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宏法
(常州大学文法与艺术学院,江苏常州213164)
工业文明的出现是人类历史上的一种进步,但是也带来了严重的生态环境问题和劳动异化问题。对于工业文明中所产生的这些问题能否解决,以及如何解决,人们从价值理念、经济理念和政治理念的变革等维度进行了诸多的批判与反思,并展望着一种正在生成和发展的生态文明。本文尝试从技术维度着手,在分析技术代码形成机制的基础上,指出生态文明建设中技术在解放自然维度和解放劳动维度中实现转化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并进一步探讨这种转化的具体内涵和实现转化的具体途径。
技术是人根据自己的目的,在自然规律所提供的“可能性空间”中设计、制造和运作各种人工事物或人工过程的活动,是工具性的物性要素(机器、工具、材料等)与价值性的人性要素(人的目的与价值)的组合与显现,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某种程度的统一。在这点上,海德格尔正确地指出了技术与目的性、价值性的联系。他说:“一件用具不能用,这就暗含着:‘为了作某某之用’指向‘用于此’的指引构架被搅乱了。”[1]
技术代码,就是多样的物性要素在占主导地位的特定人性要素的“指引”之下而形成的一定“构架”,是物性要素的配置规则与人性要素配置原则的综合,是“技术关系网图”与“社会关系网图”的交叉。技术代码中的人性要素包含不同的组分,其间有冲突,也有权衡。技术转化,就是指在特定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人性要素的“指引”之下,多样的物性要素进行相应的组合与配置,体现出不同的权重之别,从而使现实中的技术体系呈现出不同的样态。正如拉普所言:“技术领域中一切事物是人创造出来,因而,取决于特定时期的人的占支配地位的价值观和目标。”[2]多样的人性要素与多样的物性要素复杂的相互作用方式,即意味着多样的“技术可能性空间”的敞开。技术的现实世界就是从多样的可能世界中转化而来的一种,同时又蕴育着技术未来转化的多样可能性[3]。如20世纪50年代,汽车设计的尺寸变大,重量增加,并配有各种小配件和沉重的保险杠,就是因为作为交通工具的速度和效率要求,让位于成功和物性威力象征的社会符号价值[4],从而影响了其物性要素的配置权重。
忽视或者否认技术代码中人性要素的存在及其“指引”作用,就可能得出技术中立论或技术自主论的观点。技术中立论认为技术只是遵循着物性的因果必然性规律,是一种价值中立的工具体系,生态危机问题和劳动异化问题与技术无关,从而否认了技术转化的必要性。技术自主论实际上也是只看到技术代码中物性要素的作用,认为技术具有一种内在的自主性和扩张性,能够并且正在将整个世界塑造成为一种被控制的对象。“自主技术意味着技术最终依赖于自己,它制定自己的路径,它是首要的而不是第二位的因素,它必须被当作‘有机体’,倾向于封闭和自我决定:它本身就是目的”[5]。“科学技术严重地打乱了,甚至可以说正在毁灭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6],而且更是造成了对人的总体控制和对社会的极权统治。这种观点在理论上否认了技术转化的可能性,在实践中往往求救于“笨拙的农村田园诗歌”式的“自然宗教”[7]。
现实中的技术体系,都是多样的物性要素在占主导地位的人性要素的“指引”之下配置而成的总体构架,是人的内在尺度与物的外在尺度的统一。一定社会的政治理念、经济理念和伦理观念等人性要素,插入技术的物性因果链条之中,就会影响物性要素的配置方式与相互作用方式,从而使技术的转化成为可能。现实中生态环境问题和劳动异化问题的实际存在,既表明了现行技术体系转化的必要性,也为这种转化指出了总体性的方向,即解放自然维度的生态化技术和解放劳动维度的人性化技术。
我们知道,任何技术产品一般都具有基本属性、环境属性、资源属性、能源属性、经济属性及社会属性等指标。基本属性指标,主要指产品的功能和质量等最基本的性能参数。环境属性指标,主要指水环境指标、大气环境指标、土壤污染指标、噪声指标、固体废物指标等。资源属性指标,主要反映着资源的优化配置程度和有效利用程度。能源属性指标,主要反映着能源利用的效率。经济属性指标,主要指生产成本、用户成本和社会成本等。社会属性指标,主要指与文化、道德、人伦等相关的一些因素[8]。这些属性可以从总体上概括为物性要素和人性要素。人性要素中多样的价值追求,如经济的、生态的、道德的、审美的等,会使产品的这些属性之间出现不同的权重之别,从而使不同的产品具有自己的特色与功能。
“生态化技术”,就是指在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维度上,能够节约能源和资源,对生态环境无害或危害小,有利于维护生态平衡的技术。技术的生态化转化,就是指将生态效益始终作为诸多人性要素中的核心原则,去指引技术系统中物性要素的配置与构架,以自觉的生态理念为指导,始终突显产品或工艺的环境属性、资源属性和能源属性中的一种或全部。人性要素中不仅存在着生态性追求与经济性、审美性等追求之间的冲突与博弈,而且即便同样是追求技术的生态效益,也仍然存在着人们对于能源利用、噪音污染、废物排放等属性指标的不同偏好。这些具体、不同偏好之间的权衡与统一,恰恰造就了不同类型的生态化技术,也表明了现实中技术的“生态化”程度总是呈现出一定的时空动态性,技术的“生态化转化”也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
