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金岭,郑蕾蕾
(山东建筑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1)
“疵”、“稳”、“醇”、“化”── 诗歌翻译分类方法说
高金岭,郑蕾蕾
(山东建筑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1)
借用朱光潜先生评论中国书法艺术水准的“疵”、“稳”、“醇”、“化”四境界,融合朱纯深教授“安身”、“立命”与“传世”的诗歌翻译“三难”新说,对诗歌翻译进行分类研究,以是否达到“化境”为翻译成功的标志,将所有译诗分为两大类:“疵境”、“稳境”与“醇境”为一类,“安身”“立命”与“传世”为另一类;以“翻译质量”与“译诗在异域文化中的适应性与生命力”为分类标准,再将之按从低到高的顺序分为六个层次:疵境、稳境、醇境、安身、立命、传世;对于未达化境的译诗主要按照翻译质量来划分,对于达到化境的译诗主要根据其在异域文化中的适应性与生命力来划分。逐一厘清这些概念并以详实的翻译实例予以说明。
疵境;稳境;醇境;化境;安身;立命;传世
朱光潜先生根据书法练习者书法作品的优劣将之分为“疵”、“稳”、“醇”与“化”[1,p282-287]四个境界,笔者欲将之引入诗歌翻译批评对译诗进行分类研究。朱光潜对前三种境界的划分比较具体,容易操作,但对于“化”境的分析点到为止,没有深入探究,因为他认为艺术到了这种境界“关于艺术的原理法则无用说也无可说[1,p283]”。这种说法也许不无道理,但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说法在学术研究中终归是一种缺陷。朱纯深教授在《心的放歌》中提出“安身”、“立命”与“传世”的诗歌翻译新“三难”[2,p96]说,本文认为将这三个概念为“化”的三个不同层次,可用来对译诗进行分类研究。
1.“疵境”[1,p282]
指写字者“初学时,笔拿不稳,手腕运用不能自如,所以结体不能端正匀称,用笔不能平实遒劲,字常是歪的,笔锋常是笨拙扭曲的”。其字的特征是“驳杂不稳,纵然一幅之间或有一两个字写得好,一个字之内或有一两笔写得好,但就全体看去,毛病很多”。“疵境”用来指那些在理解与表达方面都有明显瑕疵的诗歌翻译。正像每个人写字都不免要经过“疵”这个阶段,每个诗歌译者也会经历这个模仿学习的阶段,死译是“疵境”译诗各种毛病的集中体现。中西文都不很精通的翻译者,不能融会中外两种语言,用生吞活剥的方法,勉强照字面意义按顺序翻译下去,结果译文既不通顺,又不能表达原文的意味。这样的译品读起来佶倔聱牙,远比读原文困难。钱锺书先生认为这种生硬的翻译是“双重的‘反逆’”[3],它既损坏原作的表达效果,又违背了祖国的语文习惯。此类例子众多,特征明显,这里从略。
2.“稳境”[1,p282]
指写字者“结体用笔,分行布白,可以学得一些规模法度,手腕运用的比较灵活了,就可以写出无大毛病、看得过去的字”。其字的特征是“平正工稳,合于规模法度,却没有什么独创”。 “稳境”用来指在理解与表达方面已经没有明显错误,但四平八稳、平淡无奇的译诗。“稳境”的特点或说缺点正如朱光潜指出的那样:“他们的毛病在成立了一种定型。一稳就定,一定就一成不变,由熟以至于滥,至于滑。”[1,p286]
稳境译者其不足主要表现为汲汲于对原作所指意义的“信”[2,p96]或者孜孜于对原作文本形式、或者对译语中既有形式的“信”[2,p96],前者为“诗丐”,而后者为“诗奴”。
如李白的《山中问答》与Amy Lowell的英译文[4,p47]: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A Reply
He asks why I perch in the green jade hills,
I smile and do not answer. My heart is comfortable and at peace
Fallen peach flowers spread out widely,widely over the water.
It is another sky and earth, not the world of man.
Amy Lowell的这篇译诗内容上对原文亦步亦趋,其效果适得其反,“原诗诗味的传译就大打了折扣”[4,p47],有“诗丐”之嫌。
柳宗元《江雪》与许渊冲先生的英译文[5,p51]: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Fishing in snow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 straw-clock’d man afloat, behold!
Is fishing snow on river cold.
易经认为许渊冲这个译本的“一、二句极富冲击力。……许译的不足出在三、四句”,具体来说,问题主要有:“无中生有地添加了‘behold’一词,这个意思是原诗所没有的,加上这个词难免有凑韵之嫌;‘孤’和‘独’二字没有译出;把‘翁’笼统地译成‘man’,造成了一定的语义流失。译者把‘独钓寒江雪’译成‘…fishing snow…’,这多少陷入了形式翻译和硬译的泥潭[5,p52]。”总之,许译对于形式过分雕琢,尤其是对押韵与音步的刻意追求,有“诗奴”之嫌。
3.“醇境”[1,p282]
指写字者“荟萃各家各体的长处,造成自家所特有的风格,写成的字可以算得上艺术作品,或奇或正,或瘦或肥,都可以说得上‘美’”。其字的特征是“凝练典雅,极人工之能事”。“醇境”的译诗,极人工之能事,算得上艺术作品,但这还不是极境,因为还不能完全脱离“匠”的范围,而“凭借灵感的作品往往比纯恃艺术手腕的作品价值较高”[6]。
Max Webber的小诗Night及郭沫若汉译文[7]:
Fainter, dimmer, stiller each moment,
Now night.
