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斌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明代是一个很特殊的时期,发起于宋代的理学在明代真正地得以发展。思想是艺术创作的先行,思想的转变,直接影响到艺术创作的审美和风格。明代的文学之士都或多或少地受到理学的影响,或赞赏或排斥,或先赞赏后排斥,或先排斥后赞赏。思想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由于种种契机,变化发展的。
王阳明是中国哲学发展史上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在明代创建了一个与当时流行的程朱学说不同的思想体系。作为明代理学中最有影响的思想家、明代心学的代表人物,王阳明的思想不仅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且影响了明代中后期思想的发展。具体来说,王阳明思想包括以下几点:
第一,心外无理。据《阳明全书》中的《年谱》记载,王阳明曾被贬到龙场,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端居默坐于静一之中,思考圣人处此将何所为,忽一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史称“龙场悟道”。龙场悟道在形式上是一种神秘体验的获得,但引导王阳明得到了一个实质性的结论,这就是,理本来不是存在于外部事物,而完全地内在于人们心中。龙场以后,他提出了心即是理和心外无理的思想。他认为,至善作为道德原理不可能存在于外部事物,道德法则是纯粹内在的,事物的道德秩序只是来自行动者赋予它的道德法则,如果把道德原理看成源于外部事物,这就犯了孟子所批判的“义外说”的错误。所以,人之穷理求至善,只需在自己心上去发掘,去寻找①。
需要指出的是,对于王阳明来说,心外无“理”主要强调心外无“善”。他在《与王纯甫》中云:“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吾心之处事物纯乎理而无人伪之杂谓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外物为义,是吾心之得其宜也。义非在外可袭取也。格者格此也,致者致此也。”格物与致知都是围绕着挖掘、呈现至善的根源入手的。
第二,格物与格心。《传习录》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王阳明把“格”解释为“正”,即把不正纠正为正;“物”则定义为“意之所在”。因而,“格物”就是纠正意之所在。格物的直接意义是“去其心之不正”。根据这个解释,格物就是格心。
第三,四句教。王阳明晚年提出“四句教法”,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对于这四句话,王阳明曾解释为“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著”。根据他的解释,“无善无恶心之体”所讨论的问题与伦理学的善恶无关,根本上是强调心作为情绪感受主体具有无执着性。喜怒哀乐往来出没人心,但心之主体无喜无怒无滞无执。因此人心虽生七情,却应使之一过而化。它所指向的是周敦颐、程颐等追求的洒脱、和乐的自得境界,其中也明显地吸收了禅宗的生存智慧。
王学弟子众多,其中较出名的王艮、王畿、湛若水、欧阳德、邹守益、魏良器、钱德洪、聂文蔚、陆九川、黄直、何廷仁等都曾投入阳明门下②。
仔细研究不难发现,王阳明的思想是很复杂的。既有儒家思想,又渗透着佛老思想。他不同于一般的理学家充满着经院习气,他的思想中充满了灵性,闪耀着智慧的火花。也正因为此,他的思想对明代以及之后的文学,尤其是唐宋派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明代嘉靖年间,文坛出现了以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为代表的文学复古流派——唐宋派。虽然目前学界对唐宋派的命名及成员问题提出质疑,且唐宋派成员间各自的文学观念及价值取向颇有差异,但总体来说,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他们的文学处境及文学主张是相近的,都或多或少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
唐宋派对心学基本是持赞许的态度。归有光曾在《〈戴楚望集〉序》中云:
始,楚望先识增城湛元明。是时年甚少,已有志于求道。既而师事泰和欧阳崇一、聂文蔚。至如安成邹谦之、吉水罗达夫,未尝识面,而以书相答问。及其所交亲者,则毗陵唐以德、太平周顺之、富平杨子修,并一时海内有道高名之士。予读其往来书,大抵从阳明之学,至于往复论难,必期于自得,非苟为名者。噫,道之难言久矣。有如前楚望所为师友,皆以卓然自立于世,而楚望更与往来上下其议论,则楚望之所自立者可知矣……予与诸公生同时,间亦颇相闻,顾平日不知所以自信。……黯黯以居,未敢列于当世儒者之林,以亲就而求正之。又怪孟子与荀卿同时,而终身不相遇。及是,而楚望之所与游,一时零谢尽矣。此予之所以为恨,而羡楚望之获交于诸公间也。因读其集,慨然太息而归之。③
