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传曾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传统语文学的回归与发展
—— 简评《〈国语〉动词管窥》
张传曾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郭万青的著作《〈国语〉动词管窥》在语法分析的框架之下回归了国学的研究途径:以正确理解原著为目的,以语法形式分析为手段带动文义的探讨,使得《国语》让人更加易读,这种研究旨趣及方法值得推崇。
《〈国语〉动词管窥》;语文学;郭万青
我的逻辑思维能力比较差,加上老来昏聩,对于阅读某些语法专著颇有些畏惧;那些繁杂的字母符号、奇特的公式和深奥抽象的分析,每每让我望而止步,所以,近年来阅读的语法书籍少得可怜。近来意外地接触到郭万青先生的大著《〈国语〉动词管窥》,却让我手不释卷地读完了。这本书给我的突出印象便是:在语法分析的框架之下回归到了国学的研究途径:以正确理解原著为目的,以语法形式分析为手段带动文义的探讨,使得《国语》让人更加易读了。
现代语言学派似乎重视语言形式的分析归纳,而有意识地忽略其意义的探究;而我们古典语文学家却不是这样的,段玉裁就说过:“治经莫重于得义。”王引之也曾经转述其父王念孙的话说:“说经者期于得经义而已。”(俱见《经义述闻》序言)前人的实践也在证明着这样的研究动机。窃以为这样的研究宗旨似乎并不完全过时,研究古籍尤其如此。我们研究古代典籍,首要的目的还应该是得其真义。清代学者的朴学之所以受到后人的尊重,其根源就在于此。当然,这个所谓“真义”可以是任何科学门类的,并非必须限制在语文方面。但是,目前确实有的研究文字是架空了原著做极其玄妙的探讨,读过那种研究著作之后无助于对原著的理解,那样的阳春白雪难以受我等俗人的应和,大约也不能全怪我们低俗吧。实用的价值毕竟还是不可忽视的。
郭万青的《〈国语〉动词管窥》(以下简称为《管窥》),却实实在在地有助于我们理解《国语》,所以,我以为它是一部值得推崇的学术专著。作者曾经说过:“如果由把《国语》的动词研究扩展到《国语》的综合研究,则应当包括《国语》的语言研究、文献研究、文学研究、思想与文化研究。在《国语》的语言研究中,可以展开《国语》的文字研究、词汇研究、语法研究与修辞篇章研究,从历时和共时角度结合社会文化学进行全面系统深入的探讨。”[1,p283]其实,据我看来,《管窥》事实上已经表现出这样的工作业绩来了。
《管窥》全面而细致地研究了《国语》一书中的动词,从形体、意义、语法功能等各个方面对它们做出了全景式的描绘,这不仅对于了解《国语》本身的语法规律有很大价值,对于了解先秦汉语总体的语法规律同样具有很大价值。比如,汉语的词类如何划分、动词如何判定、动词本身如何进一步分类,这些都是语言学界尚未解决的问题,本书并没有绕开这些棘手的问题,而是根据自己对于语料的理解和分析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原则,并进一步完成了更深层次的研究,这对于进行其他相关研究的人来说,当然是具有借鉴价值的。比如,书中提出:“事实上,词的语法分类本身应该强调词的序列功能和形式功能,即词不再是字书中的,而是进入话语交际序列的。”[1,p17]这个结论就是作者在归纳了许多学者的论述之后才最终做出来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研究《国语》一书中的语法问题时,并不是只把目光固守在《国语》一点上做单纯的断代共时研究,而是广泛地借鉴其他学者的研究成果、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进行观察,上溯其源,下顾其流,做了一些历时研究的工作,让读者看到一个动态的发展脉络。比如,《管窥》归纳了时贤对于甲骨文、《尚书》《左传》《孙子》《吕氏春秋》等语料的研究成果,得出结论说“动词作定语应该是一种比较常见的语言现象”[1,p171]。再比如,《管窥》归纳古人用例之后得出了对于“曰”字词性认识发展变化的内在原因,“古人著重‘曰’字的标记性、符号性等语用特点,而今人则偏重其句法位置和语法功能,故而有古为虚字而今以为动词的不同认识。”[1,p265]这样既避免了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弊端,又为语言认识的变化找出了内在的逻辑规律。这样的例子在该书里是很多的,这里不再一一列举。
作者说,他“不是以先验的词法与句法规则来进行贴标签式的归纳与认定,而是通过对《国语》语法事实的实际考察从而对《国语》中的动词进行的即时性状态的分析与探讨。”[1,p276]我们认为,这种作法是值得肯定的。下面的例子也证明该书确实是这样做的。
《管窥》指出,在《国语》里“出奔”共使用8次,有的带了处所宾语,有的没带。该书还告诉我们,是否带处所宾语“是事实决定了语言形式”,作者并没有从什么及物不及物方面去下功夫。这种研究态度是实事求是的。
