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家族的兴盛及诗歌创作特点——以陈郡谢氏家族为中心

2011-02-28 02:11
中国韵文学刊 2011年2期
关键词:谢灵运家族文学

郭 丽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近人刘师培在总论宋齐梁陈文学时指出:“试合当时各史传观之:自江左以来,其文学之士,大抵出于世族,而世族之中,父子兄弟各以能文擅名。”[1](P79)刘氏此语准确地揭示了当时普遍出现的“一门能文”的社会现象,道出了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的家族化这一本质特点。而在当时灿若繁星的众多文学家族中,陈郡谢氏无疑是最为显赫的一家。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说:“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飚起;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也。”[2](P675)这里的“龙章”、“凤采”,喻文采之盛,“联宗”、“重叶”指家族文士累代而出。其中,谢氏一门几代文采风流,最为当时之冠冕,而且诞生了足以代表当时文学最高成就的诗人——谢灵运和谢朓。就作家数量之多,延续时间之长,对文坛贡献之巨而言,陈郡谢氏家族不仅在当时首屈一指,即使在后代也罕有其匹。因此,笔者拟以陈郡谢氏家族为中心来探讨其家族文学的盛况、文学兴盛的外部和内部原因以及其家族成员在诗歌创作上的共同特点。

一 谢氏家族文学盛况

在魏晋南北朝众多的文学家族中,陈郡谢氏是最为显赫的家族之一,同时也是最富于文学传统的家族,一门之中,文士辈出,开枝散叶,盛于一时。

仅《晋书》[3]和《南史》[4]中有记载的家族文学成员就有:谢安“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3](P2032);谢万“工言论,善属文 ”[3](P2086);谢朗“善言玄理,文义艳发”[3](P2087);谢混“少有美誉,善属文”[3](P2079);谢瞻“文章之美,与从叔混、族弟灵运相抗”[4](P526);谢晦“涉猎文义,博赡多通,时人以方杨德祖。”[4](P528);谢灵运“博览群书,文章之美,与颜延之为江左第一”[4](P538);谢惠连“年十岁能属文,族兄灵运嘉赏之”[4](P537);谢朓“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4](P523);谢璟“少与从叔朓俱知名。齐竟陵王开西邸,招文学,璟亦预焉”[4](P530);谢超宗“好学有文辞,盛得名誉”[4](P542);谢朏“幼聪慧。庄器之,常置左右。十岁能属文,庄游土山,使朏命篇,揽笔立就 ”[4](P557);谢微“美风采,好学善属文”[4](P530);谢几卿“博学有文采”[4](P544);谢举“年十四,尝赠沈约诗,为约所赏”[4](P563);谢嘏“风神清雅,颇善属文”[4](P564);谢侨“有集十卷”[4](P565);谢札“博涉文史”[4](P565);谢贞“八岁,尝为《春日闲居》诗,从舅王筠奇之,谓所亲曰:至如‘风定花尤落’句,乃追步惠连矣”[4](P1846);谢览“尝侍坐,受敕与侍中王暕为诗答赠,其文甚工。”[4](P562)谢氏一族之中出现了如此多的能文之士,其对魏晋南北朝文学的繁荣可谓功不可没,更为重要的是在谢氏家族还诞生了谢灵运和谢朓两位在玄言诗向山水诗转关之际贡献突出的重要诗人。

为下文论述方便起见,笔者对《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5]中收录的谢氏家族成员的诗作进行了统计:谢尚小传曰其“有集十卷”,但今仅存诗作 1首,残句 3句。分别为《大道曲》1首,《赠王彪之诗》2句,《筝歌》1句[5](P878);谢安存《与王胡之诗六章》和《兰亭诗二首》[5](P905);谢万小传曰“有集十六卷”,现仅存《兰亭诗二首》[5](P906);谢瞻小传曰其“有集三卷”,今仅存诗 10首[5](P1131);谢晦存诗三首,分别为《彭城会诗》、《悲人道》和 1首《连句诗》[5](P1140);谢晦兄子谢世基仅存《连句诗》1首[5](P1142);谢灵运小传曰其“有《晋书》三十六卷、集二十卷。”今存诗与二十卷的记载相差甚远,共 133首,外加《山家诗》2句,失名而以《诗》为名的作品 2首又 2句[5](P1147),这样的存诗量已经是谢氏文学家族中存诗数量居第二位的诗人了,由此可见谢氏家族诗作亡佚数量之巨;谢惠连小传曰其“有集六卷”,现仅存诗 37首外加《诗》4句和《三日诗》1句[5](P1188);谢庄小传曰其“有集十九卷”,今存诗 16首 2句[5](P1150);谢朓小传曰其“有集十二卷、逸集一卷”,现存乐府 31首,诗 136首,残句 4句,当属谢氏家族中存诗数量最多者[5](1413);谢微小传曰“王籍集其文为二十卷”,今仅存《济黄河应教诗》1首[5](P1820);谢庄孙谢举今存《凌云台》诗 1首[5](P1856)。