此文为归有光62岁时所作,集中体现了晚期归有光对心学中人的态度。文中所涉心学诸人,湛元明即湛若水,少从陈献章游,后又与王守仁相应和,但二人学问崇尚各不相同,湛“初与守仁同讲学,后各立宗旨,守仁以致良知为宗,若水以随处体验天理为宗”。欧阳崇一即欧阳德,号南野,多次讲学。聂文蔚即聂豹,与欧阳德一同“发明阳明宗旨,始无遗憾”。邹谦之即邹守益,师从王阳明,里居讲学。文中追忆了传主与诸公的来往,这些人“大抵从阳明之学,皆以卓然自立于世”。可见,归有光对当时的心学闻人是钦佩赞赏的,只恨自己与诸公同时,间亦颇相闻,而终身未遇,颇感遗憾。“读其所往来书”,楚望能与之游,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归有光之所以会发出这样的感慨,显然是接触了心学的理论,并对他们有所了解,颇欣赏其为人与学问。归有光曾编有《文章指南》一书,选录王阳明文章7篇,数量仅次于韩愈、苏轼、苏洵和欧阳修,足见归有光对王守仁为文的称许。
唐顺之和王阳明一样,认为心体的理想状态“天机圆活”是洒落而无拘束的。他在《与陈两湖书》中说:“天机尽是圆活,性地尽是洒落……然人知恣睢者之为率易矣,而不知见天机者之尤为率易也。人知任情宕佚之为无拘束矣,而不知造性地者之尤为无拘束也。”真正的洒脱不是放纵自我、任情恣睢,而是体悟天机,言行一任己心而又不为外在的事物所累,找回自己的良知,达到至善之境。
王慎中与王学中人多有书信往来,如与王道有《与王顺渠祭酒》,与穆玄庵有《上穆元庵太常》,与陈儒有《与陈芹山》,与陈良谟有《与陈栋塘》,与万表有《与万鹿园》等等。
王阳明的心学对唐宋派文学观念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第一,唐宋派否定前七子的主张。他们不同于前七子的轻视汉以后文,能正确评估唐宋文的成就,主要推崇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等唐宋古文名家,视前七子的文风为模拟剽窃④。唐顺之曾在《与陈两湖书》中云:“近时文人说秦说汉说班说马多是呓语耳。”归有光也曾在《沈次谷先生诗序》中曰:“今世乃惟追章逐句,模拟剽窃,淫哇浮艳之为工,而不知其所为,蔽一生以为之,徒为孔子所放而已。”唐宋派对前七子贬斥的言论不胜枚举。茅坤曾编《唐宋八大家文钞》,将唐宋古文名家标榜为效法的正统。
唐宋派否定前七子,其主要原因是反对前七子盲目崇古。茅坤对当时这种摹拟蹈袭的陋习极为不满,他曾尖锐地指出:“余少好读《史记》,数见缙绅学士摹画《史记》为辞,往往专求之句字音响之间,而不得其解。”(《刻〈史记钞〉引》)茅坤形象地以写像来譬缙绅学士之摹画《史记》,批评他们往往专求句字音响,就如同写像者只得人之形而未得其神一般⑤。这一点,与王阳明的“四句教法”中所体现的思想不谋而合。王阳明认为“无善无恶心之体”,喜怒哀乐往来出没人心,但心之主体无喜无怒无滞无执,灵活洒脱,不受牵绊。反映在文风上,不应受形式的束缚。
如归有光的代表作《项脊轩志》一文,于平淡之中见出作者的深情: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也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⑥
文中描写的都是日常琐事,在他的其他散文中也可见到这种特点。“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的阁子有如陶渊明的山居田园,然而作者却对这间简陋的小屋充满了深情。小屋因它的主人的过往而变得有血有肉有灵魂有感情——对老妪的回忆、对妻子的深情、对自己处境的无奈,读来不禁令人落泪。归有光的这种文风,继承了司马迁和唐宋八大家散文的优秀传统,结构精巧,曲折多变,言简意赅,真切感人。
再以前七子中李梦阳的《叙松山小隐》为例:
作者针对徐君隐居松山一事,借李子之口展开议论,从而指出徐君恬而不棼,静而不纶,洁而不溷,清而不尘,凡以保寂破嚣焉只能称其为小隐,非真隐士也。真正的隐士不是身隐而是心隐,能处乱世之中保持独立的人格,“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尽君臣朋友父母妻子之义,以振经也。这篇散文是典型的拟古之作,注重美刺,多是议论,关心政治。与归有光的《项脊轩志》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第二,唐宋派几乎都强调文与道的统一,这也是唐宋派主张的最主要的观点。唐顺之在《答廖东雩提学》中曾明确提出“文与道非二也”,作文应“浸涵六经之言,以博其旨趣,而后发之”。而王慎中则尤其欣赏曾巩文章能“会通于圣人之旨”,“思出于道德”(《遵岩集》卷九《曾南丰文粹》)。他们强调自身道德涵养,体味圣贤之道,遵循儒家修身养德、端正人心的道德完善原则。作文则讲究先道德后文章,将道德涵养融贯到文风之中,以便写出“字字发明古圣贤之蕴”的文章⑧。由此观之,唐宋派受理学的影响是很明显的。王阳明的心学体系中,主要思想还是儒家。他曾提出“心外无理”,而“理”的涵义主要指“善”,格物与致知都是围绕着挖掘、呈现至善的根源入手的。此外,王阳明把“格物”定义为“纠正意之所在”,去其心之不正,以达到至善的境界。唐宋派提出的“文以明道”与王阳明“格物致知”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
