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应高度重视的危险信号

2011-03-20 10:39黄惟群
文学自由谈 2011年6期
关键词:文坛名家赞美

●文 黄惟群

当今文坛主要作家,大多成名于上世纪80年代,至今,他们仍影响着中国文坛。

一方面,80年代作家成名相对容易,10年浩劫,文学始苏,创作上稍显一点突出,一个中篇,一个短篇,便能得到文学界乃至整个社会的认同,从此获得优厚创作待遇和环境。另一方面,中国的80年代,是个全民文学时代,太多目光的关注,太多人想当作家,太多文学青年站在作家的同一起跑线上,也因此,脱颖而出,更难。可以说,那个时期的成名作家,都是经受一定考验的,确实具有优秀素质。

然而,值得认真思考的是,30年过去了,时代背景已完全不同,文学观念在世界范围内也有了很大变化,但是中国文坛,至今占有至高地位、至高发言权、制造至高作品样本的人,却几乎没变,还是这些作家。

中国文坛真就如此缺才、真就如此难以产生后起之秀?

再优秀的作家,很难一辈子写作,很难一辈子不停地写出一本又一本厚著,特别是,写出一本又一本小说。这不仅因为个人经历有限、体验有限,更因为,个人的兴趣爱好、思想感情、认识感受、以及审美积累,不单具有“质”的高度,还具有“量”的容度。所谓呕心沥血,重要的不仅是花去多少时间精力,还在于花去了多少思想感情、认识感受、审美积累。再天才的作家,不可能将自己所能达到的“量”无限放大。作家与作家不同,但每个作家,本身所具有的质与所能拥有的量,都会有个合理的比。当一个作家的创作“量”超过了自己所能拥有的极限,其作品的“质”,或说其作品的精度、密度、浓度、准确度,无疑就会发生问题。没一个作家,在用尽自己的重要积累、达到了创作高峰后,仍能称心如意地无限创作、无限向上。不管是曹雪芹还是杜拉斯,马尔克斯还是罗贯中,都一样。

今天,我们的名家中的一些,严格自我要求、节制创作的同时,肩负起了培养新人的重职;一些已远离创作的,不时还发出点声响,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仍然拥有的影响;还有几个具有代表性的80年代成名作家,正如大家都已看到,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精力,甚至比年轻人更旺盛的精力,不断要求自己,不断给自己设立新标准、高标准,并且,不断地勤奋努力着。他们的精神与耐力,无疑值得大家尊敬、佩服、学习,他们也确实在量与速度上,一次次让我们惊讶,让我们感慨难已。然而却同时,不得不说,内心深处,我们有那么一点焦虑、那么一点悲哀,因为我们已明确看到了他们的力不从心,看到了他们正在挥洒的,已不是曾经拥有的精神、情感、思想的浓汁——文学的精髓,他们的作品,已再不像曾经有过的那样感染大家、打动大家、震撼大家。他们正难以避免地走着创作的下坡路。在他们过量、过速出现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精神世界的贫乏、情感的缺失、思想的空洞,看到的是大量“水分”、“杂质”的倾入,例如:文字语言的松懈、混乱,逻辑的颠三倒四,叙说节奏的缓慢、拖沓,散点式的布局,东拉西扯的习惯,漫无边际的信马由缰,以及大量非文学的、可说是文学死敌的成分的参与,即大量的知识性、新闻性、资料性、学术性。

文学创作(主要指小说)是一门形象思维的审美艺术,千变万化,灵动无限,需要高度的灵性、高度的智慧,和绝对的创造性。根本而言,文学的灵魂,排斥诸如知识、新闻、资料、学术之类非形象思维、非创造性、非灵动性、非审美性的成分。并不是说,这些文学作品中都不能有,而是它们必须通过吸收、消化、再生产、转化成为形象思维的形式后,才合适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当一个作家因过多付出而掏空了积累,当一个作家的灵气、才气、想象力、以及形象思维能力不再一如既往,当一个作家的“转化”功能已不再工作,创作上,他(她)所能做的最容易、最偷懒、最退而求其次,却依然能够保持尊严脸面的,就是这些不联系精神、情感、思想、体悟的非文学成分的大量照搬不误、甚至现买现卖。而恰恰,又是这些成分,因其中含有的文化元素,最易被人敬仰,从而被人混淆,将之当做文学成分误读。

