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松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南京210093)
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综论
王爱松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南京210093)
由于受现代中国社会矛盾发展的阶段性特征及作家对这种阶段性特征的认识等因素制约,中国新文学反帝主题的萌芽生长、兴衰起伏也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1930年代的反帝抗日文学,经由革命文学的倡导时期到“九·一八”、“一·二八”事变的爆发、再到东北作家群的兴起,不断拓展和深化,最终上升为中国现代文学占主导地位的文学创作之一。民族独立与阶级解放主题的交叉融合、不同政治倾向的作家的共同民族情感的艺术表达,构成了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的鲜明特征。
1930年代;抗日文学;反帝主题;民族意识
一
从题材与主题的角度看,革命文学倡导时期纯粹的反帝文学并不多。在那时为数不多的涉及反帝题材的作品里,民族独立和阶级解放的主题往往难以截然分开。这种交叉融合现象的出现,既和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现代中国的社会性质分不开,也和当时的革命作家对这种性质的清醒认识相关联。由于受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和阶级斗争学说的影响,那时的左翼作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地认识到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在中国的利益互存、唇齿相依的关系,左翼作家在反帝必须反封、反封也必须反帝一点上获得了共识。也正是在这一认知前提下,左翼作家在创作以工人罢工、农民暴动、知识者上求下索为题材与主题的作品时(如郭沫若的《一只手》,李白英的《资本轮下的分娩》),普遍注入了反帝爱国的思想内容;而在以反帝为主要内容的作品里,又无一例外地倾注了阶级斗争的意识。郑伯奇的小说《帝国的荣光》,就试图通过日本兵山下的耳闻目睹和灵魂自省,说明所谓为“帝国的荣光”而战,实际上只是为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和荒淫无耻而战。段可情为1928年5月日军占领山东而作的《日本兵,请掉转你们的枪头》,更以直白的诗歌语言号召日本士兵认清楚谁是同志,谁是寇仇:“他们是用‘祖国’二字来麻醉你们,/工人无所谓祖国,自己就是主人,/你们应当想到自己是工农出身,/工农分子,就只要去作阶级斗争。”显然,这时的左翼作家是站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统一立场来开拓反帝的文学主题的。以世界无产阶级是一家的阶级斗争观念为基础开拓反帝主题的文学现象,甚至一直延续到1931、1932年左右的反帝抗日文学创作中。瞿秋白、何少川、谷非(胡风)分别创作的诗歌《东洋人出兵》、《请你们想想吧》、《仇敌的祭礼》,均流露出“叫醒日本的工农跟日本的兵,/打退日本的军阀跟有钱的人”的思想;陶晶孙、白薇的剧本《谁是真正的好朋友》、《北宁路某站》和翁照垣、罗吟圃的实录报告《一月二十八日夜》还分别塑造了具有这种思想意识的人物形象。可以说,正是世界无产阶级是一家的阶级斗争观念,给革命文学倡导时期的反帝文学创作带来了特殊的阶级内容和时代色泽,使之既区别于此前的反帝文学,也区别于1940年代的抗战文学。
革命文学倡导时期的反帝文学,无疑延续了“五卅”运动期间初步形成的中国现代文学的反帝主题并作了新的发展。但总体上,那时的反帝文学创作还失之零碎,过于概念化。“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的相继爆发,将反帝文学创作推向了一个新阶段,作家们纷纷从一种较宽泛意义的反帝文学创作走向了内涵更明确的反帝抗日文学创作。本来,中国现代作家对帝国主义的认识,更多也更直接地来自于对日本军国主义施加给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侵略的体认。因为“二十一条”、“五卅”事件、济南惨案都直接或间接地与日本军国主义有关系,且无独有偶地都发生于5月。因而中国左翼作家讴歌红色的5月,便不单纯地只是纪念国际无产阶级的一个节日;他们抒发爱国反帝的情绪,也更多地指向日本。而当日本军国主义进一步暴露出其武装侵略中国的野心时,中国文坛的反帝文学创作也便顺理成章地从较普泛的反帝情绪的抒发衍化为反帝抗日文学的开拓。