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诗性、神性构筑的《锁沙》

2011-03-20 10:39唐小林
文学自由谈 2011年6期
关键词:乌兰布榆树人性

●文 唐小林

阅读郭严隶的长篇新著《锁沙》,使我想起鲁迅。上世纪20年代初,鲁迅自称第一本小说集《呐喊》是“听将令”的结果。10年后,又称之“遵命文学”,说他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呐喊》是听从时代召唤的“使命写作”。我认为,《锁沙》承接了鲁迅的这个传统,是“使命写作”在新世纪、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最新收获,是本世纪第一个10年不容忽视的文学现象。

《锁沙》讲述了大学毕业生郑舜成在良心和责任的驱使下,在父老乡亲们的恳求和镇党委书记刘逊的劝勉下,经过内心的搏斗、灵魂的挣扎,最终放弃进入大城市发展的良好机遇,留在偏僻落后的家乡,带领大伙治山治沙、重建家园,走上脱贫致富金色道路的故事。谱写了一曲草原人民防沙治沙的英雄颂歌,描绘了一幅人与自然“对话”、文明与愚昧较量的壮丽历史画卷,创制了一个改天换地、乐园复得的当代神话,完成了天地人神和谐共处、充满浪漫谛克的理想建构,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锁沙》打动人心的力量,首先源于对人性复杂幽微的洞察与展示。这种洞察和展示,是在多重矛盾的交织、冲突中得以完成的。小说开篇,几乎所有人都卷入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走”,还是“留”。沙尘暴逼近,孽龙即将复活,曼陀北村人生存的空间越来越逼仄,越来越恶化,昔日大草原的美好已经不复存在,是继续留在这块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土地上,与肆虐风沙搏斗,重建家园,还是跟随支书陆显堂远走他乡,进行生态移民?曼陀北村的沙化,就如普遍的情形,并非自古有之,只是近当代不断现代化的后果。在某种意义上乃是我们“发展”所带来的后果,如此后果的解决,岂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往昔静谧、富饶的大草原背后,是安详、淳朴的人心。如今,在市场经济刺激下,这颗心已然躁动不安,日益膨胀的贪欲列车与消费意识形态合谋,犹如快马加鞭、一日千里,谁能阻挡?又如何阻挡?草原沙化,在归根到底的意义上,是人欲泛滥后向大地母亲无尽索取、过度砍伐放牧的结果,是过度发展对人的存在的遗忘。隐藏其后的是人心的沙化、人性的沙化。如此人性的和存在的问题,岂是“留”下来就能解决?又岂是“走”开就能解脱?怀揣这样的人心、人性,即便生态移民,到了一个山清水秀、适宜人居的地方,谁又能保证若干年后这个地方不面临新的“沙化”?不再度上演乌兰布通曼陀北村的悲剧?到那时,又往哪里走?

读书考试,走出家乡,寻求别样的人生,是自古至今,好多农村穷孩子改变命运的重要方式,在今天几乎更是成了惟一的方式。郑舜成考上大学,差点无法成行,因为没有路费和学费。到了毕业,不仅因欠学费拿不到毕业证书,而且一身债务。贫穷给他留下的,岂止是关于故乡的苦涩的记忆?读完大学,远离故土,谋求发展,偿还债务,追求富裕,医治贫穷创伤,当然成了他的第一选择,只有伪善者才会对此加以指责,或说三道四。何况,这是一个自我独尊,欲望横流的时代。“国内业界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其它单位无可比拟的高额薪金”,使他已经与深圳巨星电子集团有限公司签约。加上“同窗美女”、公司董事长女儿白诗洛早已对他倾心。事业与爱情如此美满地摆在那里,唾手可得,这对于一个农村穷孩子来说,其所具有的魅力无以复加。他此番回乡,原想看过父母,即刻南下,开启新的人生里程。哪知家乡的巨变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灵魂,也让他做出了常人所难以理解的选择。因此,郑舜成的留下,完全出自知识分子的良知、道义和责任,出自对历史使命和现实苦难的自觉担当。他违背常情、常理的“逆向”选择本身,就是用具体实在的行为,对美好人性的复归发出振聋发聩的深情呼唤。他放弃个人的私欲、私念,而这私欲私念正是人心沙化的根源,将个人的前途和命运,与父老乡亲们的前途和命运捆绑在一起,自觉背负苦难、艰难前行,向着光明的地方走去,这正是中国知识分子济世救民的优秀品质在当代的振兴和弘扬。

