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与妥协:近代城乡关系的发展与乡村革命——以一九二八年的永定暴动为例

2011-02-19 07:30曾耀荣
中共党史研究 2011年11期
关键词:特委闽西调和

曾耀荣

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近代中国城乡关系的发展引起了中国共产党、国民党及当时知识分子的高度关注,他们纷纷提出解决农村问题的种种主张。中共在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后,纷纷撤离城市,向乡村发展自己的势力,通过武装斗争和建立红色政权,形成了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革命道路。深入研究近代城乡关系和中国革命问题之间的关系不仅有利于理解中共革命的合法性,而且还可以借此以观照当代中国城乡关系问题,并寻求城乡矛盾问题的解决具有积极意义。目前,学术界对近代城乡关系与中国革命问题的研究略有涉及①相关成果主要有:宫玉松、聂济冬:《科学认识中国近代城乡关系与中国革命道路的正确选择》,《党史研究与教学》1992年第3期;梁敏玲:《近代城乡关系的大致走向——以时人所论所行为中心的梳理》,《中山大学研究生学刊 (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贺黑生:《毛泽东提出红色政权理论的客观依据——近代中国的城乡关系》,《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2003年第5期等等。,这些研究主要着眼于近代城乡关系与中国农村革命道路的选择问题。本文则从近代城乡关系发展和变化的视角,揭示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共领导乡村革命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并以此解读近代城乡关系的发展与中国革命缘起和发展趋向问题。

学术界对近代以前城乡关系的认识,主要形成了“城乡对立”、“城乡统一”和“城乡对立统一”三种不同的观点②参见梁敏玲:《近代城乡关系的大致走向——以时人所论所行为中心的梳理》, 《中山大学研究生学刊(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由于传统中国的城市和农村在经济领域大体处于统一发展阶段,它们在政治领域和文化领域也存在着明显的同构性。“原来中国社会是以乡村为基础,并以乡村为主体的;所有文化,多半是从乡村而来,又为乡村而设——法制、礼俗、工商业等莫不如是。”③《梁漱溟全集》第2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50页。。因此,传统中国城乡之间除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对立外,其他方面则又是统一的,甚至这种广泛的统一性要大于其对立性,呈现一种对立统一的城乡一体化关系④参见张国:《中国城乡结构调整研究:工业化过程中城乡协调发展》,中国农业出版社,2002年,第40页。。这种对立统一的城乡一体化关系正如著名学者徐勇所言:“古代中国城乡一体化的趋向格外突出。当然,这种一体化只是就整个社会的共同体基础和整合性而言的,并不是指城乡无甚差别……”⑤徐勇:《非均衡的中国政治:城市与乡村比较》,中国广播出版社,1992年,第45页。然而,近代以来西方资本主义工商业经济的引入及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经济的发展,改变了传统中国城乡一体化的社会关系。因为近代资本主义工商业经济主要在城市得到发展,城市工业化随之而起,并引起近代中国城市化的加快推进。“近代以来,城市的早期现代化运动的不断深入,以及早期现代化因素由城市向乡村的深入,并释放出的越来越大的影响力,使近代中国城乡关系呈现出两极发展的新特点,即城乡间联系性的加强与对抗性矛盾的加剧的两极化态势。”⑥蔡云辉:《论近代中国城乡关系与城市化发展的低速缓进》,《社会科学季刊》2004年第2期。

这种两极化的发展态势在近代福建永定城乡关系上也得到了生动的体现。 “城市与乡村间,乡村与乡村都是隔绝不相往来,或者互相对立,冲突。也有站在利害关系上互相联络的。”⑦《赵亦松关于永定工作概况报告》(1928年7月29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1984年7月,第128页。这段话透露着近代永定城乡关系的基本史实:城市和乡村的隔离、对立和冲突是近代永定城乡关系的常态。相反,城市和乡村的联系是建立在城乡利害关系的基础上的。

那么,近代永定城乡关系之间的联系到底建立在何种利害的基础上呢?