1.坚持了求真务实、择善而从的训释原则
清代学者,特别是王念孙父子,在训诂方面创立的一套方法受到了时人与后人的一致认同。比如,王引之归纳王念孙的训诂方法时说过;“大人之治经也,诸说并列,则求其是。”(《经义述闻叙》)这种方法的基本精神,大约就是既不偏执也不盲从,唯真义是求。他们也确实以此取得了骄人的成绩。
我们感觉,郭万青先生的《管窥》在许多地方都继承了清代学者这种成功的研究方法。比如,《管窥》在分析《周语上》的例句“夫兵戢而时动,动则成,观则玩,玩则无震”里的“玩”字的意义时,有下面的一段文字:
“玩”,韦注云:“玩,黩也。”指滥用武力。今译注本对于“玩”有二解,一认为“玩”就是“滥用武力”……;另一认为“玩”义为“轻慢”……《故训汇纂》“玩”有“黩”义,引韦注,《汉语大字典》“玩”义项之⑤为“怠慢、轻慢”,亦引韦昭“玩,黩也”为证。“黩”字,《国语》2见,韦昭以“亵黩”释之,又《后汉书·陈蕃传》……李贤注:“黩,媟也。”《刘虞传》……李贤注:“黩,犹慢也,数也。”又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八十七“再黩”注引郑注《礼记》云:“黩,谓数而不礼也。从郑注,则“黩”即是多次不合礼法的用兵,多次用兵是“滥用武力”,……这样看来,“黩”本身兼有“滥用武力”和“轻慢”二义,然“滥用武力”是一种现象,而“轻慢”则是“滥用武力”而产生的一种心理结果,从语义的引申顺序上看,“轻慢”后于“滥用武力”。“玩”义亦当如此[1,p80-81]。
不管最后的释义究竟如何,是不是准确可靠,我们看了这段文字之后都会感觉到,《管窥》至少在探求词义的研究方法上都是可以信赖的。作者贯彻了王引之的训释原则“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以这样科学的方法得出的结果应该是准确可靠的。
2.重视原著文例的探索并用之于研究成果
清代学者对于古籍文例的分析归纳是很重视的,而且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著述。我们发现,在《管窥》中也有一些地方继承了这样的研究方法。比如《周语中》“狄人遂入周,王乃出居于郑”一句,有人把句中的“周”字连下读为“周王”。《管窥》指出:
《国语》中,“王”字单出现象很常见。本意义的“王”字单出都有语境,……故在本段文字里,“周”字应断在上句,“王”字属下句[1,p119]。
另外在讨论《周语中》“狄人来诛杀谭伯”一句里“诛杀”是否应该连读时,《管窥》也根据《国语》文例断定“诛杀”应该分读[1,p115],这些也都是相当可信的。
此外,《管窥》对于音韵学研究成果的运用也十分重视,而这也正是我国传统语文学的成功途径之一。
从书名看来,《〈国语〉动词管窥》确实应该属于一部专书语法研究的著作,但是,阅读过之后,不难发现,作者是以《国语》一书中的动词为纲,把众多的训诂资料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传统文化集成的训诂著作。
传统的训诂学著述大体不外乎以下几种形式:专书的疏解、字书的编撰、词语训释的结集等,这些著述的编排形式各有优势,也各有不足。它们统一的问题在于不同程度、不同范畴的割裂与零散,如果我们要针对某一个问题进行研究,很难在这些书籍里面找到系统集中的资料。而《管窥》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上述的问题,而且并非是只限定在《国语》一部书上。
作者不是简单地把《国语》当作一部语料来源对待,而是把它看作一部历史文化资料进行综合全面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作者又是把本书当作一部训诂学著作来写的。因此,《管窥》中既有语言文字范围内的校正、疏解(包括字形、字音、词义、句式等方面的解说),也有典章制度、习俗、文物领域里的介绍。这里不妨略举几个方面的例子以示一斑。
(一)《管窥》注意字义的训释
例1《管窥》在举出《晋语二》的“黄金四十镒……”的例句时,随即介绍了“镒”字的由来(从“益”、“溢”到“镒”),“镒”的实际重量的不同说法,以及相应的历史文献记载等[1,p39]。
例2《管窥》引用了《周语上》的例句:“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制也。”作者在这里顺便介绍了古代的祭祀制度以及现代人对于这种制度的诠释[1,p183]。这既是语文的疏解,也是古代文化习俗的介绍。书中做出这样的诠释,既可以大大减少读者的翻检之劳,又有利于读者了解原著的内容和精神,自然比单纯做语法分析实用得多。
例3《管窥》在引用了《鲁语上》的例句“鲧鄣洪水而殛死”时,介绍了古今部分学者对于“殛”字的训释,最后认同了日本学者滋贺秀三的说法,把“殛”字解释为“把受到众人一致非难的为恶者驱逐到共同体之外”[1,p125]。