综观统计数据可见,在史传记载的谢氏家族众多善属文的成员中,由于时代久远,其作品大多未能留传下来,有诗作传世的诗人仅上述 12位。在这12位诗人中诗作留存最多的为谢朓,共计 167首 4句①谢朓诗作今人曹融南有《谢宣城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收录更为全面,据笔者统计,共有诗200首,联句7首,总计207首。以下所引谢朓诗歌,皆以此本为准。;其次是谢灵运,共计 135首 4句②谢灵运诗作今人顾绍柏有《谢灵运集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收录 120首,乐府 19首,存目 4首,共计 139首 4存目。下文所引谢灵运诗,皆取自此本。李雁《谢灵运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又补入《庐山法师碑》、《法门颂》、《往松阳始发至三洲》、《还故山入石壁中寻昙隆道人》诗 4首和存目诗《悼昙隆法师》1首,见是书第 132页。;再次为谢惠连,共 37首 5句;接下来是谢庄 16首 2句;谢瞻 10首。其余家族成员都是零星的几首或几句存诗,很难看出其诗作特点。因此,笔者以下论述就主要围绕存诗数量较为可观的谢灵运、谢朓以及谢惠连、谢庄和谢瞻的作品,兼及谢氏家族其他成员的作品,结合相关史传记载展开。

二 谢氏家族文学兴盛的原因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家族的大量涌现是有着较为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的。仔细探究,约有如下几端:

首先,重文学的社会风气的熏染。在魏晋南北朝,文学受到了极大重视,兴起了尚文学的社会风气。其表现之一是文学成为官学且与儒学并列。刘宋建国之后,文学的地位获得了官方承认,宋文帝元嘉十五年,立儒、玄、文、史四馆。这是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格局的重大突破,为前此所未见。

其表现之二是魏晋南北朝各代帝王都喜好文学,起到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倡导作用。曹魏时期,曹操既是政治领袖又为文坛领袖,喜好文学,延揽文士,形成了邺下文学集团,文学彬彬,盛极一时。正如钱穆先生所说:“至论学业,文学尤为时尚,其风气盖自曹魏父子开之。”[6](P183)两晋玄风大盛,讲求托意玄珠,寄言深远,“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且也有倡导文学的帝王,《文心雕龙·时序》曰:“元皇中兴,批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2](P674)南朝宋代诸帝也都喜爱文学,刘裕在彭城大会君臣时忍不住要提笔赋诗,以至谢晦恐其出丑而为之代作(《南史·谢晦传》)。其后,“(宋文帝)上好文章,自谓人莫能及。”(《南史·临川烈武王道规传附鲍照传》)宋孝武帝也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南史·王昙首传附孙俭传》)齐梁诸君爱好文学较之前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南齐高帝“博涉经史,善属文。”(《南齐书·高帝纪》)高帝诸子鄱阳王锵、江夏王锋、衡阳王钧、随王子隆等并好文学,其事迹均见《南齐书》、《南史》记载。梁承齐绪,武帝尤崇文学,《南史·文学传序》云:“武帝每所临幸,辄命群臣赋诗,其文之善者赐以金帛。是以搢绅之士,咸知自励。”[4](P1762)当时统治者提倡文学之作用确如程千帆先生所说:“齐、梁文学之盛,虽承晋、宋之余序,亦由在上者之提倡。”[1](P79)

在君主的带领下,各朝宗室子弟更是踵事增华,广开府邸,汲引文士,形成了众多文士荟萃的文学集团。士大夫之间也多以文学相标榜,形成了自上而下的尚文风气,风靡于整个社会。钟嵘有感于这种社会现象,在《诗品序》中说:“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今之士俗,斯风炽矣。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于是庸音杂体,人各为荣。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7](P14)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文学自然而然的成了评判士人才学的标准之一,进而成为士人求官的阶梯。《梁书·任昉传》曰:“观夫二汉求贤,率先经术。近世取人,多由文史。”[8](P258)《南史·袁峻传》亦曰:“梁武帝雅好辞赋,时献文章于南阙者相望焉。”[4](P1777)文学为利禄所寄,成了士人们谋求宦达的途径,这也从一个侧面助长了尚文的社会风气。

其次,巩固门第的需要。魏晋南北朝是门阀士族最为鼎盛的时代,门第观念比此前和此后的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强烈。讨论其时的文学现象和社会现象,自然也脱不开门第问题。正如钱穆先生所说:“魏晋南北朝时代一切学术文化,其相互间种种复杂错综之关系,实当就当时门第背景为中心而贯串说之,始可获得其实情与真相。”[6](P197)当时的门阀士族、高门大姓拥有着超出庶族的种种特权。在社会动荡不安,朝代更替频繁的时代如何更好、更长久地维护其士族地位,保持其既得的政治经济利益,保证其权益不因朝代的更替而改变,这是所有高门大姓都极为关注的核心问题。