有人认为,造一把枪,好的小说就要细致地写出造这把枪的具体细节与过程。——对不起,这不是文学,是说明书、工具书、制造手册。同样写造枪,文学注重的不是怎么将枪一步步造出,而是造枪过程中造枪者的思想、情感、理趣、智巧……

能够清楚看到的是,这样几个名家,今天大多高高在上,脱离生活,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成了各类会议的空中邮人。他们已很难真正感觉时代的脉跳与呼吸。很难感觉生活中那一份活力、激情与感动,很难把握时代生活的主旋律。他们远远比不上年轻人。也因此,立志一辈子无尽“透支”的作家,除了审美上、思想感情感受认识上不断重复自己,并且注定是别无选择地“下降性”重复自己,另一条弹尽粮绝的“退路”,就是写作重心的转移,将视线百分百地投到故事上,特别是,投到颇能显示文化实力的历史故事中。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一些名家,今天,老是百般兴趣地打听收集着街头巷尾发生的各种故事、新鲜事,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一些名家老是对着历史题材频频挥毫之故。

当一个作家,到了需靠打听故事、书写故事来继续自己的文学生涯,这个作家心中的文学,其实已经“完了”。

当一个作家,连自己尚且生活着的土地和土地上人与人的生活都无法、不敢、没有能力感知、书写,将如何让人相信他(她)能写好他(她)没经历无了解的时代及时代中的人与人的生活?!

曾经问过一个著名老作家,他是怎么书写他所不了解的唐朝的?回答是,他做过不少考据,比如,唐朝的爆竹声,是火烧竹子发出的噼啪响。听后很感慨,这样的细节成千上万乃至无数,靠五个、十个、二十个想要写出一个朝代的气味、颜色、声音,怎么可能?!还感慨,如此辛辛苦苦的考据,却是当时任何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脱口而出的。因此更认为,文坛应该提倡书写自己熟悉的、有感知的生活,只有这样的文字,才具准确性,才真正可被后人用以了解今天。

此外,80年代时兴的文学观念,今天看,是大可商榷的。而我们的一些名家,至今依然一无改变,在“立意”、“高度”、“文化”、“历史”等等方面,进行痴迷追求和习惯性的高调大唱。

我们并不否认立意、高度的重要性,尽管我们认为立意、高度实际含义具有丰富性,并不像以往理解的那么单调。今天,这里只想说一点,那就是,再伟大的作品,必须首先达到写作上的“完善”。不管传统的还是现代的,优秀小说一定是在故事的合理、人物塑造的准确形象、细节的传神、语言文字的成熟上,难找瑕疵。然而,我们一些作家,因过度重视立意、高度,而忽视了对写作技能和小说内在逻辑的严格要求,在基本功远非稳定、远非扎实、甚至严重亏欠的情况下,仅出于对“伟大”的极度向往,就跨出了凌空一步。

作家与作家不同,兴趣、性格、才情都不同。“伟大”不是制造成的,而是心里滋生出的。滋长出的和制造出的两者的不同是,一个是作家在人和人的生活中自然地看到“意义”,一个是作家从“意义”出发,刻意地打造人和人的生活。一个是活的、真实的、贴切的,秘响旁通、可被延伸的,一个则是空的、假的、失真的、让人感觉走不近的。换个角度,立意、高度无需文学手段,靠议论也能完成,甚至完成得更确切、更清晰。这方面,思想家、史学家、哲学家、政治家、以及中央首长,或许更值得我们请教。就文学作品来说,重要的是写得好不好,也就是结构、细节、人物、文字、逻辑等等技术工作完成得好不好,有没有塑造出形象、制造出感觉、形成触动人的力量。文学创作中,立意、高度,只是作家需要完成的众多指标中的一项,这一项,只有在其它多项完成出色的前提下才能得以体现。也只有写好了的作品,才有资格被谈论立意、高度、伟大与否。写作是件必须踏踏实实去做的事。重要的是写好作品。任何一件写作上的“次品”,立意、高度、伟大等等,一律免谈!

