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小林 喻祖权
《秋夜》写于1924年9月15日,最初发表于1924年12月1日《语丝》第三期,是《野草》的第一篇。时值“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革命阵营分化,发生于1923年的“兄弟失和”事件,使作者鲁迅内心世界充满了孤独和彷徨。但此次的孤独彷徨较之十多年前因辛亥革命失败而造成的孤独苦闷,是截然不同的。辛亥革命的失败,使作者“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足的了”;而这一次,作者虽有孤独彷徨之感,但却并不消沉悲观,而是积极主动地探求和思考着,在《彷徨》的扉页上,作者引用屈原《离骚》中的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即为明证。《野草》就是作者这种积极探索追求精神的结晶。作为《野草》的开篇之作的《秋夜》,通篇运用了象征的手法,通过对生命个体形象的刻画及其命运的思索,形象地传达出鲁迅先生对生命的生存和斗争方式的哲学思考。笔者以为这是《秋夜》最本质的意义所在。
散文诗的起首就提出了一个非常著名的命题:“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从修辞意义上看,这里用了反复;从其表达效果来看,这种写法使枣树的形象更加鲜明突出,更能醒人耳目。对于这一点,正如孙玉石先生引用夏丐尊、叶圣陶《文章讲话》的评说:“足以奠定全幕的情调,笼罩全幕的空气,使人家立刻把纷乱的杂念放下,专心致志看下文的发展。”从人的心理状态和生活习惯来看,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这样说话?这样的表述传达出了作者怎样的心理状态呢?先从视觉效果来分析,“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给人一种单调、枯燥感,传达出一种孤独苦闷、无所依托、无所倾诉的心理感受;再从描写的对象来看,两株枣树在空旷阔大的背景之下独立生长,互不关联,给人一种孤苦寂寞感,而枣树高耸挺拔,直刺天空,也更能表现其孤傲的性格和绝望的反抗精神。这看似简单的重复,却表现出一种复杂的情致和韵味,不仅在结构上统领全文,为下文奠定了感情的基调,而且在形象刻画的过程中暗示了诗歌的主题意义。
枣树是《秋夜》中作者着力刻画的形象,也是作者热情讴歌的对象。枣树象征着什么?这是研究者们绞尽脑汁极力思索并探讨的问题。在这个意象的背后,作者又想表达怎样的思想?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将鲁迅精神的核心归纳为“最清醒的现实主义”和“‘韧性’的战斗”。我们以为,《秋夜》正是这种精神的最好,也是最直接的诠释。
首先,“最清醒的现实主义”是《秋夜》集中表现的思想。鲁迅是立足于现实的,他反对回到过去,也反对神往于将来。本文中的“小粉红花”和“小青虫”两个形象从不同的侧面反衬了鲁迅这种“最清醒的现实主义”的人生态度和斗争方式。“小粉红花”在文中象征弱小但却对未来充满梦想的青年,这个理解应是无可争议的。
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冷的夜气”指“小粉红花”险恶的生存环境,“夜的天空”“将繁霜洒在我园里的野花草上”,可小粉红花依然“瑟缩地”“梦想春的到来”,沉迷于未来,耽溺于幻想,传达出一种对理想的坚信和执着的期盼,这是“小粉红花”最突出的特点。这里“瘦的诗人”暗指雪莱,他曾给予这弱小、执着坚信未来的青年以安慰、同情、劝勉以及鼓励:“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雪莱式的命意,使“小粉红花”更有理由坚信“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想象会“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未来是美好的,遭受凛秋逼迫的小粉红花“于是一笑”,这“笑”中包含着几分乐观,也隐含着几多单纯。在这里,作者的落笔点显然是:“她于是一笑,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酷烈的寒风,瘦弱的生命,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萌生眼前的“小粉红花”能否实现她的理想的疑问。然而,鲁迅究竟不是雪莱,他清楚地明白“小粉红花”处境的险恶和梦想的虚幻——那只是个梦。