如果家族兴盛,门第高贵,则家族的利益就可以维继,如果门第衰落,则家族的一切利益就会随之全部丧失。影响门第的因素,既有政局动荡、改朝换代导致的家门毁灭,也有家族之间的互相倾轧和子孙不肖导致的家门衰落。政局的动荡是难以预测和防止的,而家族的倾轧和子孙的不肖则完全可以预防和避免。《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9](P82)谢安此问,正欲有佳子弟,这当是当时门第中人的一般心情。要“自保其家世,虽朝市易革,而我之门第如故”[10](P254),使后代子孙永享特权,就必须从家风和家学两个方面进行教育。钱穆先生说:“当时门第传统共同理想,所希望于门第中人,上自贤父兄,下至佳子弟,不外两大要目:一则希望其能具孝友之内行,一则希望其能有经籍文史学业之修养。此两种希望,并合成为当时共同之家教。其前一项之表现,则成为家风,后一项之表现,则成为家学。”[6](P171)钱穆先生对家族教育的内容做了精辟的概括,可见要维护门第,注重自身的文学素质和修养是非常关键的一环。所以王僧虔在教育子弟时说:“况吾不能为汝荫,政应各自努力耳。或有身经三公,蔑尔无闻。布衣寒素,卿相屈体。父子贵贱事殊,兄弟声名异。何也?体尽读数百卷书耳。”[4](P605)王僧虔正是从维护门户的现实利益立论,强调读书为学的极端重要性。指出“蔑尔无闻”是世家大族最不愿看到的,“卿相屈体”才是他们的最终追求。要实现这一目标,读书以培养深厚的文学素养是基础。显赫一时的大族琅琊王氏尚且如此教育子弟,其它家族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一定程度上,家族文学之士的多少以及文学修养的高低已经和家族的声望联系在了一起。《南史·王惠传》云:“陈郡谢瞻才辩有风气,尝与兄弟君从造惠,谈论锋起,文史间发,惠时相酬应,言清理远,瞻等惭而退。”[4](P629)这则材料生动地展示了王谢子弟间的一场辩论。可见,在当时清谈颇盛的风气中文学已成为谈辩的重要内容之一。那么,提高文学素质、增强文学修养对于在辩论中能否占据上风无疑起着关键的作用。而辩论中谁胜谁负,又关系着各自家族的声望。因此,每个家族就都必须把提高家族成员的文学素质和修养作为教育的目标之一。

再次,儒学的式微和官学的衰落。魏晋南北朝家族教育的兴盛也得益于当时儒学一统天下格局的改变和儒学独尊地位的丧失。汉末儒学的发展出现了烦琐迂阔、荒诞不经的弊病。就烦琐言,西汉时就已出现的空守章句、师说烦迂之风的现象到东汉愈演愈烈。《后汉书·郑玄传》曰:“而守文之徒,滞固所禀,异端纷纭,互相诡激,遂令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馀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11](P1213)就荒诞言,董仲舒用阴阳五行之说诠释儒学,建构了神学化的儒学体系。儒学与五行灾异、谶纬迷信结合在一起,变得荒诞陆离、面目全非。东汉皇室的提倡更加速了儒学的式微。《后汉书·张衡传》载:“初,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訞言。”[11](P1911)加之,在汉末安、顺以降频繁的政治变动和自然灾异面前,神学化的儒学无力做出解释和调整,这些都使得儒学迅速衰微。同时,汉末在外戚、宦官交替专权的腐朽政局下,用察举、征辟选拔的人才名不副实,“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12](P205)儒家的名教在时人眼里已成为虚伪造假的代名词,这种黑暗政治所带来的选举不实现象使人们对儒学名教产生了深刻的信仰危机。儒学的衰颓之势不可避免的到来了。

魏晋南北朝的官学承汉而起,儒学的式微必然使之颓而难兴。较之两汉官学的繁荣,魏晋南北朝的官学呈现出一落千丈之势,而彼时社会的剧烈震荡更加剧了官学的衰颓。三国鼎立时期,以曹魏官办教育为优,但“自黄初以来,崇立太学二十余年,而寡有成者”,其结果是“虽设其教而无其功。”[13](P464)两晋、十六国时期也是由于烽烟战火,社会动荡,官学时兴时废。南朝除宋文、梁武两帝时期官学较为发达之外,其它时期官学仍处于颓废状态。北朝中仅北魏官学较为兴盛,但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是“虽有学官之名,而无教导之实。”[14](P1590)再者,官学管理混乱,学风不正,博士地位卑微。“自魏晋以来,多使微人教授,号为博士,不复尊以为师。”[3](P2358)博士学问贫疏,名不副实的现象极为严重,“诸博士率皆贫疏,无以教弟子。”[3](P1858)当时少年也“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13](P442)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开办官学,也是形同虚设。

官学的衰落表明它已不能担负正常的文化传递功能,这一任务就历史地交由以家族教育为中心的私学承担了。如陈寅恪先生所说:“盖自汉代学校制度废弛,博士传授之风气止息以后,学术中心移于家族。”[15](P20)学术中心的下移导致了私学的大盛,作为私学教育主体的家族教育异军突起,盛极一时,取官学而代之,成为当时普遍采用的教育形式。作为势如洪流的家族教育大军队伍中的一支,谢氏家族教育理所当然的兴盛了起来。

