪漫在其文学领域里如何被凝结而又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作为文人、作家和诗人,卢梭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将理性思考与梦幻遐想、文明针砭与自然回返、自然景观与内在情感,尽融一体,达于极至的境界。
卢梭的作品极有特点:《新爱洛伊丝》的自然情感、《忏悔录》的个性张扬、《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思》的心灵力量都十分准确而丰满地反映出卢梭的心声。对于卢梭来说,人是根本目的,鉴于人的灵魂的腐化,倡导回归自然就是回归纯真质朴的人的善良品性。他认为只是在深藏于理智之下的地方,才使人意识到有感性、善良的存在。他喜爱同情给予的温暖,喜爱直觉闪现的敏捷,喜爱良心传递的清晰信息。他的著作给人的特别印象是:冲动比斟酌过的判断来得可靠,本能的感觉比应急的思想更为可信。对于他来说,凭借直觉的见识比出于理性或清晰的见解更为真实。他成了“感觉的人”,成了“自然之赤子”,[3]成了浪漫主义之父。
《新爱洛伊丝》被视为浪漫主义的开山之作,描写了贵族小姐朱丽同在其家中担任家庭教师的平民知识分子圣普乐这对青年人的爱情悲剧。卢梭站在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立场,谴责了封建社会门当户对的思想,要求个性解放,呼吁自然的爱的结合。作品对于书中人物的感情和大自然的细腻描写,特别是通过人物的感触去描写自然,使自然和人物的情感水乳交融,使这部小说成为启蒙文学中的独树一帜的作品。卢梭推崇自然感情,始终以人的纯朴率真的感情作为挑战特权、虚伪和恶习的根据。同时情感也是卢梭创作的源泉,他说:“我作了一番大概从无先例的最热情、最真诚的探寻之后,我决定在我的一生中选择感情这个东西。”[4]《新爱洛伊丝》细腻温婉的感情、融合自然的描写赢得了赞赏,法国浪漫派诗人拉马丁就有一则著名的评价:“卢梭是法国第一位情感作家。”卢梭打破古典主义悲剧崇尚名誉、尊严和国家义务,以荣誉来扼杀爱情,以理性来节制情感的清规戒律,将自然、纯洁、美好的感情还与人。当古典主义者和启蒙思想家把人仅仅当作理性动物时,卢梭却强调人是一个有着活生生的情感的生灵,在《新爱洛伊丝》中展现了一种超越等级的情感自由和歌颂纯真爱情的心灵契合。十九世纪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乔治·勃兰兑斯指出:“这一特点,连带地推翻了法兰西古典时代在情绪问题上所持的理论的立场。这个理论以为所有高尚而纯洁的情绪,尤其是爱情,都是文明的产物,从而在文学作品中见不到自然和热情,只有伪饰的情操和阿谀的礼式。”[5]这是从反面对卢梭创新的意义肯定。卢梭开辟的情感倾向和影响如此之巨大,以至于伯恩斯写道:“要阐明卢梭的影响有多大,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是第一个认为感情和情绪所得出的结论是正确可靠的重要作家,他通常被认为是浪漫主义之父。他以后的五十年里欧洲的文学界都在哭泣。”[6]
《忏悔录》是卢梭晚年写作的自转体小说,它为浪漫主义运动的兴起和发展树立了典范。如果说感情的表达就是个性的表达,那么与《新爱洛伊丝》相比,《忏悔录》因系卢梭主观情感的直接抒发乃具有更大的情感冲击力和自我个性的张扬度。《忏悔录》名为忏悔,实为抗辩。卢梭在一开篇就说:“我在从事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全部地展示在世人面前;此人便是我。”他宣称,看有谁敢在上帝面前说:“我比那人要好。”[7]
卢梭一生经历坎坷,目睹了社会的黑暗与不平。长期的流浪生涯和敌对势力无休止的迫害,使卢梭的身心和健康受到了严重的摧残,晚年著书以精诚地剖析自己为自己辩护,表现了个性品质、信念坚定和巨大的道德勇气。不仅如此,《忏悔录》更重要的目的是关注“人的研究”、人的独立、自然人性,不啻是一篇人权宣言。借助于自我的形象,卢梭喊出了他的时代要求个性解放、人性自然发展的最强音,从而确立了浪漫主义文学的又一重大主题。在《忏悔录》中对自然人性的崇尚和对个性自由的呼吁,与赞美大自然、歌颂淳朴的自然生活方式紧密相连,构成卢梭“返回自然”思想的核心,这对浪漫主义文学的直接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而《忏悔录》通过卢梭个人奋斗的历程、精神独立的品格和挑战社会的勇气,从而揭示出的个性解放的思想,更是浪漫主义乃至19世纪欧洲文学的一大主题和某种典型人物性格特征,即“以个人反抗社会”,“个人主义成为浪漫主义运动的一个突出的最富特色的特征”。[8]
《新爱洛伊丝》对大自然的出色描写与热情讴歌不仅为其突出的艺术特色,而且是其主题的构成要素。卢梭在创作中第一个将大自然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并把它当作追求和感受感情奔放、个性自由、思想解放的美好理想。
在《新爱洛伊丝》中,自然的绮丽是需要借助人物的眼睛去观察、用心灵去感受的,而在《忏悔录》里,自然已经和自身的生命融为一体。卢梭在大自然中体悟上帝的存在:我喜欢在欣赏他的创造物时默念他,这时我的心也上升到神的境界。他总在大自然里感受生命的律动:一看到美丽的景色,我不知为什么就感到心弦震颤。