鲁迅给予这些“小粉红花”以极大的同情,对其命运表达了担忧,自然引发我们对“小粉红花”生存方式的思索和耽于虚幻的理想的怀疑。在文章的结尾,当“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作者没有让自我生命象征的枣树将那美满的梦做完,清醒地拉回到现实。正视现实,崇务真实,是枣树最清醒的现实主义的集中体现。枣树在思想认识上能够高瞻远瞩,洞彻现实,能清晰地认清现实的黑暗与残酷,懂得理想有虚幻和欺骗一面。“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红花”“落叶”的乐观与悲观,成为截然相反的两极,反映出了两种极不成熟的思想态度。这与枣树的自信、成熟、执着、坚韧形成鲜明的反差。所以我们说,“最清醒的现实主义”是枣树这一形象表现出的最本质的特点。
再看“小青虫”。鲁迅对于“小青虫”态度是充满敬意的,但也有保留。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空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形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小青虫”的举动看来是一种茫然失措、以身殉道的行为。他们勇敢无畏,勇于献身,虽然这对于当时的中国是非常必要的,但这全然演化了“飞蛾扑火”意义。“猩红色的栀子花”喻指虚幻的理想。虚幻的理想指导之下的行动必然是盲目的行动,而所遇真火,表明小青虫“乱撞”的结果必然是死亡,亦既无谓的牺牲。“三一八”惨案之后,鲁迅在《空谈》一文中写道:“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我对于这回的牺牲者,非常觉得哀伤。”“从最新的战术的眼光看起来,这是多么大的损失。”联系本文,鲁迅先生刻画“小青虫”的用意就在于表明自己对敌斗争的态度和方式。在写于1926年的《厦门通信(二)》中,鲁迅先生曾经对此予以反思:“小草也有点萎黄,这些现象,我先前总以为是所谓‘严霜’之故,于是有时候对于那‘凛秋’,不免口出怨言,加以攻击。”由此看来,作者对“小青虫”的做法也是有所批判的,特别是对他们的斗争方式,是不敢苟同的。对于这一点,孙玉石先生和片山智行教授也表示认同。再看鲁迅对“小青虫”的描写:“头大尾小,向日葵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一个体态弱小的生命体,其所承载的使命过于沉重,虽牺牲生命也未能实现其理想;那“遍身的颜色苍翠的可爱,可怜”,古文中“可怜”虽有“可爱”之意,但这里两个词语的含义是不同的,作者既肯定其可爱,又给予怜悯。所以说鲁迅对像“小青虫”一样的勇于牺牲自己生命的烈士,在给予充分的尊敬和赞扬的同时,也颇有保留地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即用怎样的方式来对敌斗争,这是革命者亟待解决的问题。
无论是从历史的经验取舍,还是从现实的斗争出发,鲁迅都不会选择“小青虫”和“小粉红花”的生存态度和斗争方式,先生懂得珍惜生命,懂得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懂得以较小的代价换取更大的收获,鲁迅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者。
其次,是“‘韧性’的战斗”。
要理解这一层含义,必须首先明确“奇怪而高”的“夜的天空”的象征意义。
孙玉石先生认为:“这‘天空’是可憎的世界的象征。它与人、枣树形成一种冷酷无情的关系。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的摧残人性的制度和现实社会的黑暗与野蛮,都在这一象征性的形象中凝聚了。”(《现实的哲学的〈野草〉》19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9月)也有人认为‘奇怪而高’的天空,象征着长期以来的封建社会道德观念和历史传统文化 (河北大学田建民教授)。这两种理解,一个具体,一个抽象;一个更具政治色彩,一个偏向于思想意识。但却有一个共同点:“‘奇怪而高’的天空”是与枣树相对立的恶势力的象征,由此看“星星”和“月亮”,它们自然就是这种恶势力的帮凶。“夜的天空”“奇怪而高”,“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在现实生活中已经没有其生存空间和立锥之地了。但它仍然以其特有的手段,迫害摧残那些弱小的“花草”。