最后,选官制度的促进。魏晋南北朝家族文学的兴盛与当时的选官制度有很大关系。当时的选官制度主要是九品中正制,它是在汉代“乡举里选”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曹魏始行。所谓九品中正制,实际上就是由中正官按九等来品评本地人士,并以其品状作为吏部授官的重要依据的一种制度。[16](P79)它包括三个方面的主要内容:一是设置中正,二是品第人物,三是按品授官。其具体做法是:“郡邑设小中正,州设大中正。由小中正品第人才,以上大中正,大中正核实,以上司徒,司徒再核,然后付尚书选用。”[10](P165)九品中正制在实行之初,将士人评议品级由豪门名士之手收归中央委派的专职官吏,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东汉以来豪门名士操纵察举的局面。在评定等级时也是颇为公正的,“盖以论人才优劣,非为士族高卑”,“其始造也,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以劝励。”[3](P1058)尽管在西晋以后,九品中正制逐渐被势力雄厚的门阀士族所掌控,选举重门第,以至于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3](P1274)的现象,但评定门第优劣的标准之一是族人的品行和才学,这对入仕也极为重要。门阀士族为了维持其现有的政治、经济、文化地位,必然加强对家族成员的教育以努力提高其品德修养和才学,从这个意义上讲,九品中正制对家族教育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九品中正制只是将士人评定为九等,作为授官的依据。朝廷在选人任官时,还要通过一些具体的途径,察举和征辟是最为常用的方法。以两晋这一门阀势力最为鼎盛的时期为例,据吴霓统计,在入仕的 401人中,察举入仕的人数为 89人,占总数的22.2%,若将征辟和察举归为一类,则这个比例将更大[17](P17)。可见,察举、征辟仍为入仕的重要途径。但察举的秀才、孝廉、贤良一般还需经过政府组织的考试才能做官。[18](P104)因此,一方面,世家大族出于家族本位观念的考虑,不得不重视家族内的文化教育,以培养出能顺利通过考试,跻身仕途,振兴家族的人才。另一方面,尽管士庶之间的地位极少发生变化,但士族里不同家族之间的竞争却很激烈,在朝代更替频繁的魏晋南北朝,不同家族的地位时有升降。士族中家族间竞争的焦点之一就是人才,于是各家族都将维护门第的大计放到了子孙身上,努力造就文才杰出的后代。颜之推教育子弟曰:“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19](P148)显然,只有富于才学,拥有文化优势,才能较为顺利地通过九品中正制和察举、征辟入仕,才能维护和保持世家大族的地位。可见,选官制度对人品和才学的要求,对以维护和振兴家族为己任的世家大族重视家族教育具有极大的促进作用,家族教育由是大兴,文学家族大量涌现。

除了外部原因之外,谢氏家族内部的原因也对其家族文学的兴盛也起到了促进作用。陈郡谢氏是魏晋南北朝最为显赫的家族之一,同时也是一个最富于文学传统的家族。这是和其家族内部具有浓厚的文学氛围分不开的。

首先,文学是谢氏家族的家学。魏晋南北朝是门阀最为鼎盛的时代,高门大姓之间的竞争极为激烈,而其用以竞争的资本无非家风与家学两端,家风和家学是当时世家大族之间互相争斗的焦点,此二点均与家族利益密切相关。家风不正会遭人轻视,家学不显人才就会断代,若一个家族既无功勋又无人才,那其衰落的命运就是必然的。“在魏晋时期,夸扬其门第传统必兼夸其一家之学业传统”。[6](P182)当时家学的内容十分丰富,有儒学、书法、医学、天文、历算、旧闻史志,也有文学 。谢氏家族的家学就是文学,如前所述,当时普遍兴起了重文学的社会风气。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谢氏家族的家学——文学必然会顺势更为兴盛,这无疑是谢氏家族一门能文、文士辈出的重要原因。

其次,长辈对培养后嗣文学才能的重视。在尚文学的社会风气下,文学教育自然是培养佳子弟的首要内容。谢氏家族常有长辈主持的文学讲论和赏会活动。《世说新语·文学》载:“谢公因弟子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9](P128)这明显是在培养子弟的文学鉴赏能力。同书《言语》又载:“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9](P72)在雪日咏雪,让子弟在身临其境的氛围中练习吟诗作对,谢氏家族长辈在教育族子上所费的苦心由此显而易见。《宋书·谢弘微传》云:“混风格高峻,少所交纳,唯与族子灵运、瞻、曜、弘微并以文义赏会。尝共宴处,居在乌衣巷,故谓之‘乌衣之游’,混五言诗所云‘昔为乌衣游,戚戚皆亲侄’者也。其外虽复高流时誉,莫敢造门。”[20](P1591)“乌衣之游”颇类似今日的“文学沙龙”,在族叔谢混的带领下吟诗作文、宴饮歌咏,谢氏家族浓厚的文学氛围由此也可见一斑。

再次,族中子弟间的切磋、咏唱活动。谢灵运的《答中书》诗曰:“伊昔昆弟,敦好闾里。我暨我友,均尚同耻。仰仪前修,绸缪儒史。亦有暇日,啸歌宴喜。”[21](P1)这是谢灵运写给其从兄谢瞻的诗,从中可以看出,在闲暇之时,谢家子弟常聚在一起,讨论文史,啸歌游戏。这种族中子弟之间的咏唱、切磋活动,使他们在相互的交流中不断砥砺文学才能,提高文学修养。

总之,由于上述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和谢氏家族内部原因,陈郡谢氏家族才会出现文才相继,家族文学鼎盛的局面。