故乡沉重的苦难,唤醒了知识分子的良知、道义和责任;知识分子的良知、道义和责任,使郑舜成在重重的矛盾和困境中迸发出人性的光辉和巨大的人格力量。而又正是这种人性光辉和人格力量的感召,使整个乌兰布通大草原、整个曼陀北村找回了自己的精气魂魄,焕发出壮丽的青春和非凡的活力,从而为治沙锁沙、重建美好家园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动力。草原人民的善良,虽然一度被漫天的黄沙所遮蔽,有过迷失,却深深植根于民间,就像曼陀北村村口那棵拔地参天、千年不衰、生机盎然的老榆树,战火硝烟、风雨雷电、刀劈斧削,都不能撼动其根基。乌仁老人就是老一代善良人性的代表。当乌仁老人紧紧握住郑舜成的手,含着眼泪说“孩子,你是老天派下来拯救咱乌兰布通草原的。挑起这付担子吧,奶奶代表曼陀北村所有不愿搬迁的乡亲求你了”的时候,熹微晨光中,当郑舜成背着行囊走出院门,看见“坚硬的土地上,默默跪着乌仁老人,和几十位满面沧桑的乡亲”,又一次求他留下的时候,善良人性的根脉,已经为郑舜成治沙锁沙事业的成功夯实了坚实的基础。巴特尔、斯琴娅娃等则是年轻一代的代表。他们簇拥在郑舜成身边,坚定地支持着他的事业,最后在这场人与自然的英勇搏斗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们都以自己的生命换回了别人的生命。他们舍生忘死的英雄行为,把人性演绎得异常绚丽壮观。正是在人性光芒的相互辉映下,知识与正义的力量愈发不可阻挡。于是人们纷纷开始上山植树锁沙。不仅此也,人们开始禁牧舍饲、迁移祖坟,开始饲养优质牲畜,开始修建神珠水库,开始招商引资,开始绿色旅游。国内外的企业在这里落户、漂泊海外的华侨来此投资、京城的大学生到此学习,联合国的官员也来考察取经。人性的伟大力量,让大地还魂、草原复活,恢复了往日的生机,焕发出更加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锁沙》激动人心的力量还在于神性的书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锁沙》是一部充满信心和信念的写作。这种信心和信念,给小说中坚硬如水、复杂尖锐的现实以滋润、温暖和希望的星光,也给读者的心灵以慰藉和某种诗意的栖居,同时,也使小说的意蕴得到深化,为小说的阐释开出了更加广阔深邃的空间。

传说中曼陀北村的来历,洋溢着神秘的宗教色彩。作为乌兰布通草原惟有的存在,神奇的老榆树便是自然神性的象征。她像一位饱经沧桑的母亲,伫立在历史与现实的风雨之中,以博大无私的爱,庇佑着多灾多难的草原儿女。她牵引着游子不绝如缕的目光和割舍不断的情思。陶可及其祖母,她们的心魂都在老榆树所在的方向,不管时空如何变化。胡文焉因不忍一棵树的命运,逃离家乡,却无法拒绝老榆树的召唤,又行色匆匆地走在返乡的路上。而小说开头,郑舜成与陆二楞们展开的那场惊心动魄的“保卫”与“火烧”老榆树的战斗,实质上是保卫草原母亲,保卫绿色之神的战斗。老榆树是曼陀北村的人心所聚、精神所在、魂魄所系。只要老榆树不倒,草原的精魂就不散。老榆树是曼陀北村人的信仰和宗教。