首先,近代以来由于政治动乱和社会不安,乡村地主和豪绅出于安全需要纷纷离开乡村;而居住城市的商人、官僚和军阀却投资于土地,农村土地所有权不断转移到农村以外的人手中⑧参见〔日〕长野郎著、强我译:《中国土地制度的研究》,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1—114页。。永定乡村社会结构是地主、豪绅、富农占少数,佃农和半佃农占大多数⑨参见《中共福建临时省委报告——永定最近工作概况》(1928年4月3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7—1928年上),1983年11月,第197页。。土地大部分是城内地主、豪绅的土地和宗族公田。佃农和半佃农为了生存,需要向城内地主、豪绅和宗族公田租种土地。因此,永定县乡村社会阶级结构和土地占有现状,决定了农民在经济上需要依赖城内地主和豪绅而存在。

其次,永定县山多田少,单纯依靠农业耕种是无法解决生活问题的,手工业成为永定农民经济生活的必要补充。 “永定物产有米,番薯,花生、豆子。烟叶尤为特产,造成条丝烟每年运销各省,为永定唯一大的经济来源。又有木头纸等出口。鸦片产量亦多。木头纸亦为永定运出品之大宗”①《赵亦松关于永定工作概况报告》 (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25—126页。。地处闽西的永定民众“即用这些土产工业,来交换食盐、煤油、布料及日用工业品等”②江西省档案馆、中共江西省委党校党史教研室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 (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78页。。来自农村的农产品和源于城市的工业品之间的交换,强化了城乡之间经济上的联系和交往。

最后,“地主豪绅将他们剩余资本集中于市镇。在乡村市镇或较大的城市中,豪绅地主的力量,日益加大”③《赵亦松关于福建工作情况的综合报告》(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88页。。由于商业资本高度集中于城市或市镇,高利贷在乡村盛行。“而地主往往就是高利贷者。借贷利息一般在百分之二十以上,高利贷则达百分之三十至五十,甚至百分之百……”④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永定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永定文史资料》第1辑,1982年9月,第20页。即使当时乡村借贷是高利借贷,大部分农民为了维持生计,必须靠借债度日。“农民穷了必举行借贷,地主乘此机会放高利贷以榨取农民……更使农民破产日亟。”⑤江西省档案馆、中共江西省委党校党史教研室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 (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66页。此外,永定附近乡村的农民还经常需要到城市卖柴或卖炭以维持生计。

由上述可见,近代永定的乡村对城市形成了严重的经济依赖关系,它使农村和农民成为了城乡关系发展变化的受害者。

与此同时,永定近代城市和乡村之间产生了严重的矛盾和冲突:一是在政治上,城市主要势力包括军阀、豪绅、地主等与乡村的对立。辛亥革命后,打着各种旗号的大小军阀在永定加派军饷、抓壮丁,任意勒索。在城市或乡村豪绅则包解捐款、诉讼、勾结军队,压迫农民。“失业农民和手工业者当兵及别地谋生的都不过是很少部分,他们大半是为土匪”,由此造成了永定土匪数量非常多,而“匪首与土豪有密切的联系。各乡各村各区,都是形成一种土匪与豪绅相勾结的政权”⑥《赵亦松关于永定工作概况报告》 (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26—127页。。二是在经济上,福建全省经济发展表现出极端不平衡性,“东南重要城市已是商业资本主义的经济形式,而西北偏远乡村,仍保持原始的农业社会”⑦《中共福建临时省委紧急代表会议文件》(1928年10月),《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213页。,城乡二元经济结构加深城乡之间的对立和城市对乡村的剥夺,也加重了农民生活的痛苦。三是在思想观念上,由于近代城乡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和城乡差距的凸显,加剧了城乡思想观念的分离,导致了城里人的心理优越感及对农民的偏见和歧视。“城市方面的一般人,对于乡下人有鄙视轻侮的举动,是很普遍的事实,因此发生了城乡恶感。”⑧《闽西斗争意义与教训的讨论》(1929年1月9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9年上),1984年3月,第27页。

