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显梅
超验主义时代的旁观者:霍桑思想研究
代显梅
美国小说家纳撒尼尔·霍桑在19世纪上半叶美国的废奴运动、女权运动、禁酒运动、公有制社会改革运动和美国内战中逆时代风潮而行,表现出超越肤色、性别、种族、国家和阶级的人道主义关怀,他在过去与现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上坚守的理性主义原则,比起当时在美国社会占领军地位的超验主义思想来更能穿透时空的限制,为我们提供启示与借鉴。
超验主义时代;霍桑思想;理性主义;人道主义
历史的发展有时候会出现惊人的相似,我们所处的时代与霍桑的时代一样,也是一个飞速发展的工业现代化时代,改革浪潮涌起,各种灾难频发。我们在急剧变化中焦虑,在改革中迷失,在灾难面前绝望,在全球化发展面前困惑。一个半世纪前,面对社会的各项改革运动和政治热情,在处理过去与现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上,霍桑超然旁观,独立思考。在一个强调性别、肤色、阶级冲突的时代,霍桑表现出一种超越肤色、性别、种族和阶级的人道主义关怀;在一个否弃传统、张扬个性的激进时代,霍桑秉持理性主义原则,强调“现在”是“过去”的延续、个人要对社会负责。霍桑的这些思想在今天看来依然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成为我们思考时代问题的明鉴。
尽管美国学者劳伦斯·比尔说:“宣扬超验主义的影响比给它下定义要容易得多,这是因为这个运动并无严密的组织,它的界限模糊不清。”[1](P295)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给这个运动的起始、它的主要代表人物及其思想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爱默生是这个运动的催生者,爱默生思想的关键词——“自助”成为这个运动的灵魂。爱默生是哈佛大学毕业的前一神教牧师,因为不满当时教会的因循守旧,毅然辞去待遇优厚的波士顿牧师职务,追寻自己的宗教直觉。乔治·里普利是超验主义运动的主要发起人之一,他在宗教哲学上的研究比爱默生更系统。亨利·大卫·梭罗在爱默生思想的启发下,更深刻地领悟到了大自然的奥秘,并以其独特的生活方式实践了自己忠于个性的人生信条。女权主义者玛格丽特·福勒因为担任超验主义杂志《日晷》的主编,也与这个运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把“自助”演义成女性的独立自主意识。布朗森·阿尔科特可以说是爱默生思想的最忠实的追随者和实践者,同时期的英国思想家托马斯·卡莱尔对阿尔科特这样评价:“他为人亲切,天真,心地善良,具有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又带有纯朴、诚实与高贵的气质……他一心要返回到伊甸园和黄金时代,拯救世界。在人面前,他就像受人尊敬的堂吉珂德,人见人笑又不得不喜欢的堂吉珂德!”[2](P270)卡莱尔一眼就看出这位新英格兰活跃的社会改革家不切实际的致命弱点,这也是多数超验主义改革者们的通病。就是这样一批不满于一神教僵死教条的新英格兰知识分子,不定期地在会员的家里聚会,讨论诸如“美国天才——阻碍其发展的原因”、“人的教育”、“什么是作为道德直觉的宗教本质”等问题。起初,他们把这种聚会叫做“俱乐部”,很快就以“超验主义俱乐部”而闻名,因为这个俱乐部成员的共同信仰源于康德的超验哲学。大多数超验主义者以柯勒律治阐释康德哲学的《思维之助》为依据,对“理性”与“知性”加以区别,认为“理性”是一种高水平的直觉,可以帮助人领悟上帝的旨意,并参与上帝的活动。美国学者劳伦斯·贝尔认为,对“理性”的重新阐释和“发现”是超验主义在思想上的一大突破,“它使超验主义者们再次发现高层次的精神领域,从而得以避开一神教在认识论上的经验主义的陷阱”[3](P370)。
超验主义思想对美国的宗教、教育、社会改革、文学创作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大多数超验主义者还积极参与社会变革活动,美国19世纪30、40年代的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充满超验主义者神启般的格言:“上帝在你心中”、“真理在你心中”、“依靠你自己”。1863年在巴黎举行的国际展览会上,爱默生的画像作为美国的主要展品之一与兹塔特的《洛基山脉》和丘奇的《尼亚加拉》摆放在一起,这个事实“再好不过地说明了爱默生在19世纪中叶美国文化史上的领先地位”[4](P381),爱默生及其超验主义思想成为一个民族和时代的象征。
