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玲宽
(1.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2.兰州商学院商务传媒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新时期以来的作家中,余华是独特的“这一个”。无论是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小说,还是90年代以后的长篇小说,余华都以其卓越的叙事才能和不凡的才华给了我们极大的震撼和满足。于短短几年连续贡献出诸多先锋小说精品后,余华却在如日中天之时发生了突然转型,在新时期的中国文坛上,创作转型如此迅速、前后风格反差如此之大,也惟有余华。
对于余华创作的转型,除了文学思潮的演变以及社会时代等因素之外,我们更应该回到余华自身,从作家自身的发展与思想观念的衍变来做更接近本质的探讨,因为作者的任何创作都是源于他当时的思想状况。
余华在其小说创作的表现主题上,转型前后具有一脉相承的关系,但作者对世界的理解和对待世界的心态却发生了重大转变,在先锋小说中所表现的暴力、血腥、死亡和命运等主题,作者是以无“我”的方式,平静、冷漠的态度加以叙述的,表现出了作者在现实存在中感受到的焦虑、孤独、恐惧与荒诞。转型后的长篇小说虽然依然表现暴力、苦难、命运和死亡,但作者开始“用同情的态度对待世界”,[1]对人物流露出人道主义的悲悯和关怀,叙述上也不再那么冷漠、紧张,作品中那种剑拔弩张、令人不寒而栗的描写和恐惧叙述不见了,作者还运用种种叙述技巧来缓解人物悲剧对读者心灵造成的巨大冲击力。温情的叙述、平和对待命运的超然与睿智,反映的是作者心智的成熟。转型前后的余华在表现相同主题上所采取的不同态度,反映了处于青年写作与中年写作状态下作者对待世界的不同心态。
针对余华在先锋小说中所表现出的冷酷、残忍,有论者称“余华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冰渣子”,余华之所以持这种态度与他当时那种“青年写作”的心态有极大关系。“青年写作”在尖锐的眼光中带有更多的激情和非理性,执著也固执,看世界就要究根到底,并表达自己最坚信的认识和义无反顾的态度,决绝而认真。深受西方现代主义创作影响且极具才华的余华,他笔下出现的一个个梦魇般的非理性世界,有着种种隐喻和象征,表达的是对这个世界最本质的认识与思考,故莫言称余华为“清醒的说梦者”。
从1986年底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到1988年的《世事如烟》,这是青年余华先锋小说创作的高峰时期,任何作品都源于作者当时的思想,从流露于作品中的态度即可看出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心态。青年人面对世界的黑暗与丑恶、不公与不义、无理与荒诞,无论其内心多么理性,思想又如何深刻,总不免偏激与极端,他对世界最初的热情与憧憬、幻想与渴望往往会化成内心深处的失望与痛苦,并由此形成对现实最固执的认识与看法,对世界的不信任感和被欺骗感,甚至虚幻感皆在他内心愤然而生,冰与火的巨大落差,现实世界与想象中的世界哪一个才是本质上的真实?正如《十八岁出门远行》中的寓言,在第一次出门远行这一事件中,“我”经历了想象与现实、美好与丑恶、希望与绝望、人性善与恶的嬗变。18岁作为成年人的开始,“我”要真正去体验世界,可新奇的世界却在抢苹果事件中遭到了破坏,司机与抢劫者的同谋让“我”目瞪口呆,如坠云雾,世界在“我”眼中也为之变色,正是许多此类故事改变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心态。在遭受到震撼和绝望之后,世界的丑恶、暴戾、冷漠、残酷、荒诞,便成为青年人对世界最深刻的认识,并由此形成了与现实的紧张与敌对、决绝与冷漠。“长期以来,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我沉湎于想象之中,又被现实紧紧控制,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正因为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说得严重些,我一直以敌对的态度来看待现实”。[2]1于是,余华在作品中便以极端化的方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暴君式的叙述者,残酷、暴力、血腥和死亡充满了他的作品,零度情感的介入和不动声色的叙述犹如钝刀割肤,令人不寒而栗。“作者这样的态度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他压根就不准备对笔下的生命表示什么属于人间的态度;他的任务,好像就是站在非人间的立场,将人间的苦难客观冷静地叙述一通了事,其他的你爱怎样怎样,与他无关”,[3]61这种叙述方式正如余华所说:“尽可能回避直接表述,让阴沉的天空来展示阳光。”[4]
