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狄 青
1948年的春天,离成都南门不远的华西协和大学内,来了一个高个子的外国人。他和几乎所有在那个炮火连天的年代里进入中国的西方人目的显然不同,这个中国话还讲不利落的北欧大个子是来中国研究四川土语的。这让不少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讲四川话也是一门学问吗?同样令人不解的还有这个人给自己起的中文名字——马悦然。据说有一个阶段,小马总会耐心地用他学会的四川土语对中国人解释他的中国名字——就是高兴、巴适的意思嘛!马悦然寄住在了华西协和大学陈可行教授的家里,当然他不是白住,条件说来倒也不复杂,甚至还令他心向往之——做家庭教师,给陈教授的宝贝女儿补习英文。陈教授的女儿叫陈宁祖,这一年18岁,一个典型的川妹子:美丽单纯,活泼可爱。
马悦然后来说:“我准备离开成都的那一天,宁祖弹钢琴,唱中国民歌,我最爱听的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那天晚上,宁祖跟我通宵坐在我的屋子里,两个人的椅子靠得很近,但我们没有拉手,也没有说话……”
没错,他们既没有拉手,也没有说话,但这就是那个年代里的爱情啊!对一下眼神儿碰一碰指尖就会脸红心跳不止的爱情啊!一个中国姑娘与一个瑞典小伙子,在那个炮声隆隆且注定要改朝换代的大背景下,他们的结合看似略显莽撞却又顺理成章。就这样,他们结婚、生子;就这样,他们远涉重洋,像所有跨国夫妻一样,他们交付给对方的是两个种族的身体更是两个民族的文化。或许,如果马悦然后来没有成为瑞典学院的一名院士,而只是瑞典某一所大学里研究东方语言学的教授,这对夫妻的生活一定会是另外一副模样,不被这世上的俗情庸务所扰,也不会成为被他人和媒体追逐、揣摩的对象,在生活质量遥遥领先于全球的斯堪第纳维亚半岛上,悠然自得地享受着他们的宁静与安详。然而,1985年,早已不再是小马的马悦然获选成为了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18位终身评委之一,从此他便绑定了中国文学。其实与中国文学绑定的不仅是马悦然,还有他的夫人陈宁祖。
我就琢磨,如果没有陈宁祖,没有那一段疯长于非常年代里的爱情,马悦然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少了身边酷爱文学的女人,他还会如此痴迷于中国文学吗?我以为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汉学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文学家,严格来讲,汉学家只是掌握了汉语言文字的汉语言研究者与汉语言翻译者,并不一定非要懂得抑或热爱汉语言文学不可。马悦然自己也说,“没有宁祖的话,我对中国文学的贡献就微不足道。她爱好文学……她一读到她知道我会欣赏的作品,她就说:‘啊,这部小说值得你翻译!’”而作为诺贝尔文学奖18位终身评委当中惟一一位精通中文的评委,马悦然的出现曾一度令中国文学人喜上眉梢、奔走相告,正所谓“朝里有人好办事”,老马的存在无疑给予了中国当代文人们无尽的希望。因为老马的缘故,诺贝尔文学家这一奖项对我们来说似乎一下子变得如此亲切,就像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终于亮起了一盏明灯,这盏灯虽说难免会飘忽不定若明若暗,但的确已经开始向我们招手示意了。这就是希望啊!而希望与现实之间说远也远说快也快,谁说得准不是这一届……或者……下一届呢?每一次当媒体爆出老马在其遥远的斯德哥尔摩家中又翻译了哪位中国作家的作品,都像是大洋彼岸又放飞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其“蝴蝶效应”总能引起我们这厢一通手忙脚乱的躁动,随之又是一番大胆假设兼小心求证,难道?莫非?……
可是,获奖的进度和难度显然超出了我们这边相当一部分人的预期。从1985年至今,26年的光阴刷刷刷地就过去了,却是涛声依旧,一切如常,要是借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老年间更夫打更时天天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平安无事喽!对于那些喜欢“人来疯”即使没人来空穴也来“疯”的同志,除了消停下来之外似乎也难有别样选择,更何况26年啊,不止一代人,被闪了这么多回,谁再较劲就有点儿缺心眼儿了。据说就连一些“被传说”已进入人家“视野”的中国作家也变得淡定了许多,只要被问及与诺贝尔文学奖相关事宜,或如老僧入定,或环顾左右而言它。而躁动一旦转化为一种习惯,所谓的各种揣测也就多半变得无的放矢。虽说表面上都是一副平常心的模样,而私下里难免有人要唠叨几句老马的不是:还是“劲儿”使得不够呀!可老马却又是如此的不可或缺,老马毕竟识途,须知,要是没有了马悦然,瑞典学院里干脆就没有了一个懂得汉语言更别说懂得汉语言文学的人!这就像是一个单位的领导班子成员里没有一个可以为你说话的人,虽说这个为你说话的人未必能够左右大局,但有人帮你说话和没人帮你说话显然就不一样;同样的话用什么方式说、说到何种程度也不一样。于是有人就给老马支招:要是好说好道不管用,该拉下脸儿来就得拉下脸来,给他们来个脸红脖子粗嘛!