“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爆发以后,退居关内的东北作家和聚居上海的内地作家,纷纷一方面以报告文学形式向人们传达“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的经过及各阶层人们的反应,一方面以虚构文学形式描绘日本军国主义的烧杀掳掠,讴歌义勇军和十九路军的浴血抗战,鞭挞执政党的不战而退政策。楼适夷的独幕剧《SOS》,田汉的剧作《乱钟》、《扫射》,白薇的电影小说《长城外》、李辉英的《最后一课》、铁池翰(张天翼)的《齿轮》、欧阳予倩的《上海之战》、林箐(阳翰笙)的《义勇军》、黎锦明的《战烟》等小说,以及收入《上海的烽火》、《上海战争与报告文学》中的众多报告文学、速写、回忆录等,均是以“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为背景的反帝抗日文学作品;而同时期以《林家铺子》、《春蚕》等为代表的反映“谷贱伤农”、“丰收成灾”现象的文学创作,则普遍地以社会科学分析的眼对帝、官、封的相互勾结作了形象剖解,艺术地描绘了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给中国民族工商业和农村自然经济带来的破坏,从而曲折地传达了反帝抗日的文学主题。
以后数年里,“九·一八”、“一·二八”像“五四”、“五卅”一样,成了中国人的纪念日,不断地为中华子民所记起。它们既令人沉痛悲哀,也催人奋起抗争。《文艺月报》、《文艺新闻》、《现实文学》等进步文艺刊物,都纷纷出版纪念号,或辟出大量篇幅刊载反帝抗日的文学作品。而随着华北事变的到来,中国共产党提出建立抗日统一战线,文艺界展开“两个口号”的论争,反帝抗日文学创作得到了人们更多的青睐。这一发展期内,反帝抗日文学领域最值得注意的,一是“东北作家群”的创作由稚嫩走向成熟;一是“两个口号”的论争搅起了一股强有力的旋风,几乎将当时所有作家吸附到了反帝抗日文学的旗帜之下。有人曾说那时“散见在各诗刊,各大小文艺杂志,以及各种报屁股上的诗歌,可以说没有一篇不是有关国防的吟唱,涉及民族解放斗争的题材的。”[1]这准确地道出了当时的文学创作氛围。以戏剧创作为例,于伶的《汉奸的子孙》,章泯的《东北之家》、《死亡线上》、《我们的故乡》,夏衍的《赛金花》,程兆翔的《我土》,罗烽的《过关》,赵清阁的《血债》,等等,便都以反帝抗日为创作的题材与主题。在同一期的同一种文体里,有这么多作家的作品集中于同一题材与主题领域,足以证明反帝抗日的文学主题至抗战前夕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描写的新的中心。
二
以题材和主题论,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除《生死场》等少数作品外,并不复杂。上海戏剧家协会1936年制订的《国防剧作纲领》几乎将其囊括如无:“(一)‘国防戏剧’的剧作的主题,是反帝抗日反汉奸,争取中华民族的解放;……(二)‘国防戏剧’必须描写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底阴谋,及种种暴行,如‘九·一八’‘一·二八’日帝国主义屠杀中国大众的各种惨案,以暴露敌人的残酷面目。同时我们更要描写中国大众在外寇内贼双重压迫下底英勇的斗争,……;和军阀屠杀国内大众的战争,不接济义勇军,和逮捕义勇军领袖,压迫爱国运动等题材。”[2]这说的虽是“国防戏剧”倡导者理想中的反帝文学,但同时也可以说是对整个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题材与主题的概括。依其题材与主题取向,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大体可划分为以下几类:反映日本军国主义的烧杀掳掠暴行和日伪统治下的人们痛苦生活的,如罗烽的《第七个坑》,尤兢(于伶)的《浮尸》,孙陵的《被屠杀的大众群》,蛰宁的《在汉奸治下的冀东》、《商都的最后一课》等;反映中国人们反帝抗日情绪的——其中尤以诗歌和纪录、描绘学生抗日爱国示威、游行、请愿活动的作品最突出;反映和讴歌下层士兵、民众、东北义勇军不畏强暴、英勇抗战精神的,如葛琴的《总退却》、文君(杨之华)的《豆腐阿姐》、周楞伽的《炼狱》,对“一·二八”战争中下层士兵和民众的奋起抗争均有独到的表现,萧军的《八月的乡村》、端木蕻良的《浑河的急流》、孙陵的《再谈严肃的生活》、林珏的《铁蹄下的山村》等作品,则对东北、华北人们在艰难环境下的浴血奋战作了形象的描绘。此外,反映和抨击“不抵抗主义者”的不战而退政策和对民众爱国热情的压制,也是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内容。这一类的典型作品有白薇的《北宁路某站》、秉菁的《更清楚的认识》、碧野的《募捐》,贯穿于这类作品中的一个中心主题,可以用白薇《长城外》附白中的一句话来概括:“中国的惨败,失地,并不是中国的士兵,义勇军不抵抗,不勇敢,而是中国的不抵抗主义者和蛀心虫太多了!”