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在解释爱默生思想的时代意义时说:“他代表了这个时代……爱默生表达了……个人的价值和重要性,充分实现自我的责任,依靠个人之光生活的责任,展示个性的责任……他坚持真诚、独立和自发性,坚持按自己的本性行事,不要为了更加舒服的缘故而妥协忍让。”[5](P382)在詹姆斯看来,爱默生的思想之所以获得一个时代和国家的欢呼,不仅因为“那种关于个人至高无上以及个人独创性的学说,加上他本人的性格和独一无二的品性,对那些生活在一个由于缺乏其他娱乐活动、因而内省几乎成为全部社会生活内容的人们来说,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而且也因为“这个国家已经让位给巨大的物质繁荣,放任于一种平庸的活动,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奢华司空见惯”。因此,詹姆斯相信,“其总体格调是宏伟壮观的”爱默生思想,“无论何时,它所到之处一定会被很多具有良好道德品味的人带着狂喜饮下”[6](P383)。
考虑到超验主义思想在霍桑所处时代的影响,美国学者迈克尔·J·克拉库里西奥说:“并不是所有的历史见证人的意见都是完全一致的。纳撒尼尔·霍桑,那个对任何事情都要发表意见而又充满矛盾情感的观察家,他的看法就与众不同”[7](P163),“无论霍桑是什么样的作家,他的时代——请爱默生允许我们这么说——是著名的‘超验的’时代”[8](P164),这两句话揭示了霍桑与他所处的超验主义时代在精神和思想上的某种疏离。
从19世纪30年代中期到40年代末,美国经历了种种运动,如废奴运动、女权主义运动、宗教改革运动、公有制社会改革运动、戒酒运动、教育改革运动,等等,美国学者劳伦斯·比尔说:“在所有上述这些运动中,超验主义者们都深深地卷入其中。”[9](P365)爱默生在思想和精神上有意识地与他的时代合拍,努力做时代的代言人,这种入世态度可以在他的《诗人莎士比亚》一文中得到解释:“天才只是发现他置身于思想和事件的河流里,被同时代人的观念和需要推向前进。众人的眼睛朝哪条路看,他就站在哪里,众人的手向哪个方向指,他就应当朝哪个方向走。”[10](P383-384)
爱默生积极支持女权运动,他邀请妇女运动的先行者玛格丽特·福勒担任超验主义杂志《日晷》的主编,首次在该杂志上发表福勒的女权文章《伟大的诉讼:男人对男人们以及妇女对妇女们》 (即著名的《19世纪的妇女》一书的雏形),并与福勒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在美国与墨西哥为得克萨斯的主权问题发生危机时,爱默生第一时间站出来发表演讲,批评麻省当政者犹豫不决的态度:
如果麻省赞成这一行为 (指吞并得克萨斯州的行为——引者注)和这个权威 (指美国的时任政府——引者注),又不希望与一个企图吃人或行窃的野蛮国家联手,那就让这个州漂亮地说出来。如果有任何理由或者一切理由不赞成吞并,那就让它乐观而霸道地说不,而不是含糊、胆怯、绝望地表示反对。[11](P135)
爱默生和梭罗、阿尔科特也积极支持废奴运动,为此梭罗与阿尔科特的家成了逃亡奴隶的中转站。爱默生认为,即将被美国政府处决的废奴主义者约翰·布朗将是“使绞刑架像十字架一样辉煌的新圣人”[12](P200);梭罗把布朗当做殉道者崇拜,说他是“一个十足的超验主义者,一个有思想、有原则的人”[13](P200)。
美国内战爆发,超验主义者们的政治热情更加高涨,在他们看来,这是又一场关于自由和民主的圣战,阿尔科特把家里唯一挣面包的女儿路易萨·梅送去华盛顿护理伤员,“在他们的公共宣言和行动中,果园屋 (阿尔科特家)和灌木屋 (爱默生家)的居民毫无疑问全力支持这场战争”[14](P200)。