再如唐顺之的《任光禄竹溪记》中的一段:
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间作一小楼,暇则与客吟啸其中,而间谓余曰:“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独此取诸土之所有,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亦足适也。因自谓竹溪主人,甥其为我记之。”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而不欲以告人欤?昔人论竹,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艳绰约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谐于俗。是以自古以来知好竹者绝少。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不过欲以此斗富,与奇花石等尔。故京师人之贵竹,与江南人之不贵竹,其为不知竹一也。
作者表面上是论竹,实际上是阐发人生的道理。竹遇风不折,遇雨不浊,笔直挺立,默默无闻。又以其虚而有节,素雅宁静,与古代贤哲“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情操相契合,故古人有“君子比德与竹”的名言。光禄任君独爱竹,与他自身的情操是契合的,一个没有情趣的人是不能真正欣赏竹之高洁的。然竹往往是孑孑然,又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谐于俗,是以自古以来知好竹者绝少,是因为人们远离道太久了。京师人贵竹,只是以此斗富,装点门面,那是对竹的亵渎,这与那些伪道士是一般无二的。唐顺之认为人不可以谐于俗,而要修养身心,洗涤心源,浸涵圣贤之道。
第三,唐宋派特别强调独抒胸臆。在这一点上表现突出的是唐顺之,他的“本色论”的最大特点是,只要是独特的、自己的东西,表达自然甚至有悖于儒家之道,他也认为极有价值,值得赞赏,能够流传后世。他认为先秦诸子流传久远的原因,也在于能保持各自本色,不失自我。与唐顺之的“本色论”相似的是王慎中的“自为其言”论。唐顺之在《答茅鹿门知县二》中说:“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王慎中云:“然发而为文,皆以道其中之所欲言,非掠取于外,藻饰而离其本者,故其蔽溺之情,亦不能掩于词。”意思是,写文章要有自己的见解,不能因袭古人,提倡文章要抒发作者内心的思想感情。归有光在《戴楚望后诗集·序》中云:“故其为诗,不规摹世俗,而独出于胸臆。经生学士往往为科举之学所浸渍,殆不能及也。”⑨他反对科举考试对作文的束缚,拘于形式而不能抒发内心的真情实感,也就失去其价值了。茅坤更是强调为文必求万物之情而务得其至,他在《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中说:“近乃取百家文之深者按覆之,卧且吟而餐且噎焉,然后徐得其所谓万物之情自各有其至,因而悟曩之所谓司马子长者,眉也,发也。”这段话反映了茅坤作文的演变过程。起初他也曾摹拟百家之文,试图找出其中的玄妙,卧且吟而餐且噎焉,可谓很刻苦了,忽而悟道万物各有其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因而单靠摹拟是学不来的,要抒写自己独一无二的内心感受,才是为文之道。这与王阳明“龙场悟道”极为相似。王阳明早年曾经信仰过朱熹的学说,并诚心诚意地按照朱氏的教导去格物穷理。《传习录》载,他在21岁时,认为一草一木皆含至理,为了实践朱熹的学说,便邀一钱姓朋友格其父亲官署门庭前之竹,“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成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⑩王阳明感到朱熹的格物方法是行不通的,于是便开始了新的理论探索。当他由京城贬到贵州龙场之后,忽一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领悟到理本来不是存在于外部事物,而完全地内在于人们心中。所以,王阳明强调“心”的作用。