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当然不止于以上几类,以上几类作品就其描写和表现的主题、内容来说也多有交叉,但以上几类作品确实占了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的八九成以上。茅盾就曾指出:“‘一·二八’上海战事以后,文坛上流行的题材是:义勇军要求上火线而不得,士兵们要冲租界赶日本兵上船而不许。”[3]这一方面说明当时文坛的创作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公式化倾向,一方面又说明,一种共同的命运和一份共同的情感主宰了那个时代大部分作家的心,使众多作家的眼和笔集中到了相同的热点上。
这不是说,构成1930年代作家反帝抗日文学创作冲动的,只限于通常意义上的爱国民族情感。同“五四”反帝文学和1940年代抗战文学相比,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阶级解放主题与民族救亡主题、阶级斗争意识与民族救亡意识处于复杂的相互纠结、相互渗透状态之中,阶级解放文学中渗透了民族救亡意识,反帝抗日文学中又渗入了阶级解放意识。革命文学和辩证唯物主义创作方法倡导时期的左翼文学创作中,这一点表现得尤为突出。其时,冯雪峰(丹仁)曾以不容争辩的口吻指出:“凡是以上海战争为题材的作品,必须把上海战争的本质及战争的发展和变化的过程,特别是其中的阶级的关系及其作用,帝国主义和统治阶级各派的阴谋和破坏,兵士和民众的相互关系,他们的情绪,他们对于反帝的认识及其变化,总退却的过程及其阶级的意义,当时兵士和民众的情绪和斗争,等等,看作不能不表现的总要点。”并称“这些应当是以上海战争为题材的作品之根本的主题”[3]。而事实上,左翼作家在创作实践中也普遍地把反映出民族矛盾中各社会阶级的相互利害关系,战争来时社会各阶层人们的情绪反应和心理波动当作自己的主要任务。有的作家甚至在作品中借人物之口直接告诫人们:“并不是日本人都是我们的敌人,不是全日本人,全美国人,全英国人。我们的敌人是——所有的帝国主义,所有的统治阶级,资本家,奸商,买办和卖国贼……”(白薇《白宁路某站》)这几乎是以宣教的形式将作家的理性认识直接写入了文本。与此同时,有些作家以反帝抗日为题材与主题的文学作品,则因为只写了中华子民的民族意识而受到严厉的批评。在《‘九·一八’以后的反日文学》一文中,茅盾即指出林箐的《义勇军》的第一个错误是只写了义勇军兵士的民族意识,而未能同时写出其阶级意识。值得一提的是,这里所说的阶级意识不仅指从《日本兵,请掉转你们的枪头》等作品中流露出的那种世界无产阶级是一家的意识,同时还包括作家对中国民众与本国统治者之间的阶级分化意识。任何时候,统治者及其帮凶,在民族矛盾激化时总喜欢以民族矛盾掩盖阶级矛盾,以冲淡阶级矛盾的火药味,转移人们对阶级矛盾的注意力,1930年代民族主义文艺的提倡者们便是如此;而一般说来,普通民众在民族矛盾达到白热化时,由于种种原因,也容易忽略和淡忘阶级矛盾,譬如流亡关内的东北作家,由于受无法抵御的乡愁驱使,或为了强调和突出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东北的罪行,有时不免将沦陷前的故乡生活美化了,这从人之常情来说,不难理解,但从文艺的客观社会效果来说,又不无局限。因而,眼光敏锐、思想深刻的左翼作家,对反帝文学创作中仅强调民族意识的偏颇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茅盾曾正确地指出李辉英的《万宝山》把赫永德勾结日本人来开荒前的万宝山写成了世外桃源式的“乐土”,把万宝山的农民写成了逍遥自得的自由民,从而给读者留下了万宝山的农民本来是过着快乐日子的印象[4]。1936年,鲁迅也提醒作家,在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人们的同时,还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自己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5]。
民族独立意识与阶级解放意识在1930年代文学中的交融纠结,使左翼反帝抗日文学的思想涵蕴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爱国主义文学范畴而具有了一种世界眼光和观念上的先锋性,从而区别于近代以来的反帝爱国文学,更区别于同时代的“以民族意识为中心”的民族主义文学。左翼文学作家主张反帝,却较少抱义和团式的盲目仇外心理,以为一切洋人都该杀;主张爱国,却不像民族主义诗人那样向大权在握的统治者表忠诚,将爱国与忠君混为一谈。左翼作家对中外统治者进行了同时开火,又对中外的下层民众寄予了相等的同情。