三 谢氏家族成员诗歌创作的共同特点

家族内部重视文学,对于同一家族的作家而言,他们的创作无疑会打上共同家族的烙印。他们接受共同家族的遗传和影响,往往表现出相似的气质,正如袁昂在《古今书评》中所说:“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22](P3318)这种家族的影响必然会地体现在他们的诗歌中,使他们的创作表现出共同的思想倾向和风格特征。具体说来,有如下几端:

首先,共同的述祖意识。魏晋南北朝时期,门阀士族炽盛。史载“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柳冲传》)[23](P5677)其中尤以王、谢两家最为显赫。谢氏家族的崛起是由谢鲲平杜弢之乱封咸亭侯而发轫,经过谢鲲之弟谢安的的努力才得以真正实现的。谢安使谢氏家族地位一跃而起的重要事件是“淝水之战”。谢安带领谢氏子弟击溃了苻坚的百万大军,使东晋王朝转危为安。《晋书·谢安传论》曰:“建元之后,时政多虞,巨猾陆梁,权臣横恣。其有兼将相于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负扆资之以端拱,凿井赖之以晏安者,其惟谢氏乎。”[3](P2090)这样的评价是相当公允的。太元九年 (384)十月,朝廷论淝水之功,追封谢安庐陵郡公,封谢石南康公,谢琰望蔡公,谢玄康乐公,一日之内一门四封的荣耀在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无疑,能够出生在这样一个声名显赫的大家族中是让人倍感无限荣光的。

这样的自豪感和骄傲情绪在谢氏家族成员的诗作中屡有体现。如谢瞻的《于安城答灵运》中有“华宗诞吾秀,之子绍前胤”[5](P1132)之句,称自己家族为“华宗”,言语中满是骄傲之情。谢晦《悲人道》中云:“懿华宗之冠胄,固清流而远源。树文德于庭户,立操学于衡门。”[5](P1140)这是谢晦临刑前的绝命诗,诗中称自己家族为“华宗”、“衡门”,对谢氏家族的门风家学极力称扬。谢朓的《和王著作融八公山》亦曰:“戎州昔乱华,素景沦伊谷,阽危赖宗衮,微管寄名牧。”[24](P384)字里行间也满是对祖先扶持危局的功绩的赞颂。诗中接着就抑制不住表明了自己的仰慕之情曰“平生仰令图”,称自己平生仰慕祖先克敌制胜的丰功伟绩。

谢灵运出生于淝水之战后二年,其时正是谢氏家族的鼎盛时期。谢灵运之父谢瑍生而不慧,而谢灵运却自幼聪明颖悟,深得乃祖谢玄宠爱。《晋书·谢灵运传》曰:“灵运幼便颖悟,玄甚异之,谓亲知曰:‘我乃生瑍,瑍那得生灵运。’”[3](P1743)因此,谢玄留给谢灵运的记忆是深刻的,谢灵运对祖父谢玄的勋业是敬慕向往的。谢瑍早卒,谢灵运十五岁袭封康乐公,他对自己的家族更是充满了自豪感的。因此他对谢氏家族的礼赞就更真实、更有底气,更执着。

他在早年所作的诗歌中就极力炫耀自己的家族,“昌族”、“冠族”、“华宗”等词屡屡出现,以表现自己出身的优越和内心的骄傲。他在《答中书》中夸赞从兄谢瞻曰:“修哉美宝,擢颍昌族。”[21](P1)在另一首写给谢瞻的诗中又一次极力称赞他的出身曰:“于迈吾子,诞俊华宗。”(《赠安城诗》)[21](P7)这些赞扬从兄谢瞻出身高贵的语词,其实也就是在夸耀谢氏家族门第的高贵。谢灵运在《赠从弟弘元时为中军功曹住京》的首段回忆谢氏家族历史曰:

于穆冠族,肇自有姜。峻极诞灵,伊源降祥。贻厥不已,历代流光。迈矣夫子,允迪清芳。[21](P19)

诗中对家族历史充满赞誉,将他对自身出于华贵高门的自豪感与优越感体现地淋漓尽致。

先祖谢安、谢玄的功业激励着谢灵运,他追慕祖先的丰功伟绩,期望自己也能象祖辈一样报效国家,建立功勋。这除了表现在上述诗歌中对祖先的极力称颂外,更集中的体现在其《述祖德二首》中,这两首诗皆叙祖父谢玄的功业,其序文曰:“太元中,王父龛定淮南,负荷世业,尊主隆人。”这样的功绩在谢灵运看来无疑是自己的榜样,是自己应该为之努力的目标。诗中曰:

中原昔丧乱,丧乱岂解已。崩腾永嘉末,逼迫太元始。河外无反正,江介有蹙圮。万邦咸震慑,横流赖君子。[21](P104)

竭力颂扬谢安、谢玄打败异族,保全晋室的功德勋业,毫不掩饰的炫耀祖辈的功绩,表达自己的敬慕向往之情。完全称得上是“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25](P1)