与王阳明经历相似的还有王慎中、唐顺之。王慎中起初提倡取法秦汉古文,后来复古志趣发生变化,所谓“已悟欧、曾作文之法,乃尽焚旧作,一意师仿尤得力于曾巩”。唐顺之开始对王慎中的所作所为并不信服,以后“久亦变而从之”,并且认为“三代以下之文,未有如南丰(曾巩)”,对曾巩推崇备至。可以说,他们都曾走过一段弯路,最终找到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实际上,王阳明的心学在很大程度上受禅宗的影响,这才使得他的心学体系极为灵活,易于为人所接受。人之穷理求至善,只需在自己心上去发掘,反映在文学上,强调情感的抒发,抒写内心的真实情感,不受外界的限制,随心所欲,更不受形式的束缚。王阳明的“心外无理”与唐宋派的“独抒胸臆”的精神内核是一致的。
如茅坤的《三益先生传》一文:
三益先生者,不详其氏系,或曰汉时人。生而文颡、剑颐、碓齿、垂耳,眼中时时烟雾起,世不知,相者遇之,亦卜曰“山泽之癯也”,家甚贫,无三亩之官,儋石之储,以自将澹如也。少好着文章,尤笃辞赋,自屈原、宋玉、景差、贾谊、司马相如以下数摹拟之,无不得其似……后仕显不终,南徙至河上。河上丈人闻而赞之曰:“世之人尝称首阳为拙,柱下为工,岂不以大道逶迤若龙蛇,然后能容耶?先生硁硁然守诗书仁义之旨,欲与金石四时争尺寸之能,难矣!虽然,传不云乎:世有杨子云,安知其不好也?”先生逊迹以俟焉。
文中的“三益先生”是作者虚构的人物,联系茅坤的生平,不难发现“三益先生”实际上是作者自己的化身。三益先生可谓博学多才,很多人都仰慕他的才华,但他最终也未被重用,行文中传达着作者深深的无奈以及怀才不遇之感。
细究起来,唐宋派散文家受心学影响主要指他们的后期创作,对此,前文已略有提及。王慎中、茅坤等前期都追随前七子,走过一段弯路,后尊崇唐宋,自成一派。
近百年来,学界对唐宋派贬抑较多,主要是认为唐宋派的道学气息太浓。这个观点是有其理论根据的,唐宋派受宋明理学,尤其是阳明心学的影响,主张“文以明道”,这在他们众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其思想内容有其保守的一面,为人所诟病。但是笔者认为,这样的评论是有些偏颇的:
第一,唐宋派某些“文以载道”的作品写得很轻灵。比如前文提到的唐顺之的《任光禄竹溪记》一文,清新婉转,耐人寻味。另外,唐宋派的诗文不都是传道的工具,事实上,唐宋派是很重情的,主张独抒胸臆,抒发内心的真情实感,创作了一批充满灵性的作品。
如归有光的《先妣事略》一文:
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童仆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铒,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疴。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余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这篇散文叙述了母亲生前的一些事迹,家里不缺粮食,母亲却很节俭,手中纫缀不辍。母亲为人宽厚,对待仆人如待自家人一样,家里上上下下都很喜欢她。结尾处“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余则茫然矣”更是感人至深,句句皆发自肺腑。无怪乎该文数百年来脍炙人口,一向被视为古代散文的典范之作而流传后世。
第二,不能以今人的视角来评论一个派别的得失,而应回归历史,客观评价。前七子在复古的旗帜下,努力为文学寻求一席独立的地位。特别是前七子崛起之初,文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台阁体创作风气盛行,加上明初以来程朱理学备受重视,且在尊儒崇道的背景下科举取士重经术而轻辞赋,造成诗文地位下降,一些“文学士”甚至遭到排挤打击。因此,前七子倡导复古,是有进步意义的。但是前七子也陷入了另一个误区——在拟古的圈子里徘徊。唐宋派针对前七子拟古的弊端,反对形式主义文风,试图走出怪圈,探索新的文学发展道路。历史的进步就在于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否则,历史将停滞不前。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唐宋派为文学的发展做出的努力是有一定意义的。
注释:
①陈来:《宋明理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1页。
②方志远:《王阳明评传》,中国社会出版社,2010年,第236页。
④⑨贝京:《归有光研究》,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89页,第90页。
⑤张梦新:《茅坤研究》,中华书局,2009年,第56页。
⑦(明)李梦阳:《空同集》卷五十九,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⑩(明)王守仁:《传习录》,张怀承注译,岳麓书社,2004年,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