这样的例子在书中是很多的,这里仅仅是举出几个简单的例子而已,书中甚至多次引证甲骨文、金文的形体、例句来说明字义,足见作者对字义的重视和用功之勤。我们以为,要在字义训释上做出这样的结果,不但要求作者有认真工作的决心和毅力、独具选取的慧眼,还要求作者具备宽广的视野。不难想象,没有宽广的视野,是无法侈谈什么慧眼的。
(二)《管窥》的作者十分注意文字形体的辨析
例4在引例中引到“僖负羁馈飧”时,《管窥》引用的汪远孙《国语明道本考异》中提到:“‘馈’本字,‘餽’假借字。”作者指出:“‘餽’、‘馈’为声符不同之异体,非本字、假借字之别也。甲骨文及传世经典当中多用‘馈’字。”[1,p267]
2.在引用《鲁语上》的例句“鲧鄣洪水而殛死”时,作者首先指明“‘鄣’、‘障’异体而同义”[1,p125]。
(三)《管窥》特别注意词语史料的发掘集存
例5“哗嚣”结构先秦传世文献中唯《国语》1见,后世文献中《宋史》1见、清代文献中3见,意义形式也颇固定[1,p16]。
例6“贞慎”……先秦典籍中唯《国语》有此1见,直到《晋书》中方又出现2例,《魏书》1见,……《贞观政要·忠义》……“贞慎”绝非一个固定的词,而宋辽金语料则唯《太平广记》之《莺莺传》……有此结构[1,p101]。
例7“临使”结构,《国语》1见,先秦其他传世文献皆未见,后世传世文献唯《晋书·陈頵传》……1见[1,p235]。
这样的例子书里是不少的,这也正是训诂学者目光集中之处,它自然显示着郭万青先生的学术追求所在。
正是由于上述的种种想法,可以断定,《管窥》不是一部原本意义上的语法学著作,而是把语法研究与训诂研究结合在一起的一部新形式的国学研究著作。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书具有很强的创新意义,值得我们重视和研究。
如果说本书存在什么不足的话,我看主要在繁简字转换方面有时出现一点不足。比如,书中许多“关系”都印成了“闗繋”,在讨论“宜”字字义时,引用了严一萍的话“置肉於幾有安之義”,句子里的“幾”显然应该是“几”字之误。但是,这只不过是软件操作过程中出现的一点偶然的疏漏,是不会影响《管窥》的价值的。
俞敏先生在谈到自己的学术成就的时候说过,他的学识“皆由博观,益以深思。……譬诸酿酒,积黍为先……鬰而宿之,麹糵施功,醇醽生焉。”我们以为,《管窥》取得这样的成绩,也同样得益于作者博观深思的治学精神。从本书的水平看来,有理由期待郭万青先生提供更多更好的学术著作,我们相信,这样的愿望一定是可以得到满足的。
[1] 郭万青.国语动词管窥[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
[2] 俞敏.经传释词札记·序[A].俞敏语言学论文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
[3] 王引之.经义述闻[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校对:韩立娟)
The Return and Advancement of Traditional Philology—— Brief Comment on A Comparative View on Verbs in Guoyu
ZHANG Chuan-ze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Jinan University, Jinan 250022, China)
Guo Wan-qing’s workA Comparative View on Verbs in Guoyureturns to the research road of classic national studies under the frame of grammatical analysis : to achieve a correct understanding of the original work, to explore the text with the method of grammatical analysis,thus make it easy for the readers to appreciate. His aim and method are worthy of imitation and admiration.
A Comparative View on Verbs in Guoyu; philology; GUO Wan-qing
H210.2
A
1009-9115(2011)03-0031-03
2009-08-15
张传曾(1937-),男,山东济南人,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音韵学、训诂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