谢氏祖辈对其家庭成员的影响是深刻的。这表现在他们的诗歌中,就是强烈的“述祖”意识,对祖辈的歌颂和对其功业的向往在谢氏家族成员的作品中几乎无处不在。

其次,普遍的隐逸情怀。中国古代士人,基本上都奉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事原则。一般情况下,君臣相知时就激起了士人“兼济天下”的责任感,而当君臣意见分殊、政见不和时“独善其身”的思想就占据了上风,后一种思想体现出来就是对隐逸的向往和践行。尤其是在魏晋南北朝,朝代更替频繁,政治风云变幻,士人辗转历仕几朝的现象极为普遍,要想在新朝继续获得信任和重用,就必须具有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机巧的应变力。稍不小心就会在激烈的皇权斗争中“站错队”,沦为皇权斗争的牺牲品。因此自魏晋以迄南朝在士人中兴起了一股隐逸的热潮:一方面想要做官求禄,另一方面又向往山林隐逸,大部分士人都在出仕和隐逸之间苦苦挣扎。

谢氏家族历仕几朝,从东晋到宋到齐,要想在频繁的改朝换代中保持皇室的信任是极为不易的。新朝统治者对旧朝的大臣本就心怀猜忌,旧朝大臣也有对新朝帝王是否信任自己的疑虑,旧朝大臣和新朝帝王之间处于试探和怀疑的信任危机之中。在这样的状况下,跟随新朝建立社稷的开国大臣受到重用就是自然而然的,身为旧朝臣子的谢氏家族成员的不被重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如前所述,谢氏家族成员都有着共同的述祖意识,对先祖安邦定国的勋功伟绩的仰慕使他们都怀有象先祖一样建功立业的壮志,但在新朝不被重用的现实又使他们的壮志不能实现,这时隐逸无疑为最佳选择。因此谢氏家族的很多成员普遍都有在仕进和隐逸之间挣扎的经历,他们的诗歌和本传中都有向往隐逸的记载。

就谢灵运而言,武帝刘裕代晋自立后,就采取了压制士族、抬高庶族的政策以巩固政权。《资治通鉴》载:“诏晋氏封爵,当随运改,独置始兴、庐陵、始安、长沙、康乐五公,降爵为县公及县侯,以奉王导、谢安、温峤、陶侃、谢玄之祀。”[26](P3725)谢灵运因此由康乐公、食邑两千户被降爵为康乐县侯、食邑五百户。尽管武帝对高门著姓也采纳了申永“除其宿衅,倍其惠泽,贯叙门次,显擢才能”[20](P2278)的建议,但对谢灵运仍“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宋书·谢灵运传》)到了文帝也是“唯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王昙首、王华、殷景仁,名位素不逾之,并见任遇。”(《南史·谢灵运传》)眼看着才能远不如已的人占据高位,这让“自谓才能宜参权要”[20](P1753)的谢灵运常怀愤恨,难以自解。既然不被见知,就只能归隐。因此,在谢灵运的诗歌中,常常流露出这种情绪。

他在早年所作的《答中书》中就已经流露出归隐丘园的志向:“守道顺性,乐兹丘园。”“相望式遄,言归言旋。”[21](P1)在跟从刘裕游北固山时所作的《从京口北固应诏》又以愧食君禄为由而言有隐归之意:“顾已枉维絷,抚志惭场苗。工拙各所宜,终以返林巢。曾是萦旧想,览物奏长谣。”在后来出守永嘉途中所作的《过始宁墅》中亦曰:“违志似如昨,二纪及兹年。淄磷谢清旷,疲尔惭贞坚。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21](P41)在接下来的一系列诗篇中都表达了他对隐逸的向往。如“久露干禄清,始果远游诺。”(《富春渚》)“目睹颜子濑,想属任公调。谁谓古今殊,异世可同调。”(《七里濑》)“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斋中读书》)而当在《游南亭》中抒发了“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的归隐之志后,是年秋他即称疾去职。谢灵运这次辞官归隐的志向是很坚决的,谢家族中多人劝说都未动摇他的坚定意志。《宋书·谢灵运传》载:“在郡一周,称疾去职,从弟晦、耀、弘等并与书止之,不从。”[20](P1754)之后,他又在《述祖德》诗中表白自己的心迹说:“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移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21](P105)指出谢安去世以来,世道人心,江河日下的现实,认为唯有出世归隐,游荡江湖才是真正的归宿。据谢灵运生平事迹和作品系年,从义熙十三年(417)他 33岁起就开始流露出对隐逸的向往,直至元嘉九年(432)他被弃市广州的前一年作《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诗》抒发自己的隐逸情怀[21](P196),在这期间他从未中断过对隐逸之情的书写。隐逸已经内化成为谢灵运潜意识中的一种因素,成为萦绕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的一种情结。