乡村的农民受城市军阀、地主和豪绅经济上的剥削、政治上的压迫和思想文化上的歧视,引起了近代城乡矛盾的不断激化。“闽西的工农群众在政治上、经济上极端的压迫底下,所过的生活简直是非人类的生活。他们解决 (放)的要求,是万分迫切”⑨《中共福建临时省委关于闽西秋暴工作方针》(1928年7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56页。。“农民最痛苦的是土匪与豪绅的压迫,……最迫切的要求是要解决生活问题,是要解决土地问题。他们共同的表现是要求枪枝,要求与豪绅土匪决死战”①《赵亦松关于永定工作概况报告》 (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29页。。

1927年闽南特委在漳州成立,并在上杭、龙岩、永定、平和、漳州和诏安等县发展农民协会和组织农民自卫军,广泛宣传共产党关于组织农民、解放农民的主张。7月下旬和8月初,闽南特委在南靖县召开会议,讨论决定今后的任务是深入农村,领导农民进行废除苛捐杂税和减租减息的斗争,并准备开展武装斗争②参见《罗明回忆录》,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2—64页。。10月,闽南特委认为永定党组织基础比较好,可以首先成立永定县委。随后,在金砂公学召开全县第一次代表大会,正式成立中共永定县委,罗秋天任县委书记,张鼎丞、阮山、陈正等人任县委委员。此时,中共闽南特委书记罗明也来到永定,与罗秋天、张鼎丞、阮山、陈正、曾牧村等商量,提出通过发动“抗租、抗捐、抗税、抗粮、抗债”所谓的“五抗”斗争,借此以发动群众;大家还同意以溪南 (区)为中心据点,与湖雷、金丰、下洋等乡连成一片,发展革命力量,以形成包围县城的态势的行动计划③参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永定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永定文史资料》第1辑,第22页。。

在县委的指导下,永定县农民开始起来开展减租减息、废除苛捐杂税的斗争。1927年年关和1928年1月,永定党组织在金砂乡开展了“反对冠婚丧祭屠宰捐”的运动,1000余名群众进城向国民党县政府情愿,迫使其答应“冠婚丧祭屠宰捐”可以暂时不交。2月,龙门乡和陈东乡农民发动了反抗摊派军饷的斗争;上湖雷农民协会发动了反对收租、逼债的斗争;金丰等乡发起了“平谷运动”和“借粮度荒”斗争。4月,由于当时全县春荒问题严重,永定县委决定在各地开展“分粮吃大户”的斗争。这些斗争使地主、豪绅及国民党政府十分恐慌。1928年5月,国民党永定县政府召开了全县的豪绅、地主会议,讨论“清乡办法”,组织“清乡委员会”,对革命斗争实行残酷的镇压④参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永定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永定文史资料》第2辑,1983年5月,第10—13页。。此时,永定东溪、西溪的民众开始上山进行有组织的抵抗,结果引起城乡交通中断。“交通断绝之后,各乡就发生经济恐慌,因在这 (青黄)不接时期,各农民多靠卖柴炭借债生活。那时大地主不肯借债,柴炭又不敢进城里卖,无论大小,甚至自耕农所有银钱米谷,俱几乎净。”⑤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各县委文件1928—1931年),第20页。