与他的那些热衷于时代运动的超验主义邻居们相比,同住在康科德的霍桑显得异常冷静。作家总是让他的人物替自己说话,《福谷传奇》中的叙述人卡芬代尔提醒说:“假若哪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只生活在改革家和进步人士中间,而不是定期返回既定的事物体系中去,从旧的立足点用新的观察角度来改进自己,那么他绝不会长期保持自己的远见卓识。”[15](P347)与爱默生支持女权运动不同,霍桑对妇女要求社会权力非常反感。在布鲁克农场时,霍桑两次在写给未婚妻的信中不无讽刺地提到玛格丽特·福勒的奶牛,“勾引其他奶牛,已经让自己成为这群牛的领袖,表现得非常霸道”[16](P83),“她不是一头友好的母牛,不过,她有一张很聪明的脸,似乎生性也很爱思考。我不怀疑她不久就会发现与其他姐妹们和平相处是权宜之计”[17](P84)。对于因女权运动而衍生的禁酒运动,霍桑更是不以为然:“必须首先让生活的普遍氛围变得令人提神,他才不会需要他的那种令人神志不清的安慰……改革家们应该做出积极的努力,而不是消极的努力,他们必须消除恶,以善代之。”[18](P167-168)在霍桑看来,不管是禁酒问题还是妇女问题,归根结底都是人的生存问题,强行用法律禁止饮酒并没有击中问题的要害,就像一味地鼓动妇女离开厨房、离开家庭只能引发更多的社会问题。
在废奴运动和内战问题上,霍桑的态度更是令世人侧目。在给朋友的信中,霍桑坦言:“我对奴隶们没有任何同情;或者,至少,对他们还不如对那些白人劳工一半的同情,我相信,这些白人 (的情况)总的来说比南方黑人要糟糕十倍。”[19](P158)在《旧消息》中,霍桑给出了另一幅美国独立战争前鲜为人知的奴隶生活画面:
在我们祖辈的家法底下,他们 (奴隶——引者注)承受较少的苦难……在中等人家,他们与主人同桌就餐;到了晚上,当大家围在火炉四周时,炉火映在他们黑得发亮的脸上,他们与主人的孩子亲密地混在一起,他们能够安于自己的命运,原因之一可能是他们看到了白人男女从欧洲被运来,就……被出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成了真正的奴隶,虽然为期只有几年。[20](P284)
可见,对于霍桑,世上只有受苦的人和不受苦的人之分,没有黑人和白人之分,更没有主人和奴隶之分。在《富兰克林·皮尔斯传》中,霍桑甚至认为奴隶制是“神圣的天意不允许人类插手解决”的一件事,相信“在合适的时候,当奴隶制穷尽了它所有的价值之时,上天将会用一种无法预料的方法,实施最简单、最容易的操作,它便会像梦一样消失了”[21](P173)。霍桑把奴隶制这个复杂的社会问题交给上帝去解决,似乎显得天真幼稚,但是,他真正想说的是,没有人能给黑人真正的自由,除非他们有得到自由的能力。在消除奴隶制的问题上,霍桑更希望依靠奴隶自己的努力,因为这样的自由来得更可靠,更有尊严和实际意义。
在美国内战的问题上,与超验主义者们热情支持内战不同,霍桑反战。在给大学好友赫拉西奥·布里奇的信中,霍桑写道:“我不太明白我们为什么而战,或者能期望有什么特定的结果……无论下一步如何发展,我必须说,我很高兴这个古老的联合体被粉碎了。自从宪法制定以来,我们从来都不是一家人,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国家。”[22](P238)表面上看,霍桑的反战态度表现为一种狭隘的反南方情绪,实际上,霍桑的反战更多出于一种深层的人道主义关怀,因为战争造成人的道德败坏和生命毁灭。在《威廉·培珀雷尔勋爵》这个历史故事中,霍桑描写了1745年的路易斯堡保卫战,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足以让我们对战争的危害性保持警醒:
在离别父母的时候,大多数年轻人身强力壮,道德无暇,而在回来之日——如果能回来的话——他们身体已垮,无法再当个好公民……在整个这段动荡时期,多少像盛开的鲜花般的年轻人被剑拦腰砍断,或者死于身体疾病,或者因为在军营里和战场上沾染了精神疾病而成为无所作为的公民。[23](P184)
在《旧消息》中,同样可见类似的反战文字:
大多数人具有这样的素质,他们只有在某个常规的环境里才能循规蹈矩;而要是国家事务脱离了常规,他们就会道德败坏。社会混乱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存在大批退伍军人,他们源源不断地回到家乡,在长期服役以后已经对和平职业感到厌恶;他们兵不兵,民不民,很容易变成流氓。[24](P303)
在《农牧神雕像》的教堂里,修士们的殡葬处白骨累累,叙述人比喻,“如同战争中众多的死亡造成了胜利的辉煌”[25](P174)。对作为艺术家的霍桑而言,恐怕更多的是人文的关怀冷却了他对美国内战的政治热情。
霍桑在对待时代问题的态度上貌似保守、落后,甚至他说的一些话听起来也有些不近情理,但是,在今天,当我们已经认识到战争的惨烈本质、厌倦了女权的无为争执,当我们被名目繁多的剧变和超速发展折腾得身心俱疲的时候,霍桑对时代问题表现出来的冷清超脱的人道主义关怀无疑是一副镇静剂,它提醒我们思考:作为人,我们究竟需要什么?透过政治热情的表象,我们能否抓住生命存在的本质?