愈近黄昏,
暗愈暗,
静愈静,
每刻每分,
已入夜境。
郭译借助叠字,即三“愈”,二“暗”,二“静”与二“每”,翻译原诗的三个比较级,其对归宿语言的驾驭能力丝毫不亚于原作者,甚或超过原作者,这在翻译史上并不鲜见。但从总体来看,译诗难以取代原诗,其原因根据朱光潜先生的美学观点来看就是:“诗的最大目的在抒情不在逞才。……情不足而济之以才,才多露一分便是情多假一分。”[8]郭译的问题就出在“逞才”,译诗没有打破情趣与意象之间的“隔阂”,使情趣与意象融化得恰到好处。
如果说以上三种译诗的批评需要参照原诗来进行评价,那么达到“化境”的译诗,既“得不到原作名声的实质支持”,也不受原诗的牵扯,它们只以自身在异域文化中的适应性与生命力来区分。
4.“化境”[1,p283]
指写字者“不但字的艺术成熟了,而且胸襟学问的修养也成熟了,成熟的艺术修养与成熟的胸襟学问的修养融成一体,于是字不但可以见出驯熟的手腕,还可以表现高超的人格;悲欢离合的情调,山川风云的姿态,哲学宗教的蕴藉,都可以在无形中流露于字里行间,增加字的韵味”。译诗达到“化境”就是达到了译诗艺术的顶峰,但是从译诗在异域文化中的适应性与生命力差异,达到“化境”的译诗根据其际遇不同,又可细分为安身、立命与传世三个层次。
(1)安身
“安身”[2,p96]指激活原诗人创作的诗心呼唤,在本族文化的大语境中已经有个文本驻留而“安身”,碰巧在阅读的瞬间激发了译者诗心的一个特定的呼唤,这一呼唤又获得新的(译语)文本存在而在译语中“安身”,完成了向一个新的互文世界的阅读系统的迁徙。在本文中“安身”含义不仅指“文本驻留”,也指译诗作为原诗的“来世”在一个崭新的环境里能“让欲说无言的人得以言说,让找不到声音的心得以放歌”[2,p95]。译诗能否“安身”就看它能否“开启新的言说、张扬新的放歌;让欲说无言的人得以言说,让找不到声音的心得以放歌”[2,p95]。简单来说,对于某些达到“化境”并有文本驻留的译诗,由于其读者接受广度不够,尚没有流行开来,就像一粒种子那样,虽然已经生根发芽开花,但却没有将其果粒散播开来,从而不断繁衍自身,我们将这些译诗划为“安身”一类。
如刘彻的《落叶哀蝉曲》以及Ezra Pound的英译文[4,p48]:
罗袂夕无声,
玉墀兮尘生。
虚房冷而寂寞,
落叶依于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
感余心之未宁!
The rustling of the silk is discontinued,
Dust drifts over the court-yard,
There is no sound of foot-falls, and the leaves
Scurry into heaps and lie still,
And she the rejoiycer of the heart is beneath them:
A wet leaf that clings to the threshold.
庞德的翻译摆脱了原文形式的束缚,把握原诗最核心的意象,“以诗人的敏感表现手法通过‘富于诗味的方式’传译出了原文的诗味”[4,p48]。实际上是原诗前四行的改写。巴斯奈特也认为庞德的诗歌翻译不是“临摹”而是“变形”(transmutation),是“剥离原诗的语言”,将其中的符号“解放”出来,再用另一种语言“重新组装”,创作一个“类似文本(analogous text)”[9]。从这个角度来说,庞德的译诗,开启了新的言说,张扬了新的放歌,但限于其流行的广度与影响的深度,我们将之作为“安身”的代表。
(2)立命
“立命”[2,p96]指已然“安身”的诗作通过广泛阅读而在许许多多(个人)语境中开启新的言说张扬新的放歌,以其多重“意境”使文本获得在阅读史中的生命。译诗作为原作的后续生命,从其“安身”那一刻起,就以独立的文本身份开始它在一个新的文化语境中“立命”的历险;其能否在新的文化语境中成功,关键在于它能否得到持续与广泛的阅读从而在异域中象种子那样生根、发芽、开花并结果,从而开始一个新的循环。
加里·斯奈德1958年发表的寒山译诗中的第21首[10,p67]:
久住寒山凡几秋,
独吟歌曲绝无忧。
蓬扉不掩常幽寂,
泉涌甘浆长自流。
石室地炉砂鼎沸,
松黄柏茗乳香瓯。
饥餐一粒伽陀药,
心地调和倚石头。
I’ve lived at Cold Mountain—how many autumns,
Alone, I hum a song—utterly without regret.