永定县各地,特别是靠近县城一带的农民,“因为受城里的豪绅政治势力压迫太厉害的缘故,常有一种普遍的“杀尽城内人”的观念……”⑥《中共福建临时省委报告——永定最近工作概况》(1928年4月3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7—1928年上),第200页。在革命形势发展舞下,广大农民群众纷纷要求组织暴动,打到城里去⑦参见朱汝安、顾真:《永定暴动与张鼎丞同志》,《革命回忆录》第6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13页。。他们认为攻城可以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好处:一是攻进城里,可以没收地主、土豪财产,解决目前生活的困境;二是可以杀尽地主和土豪,减少对农村的压迫;三是与其不举行暴动被反动派抓走处死或者被活活饿死,还不如发动武装暴动,或许还有一条生路⑧参见《中共福建临时省委为永定暴动给中央的报告》(其二,1928年8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51页。。对于基层暴动的这种情况,中共中央有所了解。1928年7月,中共中央在《关于城市乡村工作指南》中指出:“农民群众的心理常认县城是地主豪绅贪官污吏会集之所,以为只要杀戮了在县城的压迫者便是农民的天下,因此把县城看得像很是乡村的敌人而主张完全毁灭,忘掉城市中贫苦民众的革命,稍有力量即要求作孤注一掷的攻取县城或镇市,不顾城市中工作的重要,不管自己是否可以战胜城市,也不管打下县城后的出路如何……”,并提出:“夺取县城政权,是全县政权的完成,是全县暴动最后的一幕,必须全乡村政权抓在我们手里,城市有了基础,并且在一省的范围内这一区域的暴动不是处于孤立的地位而可以与其他各县广大的斗争联成一气。才能出此一举”。①《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526、288—289页。因此之故,当永定暴动的农民要求攻占县城之时,永定县委认为条件还不成熟,要求他们停止攻打县城。但是,大多数农民不愿意这样做,而永定县委始终未能指出不能攻打县城的令人信服的理由,致使大部分农民感到非常失望。“有些强悍的人说要去做土匪;有些人骂县委负责人没有胆量,怕暴动;有些人自己决定自由干;甚至还有人想先杀了县委负责人,然后再举行暴动”。永定县委在群众的强烈要求下,决定“与其不暴动而失败,不如暴动而失败”,同意农民暴动攻城的要求。②《中共福建省委致闽西特委并转永定县委信——对永定暴动的指示》,《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编》(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62页。

1928年7月1日,张鼎丞指挥东、西、北三路攻城队伍攻打县城,与守军展开了激战。由于守城敌军不支,暴动队伍攻进城内。但是,由于群众是初次作战,热情很高,也很勇敢,一直向前乱冲;县委领导同志也缺乏指挥战斗的经验,不知道先清除城内残敌。暴动队伍与守军激战两小时,双方相持不下。后来,出城援军闻讯赶回援助,暴动队伍被迫撤离县城,攻城斗争失败③参见张鼎丞:《中国共产党创建闽西革命根据地》,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7页。。不久,驻防永定的独立第1师2团1营江湘策划了对暴动地区的军事“清乡”。江湘的军队和当地的民团对永定乡村实行“清乡”和“割禾”政策,导致暴动各乡村农民无法安心生产和生活。“各乡民众日出操作,夜归山林,饥寒疾病相继而来”④《罗明关于闽西情况给福建省委的信》 (1928年10月10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闽西特委文件1928—1936年),1984年8月,第17页。。

永定县委千方百计地想把革命引向建立苏维埃政和开展土地革命的斗争,并借此来推进革命的发展。但是,由于大部分暴动地区的民众因为损失过大,内心很想妥协,而此时在金砂暴动时侥幸漏网的一个地主分子写信回来说:“只要张鼎丞离开,取消苏维埃,改选保长,那么分了的土地可以按旧不动,其他事情也好商量”⑤中共永定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 《永定人民革命史》,厦门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85页。。溪南和金丰大部分农民表示愿意与反动派讲和。不过,他们内部对“调和”主张并不完全一致。如溪南农民群众对于“调和”态度可以分成三派:一派是年老的农民,认为:“我们若无力抵抗他们,那只好调和,使生活可以暂时安定”,并要求共产党不要把他当作反动派看待。一派是收入比较富足的中年农民,觉得不调和当然最好,但此时又不得不调和;同时还担心共产党对他们不好,所以心中想调和,只是不敢出声。一派是比较贫苦的青年农民,平时参加革命斗争比较积极,担心调和之后很难立足;同时也认为自己收入本来不多,如果一旦实现了调和,则无法清偿积欠,因此不愿调和。虽然人们对调和态度持有三种不同意见,但大部分群众还是倾向于调和的。他们说:“我们目前无力抵抗他们,只好与他们讲和,我们才能收禾过冬。同时我们外面虽然挂白,暗中可以我们红的工作,一待我们力量强大之后,再来斗争。”⑥《罗明关于闽西情况给福建省委的信》 (1928年10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闽西特委文件1928—1936年),第17—18页。