就此而言,技术的生态化与否,与技术的经济效益无关。尽管技术体系中总是凝聚着人性要素中的经济性追求,技术的具体应用也会产生无法剔除的经济的、社会的和其它的一些效应,但并不是说只有追求“经济效益最佳,生态效益最好,社会效益和人的生存与发展效益最优的四大效益有机统一”[9]的技术,才是“生态化技术”。理想状态的“生态化技术”,追求的是“最大的能源和资源节约,最小的环境危害或无害”;而技术的经济效益所追求的理想状态则是“最少投入,最大产出”。所谓“四大效益有机统一”的“生态化技术”,在理论上仅是一种虚构,在现实中也并不存在。
技术的生态化转化是一项复杂的、多层次的系统工程,需要注意以下几种方式的综合应用与相互促进。首先是政府法规的强制性方式。政府关于技术创新与应用方面的宏观政策与法规,既要兼顾经济效益,更要突显生态效益;要根据特定区域的自然资源状况和生态承受能力,从资源产业到制造业、废物处理业等进行长远的生态规划;规定一些环保方面的最低技术标准,迫使企业在材料选择、能源利用、生产加工、废物处理等各个环节实施技术的生态化转化。其次是市场激励的诱导性方式。要通过环境质量体系认证等手段构建生态消费市场,引导各类经济实体在追逐经济效益的同时,注重生态效益,自觉进行技术的生态化转化。再次是舆论引导的伦理性方式。要通过各种大众媒介宣扬生态伦理,提倡生态文明,并内化为社会公众的内在信念,形成共同的价值认同和强大的社会舆论,直接或间接地促使技术创新者、决策者和应用者作出有利于技术生态化转化的评价、选择和决策行为。
人和自然界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和人的关系,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和自然界的关系,“用技术手段全面控制自然不可避免地导致对人的控制,对自然的统治必然通过技术的统治影响到对人的统治”[10],因此,自然的解放与劳动的解放具有内在的关联,生态文明建设所需要的技术转化,不仅包含解放自然维度上的生态化技术,还内在地包含着解放劳动维度上的人性化技术。
谈到劳动解放,人们一般将其与异化劳动以及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联系起来。“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新发现的财富的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根源”[11]。但需要注意的是,劳动异化包括劳动产品异化和劳动过程异化,仅仅止步于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以及劳动产品的异化,是不能够真正彻底解决劳动异化问题的。如果说,变革所有制的政治革命是消除产品异化,实现劳动解放的重要历史前提,那么消除具体劳动过程中的异化现象,也是实现劳动解放和人的解放的必要条件和重要步骤。
我们知道,作为技术之体现的机器体系,并不仅仅是一套单纯的“工具”,它实际上还意味着一系列的分工原则和操作程序,就像刀叉之类的器具还意味着一系列的就餐仪式与程序一样,技术也是在场者与不在场者的统一。技术的分工原则,使工人成为技术体系中的齿轮。在空间上,他们每一个人都只隶属于一个生产部门,受之束缚,听其剥削,每一个人都只能发展自己能力的一方面而偏废了其他方面,只熟悉整个生产中的某一个部门或者某一个部门的某一环节。在时间上,工人的劳作、用餐和休息等活动,按照时钟的机械摆动被切割成细密的时段,受到流水线式程序的严格控制,并保持高度的紧张。劳动在工人那里已经失去了任何自主活动的假象,是强制的、非自愿的活动;工人在劳动中感受不到自在和舒畅,而只能用摧残生命的方式来维持他们的生命。这种机械、片面、异己的劳作偏离了工人最初的意愿,生成和塑造出片面的劳动者和生产关系,并且最终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这种源于技术的应用而在劳动过程中形成的权力控制现象,不像传统的政治权力那样是为某一个资本家所拥有,也不是仅仅通过去除产品异化的所有制变革就能够解决的,而是需要一种能够消除具体劳动过程中的控制和奴役现象,实现人的解放的人性化技术。这种人性化技术,就是在任何形式的生产方式之下,要求作为技术之体现的工具、机器体系,在使人适应、服从具体劳动过程中,能够不危害劳动者的身心健康,使人舒适、方便、省力,并感受到劳动的自由和舒畅;就是在技术体系的人性要素中,始终关注人的生存意义和终极价值,用以人为本、全面发展的核心理念去指引技术体系中物性要素的构架与配置。