谢朓亦是如此。谢朓的一生都在“既欢怀禄情,复协沧州趣”(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的矛盾之中挣扎徘徊。他入仕时为齐武帝萧赜即位之初,之后齐武帝病殁,其堂弟萧鸾篡位是为明帝,谢朓转官中书侍郎、掌中书诰诏,身处权利中心。密切接触最高统治人物,处身漩涡中心的谢朓亲眼见证了皇室内部的争夺、屠戮的惨烈,这在他内心引起了强烈的震撼。而他面对的明帝又是一个“性猜忌多虑”的“罢能”之主[27](P92),得位之后时刻严防异己,对谢朓的岳父辅佐齐高帝开国有功、官至司空、居东南重镇的王敬则深怀猜忌,谢朓也因此陷入政治与人情的漩涡。所有的这些都使谢朓的精神备受创伤,内心极为苦痛,归隐之意时有流露。《谢宣城别传》载:“朓常有言:‘烟霞泉石,惟隐遁者得之,宦游而癖此者鲜矣。’”[28](P191)这种“烟霞泉石”情怀在他的诗作中也时有表现,其《郡内高斋闲坐答吕法曹》有曰:“若遗金门步,见就玉山岑。”诗中在表达对吕僧珍的怀念的同时,还流露出一同归隐的愿望。在《呈王晋安》的结尾言道:“还能久入洛,缁尘染素衣。”含蓄的表露出自己对仕途的厌倦和归隐的愿望。在出守宣城之际,他也时时发出“方弃汝南诺,言税辽东田”(《宣称郡内登望》)、“既乏琅琊政,方憩洛阳社”(《洛日怅望》)的咏唱。甚至在值中书省时也毫不掩饰的抒发“信美非吾室,中园思偃仰”(《直中书省》)的感情。如果说在诗歌中谢朓仅仅流露出对隐逸的向往的话,那么在《思归赋》中则表现得很坚绝。赋曰:“岂加璧之赠可动,执珪之位能缠!归来暮春,聊以永年。”[24](P16)表明珪璧可弃,但求归去的决绝态度,这在他的诗歌中是没有表现过的。

谢氏家族成员中除了谢灵运和谢朓频繁地在诗文中表达隐逸情怀之外,谢朏《与王俭书》中也表达了他以“閟景山壑,凌气风霞”[29](P3207)作为人生的理想境界。此外,史书中也有谢氏家族其他子弟向往隐逸的记载。《晋书·谢鲲传》载:晋明帝曾问谢鲲道:“论者以君方庾亮,自谓如何?”谢鲲答道:“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鲲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3](P1378)《晋书·谢安传》曰:“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未渝,每行于言色。及镇新城,尽室而行,造泛海之装,欲顺经略粗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笃。”[20](P2076)《晋书 ·谢安传附弟万传》亦载,谢万曾著《八贤论》叙四隐四显,其要旨曰处者为优,出者为劣。[3](P2086)这些记载表明,谢氏家族的成员是普遍向往隐逸的,他们具有共同的隐逸情怀。

但是,谢氏家族成员所普遍具有的隐逸情怀与其他士人独善其身的隐逸是有区别的,另有一层深意在其中。《宋书·谢灵运传》载,谢灵运辞去永嘉太守之后,第一次东归始宁,“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与隐士王弘之、孔淳之等纵放为娱,有终焉之志。”[20](P1753)始宁是谢灵运祖父谢玄生前的隐居之地和死后的归葬之地,谢灵运《山居赋》自注曰:

余祖车骑(玄)建大功淮、肥,江左得免横流之祸。后及太傅 (安)既薨,远图已辍,于是便求解驾东归,以避君侧之乱。废兴隐显,当是贤达之心,故选神丽之所,以申高栖之意。经始山川,实基于此。[21](P320)

谢玄在淝水之战后,功高而久不获封赏,不得已退归就任会稽内史,经营始宁别业,死后也归葬在始宁。而谢氏家族子弟也普遍有归隐始宁的意愿,他们归隐的思想和做法固然有在现实政治形势中欲进不能退而求隐的无奈,但也颇有有意效仿先祖谢玄并与之相比况的意味。正因为在精神上有先祖相依傍,他们才能在仕途不得意时产生隐逸之念,在隐逸后求得心理上的平衡。

最后,相似的艺术风格。谢氏家族成员的诗作,以山水诗最为突出。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曰:“宋初文咏,体有因格,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2](P76)在晋末宋初玄言诗向山水诗的嬗变中,谢混、谢灵运和谢朓三人起到了重要的转关作用。

谢混是使玄言诗向山水诗转变的关键人物,这在南朝人的言论中多有记载。《世说新语·文学》注引檀道鸾《续晋阳秋》说:“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至过江,佛理尤甚,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许)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询、绰并为一时之文宗,自此作者悉体之。至义熙中,谢混始改。”[9](P143)《宋书·谢灵运传》也说:“(殷)仲文始革孙 (绰)、许 (询)之风,叔源 (谢混)大变太玄之气。”但是遗憾的是,谢混有集五卷①《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宋诗卷14,谢混小传,第 934页。谢混今存诗仅《游西池诗》、《诫族子诗》、《送二王在领军府集诗》、《秋夜长》以及2句残句。今多亡佚,现存作品甚少,要想从其仅存的 4首又 2句诗中去探寻他“大变太玄之气”的踪迹似嫌缺乏说服力。

目前学者所普遍认可的是谢灵运是真正使玄言诗向山水诗转变的关键人物,是公认的山水诗的开创者,尽管他的山水诗还拖着一条玄言的尾巴。但从谢混仅存的作品和时人的相关论述可以看出,谢灵运和谢混在艺术风格上是很相近的,那就是清新自然。上文引萧子显语说“谢混清新”,谢混仅存的一首山水诗《游西池》中的名句“景仄鸣禽集,水木湛清华”确实是体现出了其清新自然的风格,这和谢灵运《登池上楼》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颇有神通之处。而谢灵运最被后人推崇的正是他诗歌清新自然的特点,鲍照就曾评价他的诗说:“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4](P881)清新自然的诗作风格从他的诗作中确实可以清楚的看到,如“白云抱幽石,绿筿媚清涟”(《过始宁墅》)、“野旷沙岸静,天高秋月明”(《初去郡》)、“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等都体现出了其诗歌的这一特点。尽管谢灵运的很多诗歌都“穷力追新、力求‘巧似’”,但他均能在巧似之极的基础上,“达到‘自然’之境界。”[30](P42)因此,大谢诗歌的总体特点还是清新自然。