为什么今天,我们不得不将这些仍在继续努力、曾为当代文学建立过巨大功勋的名家们,放到如此难堪的位置进行不留情面的审视?只有一个原因,一个极其重大的原因,那就是,今天的他们,已妨碍到了中国文学的整体发展。

因为名家们曾经的功绩、今日的地位、长期来围绕他们形成的话语权的势力,使得他们即使力不从心的过量产品,依然能够受到高度重视,引得群而起之的声势浩大的赞美。

一种赞美是,即把文学当政治操作。我们说,不管名家、非名家,作品都会有好有坏,而议优议劣则是大家的权力,正常事,也是推动文学进步之必需。而我们文坛中的一些作家,尤其是个别名家,则是被列人严格保护范围的,只能议优不能议劣。一旦议“劣”,可能引来的,就是更有组织更有纪律声势更浩大的反应。这也是许多欲语者生畏止步的原因之一。政治上有一词叫“官官相护”,文坛上是否也有一词叫“名名相护”?“名”,即“名家”。非名家,难聚话语势力,难有人力物力资源,不具备启动浩大声势的条件。而所以称之为“政治操作”,因为文学是不谈“保护”、“捍卫”的,只有政治才谈。事实上。这些赞美与被赞美的之间,已形成了相互依存关系,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遭受非议,都(可能)让他们感到是对他们已被承认的观点、地位的威胁,进而(可能)影响到已成定局的文学史编写。

第二种,或许更广泛,但却浅显得多,即直接通过对权力的赞美换取利益,或为升官发财,或为攀龙附凤,或为替自己换得一份认同,等等。这其中,涉及更多的,该说是相对简单也相对易辨的人品问题。

严格地说,以上两种情况,都与文学无关。站在文学的立场,不关心背后具有的利益,只关心对与错,对文学标准的确立、文学的发展有无帮助;哪怕利益赞美,只要赞美得好、赞美得有理,照样应该义无反顾地肯定、支持。反过来,如果胡吹乱捧,则应予以纠正。

更让人担忧的是第三种情况,即隐藏在这些利益批评背后的对文学作品的实际鉴别能力的低下。30年来的赞美累积,我们一些名家,几乎已经成“神”,他们的任何作品,几乎毋庸置疑就成了“至高无上”的样品。一些读者、包括一些作家、批评家,面对他们和他们的作品,事实上是失去疑问能力的,连疑问的念头都不敢起。不假思索,他们就会获得一种心理暗示:名家的作品一定是好的。于是,所能做的,只剩下学习、体会、努力从中寻找优点,对那些已被发现过的,进行再度赞美,而对新出现的新现象,则在肯定于先的前提下,去文学大辞典里虔诚地尽心尽力地为之寻找根据,寻找“站得住脚”的说法,而后,自欺并且欺人,进行“浅入深出”的、将一潭清水都搅浑的、天花乱坠的解读。然而,不管解读如何荒谬可笑,却终因人多势众,步调一致、众口一致,一举而成定论,成为判断文学作品的最终标准。这些“伪标准”的严重危害,就是给作家、读者、乃至整个文坛制造混乱、添加困惑,使大家看不清准则,分不清优劣,迷失方向。

还有一个极大忧患,那就是:承认、接受任何“伪标准”的代价,一定是拒绝、排斥众多真正的优秀以及可能真正的优秀。一些具有文学底蕴、文学潜力的作家,特别是年轻作家,因不同的审美,不同的人生感悟、不同的文学理解,不同的对生活的注视、提炼、表达,由于伪标准的绝对“统治”,很难得到肯定、崭露头角。他们中的一些,因骨子里的文人孤傲,以及对文学现状的深度鄙夷,扬长而去,从此离开文学。如此,30年不变,恐怕还会翻倍。这,应是当今中国文坛高度重视的危险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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