大恨的深处往往是极爱,决绝与冷漠的背后隐藏的很可能是对这个世界最强烈的期待和渴望。尽管余华一直以平静、冷漠的态度叙述血腥、暴力和死亡,但读者仍能感受到平静与冷漠背后的愤怒、对生命的关怀、对人性善的呼唤、对世界美好秩序的渴望,只不过余华把这种感情隐藏得更深。余华在冷酷与残忍的叙述里暗含的汹涌情感和对人类命运的关心,已为不少论者指出:“不难感到在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叙述底层汹涌着一股心灵的潜流。呼之欲出,却又无以名之。这股心灵的潜流无疑是余华所发掘出来的人类特有的情感世界。但是,余华并没有用我们熟悉的一套语言系统去张扬、去传达、去诠释他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而是把他的感情之火凝固在不可张扬、无需传达和不可转译的某种前诠释的原始状态,还置在某种身在其中的‘在世’,‘在……中’的存在原状。”[3]68“余华不动声色的暴力描写,不能完全看成是毫无意义的‘零度写作’。实际上,当余华越是冷静地、不动声色地进行暴力描写的时候,我们越是感到这其中弥漫的情感笼罩。他只是滤去了常规经验提供的喜、怒、哀、乐之类的世俗情感,却又是在看似平面化的叙述中容纳了无以名状的情感内涵。余华……在努力寻找一种超出个别情感经验的具有普遍意蕴的人类情感。”[5]余华在先锋小说中表现暴力、血腥、死亡、命运等主题时所采取的叙述态度,在其中所蕴藏的复杂情感,反映出的是一个极具才华的作家处于“青年写作”状态中特有的心态以及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认识与看法。
“中年写作”这一概念,本属于诗歌美学范畴,在这里我把它用来作为“青年写作”的对立面。中年写作不仅是一种年龄的划定,更意味着一种成熟的心智,它不仅超越了青年写作中所产生的困惑,而且也走出了某种创作的困境走向一种新的叙述和表达,在整体上达到了一种新的境界。中年写作含有更多的沧桑与理性,更加稳重与平和,文学创作中的紧张情感得到抑制并进入了一种平静、舒缓的开阔状态。中年写作在心态上改变了那种与现实过于紧张甚至敌对的关系,节奏放慢,情感与思想有了分寸感,此前那种专注于一点的过于执著坚持的状态得到了改变,愤怒与偏激让位于宽容与超然,这是一种更佳的境界。如欧阳江河所言:“中年写作与罗兰·巴特所说的写作的秋天状态极其相似:写作者的心情在累累硕果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之物与将逝之物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察的幽独行文之间转换不已。”[6]而张曙光则认为,“中年写作”“客观、冷静,关注经验多于倾注激情,具有历史感,在对事物的判断上也不执于一端”,[7]这是一种更加成熟的写作。
如果说余华的前期创作与现实呈现为一种紧张关系,那么他的长篇小说则表现为一种对现实的和解与宽容的态度。“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它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8]余华在其长篇小说中开始以一种悲悯的眼光对待人物,表现中国底层平民在面对苦难时那种超强的承受能力与顽强、坚韧的生存意志,无论是徐福贵、许三观还是宋凡平,作者赋予了他们更多美好的东西,体现出了人性的真、善、美,在面对突如其来的苦难时更加平和与理智、从容与镇定,这是一种生命的成熟状态。“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这是人生经历过苦难之后的一种大彻大悟,洞察一切世事之后的淡泊与超然。余华依然采用“无我的叙述”,不动声色,作者的感情却溢于言表,正如有人所指出,此时的余华告别了“虚伪的形式”,完成了“从冷漠叙事向温情叙事的转变;从叙述人主体性向人物主体性转变”,[9]“他的叙述依旧是冷静、朴素,极有控制力的,但更加入了含而不露的幽默和温情。透过现实的混乱、险恶、丑陋,从普通人的类乎灾难的经历和内心中,发现生活的简单而完整的理由”。[10]