谢朓又继承了谢灵运的这一艺术风格,他的很多诗歌都表现出语言平易自然,写景即目所见的极具画面美的特点。如:“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游东田》)、“红药当阶翻,苍苔依阶上”(《直中书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等句都和谢灵运的写景诗极为相似。并且,在谢朓的诗歌中,可以明显的发现其模仿谢灵运诗歌的痕迹,以下笔者拈出几例试做比较说明:

诗题 谢灵运 谢朓 诗题《拟魏太子邺中集》复睹东都辉,重见汉朝则。还睹司隶章,复见东都礼。《始出尚书省》《初去郡》顾已虽自许,心迹尤未并。心迹苦未并,忧欢将十祀。《始之宣城郡》《初去郡》毕婚类尚子,薄游似邴生。尚子时未归,邴生思自免。《游山》《种桑》《赋平民田》常佩知方诫,愧微富教益。将无富教理,孰有知方性。《登上戍石鼓山》日末涧增波,云生岭逾叠。日隐涧疑空,云聚岫如复。《和王著作融八公山》

从以上几例可以清晰地看出,谢朓的山水诗有意地学习和模仿谢灵运,其或化用整句,如大谢的“复睹东都辉”,小谢化用为“复见东都礼”,大谢的“心迹尤未并”,小谢化用为“心迹苦未并”;或是直接借用语词,如“尚子”、“邴生”、“知方”、“富教”等等,足见大谢给小谢的极大影响和小谢有意学习大谢的倾向,这种有意的学习和模仿自然会产生风格近似的作品。无怪乎前人评谢朓诗时常说他“不失康乐门风”[31](P277),“犹得康乐遗度 ”[24](P331),大小谢诗歌所表现出来的近似的艺术风格,正如他们本身具有一脉相承的家族血缘关系一样是渊源有自的。钟嵘《诗品》说谢朓“其源出于谢混”[7](P107),就点透了谢氏家族成员诗歌风格承继类同于家族血缘承继的关系。这种清新自然的诗歌风格在谢氏家族其他成员的诗歌里也有表现,在现存作品中,谢惠连诗歌的这一风格特点就较为突出。他的“涟漪繁波漾,参差层峰峙”(《泛南湖至石帆诗》)、“日落泛澄瀛,星罗游轻桡”(《泛湖归出楼中望月诗》)、“白露滋园菊,秋风落庭槐”(《捣衣诗》)等句就极为清新自然,神似于大小谢的写景之作。

仔细考究谢氏家族中人在诗歌创作中所表现出的近似的艺术风格的原因,约有如下两端:首先是共同的教育环境的熏陶。谢氏家族内部长辈极为重视培养子嗣的文学才能,谢家子弟间也常举行文义赏会,互相切磋砥砺。经过共同的家族文化环境和氛围熏陶的谢氏家族成员,必然会在创作上表现出某些相同或相似的特点;其次,对家族先辈影响的自觉接受和对其创作的有意学习。谢氏家族的成员都有较为浓厚的家族意识,这从他们的诗歌所表现出来的共同的述祖意识中就可以看出。这种家族意识表现的另一个方面就是对家族先辈诗歌创作成功经验的自觉吸收和学习。谢灵运是谢氏家族最为著名的诗人,他对谢家后辈诗歌创作上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而作为后辈的谢朓、谢惠连等人也能自觉的借鉴、学习他创作的经验,这也是导致他们诗歌风格相似的原因之一。

出于同一家族的作家在创作上表现出某种共同性的现象并不限于谢氏家族,其它家族也有所表现,如琅琊颜氏家族的颜延之在向宋文帝介绍颜氏诸子的才能时曾说:“竣得臣笔,测得臣文”。[4](P879)这样的例子在魏晋南北朝不一而足。本文主要以陈郡谢氏家族为中心来讨论,因此对其它的家族的创作特点就不再一一探讨。

综上所述,魏晋南北朝时期家族文学的兴盛为当时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陈郡谢氏家族文学成就和影响最大,其家族文学的兴盛既有重文学的社会风气的熏染、儒学的式微和官学的衰落、巩固门第的需要以及选官制度的促进等社会历史原因,也有文学为其家学、族中长辈对子弟文学才能培养的重视以及族中子弟间的切磋、咏唱活动的砥砺等家族内部原因。在这样的社会和家族环境下,谢氏家族成员的诗歌创作也表现出了一些共同的特点,共同的述祖意识、普遍的隐逸情怀和相似的艺术风格使谢氏家族与其它文学家族区别了开来,成为其之所以为谢氏文学家族的重要特征。以上所陈仅为笔者关于陈郡谢氏家族文学的一己之见,或有牵强之处,还期求正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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