天的蓝色和星星的“冷眼”,都呈现出一种冷色调,阴险冷酷。“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表现出“夜的天空”的狡诈狡猾,这“深意”就是:不甘心灭亡的垂死挣扎,负隅顽抗所赖以仰仗的伎俩手段,并利用其帮凶戕害青年,用其“蛊惑的眼睛”愚弄人们。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认为,“夜的天空”象征的是封建思想和封建文化,而“星星”和“月亮”象征的就是封建思想文化的帮办者。作者写作《野草》的时期,封建思想文化在新文化“猛将”们的合力狙击下,将销声匿迹,然而以胡适为代表的封建复古主义者,提倡“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希图使封建思想和文化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作者着力刻画的“夜的天空”,就是为刻画枣树这一形象,提供一个空旷而阔大的历史文化背景,使得内心充满孤独的枣树仿佛走入了一个“无物之阵”,他虽有着清醒的认识和“韧性”的战斗,但当新的思潮和新的文化尚未占据主导时,蕴藏在心中的孤独之感和找不到对手的彷徨之意,就会萌生。
作者着力刻画的枣树形象,是作者战斗精神和思想性格最直接的体现。枣树的性格特点和精神特性是在与“奇怪而高”的“夜的天空”斗争中展露的。枣树即使只剩下光秃秃的干子,仍“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闪着许多蛊惑的眼睛”,而枣树斗争的坚决、顽强和韧性,也是卓有成效的。“天空闪闪地鬼眨眼”,“鬼眨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不仅天空,即使月亮也“窘的发白”,“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这种斗争精神和意志是“小粉红花”和“小青虫”所没有的,两相对照,更能表现出枣树“‘韧性’的战斗”。而且这种生命体验,是带着沉痛的历史经验和教训而来的。枣树“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压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眨眼”。“果实和叶子”喻指思想行为上的重负,包括鲁迅曾经给予青年们的无私的帮助。负载过重会使枝桠“低压”,而奉献果实,也会带来“竿梢”的伤害,但对此鲁迅没有愤激和抱怨,而是积极化疗,保护自我,摆脱重负,使枣树的斗争更加坚定有力,表现出一种极具耐力和永不退缩的韧性。
总之,鲁迅不仅反对幻想未来,也反对无谓的盲目的牺牲,他强调珍惜生命,清醒地认清现实,对敌人作持久而韧性的战斗。在《娜拉走后怎样?》中,鲁迅先生就曾明白地告诉我们:“世间有一种无赖精神,那要义就是韧性。”
还有一个意象需要作出解释,就是“夜游的恶鸟”。它在这首散文诗中究竟有何寓意呢?孙玉石先生认为,“它是散文诗抒情转折中必须的一个环节”,“是在枣树战斗胜利之后作者自我情绪的一种象征”。这种看法似乎有些绝对。这里我们分析一下“夜游的恶鸟”出现的背景。天空“奇怪而高”,“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环境是“死一般的沉寂”;而枣树虽然坚韧不屈,韧性战斗,但却陷入了一种“无物之阵”的孤独彷徨之中。作者的内心世界中也迫切地希望出现一种声音,打破“枣树”生存与斗争中的这种沉寂,姑且不论他是敌是友。在《〈呐喊〉自序》中作者曾这样描述:“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所以这里用“夜游的恶鸟”的“哇的一声”,既可以是赞同的声音,也可以是反对的声音。只要有声音出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就是对枣树孤独战斗的呐喊助阵和安慰。而那出自作者自己口中的“吃吃的”“笑声”,则是给孤独的枣树壮威和助阵的呐喊。行文由此过渡到“小青虫”,尽管鲁迅对其无谓的牺牲持保留和批判,但还是对他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因为他们就是打破那黑暗和沉寂的殉道者和先驱者。
与其说《秋夜》是散文诗,毋宁说是一篇哲学论文。它以散文诗的形式,传达出鲁迅先生对革命的思考:倘要生存和发展,必须立足于现实,摈弃虚幻,作韧性的战斗。这就是《秋夜》给我们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