对于作家的创作而言,思想与心态是本源性的。“温情叙事”的“含而不露的幽默与温情”正反映了作者创作思想与心态的变化,消解了青年时期的冲动与极端、愤怒与偏激,与现实达成和解,并在现实的磨砺中走向稳重与成熟、深邃与悠远。我们所生存于其中的世界是善与恶的混合体,有不公与不义,也有高尚与美好,当对这些都能正视的时候,我们最要做的也许不是努力去改变什么——更多的时候我们是无力改变任何事情的,而是我们应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这个世界。由冷漠对峙到温情幽默,这是余华青年写作与中年写作的两种不同心态,背后都是严肃的、令人深思的。人到中年,心智也逐渐成熟沉稳,经历了那么多的世事与沧桑,开始正视生存的艰辛与不易、生命的脆弱与易逝、人间真情的难得与珍贵,对待这个世界也有了更多的温暖与关怀、睿智与超然。温情是一种爱的表现,幽默反映的是一种从容的心态,对不堪的现实不再一味地愤怒与仇恨。中年余华增强了面对苦难与不幸的承受力,内心开始获得宁静、平和与宽广。
有人认为,余华的转型是对先锋小说创作的逃离,是危机之中的自我救赎。余华自己也曾说:“我发现没有一条路可以无限地走下去。那时候就觉得很苦闷:就是下面该怎么写?然后,我又开始走上一条新的叙述道路。”[11]余华的转型固然源于一种写作的困境,但我们更应该看到余华在先锋小说中所表现出的旺盛的才华和创造力并没有枯竭。当余华意识到自己的某种创作困境后,他为了避免写作的败笔而激流勇退,并寻找另一种创作方式来实现才华的转移和喷发。所以,余华创作的转型,包含着作家创作心态的衍变和内心不断创新欲望的催动,是他在深思熟虑之后采取的一种有意识的转向。作家虽然有自己稳定的创作风格,但这种创作风格不会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作者思想的发展和时代的要求而发生改变,“变化是基于他本人对自己比较熟悉的写作方式的不满或慢慢产生的疲惫感”,“作为作家,主观上总是想往前走,总是想变化”。[1]当一个作家的某种创作技艺日臻成熟,甚至产生疲惫、走向重复时,他必须考虑改变以往的创作方式以实现新的突破和超越,否则便是固步自封,走向衰退。余华说:“几年后的今天,我开始相信一个作家的不稳定性,比他任何尖锐的理论更为重要。一成不变的作家只会快速奔向坟墓,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捉摸不定与喜新厌旧的时代,事实让我们看到一个严格遵循自己理论写作的作家是多么的可怕,而作家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在于经常的朝三暮四。为什么几年前我们热衷的话题,现在已经无人顾及。是时代在变?还是我们在变?这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却说明了固定与封闭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作家的不稳定性取决于他的智慧与敏感的程度。作家是否能够使自己始终置于发现之中,这是最重要的。”[12]这可以说是余华对自己先锋小说创作的一个总结与告别,是他自己转型的一个宣告。余华的长篇小说是对以往先锋小说的成功突破,是对自己创作困境的一次历史性突围。
在先锋小说创作阶段,余华更多地受到国外文艺理论与创作实践的影响,注重小说的叙述技巧、表现手法和语言试验,从最初的模仿、移植到运用得游刃有余后,余华开始有意识地摆脱外来“影响的焦虑”,而90年代的转型,标志着余华复苏了民族本土意识,开始注重民族传统,思考真正属于自己的表现领域和表达方式。叙述方式上逐渐由艰涩隐晦走向平实朴素,小说中的梦魇世界也变成了真实的世界,“我过去的现实更倾向于想象中的,现在的现实则更接近于现实本身”,“而写得越来越实在,应该说是作为一名作家所必须具有的本领,因为你不能总是向你的读者提供似是而非的东西,最起码的一点,你首先应该把自己明白的东西送给别人”。[1]这意味着余华开始打破叙述在小说中的本体性地位,在依然考虑“怎么写”的同时,更加注重“写什么”。在表现暴力、苦难、死亡等一贯的主题时,开始思考通过什么去表现,寄寓着这些主题的客体是什么,如何去选择这些客体和事件,并逐渐把目光投向民间,关注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揭示民族传统中特别的性格。“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了解自己民族传统中特别的性格,然后在自己的创作中伸张这样特别的性格”,[13]“对我来说,中国文化是我全部的生存,我的形象、我的身体结构、我的语言、我的人生态度、我的饮食习惯和我的性格等等,中国文化对我不是影响,也不是榜样,而是生存,是可以供我活下去的血液。”[8]余华由关注人类共同的生存经验与困境,转向关注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底层民众特有的生存经验与困境,他们在苦难中的忍从与坚强,他们对命运的抗争、对苦难的承担,还有他们人性的善良与美好。