当然,战争是残酷的,有时甚至是难以理喻的。它可以使贪生者勇敢,也可以使理想主义者现实。在战争的残酷无情和难以理喻面前,将“生死场”上的人们的奋起抗争简单地解释为阶级仇、民族恨的驱使还难以解释得彻底。在真实的战壕里,“杀日本人还是要杀的,咱要杀的不是他们的兵士,要杀他们的军阀和资本家”(《一月二十八日夜》)式的宣教也未免流于不切实际的空谈。相反,倒是一种非观念的、更富于地方色彩和人性深度的创作更能获得读者的认同和好评。而东北作家群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正由于他们提供了更为形象、也更富于思想深度和地域色彩的文学创作。
三
东北作家群作为一个准流派的创作群体受到文坛的普遍关注,是在1935年《八月的乡村》、《生死场》出版以后。在此之前,虽然李辉英、罗烽等都创作了为数不少的作品,甚至有《万宝山》这样的长篇问世,但反响还很平平。“九·一八”作为牵动过所有中国人心弦的一件大事,在文学上的成功反映并不及时。那时东北作家有的还在开展实际的抗日活动,有的还蹲在敌人的监狱里,已在关内并展开创作活动的东北作家也尚未成熟起来,东北土地上发生了什么,东北人们过去和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还未能经由有生活经验的东北作家迅速作出文学上的描绘。关内作家虽然也创作过《长城外》(白薇)、《咆哮的许家屯》(艾芜)、《东北女学生宿舍之一夜》(袁牧之)等以“九·一八”后的东北生活为表现对象的作品,但这些作品读上去总觉得由于受作家生活经验的限制而隔了一层,背景是关外,所写的生活却和关内生活没有大的区别。那些年里,关内作家写东北人民生活写得较好的,是那些以流亡到关内的东北民众的苦难和乡愁为表现对象的作品(如于伶的《在关内过年》,章泯的《东北之家》)。并且,由于多少身在其中,聚居上海的关内作家对“一·二八”事变的文学反映,比对“九·一八”事变的反映要快捷、迅速得多。《总退却》(葛琴),《豆腐阿姐》(文君),《回春之曲》、《扬子江的暴风雨》(田汉)等作品,虽然不尽完美,却能给人以不隔的印象。
因而,东北作家群的创作能引起人们广泛的注意,首先在于他们反映东北大地的风土人情和东北人们的反抗斗争时有切身的生活经历和刻骨铭心的情感体验。对东北大地的一切,生于斯、长于斯的东北作家有着很深的天然的情感联系,不论爱也罢,恨也罢,这种情感联系就是挥之不去,割之不断。日军的入侵,使东北作家连根拔起,成为有家难归的流亡者。家乡故园的沦落使他们忧伤悲痛,侵略者的烧杀掳掠使他们愤怒难平,义勇军的奋起抗争又令他们兴奋不已,所有这些聚集到一起,便酿成了东北作家强烈的创作冲动和不吐不快的诗情力量。《八月的乡村》(萧军)、《浑河的急流》(端木蕻良)、《遥远的风沙》(端木蕻良)、《东北之家》(蔡天心)、《呼兰河边》(罗烽)等作品,均成功地描绘了关外的景色和风习,并充溢了对这种景色和风习的追思和怀想。正是东北作家那种对乡土的挚爱和由于失去乡土而引出的悲哀寂寞,将古老的民族情感和抽象的爱国情绪具体化了、形象化了。
当然,切身的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还只是东北作家创作成功的一个基础。有切身的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而没有进步文化界对东北作家潜移默化的影响,没有对现实生活的清醒认识,没有对内心情感的相对理智的控制,作家的文学表现往往容易流于情绪化,正像李辉英无意中将日本人来之前的万宝山写成了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一样。萧军、萧红等人的创作没有给人留下还是“做自己人的奴隶好”的印象,大抵也由于受到进步文艺界的熏染。至于《生死场》在开拓了阶级解放与民族救亡的主题之外,还在更深的层面挖掘了国民性批判的主题,显然是得自于鲁迅小说的潜在影响。
东北作家群的成功,还在于他们对反帝抗日文学创作进行了艺术上的拓展。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创作,先是有一种概念化倾向,《日本兵,请掉转你们的枪头》等是其代表,这一倾向显然同当时整个革命文学创作的公式化、概念化倾向分不开;“九·一八”、“一·二八”事变以后,反帝抗日文学创作中又出现了一种新闻记事化倾向,黎锦明的《战烟》是其代表,这一倾向的特点是没有充分注意小说、戏剧等文学样式同当时流行的报告文学、新闻纪事在文体上的不同特征,作者但凭了报纸上的记载再加上自己的想象进行创作,结果既没能对民众的反帝抗日活动作出形象细致的描绘,也没能刻画出生动感人、饱满有力的人物形象,留下来的只是一些浮光掠影的模糊的场景和人像而已,使读者读后感觉不出小说同当时那些报道“九·一八”、“一·二八”事变的新闻有何区别,茅盾曾称这类作品“不过是等于‘新闻记事’的小说化而已”[6]。