当永定暴动攻城失败,革命群众要求“调和”之际,福建地方党组织该如何作出自己的回应呢?中共福建临时省委一方面批判了永定县委“虽然焚烧了田契债据,屠杀了豪绅地主做得很起劲,可是关于没收土地、分配土地及建设苏维埃的工作一点没去做。……仅仅贴了一些标语,在这些标语中土地革命的标语不过只占了一部分,而大部分则为三大——大烧,大杀,大抢;五抗——抗捐,抗税,抗粮,抗债,抗租”①《中共福建临时省委致闽西特委并转永定县委信——关于永定暴动的指示》(1928年7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64页。。“本来农民运动发展到攻城暴动要割据一县或数县时,农民的要求很迫切的一定是土地和政权。……可是现在永定农民尚未普遍这样的政治意识,暴动还是在‘五抗’的口号底下号召起来的,攻城的目的也不是在有意识的夺取城市的政权,而只在‘三大主义’”。这是“农民的落后的意识就支配了这次暴动,并且支配了我们的党”②《中共福建临时省委关于永定暴动等问题给闽西特委的指示信》(1928年8月11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57—158页。。另一方面,中共福建临时省委再三强调土地革命和苏维埃政权的重要性:“以抗租抗捐两口号号召群众,同时特别注意普遍与深入的土地革命与苏维埃的宣传”③《中共福建临时省委给上杭、永定、平和、龙岩四县委的指示——关于成立闽西特委及了解永定农暴情况》(1928年7月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32页。,“要向民众指出暴动推翻豪绅资产阶级国民党,建立苏维埃,实行土地革命,乃是劳苦群众彻底解放的唯一出路”④《中共福建临时省委通告第二十四号——关于永定暴动的原因、经过及今后的任务》 (1928年7月12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52页。。如果一旦“各乡斗争起来时,当召集群众大会,成立苏维埃。有两个乡苏维埃时,当即召集群众大会或代表大会,成立区苏维埃。城内乡村有两个区苏维埃时,可召集群众大会或代表大会,成立县苏维埃”⑤《中共福建临时省委关于闽西秋暴工作方针》(1928年7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58页。。

可是,当时永定基层党组织对福建省委提出开展土地革命和建立苏维埃政权的指示精神反应不够积极。“暴动已经十余日,攻取乡村十数个,从未开过一次群众大会。甚至有些乡村妇女请我们同志去演说,我们因为‘暴动忙’也都忽略了”⑥《中共福建临时省委致闽西特委并转永定县委信——关于永定暴动的指示》(1928年7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62页。。此时,上杭县委宣传部长邓子恢赶到永定,向永定县委建议,应按着根据党的八七会议决议及龙岩、上杭暴动的教训,立即在暴动区域进行土地革命,建立革命政权⑦参见蒋伯英:《闽西革命根据地的创立与发展》,《党史研究与教学》1983年第5期。。在福建省委和闽西特委的再三敦促和要求下,永定县委和溪南区委通过广泛地宣传发动,把群众在暴动中焕发出来的、高涨的革命情绪及时地引导到政权建设上来。各乡纷纷召开群众大会,选举政府委员和主席,建立苏维埃政权。乡苏维埃政府成立后,立即开展了武装斗争和土地革命。8月召开全区工农兵代表大会,成立了溪南区苏维埃政府,并颁布了土地法、劳动法、肃反条例、婚姻条例等新法令。其他各区乡也陆续在乡村召开群众大会,宣传解释苏维埃政权和土地革命意义,领导各乡群众进行土地革命和建立苏维埃政权,实行打土豪、分田地,展开以武装斗争和土地革命为中心的革命斗争⑧参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永定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永定文史资料》第1辑,第36页。。

苏维埃政权的建立和土地革命的开展为永定县的革命斗争指明了发展方向。但是,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却面临着敌强我弱的社会现实,无力保护革命群众的生产和生活的安全,也无法阻止农民向城市中的反动势力妥协调和。“最近反动势力向我们进攻,我们无力抵抗,民众屡次受了大的摧残与损失,所以一部分农众(最初只一小部分)觉得没有别法应付,只好与反动派讲和”⑨《罗明关于闽西情况给福建省委的信》 (1928年10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闽西特委文件1928—1936年),第22页。。然而问题的关键却在于,在“赤白对立”的格局中,群众“对于‘今天苏维埃,明天又坍台’的政权,实在觉得于他们没有实际利益,而且有杀头烧屋危险”10《赣西特委给江西省委的报告》(赣西报告第七号),转引陈道源:《二七会议反对赣西南党内错误倾向的斗争》,《江西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2期。。尽管苏维埃政权的建立以及土地革命的开展给农民带来了相当的利益,如在土地革命中,农民分得了土地;在苏维埃政权建设,农民得到了参与政治的权利等。然而这种革命所带来的利益与“杀头烧屋”的危险相比,显得根本无关紧要了。