小说如此叙述曼陀北村的历史和老榆树的真正用心,并非装神弄鬼,故弄玄虚,而是要赋予人的现实行为以神性的光辉,赋予小说的故事以超越性的审美。在曼陀北村人的眼中,郑舜成和刘逊,就是佛祖派来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他们就是今天的占古巴拉,就是今天人们心中的老榆树。在治沙锁沙取得成效,重修昭慈寺后,胡文焉与占古巴拉儿子的弟子,“爱坐在老榆树下冥思苦想”的慧鉴法师,有过一番关于文学与宗教的对话。这番对话可谓道破玄机。在慧鉴法师看来,“宗教的神力”与“人类心灵的力量”是一回事,“宗教的河流从历史深处滔滔而来,传达的全是杰出生命灿烂的心念”。在此意义上,文学与宗教本质相同。慧鉴法师告诉胡文焉,他正在酝酿创作一部佛学作品,就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述释迦牟尼的故事一样,他要讲述曼陀山的故事,讲述占古巴拉、郑舜成等等人物。他认为:“郑舜成的伟大,从某种意义上,不逊色于历史上任何一位大善知识,他的从最实际处改善民生,是一种最辉煌的苦海慈航。”

的确,神性的光辉照彻小说的每个角落,犹如皎洁的月光和满天星斗频繁地出现在曼陀北村和乌兰布通草原的上空。而这神性的光辉来源于伟大的爱,以及对这爱的信心和守望。

郑舜成不是草原的“血脉”,也不是严格意义上曼陀北村的后代,所有的人都应该留下,惟有他可以离开。他是两个北京知青特殊年代的“私生子”。但是,他又是至真、至纯、无私的爱的结晶。

爱的力量是无限的,它穿越时空,甚至泯灭仇怨和各种在世俗世界里无法跨越的界限,将游子漂泊的心魂和渴望的脚步,引向乌兰布通大草原。“草原”与“爱情”似乎结下了不解之缘。谁爱草原,谁就会获得爱情,就象白照群和上官婕一样。巴特尔以其热爱草原的英雄行为赢得了银凤至死不渝的爱,这种爱超越了门弟、穷富差别等传统习俗。郑舜成因为爱草原,几乎得到了身边所有年轻女性的青睐,最后,就连远在深圳的前女友白诗洛,也追随他的脚步,来到了乌兰布通大草原。

究其根源,这一切的爱都来源于作家对苦难的体认、面对和勇敢担当。从小说的《后记》得知,作者郭严隶曾是内蒙古某报记者,她不仅对美丽草原的沙化、沙尘暴以及因此而使这片土地上人民生活日益贫困的现实感同身受,而且亲眼目睹了他们锁沙治沙、与风沙殊死搏斗的动人场景,以及迸发出来的顽强斗志和伟大的精神力量,甚至每每感动得泪湿衣衫。正是基于对那片土地、那里人民的深沉的爱,才使现居成都的郭严隶,以自己为模特,以自己的心路历程为道路,塑造了小说的叙述者胡文焉,并在她多元视角和时空交错的叙述中,讲述了《锁沙》的故事,用诚挚的心灵,在故事中浓墨重彩地写下了,“故乡,你永远与心脏是同一个地方”。皎洁的月光,满天的星斗之所以如此频繁地出现在小说的上空,出现在乌兰布通大草原的上空,是因为她们是爱的象征,是作家不断仰望星空的结果。

《锁沙》感人至深的力量,还在于它的诗性特质。小说充满了理想的激情和浪漫的气质。语言涌动着美妙的诗意、内在的旋律,洋溢着浓郁的抒情,但又不乏简洁明快,甚至是粗砺的文字。“行走”般的视觉转换和多元叙事,使小说颇具现场感和亲历历史的意味,像一部仿真的采访实录。不同的叙述声音交替出现,又似一曲多声部的合唱,隐约透露出雄浑的气象。历史、现实与理想的相融,使小说呈现出难得的艺术张力。