如何使劳动者感受到劳动的“感性的光辉和诗意”,实现技术的这种人性化转化,马克思从变革生产方式和旧式分工、人人参加劳动、全面发展等方面,进行了探讨。他说:“不言而喻,没有每个人都得到解放,社会也不能得到解放。因此,旧的生产方式必须彻底变革,特别是旧的分工必须消灭。代之而起的应该是这样的生产组织,在这个组织中,一方面,任何个人都不能把自己在生产劳动这个人类生存的自然条件中所应参加的部分推到别人身上;另一方面,生产劳动给每一个人提供全面发展和表现自己全部的即体力的和脑力的能力的机会,这样,生产劳动就不再是奴役人的手段,而成了解放人的手段,因此,生产劳动就从一种负担变成了快乐。”[12]但是,如何解决工人同其劳动产品的异化问题,是马克思当时思考的重心。由此,在理论上马克思将分工和私有制等同起来,在实践中则更加注重消灭私有制和废除产品异化现象。“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达式,对同一件事情,一个是就活动而言,另一个是就活动的产品而言”[13]。至于如何消除具体劳动过程中技术体系的奴役和控制现象,并不是马克思当时关注的焦点,对于人的全面发展也主要是进行了一些原则性的描绘,并将其推至遥远的未来社会。马尔库塞也主要是从着眼于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机制的宏观角度,来探讨消除劳动者的“单面化”现象,展望技术未来规划的。他说“如果能把生产机制组织起来和引导得满足根本需要的话,那么它的控制力可以很好地集中起来;这个控制力将不妨碍个人的自主权,而是使得这种自主权成为可能。”[14]
我们认为,解放劳动维度的人性化技术,其实现与转化路径,概括而言主要有以下方面。
首先要进行生产的社会化变革,消除产品异化的社会根源。通过这种马克思意义上的所有制变革,消除阶级社会中广泛存在的经济、政治不平等现象,并克服作为技术控制之基础的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片面分工。要变革生产机制,使生产的目的服从于满足人们的根本需要,而不是将生产作为人的目的,将财富作为生产的目的。
其次,通过政治的民主化,扩大广大劳动者在技术选择和劳动管理过程中的有效权利和资格,克服技术精英的霸权统治,并且通过教育的民主化和普及化所提供的智力资源,为技术选择和人性化转化创造条件。
最后,对应用于具体劳动过程中的现行技术,变革其技术代码,用“以人为本”的理念作为指引和配置技术中物性要素的核心原则。在具体微观的劳动过程中,变革管理理念,强调劳动者的有效参与,改善工作环境,注重劳动安全,关心劳动者的身心需要,将“以人为本”的理念渗透并落实于从技术设计到技术应用的每一环节。
生态化技术强调的是人类在利用技术行为,同自然界进行物质和能量的变换时,要注重生态效益,不打破自然界自我净化维持平衡的生态阈值。这样的技术从整体和长远来看,必然是以人的终极价值为目的的技术。人性化技术强调的是人在适应技术规则的具体劳动过程中,要注重劳动者的身心健康和全面发展,要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同自然界进行物质和能量的变换。这样的技术实际上是将人的身心平衡与协调发展当作“自然生态”一样去关注。两者契合与统一的内在依据是“以人为本”的价值关怀和意义追求。
[1]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译.上海:三联书店,199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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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M].韩连庆,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35.
[5] Ellul Jacques.The Technological System[J].Trans.by Jouchim Neugroschel.Continuum,1980:125.
[6] 普兰.转折点:科学、社会、兴起中的信文化[M].冯禹,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17.
[7] 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1959:240.
[8] 刘志峰,许永华,刘学平,刘光复.绿色产品评价方法研究[J].中国机械工程,2000(9):17-20.
[9] 彭福扬.论技术创新生态化转向[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6):51.
[10] Andre Gorz.Ecology as Politics[M].Boston:South End Press,1980:20.
[11] 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79.
[12] 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44.
[13] 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84.
[14] 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M].张峰,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