东北作家群作为一个创作群体出现,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创作才可以说一方面走出了概念化的泥坑,一方面走出了“‘新闻记事’的小说化”的歧路。他们一方面通过对东北风土民情的描绘将反帝爱国情绪形象化、具体化了,一方面又通过对生活进行艺术的提炼,加强了虚构文体同实录文体的区别。《八月的乡村》的魅力,不仅只是像有人所说的因为它给了读者许多关于义勇军内部的生活知识,而在于它对东北义勇军的生活进行了成功的文学描绘并塑造了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而不像林箐的《义勇军》、黎锦明的《战烟》那样流于“‘新闻纪事’的小说化”。
四
谈到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人们往往首先想到左翼反帝抗日文学。但事实上,除左翼反帝抗日文学外,1930年代还存在着其他作家以反帝抗日为题材与主题的文学创作。这不难理解。一个国家和民族具有不同思想基础和政治倾向的作家,每当外敌入侵时,总会多出一些共同感兴趣的文学题材与主题,虽然他们对这些题材与主题进行艺术处理和文学表现时不尽一样,甚至有很大分歧。
除左翼作家外,1930年代至少还有四类作家涉足过抗日题材领域。其一是封建的没落文人。他们仍然沉浸在中华帝国是世界的中心的古典迷梦之中,以为日军的入侵是番邦来犯天朝。这些文人堪称现代潮流冲击之外的封建意识的代表者。面对国土沦丧的现实,他们主要以小品文和诗歌的形式在一些报头刊尾发泄一种既自傲自大、又无可奈何的情绪。沈起予在《抗日声中的文学》一文中曾对这班人的创作作过尖锐的批评。其二是鸳鸯蝴蝶派文人。就像“五四”时期常模仿新文学家的注重劳动问题、妇女问题而骨子里仍不免主张“节”、“孝”一样,1930年代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也常喜欢将抗日题材熔铸在老套的“鸳鸯蝴蝶”故事里。徐卓呆的《往哪里逃》、顾明道的《国难家仇》是这类作品的典型。阿英在《上海事变与鸳鸯蝴蝶派文艺》中,曾批评过这类作品。其三是民族主义文学的提倡者们。他们提出文艺的最高意义,是民族主义,其真实的意图是用所谓民族意识来反对阶级意识,用民族主义文学反对无产阶级文学。民族主义文学家表面上也反映抗战,但内心却视工农大众为“异类”,视日本军国主义为进攻苏联的前驱。其代表作有《大上海的毁灭》(黄震遐)、《国门之战》(万国安)。在《“民族主义文艺”的现形》、《“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等文中,茅盾、鲁迅曾一针见血地剥露过民族主义文学家的真实面目。其四是自由派作家。自由派作家较多地从民族独立的角度切入抗日题材与主题领域。他们主张抗日,却不像左翼作家那样将其视为国际间的阶级斗争;他们对当权政府多有不满,但大半因为当权政府在其位却不能领导国民担当起维护一个国家的独立主权的责任。1930年代,自由派作家主要以杂文、小品文等文艺形式对日军的非人道暴行进行抨击,对当权政府的软弱无能、不战而降进行冷嘲热讽。
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除左翼作家的作品外,较少思想杂质而较具艺术价值的,无疑属自由派作家的创作。虽然,1930年代自由派作家在抗日题材与主题领域倾注的热情,还远远赶不上同时代的左翼作家,也远远赶不上1940年代他们自己,取材的范围还不甚宽广,采用的文学体式也十分有限,在虚构文体中几乎没能留下什么以抗日为题材与主题的作品,但是,他们有限的抗日文学创作已足以表明,当民族危机来临时,自由派作家基本上能具有较清明的是非观念和不容亵渎的民族独立意识。尽管他们不从阶级斗争的立场去看日军的入侵和执政党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他们对日本军国主义和国内当权政府的抨击仍是十分有力的。在维护国家的主权和民族的尊严这一点上,他们与左翼作家绝无分歧。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一片抗日救亡的呐喊声中,自由派作家还常将救亡主题的开拓同对国民性的反思批判结合在一起。如亢德的《忘记了九一八事变》,从“九·一八”事变过去才三年而四千份大学入学试卷中答对“九·一八”事变发生于何年者不足半数一事生发开去,发出了中华民族是一健忘民族的喟叹。何容的《不抵抗主义之起源考》、李旭的《对证古本》,均借古代史料说明“不抵抗主义”古已有之,从而将对当权政府的讽刺同国民性的反思联系了起来。有的自由派作家甚至著文宣称,中国人在战场上的失败是败在自己,与其叫喊救国,不如从根本上兴国(岂凡《五十年兴国计划说明书》)。自由派作家对国民性的批判不一定完全正确,在举国上下一片抗日救亡的咆哮声中鼓吹“救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也不无隔岸观火、唱高调之嫌,但平心而论,自由派作家确实也触及到了当时人们无暇顾及或不愿正视的某些问题。