革命群众因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悬殊,产生了“调和”主张,这是可以理解的。对此,永定县委认为与反革命调和妥协是危险的,并且杀死了群众派出去和敌人谈判的代表①参见中共永定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永定人民革命史》,第85页。。对永定县委而言,在攻城失败后,县委先后在溪南和金丰等地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并开展了土地革命,把日常经济斗争引入到政治斗争的轨道,革命的胜利果实是来之不易的。但是,当苏维埃政权遭受来自政府军队和民团的不断“清剿”之时,县委也认识到自己无力抵抗,便于1928年12月底停止了苏维埃政府的公开活动,开始实行“埋伏”政策。然而,县委还是不愿意革命群众同敌人妥协调和,因为实行调和就会使革命具有和平发展的危险,“在已有斗争过的地方,……是消灭第二个高潮的工作”,最终形成了过去是“暴动打到了 C·P·”,以后会是“C·P·打倒了暴动”②《中共福建省委对闽西特委工作的指示——关于武装斗争问题》(1928年12月28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372页。。

闽西特委也反对调和并主张暗杀求和代表③参见《罗明关于闽西情况给福建省委的信》 (1928年10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闽西特委文件1928—1936年),第22页。。因为闽西特委本来就是适应闽西革命斗争形势而建立的政治性组织,永定部分民众的调和主张不仅与其斗争原则不合,而且势必会影响其他地方和以后革命斗争的发展。福建省委虽然不赞成调和,但也不赞成永定县委和闽西特委的暗杀手段。“绑票和暗杀自然全非我党主要的工作,而且其流弊很大,我们是应当防止的”,“对于主张调和的群众,我们只能说服,不可用强迫”。当时省委宣传委员兼巡视员罗明指出:农民具有很强的保守观念和地方主义,因此很容易产生调和主义④参见《中共福建省委对闽西特委工作的指示——关于武装斗争问题》(1928年12月28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371—372页。;永定县委和闽西特委实行“杀尽一切调和妥协分子”的行动是完全错误的,必须马上取消。我们需要向群众说明调和的利害关系:一是调和有很大的危险,我们不要受反动派的欺骗和蒙蔽,上了他们的当;二是无论调和与不调和,反动派都会想尽千方百计来压迫和剥削我们,决不可幻想调和之后反动派可以对我们作出退让,我们便可以安定地生活;三是我们目前所受的损失不久可以挣回,此时所受的痛苦不久可以报复⑤参见《罗明关于闽西情况给福建省委的信》 (1928年10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闽西特委文件1928—1936年),第24页。。福建省委进一步指出了革命发展的前进方向。“我们的党必须发动暴动区域内的广大群众普遍并深入土地革命和苏维埃政权的宣传,发动城市工人斗争,准备各种革命势力及各地革命运动相配合相适应的条件,纠正农民落后的意识和盲动的倾向”。只有这样,“在福建省的革命的前途,与其他省一样,同是群众的武装暴动,推翻现存政权,建立工农兵苏维埃政权的前途”⑥《中共福建临时省委紧急代表会议文件》(1928年10月),《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221—224页。。