瑞典学院把201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自己人”——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一个80岁只写了一百多首诗的人。既然中国读者普遍对特朗斯特罗姆了解不多,包括媒体、出版等方面的同志也就缺少了炒作的动力源,哪怕是给米兰·昆德拉呢,我估计咱们的方方面面也会比如今更热闹一些。但是,且慢,虽说没有了这个热闹可看,我们却有别的热闹好瞧。话说就在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前几个月,网络上突然爆出“中国内地作家张××以60万美金贿赂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的“消息”,一时间成为海内外不少媒体网站的一大新闻。该“消息”经由清华大学教授李希光以自己的微博转发后,被海内外多家媒体报道,引来了当事人马悦然的强烈回应。马悦然甚至给清华大学校长顾秉林发出了一封公开信,以表达他对清华大学教授道听途说不经调查研究即“以讹传讹”行为的愤怒。
对于那位主动爆料自己花60万美金行贿马悦然的所谓内地作家张××,我虽说没见过他的作品却是听说过他,这两年来频繁靠在网络及有关媒体上自我炒作获取了不少眼球。就在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前两天,他还爆料称从“某诺贝尔文学奖评委夫人”处得来的消息——某海外华裔女作家将获得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一些媒体随之也跟进炒作,显然这些媒体十分需要类似的话题,至于该爆料者所爆“猛料”的真实性,该爆料者曾经创作了哪些作品,该爆料者为何要花大价钱给自己“买诺贝尔文学奖”等等,却多语焉不详,实际上也根本无人较真儿,又或许是懒得较真儿。说实话,这些年来,不要说对社会生活,就是对文坛上的样样种种,我们也已经普遍学会了不较真儿。不较真儿是因为知道较真儿没用,且多半伤己。但马悦然先生这回却是较了真儿,在他担任诺贝尔文学奖26年的历史上,这也属于破天荒了。老马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主动与咱们这边的一些媒体联系说明情况,发表了措辞强硬的讲话,“以正视听”,用句与时俱进的话说,马悦然这回是“被较真儿”,不过,老马这回“被较真儿”的结果却称得上是抖了“猛料”,无意中令我们也跟着大开了一回“眼界”。
马悦然称,他每月都会收到来自中国的信件,平均每月有十几封之多,当然,主要是寄给他的作品。“寄到瑞典学院,无论怎么拼错都行,都收到了”,而“信的内容,不外乎是要我帮助他们,当然与诺贝尔文学奖有关”。“这些人不是给我寄来出版过的诗集,就是小说,当然,也有尚未出版的书稿。”对于这些书,他将“一部分移送给了大学的中文系图书馆”。在马悦然看来,“这些作品虽然不具备参评水平,但作为公开出版物,却也代表不同层次的中国当代文学的某个部分或文学现象”。老马说:“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形形色色的人不少,其中不乏急功近利者、脑筋不清楚自以为是的人、骗子、腐败分子、伪君子……”等等。
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不假,但要是马悦然先生自己不说,许多人还真不知道差不多每隔几天就会有咱中国的“作家”给远在斯堪第纳维亚半岛上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寄送自己的作品。而目的嘛,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自然是希望有诺贝尔文学奖这只天大的馅饼能砸到自己,虽说这希望听上去太过渺茫且不着边际,但所谓敢想才能敢干,爱拼才会赢,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梨子的滋味是酸还是甜的呢?老马要是认为请他帮忙的中国人当中“不乏急功近利者”我觉得靠谱,要是认为这些人多是“脑筋不清楚自以为是的人、骗子、腐败分子、伪君子等等”,我以为就是说气话了,至少腐败分子多半是不会找他帮忙的,当然,除非是个脑筋不清楚自以为是的腐败分子!