自由派作家同左翼作家在反帝抗日文学领域所做出的某些共同努力,说明1930年代作家在共同抗日的前提下进行联合的一定可能性。事实上,从左翼反帝抗日文学的发展历史看,它越往后发展,与自由派作家抗日题材作品间的距离便越短。其显著标志是,在左翼文学创作中,反帝抗日文学逐渐从阶级解放文学中独立出来,作品中的阶级斗争意识日趋淡化而民族救亡意识日益强化。左翼反帝抗日文学中阶级斗争意识的相对淡化与民族救亡意识的日趋强化,无形中使左翼作家同其他作家间的距离缩短了。而随着共产党提出建立抗日统一战线,文艺战线上的联合也势在必行。在抗战问题上无条件联合、文学问题上仍可互相批评的基点上,文艺界统一战线开始形成,19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随之向1940年代抗战文学转换。
[1]杨骚.历史的呼声[J].光明,1936,2(2).
[2]周钢鸣.民族危机与国防戏剧[J].生活知识,1936,1(10).
[3]丹仁(冯雪峰).关于《总退却》和《豆腐阿姐》[J].北斗,1932,2(2).
[4]东方未明(茅盾).“九·一八”以后的反日文学[J].文学,1933,1(2).
[5]鲁迅.半夏小集[J].作家,1936,2(1).
[6]丙申生(茅盾).“一·二八”的小说[J].文学,1934,2(4).
On the Anti-imperialism and Anti-Japanese Literature in 1930s
WANG Ai-song
(Chinese New Literature Research Center,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93,China)
Influenced by the stage feature of social contradiction development of modern China and Chinese writers’understanding about the stage feature,the anti-imperialism theme in new Chinese literature also shows an apparent stage feature in its development.The anti-imperialism and anti-Japanese literature in 1930s became finally one of the leading literary creations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fter development from promotion of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 to outbreak of“9.18 event”,“12.8”event,and finally to the rising of Northwest China writer group.The anti-imperialism and anti-Japanese literature in 1930s is remarkably characterized by the combination of national independence theme and class liberation theme as well as the artistic expression of the same national feeling of writers with different political belief.
1930s;anti-Japanese literature;anti-imperialism theme;national consciousness
I206.6
A
1674-9014(2011)04-0106-06
2011-05-17
王爱松(1965-),男,湖南隆回人,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田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