Hungry, I eat one grain of Immortal-medicine,
Mind solid and sharp; leaning on a stone.
斯奈德巧用心思,百般迎合目标读者的审美期待,故意略去中间四句不译,而只选译了读者最感兴趣的起首两句和结尾两句。在语言风格上,译者选择了用自由体译寒山诗,这无疑迎合了美国自新诗运动以来开创的意象并置与开放自由的诗学传统和由此沿袭下来的读者的审美习惯。再加上译者的创造性“误读”因而使译诗“有机地融入东道国的文化体系中,和东道国的思想文化传统合二为一”[10,p67]。斯奈德的寒山译诗就像从中国引进的种子一样,不单顺利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且顺利地将其新种子散播了出去,繁衍了开来,实现了新的一轮生长。
(3)传世
“传世”[2,p96]指已经“立命”的诗作因为频频获得其他诗人或作者的征引而“成名”。译诗只有通过立新意(对原作而言也对接受文化而言的“新”)而获得持续征引,才能在新的互文语境的竞争中进入阅读前景,从而有机会成熟并成名,建立自己独立于原作文本、原作名声和原作阅读体系的历史,以它不依附原作的自由之身在新的阅读史中“传世”,成为经久不衰的经典。译诗开始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良性循环过程。
可见,译诗“传世”难度之大,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译诗成功传世,如在中国文化的大语境中成名传世了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2,p96]
朱纯深教授认为这首诗的出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鲁迅先生对此诗的征引,由此又引发了更广泛持续的阅读与征引,也就是说,这首译诗适应了异域文化,从而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
英国人Edward Fitzgerald所翻译的波斯诗人Omar Khayyám的《鲁拜集》也是得以传世的译诗的代表。从Edward·Fitzgerald所译Rubáiyát的成名史恰恰可以很直观地说明一首译诗从安身立命到传世的过程[11,p71]:
费兹杰拉德“译”的《鲁拜集》的第一版是1859年印出的,只收入了75首诗,薄薄的一本,没有署作者与译者的姓名,销路很不好,甚至降到一辩士一本也卖不出去。不久后,当时英国著名诗人罗塞蒂(D. G. Rossetti,1828-1882)、史文朋(A.C,Swinburn,1837-1909)发现了这个译本的好处,对之称赞备至。到1868年,诗集出了第二版,收诗110首。到1879年,诗集经过修订,出了定本,共收诗101首。仅到19世纪末,这本诗集在英国就出版了25次,现在它已经进入世界文学之林。
Edward Fitzgerald所译《鲁拜集》在英语世界影响力深远,美国诗人洛厄尔(James Russell Lowell)有诗为证[11,p71]:
These Pearls of thought in Persian gulfs were bred.
Each softly lucent as a rounded moon;
The diver Omar Plucked them from their bed,
Fitzgerald strung them on an English thread.
以上分类我们主要是根据译诗质量与生命力两个方面来划分的,其中“疵”、“稳”、“醇”、“化”这四个概念我们根据译诗的质量按低到高来排序;而“安身”、“立命”与“传世”这三个概念我们则基本从译诗生命力按低到高排列;而“化”作为承上启下的一个概念,是理解整个诗歌翻译类型的关键。
[1]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4)[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
[2] 朱纯深.心的放歌——假设诗歌翻译不难……[J].中国翻译,2002,(2).
[3] 钱锺书.七缀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96.
[4] 张保红.论诗味的翻译[J].外语教学,2004,(6).
[5] 易经.诗歌翻译活动的本质[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6,(5).
[6]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1)[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7] 高金岭.克罗齐的译诗思想[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 2008,(3):51.
[8]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9] 廖七一.秘密的分享者[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4,(2):147.
[10] 胡安江.文本旅行与翻译变异?——论加里·斯奈德对寒山诗的创造性“误读”[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 2005,(6).
[11] 刘以焕.《鲁拜集》的汉译、英译兼论诗歌的翻译[J].外语学刊,1984,(1).
(责任编辑、校对:朱 燕)
“Erroneous”, “Loyal”, “Elegant” and “Sublime”── A Brief Study on the Classification of Poem Translation
GAO Jin-ling, ZHENG Lei-lei
(The Foreign Languages Department, Shandong Jianzhu University, Jinan 250101, China)
Zhu Guang-qian proposes four-Character Chinese words- erroneous, loyal, elegant and sublime- to summarized the classification of Chinese calligraphy. Zhu Chun-shen also puts forward three Chinese phrases-inspiring, lasting and classical- to analyze the evolvement of poem translati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seven concepts is integrated into one system to classify poem translation into six types. Adequate examples are provided and discussed to prove the relevance of its liability.
erroneous; loyal; elegant; sublime; inspiring; lasting; classical
H159
A
1009-9115(2011)06-0038-04
济南市社科规划项目(11CXC35)
2011-04-24
高金岭(1972-),男,山东高青人,博士,山东建筑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