或许是为了说明问题吧,这一回马悦然还“抖出”了两个例子:“一位在香港出版过不少诗集的女诗人,就给我寄过一张5000港币的支票。”“一位山东的干部在两年之内给我写过18封信”,“说他本人很有钱,奖金我可以留下,名誉归他。每封信中都有书画作品赠我,我当然把这些退还给他。我给他回信,请不要再来打扰,甚至让瑞典学院管理邮件的人员将此人的信件退回,今年春天我发现,他开始给瑞典学院诺贝尔奖小组主席写信了!这些人都自称是不错的‘作家’”。
多年来,咱们中国文学都属于自然经济生态环境,以自产自销的经营模式为主,与国外文学界虽鸡犬之声相闻却往来有限。尤其是我们改革开放30多年来引进了成千上万种各类体裁的外国文学作品,可是我们自己的文学作品能够走出去的却实在有限,除了“四大名著”以及“易经八卦”、“中医中药”之外,当代文学很少能够进入人家的主流视线,鉴于这种情况,“自我推销”无疑也算是一种“走出去”的创新了。但像这种直奔诺贝尔文学奖而去的自我推销,多少还是让人觉得有些“突兀”。
说实话,看了这回老马自爆的“猛料”,不知别人以为如何,反正最初我感觉到的是新鲜、好玩,接着又觉得一些人在这件事情上有点儿“不自量力”,便想,原来咱们身边有如此多自信满满自视不凡的朋友啊!可待沉下心来之后,倒是对这些主动与老马联系抑或自荐的文学朋友多了几分理解。给马悦然写自荐信推荐自己的作品竞逐诺贝尔文学奖有用吗?我看应该用处不大。但在我们当下,既然想当官的人可以去跑官、要官;想上角色的人可以跟制片导演们“亲密接触”;想在球队踢上主力的人可以跟领队教练私下“沟通”……那么,想成名成家的人,主动找人家马悦然联系有关翻译和诺贝尔奖项事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或许有人会说,那可是诺贝尔奖啊!但我要说的是,诺贝尔奖又怎么样?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而且老话说得好,有枣没枣打三竿子。不成也没啥好丢人的嘛!
不过,再往深处一想,又觉得事情恐怕也并非如此简单。有人是有一搭无一搭凑个热闹,有人或许就是不信这个邪且认定有钱能使鬼推磨呢!再说了,又不是要花钱买什么联合国秘书长的职位,不就是一个奖嘛!且不说“内地作家张××行贿马悦然60万美金”一事是否涉嫌炒作,但这同时也说明,我们已经成功地把盛行于我们人际社会关系当中的“潜规则”活学活用到了国外。即使没能成功,却已经令被“潜规则”的对方措手不及了,这证明我们对“潜规则“的运用完全可以根据时间地点对象不同而采取更为灵活多变的战略战术,并且坚信,这次不成功,未必下次不成功,那么多原本不把“潜规则”当回事儿的人不也都给拿下了吗?