拉美作家马尔克斯的成功,更让中国作家明白“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一道理。尽管余华的先锋小说写得比较成功,但受西方影响的痕迹非常明显,作为一个中国作家并没有体现它的民族本土特色,如何把民族传统的东西写出来并使其走向世界,这是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思考的问题。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让中国作家看到了一个方向,那就是现代与传统的结合,现代性的写作与民族性的文化传统结合起来,通过现代性的写作来表达民族的传统,从而克服传统写作艺术中僵化与陈旧的部分,使写作走向一种新的叙述和表达。“在中国,许多人都十分简单地将现代性的写作与其文学的传统对立起来,事实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互相推进的关系,因为一个民族的文学传统并不是固定的和一成不变的,它是开放的,它是永远无法完成和永远有待于完成的,因此文学的现代性是文学传统的继续,或者说是文学传统在其自身变革时的困难活动。正是这样的困难活动不断出现,才使民族的传统保持着健康的成长。”[13]余华正是因为始终保持着这种现代写作的意识、进取的心态、世界的眼光和开阔的视野,才没有被时代所抛弃,才是在前进,才永远处于“在路上”的状态。通过以往小说写作试验的技艺训练,余华很自信地称“我已经精通了现代叙述最精华的那部分”。[1]现代性的写作与文学传统的结合,使余华的长篇小说很快就走向了世界,达到了他小说创作的另一个高峰——《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被译成英、法、德、意、日、韩等多种文字,并在海内外赢得了极高的声誉。《活着》入选香港《亚洲周刊》评选的“20世纪中文小说百年百强”,入选中国百位批评家和文学编辑评选的“20世纪90年代最有影响的100部作品”,荣获台湾《中国时报》“十本好书奖”、香港《博益》“十五本好书奖”、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14]韩国《东亚日报》(1997年7月3日)评价说:“这是非常生动的人生记录,不仅仅是中国人民的经验,也是我们活下去的自画像。”意大利《共和国报》(1997年7月21日)评价说:“这里讲述的是关于死亡的故事,而要我们学会的是如何不死。”德国《柏林日报》(1998年1月23日)评价说:“这本书不仅写得十分成功和感人,而且是一部伟大的书。”[15]《许三观卖血记》入选韩国《中央日报》评选的“100部必读书”,入选中国百位批评家和文学编辑评选的“20世纪90年代最有影响的10部作品”。[1]比利时《晨望报》(1997年12月10日)对其评价说:“显然,余华是唯一能够以他特殊时代的冷静笔法,来表达极度生存姿态的人道主义”的人。法国《目光》杂志(1998年2月)评价说:“在这里,我们读到了独一无二的、不可缺少的和卓越的想象力。”比利时《南方挑战》杂志(1998年5月)也评价说:“这是一个寓言,是以地区性个人经验反映人类普遍生存意义的寓言。”[16]
雷同与无意义的重复是一个优秀作家所无法容忍的。余华对自己的创作要求非常苛刻,先锋小说的叙述技巧和叙述形式在长篇小说中运用比较困难,余华把这种叙述技巧、表现手法和语言试验成功地运用到长篇小说中,并创造了长篇小说的新形式和新结构,这同样不能不说是余华对自己创作的一个超越和突破。20世纪90年代余华创作的转型,拓宽了小说的表现领域,拓展了小说的叙事技巧,是一次超越和创新,是对自己以往小说创作的成功转移和新的突破,达到了他创作的又一高峰。
余华曾说自己愿意“和卡夫卡、乔伊斯他们一样,在自己的时代里忍受孤独”,[17]“永远只为内心而写作”。[2]1可以说余华是一个能够坚持自己创作理想的作家,也是一个精英意识非常强的作家,他的作品大多发表在《人民文学》、《钟山》、《收获》、《上海文学》等主流纯文学杂志上,余华作品的单行本销量曾经都是非常有限的,他有两本书都曾只印了一千册。[18]不知是否与这种惨淡经营的境遇有关,余华很快就表示了对自己的怀疑和反叛:“我觉得现在的许多年轻的作家不明白一个道理,你写的作品在你这个时代如果没有人接受你,以后永远也没有人接受。尽管现在很多例子证明作家死后获得了盛名,如卡夫卡,但他死后的盛名也是他同一代的人给他的,并非他死了以后过了五百年被人像挖文物一样挖出来。他死了没几年,其作品就风靡了欧洲。他死后的几年和活着的几年是一个时代,不是两个时代,他的作品是被共同的时代接受的。”[19]余华真可谓洞察了“文学不衰的秘密”,这一领悟和认识是深刻而睿智的。余华的先锋小说尽管影响很大,得到的评价很高,但也仅限于“纯文学”这样的圈子之内,一千册的销售量也说明了这一点。