理想激情和浪漫气质,是《锁沙》的诗性源泉。《锁沙》显然是一个理想构制。小说是按作家认为理所应当的方式展开,并走向它的结局。在某种意义上,乌兰布通大草原“复乐园”的景观,仅是作家多年的梦想和美好的憧憬,它只是一幅挂在作家心中的未来的图画。这幅图画之所以如此灿烂壮观,如此生机勃勃,主要得力于作家对故乡的一往情深和难以遏止的爱的滋润,得力于作家丰富的想象和描写的能力。

诗意化的语言,浓郁的抒情,是《锁沙》诗性特质的突出表现。小说中的不少语言,具有诗一样的语汇,诗一样的韵律,诗一样的节奏,诗一样的抒情,诗一样的意境,甚至诗一样的朦胧和诗一样的有意含混、多义。比如:“老榆树在村子的西边,就像佛祖在世界的西边。她朝着那里走去,披一身花朵似的月光。只有天边的村庄才会有这样的月光。只有这样的月光才叫月光。村庄中充满人尘的香气,炊烟、老牛、幼童、男人和女人相视一笑的眼风,它们在月光的背景中化为意象,而月光因为它们成为物质和永恒。”又如:“村庄在犬吠中静着,仿佛一个透澈的生命优美地化入禅定。村庄如文章里通常所形容的,俨然一幅水墨画了,微浅的墨痕,空灵的用笔。在那画幅的边缘,稍稍远的,祝福一样呼应着的,就是老榆树。她望见它时,她早已在它的视线中。她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它心灵的眼睛。”有的如果按照诗歌的格式排列,本身就是一首诗。似这样的例子,可举出许多。

“行走叙事”是《锁沙》在叙述上的诗学特色。也表现出作者在长篇小说艺术追求上的独具匠心。小说的叙述者胡文焉,曾经是乌兰布通某报的记者,她有着和作者相似的心路历程。她逃离故乡,是因为一棵树,返回故乡也因为一棵树——老榆树。只不过她对老榆树的思念,包含极其复杂的情感。这其中,有对故乡的愧疚、爱恋、反省、眷念、艳羡,甚至不乏宗教情怀。怀着如此复杂的心情,她回到乌兰布通大草原,对进入视野的每一件物事,都充满了好奇,都试图追问,并进行思考。她走一路,看一路,问一路,想一路,记一路。路途中不同的应答者,发出的不同声音,描述出郑舜成治沙锁沙,以及乌兰布通大草原变化的不同侧面,合起来却构成了小说叙述的多声部、多视角,从而全面描绘了这场伟大斗争的壮丽画卷。不仅陶可、银凤、乌力吉、张枝、林青田、李占山、慧鉴法师等等都作为讲述者出现,而且老榆树也耐不住寂寞开口说话。叙述者,同时也是小说中的被叙述者,小说就在这叙述与被叙述的纠缠、铰合中逶迤展开,变化丰富而不紊乱,表现出繁复雄浑的气象。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注意到了不同叙述者身份差别所带来的叙述口吻、叙述方式和叙述语调等细微差异,又使小说在雄浑中具有了细部的精致。

《锁沙》是“人性”、“神性”和“诗性”构筑的当代神话。它描写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重大题材,触及了草原沙化,生态治理,人性荒芜,存在遗忘等重大问题,内在地和我们的现实处境、生命体验和灵魂关切勾连起来,内在地触动着我们这个时代最为敏感的神经,内在地切中了我们人类最为紧迫、最为致命的要害:今天,谁来保障我们生存家园的安全,留住我们人类最后的根脉?小说中的种种意象,不仅是人类生存环境恶化的现实写照,更是人类无止境向大地母亲索取、掠夺,满足无尽贪欲,而精神不断矮化、异化和沙漠化的象征。小说迫使我们对近百年,尤其是近几十年来中国现代化运动进行深刻反思,我们正在面临和遭遇的生存家园和精神家园的双重失落,是否使我们加入“锁沙”的行动显得如此地迫在眉睫,从而体现出作者强烈的时代使命感和直面现实、勇于担当的精神,也使“使命写作”在今天表现出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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