1928年永定暴动起始于农村开展的“五抗”运动,并由此发展到暴动攻城斗争。农民暴动要求攻打永定县城,表面上是城乡之间经济联系中断,农民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威胁;实质上则是近代城乡关系的发展变化所造成的城乡对立的集中体现。近代以来,军阀、官吏、豪绅、地主等居住在城市的有产者成为压迫和剥削乡村农民的主要对象,农民反对的是居住在城里的剥削者和压迫者,他们代表着乡村对城市剥削和压迫的不满。然而,当时农民没有阶级意识,“看见压迫他们的军阀豪绅,剥削他们的地主捐棍都是从城市出来,就以为城市是反动的象征……”①《中共福建临时省委关于永定暴动等问题给闽西特委的指示信》(1928年8月11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58页。,“在革命进程中,农民常会有落后的反动意识,如不认清阶级关系,笼统的反对城市,斗争一起来便要攻城,便要杀尽城内人,而倾向于‘大烧’、 ‘大杀’、 ‘大抢’的途径”②《农运工作决议案》,《中共福建临时省委紧急代表会议文件》(1928年10月),《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243页。。这样,乡村农民对城市的军阀、官吏、豪绅和地主等剥削者的仇恨和反抗转化为“杀尽一切城里人”的农民笼统的反城市的意识③《党的政治任务决议案》,《中共福建临时省委紧急代表会议文件》(1928年10月),《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220页。。

永定暴动攻城失败后,被迫撤出县城,退向乡村。此时,永定人民的革命斗争面临着向何处去的严重问题。福建临时省委和闽西特委要求在农村开展土地革命和建立苏维埃政权。但是,永定县委对福建临时省委和闽西特委的指示反应不够积极,迟迟未能开展土地革命和建立苏维埃政权的工作。在福建临时省委和闽西特委强烈要求下,永定县委在溪南和金丰等地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开展土地革命。苏维埃政权的建立和土地革命的开展的确给农民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利益,但是,革命斗争毕竟是靠实力说话的。当新生的苏维埃政权领导下的革命力量 (主要是武装力量)无法保证革命群众的生产和生活安全时,永定县农民对“今天苏维埃,明天又坍台”的苏维埃政权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不信任感。在国民党军队和民团的“剿抚”之下,革命群众惶惶不可终日,身心俱疲,除了选择调和,别无办法。在“赤白对立”的社会格局中,由于敌强我弱的客观情势,农民的生存安全选择优先于政治信仰的选择。他们虽然认识到共产党是“穷苦人的党”和土地革命是好的,而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迫使农民不得不选择对敌人的妥协和调和。对调和主张,永定县委和闽西特委的选择高度一致,坚决反对并暗杀了调和代表。福建临时省委不赞成“调和”,也不同意永定县委和闽西特委对“调和”代表的暗杀行动。福建临时省委、闽西特委和永定县委在暗杀“调和”代表上的不同态度,反映了他们对同一问题,考虑的着眼点是不同的。闽西特委和永定县委暗杀“调和”代表多少带有威慑群众的味道,并借此以维持群众的革命热情;福建省委则认为暗杀“调和”代表很容易引起群众的反感从而失去群众基础。由于闽西特委和永定县委的坚持,最后4个“调和”代表在金砂被暗杀。然而,这种暗杀改策却无法阻止群众革命热情的冷却,“溪南、金丰两万民众的革命情绪已日见低落,而趋于荀安了”④《中共闽西特委关于各县情况给省委的报告》(1928年11月21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闽西特委文件1928—1936年),第30页。。直到1929年5月,红4军第二次入闽,攻占了永定县城,永定县的革命形势才得以恢复和发展,并成为中央苏区的重要组成部分。

永定暴动是近代城乡关系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产物,它的发生预示乡村和农民对近代城市的激烈反抗。永定县委、闽西特委和福建省委对永定暴动均作出了积极的回应,这种回应说明了中共为解救民生敢冒风险的革命精神。然而,在永定农民暴动中反映出来的党组织和暴动农民之间的矛盾,透析出永定县委未能完全取得农民的完全信任,也折射出中共要求夺取城市政权的政治需求和农民要求解决生活困境、生存安全需要之间的差异和矛盾;另一方面永定县委、闽西特委和福建临时省委在建立苏维埃政权和对“调和”代表实行暗杀行动的态度上的不同,也反映出中共地方组织内部在革命策略问题上的差异性。1928年的永定暴动是中共在土地革命战争前期推动农村革命的生动例证,也揭示出中共内部、中共和农民在关于革命选择上的不一致性及中共农村革命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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