在认识到“文学不衰的秘密”之后,余华及时地调整了自己的创作方向和思路,由先锋向写实的转变不能不说与时代的诱因有关,余华也正是在转型之后影响力迅速扩大并走向了世界。《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获得多项国际奖,受到的评价很高,小说的销售量也急剧上升,《活着》1995年9月首次发行单行本,同年12月底已热销8万册,上了许多书店的畅销书排行榜。[18]2005年其新作《兄弟》的轰动效应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兄弟》被业内外153位专家评为2005年畅销小说第一名,并以五十余万册的销售量创下了近年来纯文学作品出版的一个奇迹;截止2006年6月,《兄弟》已行销近百万册。《兄弟》上册出版后,余华接受了近三个月的媒体采访;《兄弟》下册出版后,其被媒体追逐的时期也达一个月之久。[20]2006年11月30日,由复旦大学中文系和《文艺争鸣》杂志社共同主办了《兄弟》座谈会。余华终于彻底结束了“在自己的时代里忍受孤独”的日子。
泰纳曾把时代作为对文艺产生重大影响的三要素之一,黑格尔也说:“每种艺术作品都属于他的时代和他的民族,各有特殊环境,依存于特殊的历史的和其他的观念的目的。”[21]中国社会在20世纪90年代发生了急遽的转型,经济体制的变革是一种基础性的变革,其他领域也都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市场经济冲击和改变了许多领域原来的运行机制和存在状况,一切都走向市场并迅速地市场化。在这种形势下,文学不仅被迅速地边缘化,而且进入了以市场为依托的大众文化消费时代,抛开先锋小说自身的因素不说,仅这一点就足以令脱离大众、充满精英意识的先锋文学走向危机和困境了,90年代的社会语境使先锋小说的试验和发展终于无以为继。法国新小说派作家洛布·格里耶曾经说:“每个社会、每个时代都盛行一种小说形式,这种小说实际上说明了一种秩序,即一种思考和在世界上生活的特殊方式。”[22]面对时代的变化和先锋小说的困境与危机,作家必须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向和表现领域,“一成不变的作家只能快速地奔向坟墓”。“当代小说不会在极端个人化的心理经验和语言乌托邦世界里找到出路,如何与这个变动的社会现实对话,显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迫切的美学难题。不仅回到自我的内心生活,而且回到更为广大无边的真实的生活中去;不仅是‘我的’故事,而且是‘我们的’故事;不仅是‘他的’存在,而且是‘他们的’现实……”[23]面对大众消费市场,作家必须寻找到世俗与理想的契合点,使作品既能迎合大众口味与市场需求,以免被时代冷落和遗忘,又能在创作中坚守自己的立场和思考。余华于是转向了民间与民族传统,并把自己所精通的“现代叙述精华”运用到了对“民族传统中特别的性格”的表达上,实现了现代写作与民族传统的成功结合。优秀的写作,再加上传媒的作用,余华让自己再一次成功地走向了创作高峰,《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的重大影响和巨大销售量,让当年与余华在同一战壕里奋斗的先锋小说家只能苦笑地望洋兴叹。[24-25]
《兄弟》的创作与出版也让我们感到了余华在市场中的危险,作家与出版社联合打造市场,余华的《兄弟》取得了极大的成功,面对市场,这是一个双赢。但对余华来说,有得必有失,人们对这部超过五十万字的小说流露出了极大的失望,这里面的很多“硬伤”已为众多评论者指出,余华也予以承认。我们不敢否认余华依然在“为内心而写作”,但其为市场而写作或其他什么而写作的心态已不容忽视。面对今天的社会现实,余华懂得了利用现代化的手段为自己打造再次的成功,但这必然也让他付出一定的代价。对于余华这样优秀的作家,我们很担心他经不住世俗利益的诱惑而可能陷入被市场淹没的危险,面对市场,不知此时的余华内心更在乎的是什么。
余华在20世纪90年代的转型是由诸多因素造成的,既有作家自身主观方面的原因,也有外在客观环境的催发,余华的长篇小说是余华创作生命的又一高峰,丰富了90年代的长篇小说创作,是当代文学最有实力的收获之一。从某种意义上说,余华的长篇小说赋予了余华的优秀以更丰富的内涵,也给当代文学注入了新的生机和力量,增加了90年代长篇小说创作的厚实与沉重。同样也由于自身和外在环境的限制与束缚,余华没有走入世界最优秀的作家之列,这是至为可惜的,因为才华是不可再造与再生的,但余华在其小说创作中所做的尝试与努力都是值得我们去重视与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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