什么是潜规则?“潜规则”一词本意是指“隐藏在正式规则之下、却在实际上支配着社会运行的规矩”。说白了,“潜规则”就是不成文的一些暗箱操作的规定和原则,如今已经无孔不入地渗入到社会上的各行各业。而“百度百科”对“潜规则”的最新定义则是:它是相对于“明规则”而言的,顾名思义就是看不见的、明文没有规定的,但又是众所周知的、实际起作用的、人们必须“遵循”的一种规则。本来应该拿不上台面的“潜规则”大行其道,人们深陷其中,习以为常,久而久之就成为了“惯例”。“潜规则”这一词汇是如此精辟,如此绝妙,以至于它一经被人创造出来,就获得了惊人速度的流传和外延拓展,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鲜活的词汇之一。而相信“潜规则”可以搞定一切的人在我们身边大有人在,在文坛上也不鲜见。一些文坛中人已经成功地把官场上的许多东西“转移”和“嫁接”到了文坛。或许有人会怀疑:能管用吗?问这话的人真是好傻好天真啊!能够被更重量级的领域和“部位”一再证明管用的“潜规则”,拿到区区一个文坛上来,那就不仅仅是管用的问题了,只怕是用力过猛。当然,“潜规则”的运用也不能简单依葫芦画瓢,要加入些许文坛特色才能如虎添翼。或许正是这些年来“潜规则”被某些人在咱们文坛某些领域中的成功运用,结果造成不少人相信“潜规则”绝对是无坚不摧的特殊武器,比国际上禁止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不在其次,正所谓“世上无难事,只要‘潜规则’”。于是,就难说不会有人也“潜规则”一把老外试试,比如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老马之类。
老马没有收到那60万美金,按有关媒体的说法是那60万美金被“中间人”给截留了,没有送到老马手里。不过我相信,即便这钱送到了马悦然那里,老马也不会要,至于他是报警还是把支票摔到中间人的脸上,这个我倒没替他想好。倒不是说老马这人有多模范,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而是被某些人屡试不爽的这一套“潜规则”,如果以武功高低来论,实属于不被写入正册的旁门左道,别说爱惜羽毛者,即便尊重常识者也避之唯恐不及,至于为什么行旁门左道者现如今会如此理直气壮,那其实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康德对启蒙的认识“就是有勇气去运用理性”。我觉得当下的许多国人缺少的正是理性,而一种“集体无意识”的非理性,其结果往往是常识颠倒了,是非混淆了,却还以为皆是正常。而要想生长、壮大并且让一个民族的精神之树长青,就得痛下狠手,刮骨疗伤。有人说,文坛不是独立存在的,决定文学之精神面貌的是它赖以生存的土壤,这句话固然不错,然而,改良生存的土壤却必先从改造为文者自身开始。文坛不是秀场,文学原本只属于少部分与热闹无缘的人,然而,当一些人发现文学在现阶段的商品经济条件下不仅可以带来名气,甚至可以带来实际的经济收益时,需要从文学中分一杯羹的人便越来越多。而在这些人当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认为“潜规则”可以搞定一切的人,他们多数原本就是靠“潜规则”横冲直撞进了文学圈,他们对国内各种奖项、各种会议、各种排位乃至于诺贝尔文学奖的兴趣,比最有可能获奖的那些作家往往高得多。
现在来看,马悦然显然是被生拉硬拽进了这场被媒体称为“诺贝尔奖评委收贿门”之中的。他之所以会如此强烈地给予回应,我以为还是老马对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潜规则”“盘外招”等等完全无法认同。马悦然或许有他这样那样的问题,包括他对中国文学的某些认识也需要商榷,但如果没有他,中国当代文学在国际文学舞台上会变得更加无声无息。老马所做的,至少是他自己认为对的;同时他所做的,也是他的中国妻子所欣赏的。有人曾经说马悦然对中国文学的口味实际上是陈宁祖的口味,能搞定老马的只有陈宁祖。我想即使是这样的话,也没什么不好,爱屋及乌,一个深爱自己身边女人的男人,坏也坏不到哪去。
1996年,陈宁祖因病去世,被安葬在了斯德哥尔摩城外的墓地。马悦然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每天都会散步到妻子的墓前,他把落叶收拾干净,他把买来的鲜花轻轻地埋进泥土,然后坐下来,沉默地望着远方。或许他是想起了他和妻子陈宁祖在四川蓉城的那段难忘而美好的青春岁月,想起了在中国那些个令他怦然心动的瞬间,青春万岁,恋爱是多么美好啊……马悦然的第二任妻子也姓陈,叫陈文芬,两人1998年相识于中国台湾,2005年在中国山西宣布婚讯。马悦然与陈文芬相差了43岁。据说老马和陈文芬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起去到宁祖的墓地,老马对宁祖说,她以后帮你来照顾我;老马对陈文芬说,宁祖是我永远的妻子,我们永远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