而在《孤独散步者的遐想》中,对自然的描写已不是分割的局部的,而是一个整体的境界。晚年的卢梭,再不会被社交的烦嚣所打搅,也不会由于被跟踪而使眼中的自然披上一层迷纱。卢梭尽情讴歌大自然的和谐与美好。
“有《新爱洛伊丝》的出世,才激动了情感,推翻了启蒙思潮的冷酷理智;有《忏悔录》的著作,才开始了自然的笔法和浪漫主义的文学”。卢梭“自然的笔法”对十八世纪后期兴起的浪漫主义文学产生了直接的作用,并深刻地影响了后来欧洲文学的发展方向。
《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像用串串散步的脚印串起的灵魂的叹息与梦幻。孤寂而丰盈,质朴而高傲,超脱而真情,其间蕴涵着一种无比安静的力量。它是卢梭式的灵魂梦幻的抒发。在《忏悔录》中,卢梭就开辟了一块心理描写的新天地,《孤独散步者的遐想》映射出这位一生关注人类幸福的思想家,在晚年极度不幸和孤独中,发现了幸福。在他看来,幸福即是一种心灵的安静,好似佛教中的涅磐状态。他在“散步之九”里说:“幸福是一种持久的状态,仿佛不是为世人而设的。”[9]“假设有一种状态,在那里心灵能够找到一个坚实的位置,整个儿地静息在那里,并在那里聚集它的整个存在,既不必追怀过去,亦不必思考未来;在那里,……除了唯一感觉到我们的存在以外,再无贫乏或享乐、快乐或痛苦的感觉,更无希翼或恐惧的感觉。我们自身的存在这一唯一的感觉就能够把我们的心灵完全充实。”在安静和幻想中,卢梭似乎找到了心灵的依托,而据此又生发出无限的梦幻,这种状态被称之为“卢梭式的存在主义之极致”。[9]
这十篇漫步者遐想录,是卢梭“为自己而作”,展露了卢梭推崇感情、赞扬自我、热爱大自然的思想,同时它也凭着自身发放的光耀,照亮了无数在世俗社会当中卑污的灵魂。这漫步是身体的漫步,在清新的大自然中欣赏美景,采集植物标本;它也是心灵的漫步,瞰梭在其中与自己的心灵亲切交谈,毫无矫饰,从中获得慰藉;它更是文学的漫步,在这漫步中卢梭开创了浪漫主义文学的先河。
卢梭思考了二十年,花了三年的时间写出《爱弥儿》。它是一部哲理小说,同时也是一部教育论著,该书的副标题就叫《论教育》。描写了一个人从出生到结婚,到进入社会受教育的全过程,主张顺乎天性,让人的本性避免社会偏见和恶习的影响而得到自然的发展。但是,他书中反封建的言论不断给他招来了灾难,书一出版便在巴黎被禁被焚,卢梭也被迫逃亡到瑞士。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崇尚自然、呼唤人性归真的脚步。
敏感直觉的气质特征在卢梭身上呈压倒之势而又有纯理智之作,而在理智中又包含着浪漫幻想。他的《论科学与艺术》,激情横溢地揭示出一个永恒的现代性难题;他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以理性的方式驳击理性悖论;他的《社会契约论》用理性的智慧构筑浪漫幻想;他的《爱弥儿》是以出世教育培养入世人才;他的《忏悔录》则足以使古往今来的圣者、贤者、智者、仁者为之咋舌瞠目。纯思辨的理性之光在他内心深处根深蒂固,而外现无所不包又无所不似。康德指出理性只能达到事物的表象,而世界的深层即人的生命意志是理性所不可企及的,它需靠意志自身的直觉领悟。卢梭的著作,不完全是清明理性的学术研究,更多的是人生体悟、心灵感受以及存在方式。
弗洛伊德认为,理智与情感之于人性,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之间还有诸多因素如意志、欲望、本能、直觉等,他因强调力比多而独创精神分析学。而卢梭因强调情感开启了浪漫主义之先河,卢梭在西方逻辑理性传统中是那样特出不凡,是因为他所具有的东方式智慧,理智与情感、理性与浪漫、出世与入时、无为与有为,佛陀的慧眼与儒家的仁心,在他那里自相矛盾而统一。
思想层出不穷,但理论是灰色的,良知先于理论,卢梭真正独特之处在于向冷峻僵硬的理性土地里灌注进情感的清泉,是那亦动亦活的性灵,使大地复苏健康充满生机。
[1]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苏]奥夫相尼科夫.美学思想史[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200.
[3][美]帕尔默·科尔顿.近现代世界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405.
[4]伍厚凯.卢梭——孤独的散步者[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100.
[5]卢梭.新爱洛伊丝[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11.
[6]伯恩斯·拉尔夫.世界文明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307-308.
[7]卢梭.忏悔录[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5.
[8]卡西尔.国家的神话[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225.
[9]卢梭.孤独散步者的遐思[M].北京:华龄出版社,1996:133.
[10]邹广文,夏莹.浪漫背后的现实[J].东岳论丛,1999,(9).
[11]赵立坤.理性如冰,浪漫似水[J].长沙电力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