19世纪上半叶的美国人面对过去与传统时总像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挣脱父辈的束缚,激进地强调自己作为一个新生民族的独立性。美国诗人朗费罗在他的诗歌《生活礼赞》中喊出了一个民族厌弃过去、重视现在的心声:“让僵死的过去埋葬它的死亡!行动——在活生生的现在行动!”反传统、反权威更是超验主义思想的一大特色,爱默生在其奠基之作《论自然》的导言一开始就明确发出反传统的声音:
我们的时代是怀旧的。它建造父辈的坟墓,它撰写传记、历史与评论。先人们同上帝和自然面对面地交往,而我们通过他们的眼睛与之沟通……我们为何要在历史的枯骨堆里胡乱摸索,或者偏要把活人推进满是褪色长袍的假面舞会呢?今天的太阳依然光照人间。[26](P6)
爱默生的演讲《美国学者》向欧洲的文化权威提出挑战,美国诗人詹姆斯·罗素·洛威尔称:“我们过去在社会和思想上都停泊在英国思想里,直到爱默生斩断了那根缆绳。”[27](P53)爱默生在这次演讲中宣布:“我们依赖旁人的日子,我们师从他国的长期学徒时代即将结束。在我们四周,有成百上千的青年正在走向生活,他们不能老是依赖外国学识的残余来获得营养。”[28](P62)爱默生提醒那些崇拜欧洲殖民文化的美国年轻人,“世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活跃的心灵”[29](P68),“世界微不足道,人才是一切。”[30](P83)一种反传统、反权威的最强音惊醒了沉睡的美国心灵,让在场的每一位听众都热血沸腾,当时还不到30岁的美国法学家奥利弗·温德尔·豪尔莫斯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把这次演讲称为“我们思想上的独立宣言”[31](P53)。
对待美国人自己的清教传统,超验主义者们也一样反对。美国作家苏珊·奇弗说:“两个人 (指爱默生和梭罗)都反对继承下来的清教权威;两人都各自寻找一种更宽松、更人性、更自然的关于上帝的思想。”[32](P22)在对待美国清教传统与欧洲文化的态度上,霍桑较之超验主义者似乎冷静、沉稳得多。美国学者大卫·莫斯说:“与爱默生竭力扫除加尔文教过去的蜘蛛网和华彩不同,霍桑希望能与新英格兰的传统达成共处,并使之具有意义……当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谈论新事物的时候,霍桑坚持旧的。在爱默生写《自然》这个让年轻的美国拒绝一切窒息、压抑人的影响的振奋人心的号召的同一个地方,人们将发现霍桑在散发着霉味的古旧书籍中搜寻着。”[33](P170)
生长在清教氛围浓厚的塞勒姆镇的霍桑对清教传统自然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在批判清教祖先们严苛的惩罚措施和机械僵化的教条的同时,霍桑对这些先辈们严谨的道德观和理性原则更多一份认同。在一篇历史故事中,霍桑写道:
请读者别因为这些罪恶现象 (指17世纪清教对罪人的惩罚方式——引者注)就认为清教时代比我们的时代更加邪恶,所以当我们今天经过我们描绘过的这条街道时,看不见戴着耻辱标记的男人和女人。搜寻最隐秘的罪恶,并且在正午最明亮的阳光下毫无畏惧、毫无偏私地把它们揭露出来进行羞辱,原是我们祖先坚持的原则。如果这也是我们今天的习俗,也许我们找到的材料会比上面讲述的更加使人气愤。[34](P629)
霍桑的第一部小说《红字》中就有三个地方对清教祖先严谨的道德观与当时人们的道德意识的松动进行了比较。美国文化批评家大卫·雷诺兹据此认为:“霍桑对19世纪美国的反对要比同时对清教徒们那种苛刻的反对要含蓄重要得多。”[35](P265)雷诺兹认为,在霍桑的小说中,“历史与传统被表现为一种对抗现代流行文化中那些形象的直接力量”[36](P270)。
对霍桑而言,美国的“过去”不仅指清教传统和欧洲文化,而且还包括美国人在突飞猛进的经济发展、领土扩张过程中留下的良心负疚。美国学者卡洛琳·波特分析说,在1810-1865年之间,新英格兰农场的败落,家庭经济的衰落,迫使印第安人从他们的土地上“迁居”,蓄奴制从弗吉尼亚扩展到得克萨斯,等等,这些现象都表明,“这个国家的发展是以高昂的代价换来的,其外部表现是受剥削的人数的增多,而内部表现却在于人们对未来的焦虑和对过去的负疚感的日益增长”[37](P280)。霍桑的第二部小说《七个尖角阁的宅邸》表现的正是这种“对过去的负疚感”,作者在这本书的序言中点明该小说的主题:“一代人的恶行会延续到其后代”。
霍桑的最后一部以罗马为背景的小说《农牧神雕像》在对待欧洲文化传统的态度上与爱默生的《美国学者》形成鲜明的对比。该小说热烈赞扬美国艺术家希尔达对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绘画的临摹,称颂她放弃个人创造性的牺牲精神:“她选择了更美好、更崇高、更大公无私的角色,把她的个人希望、名声和长期铭记的前途都置于她所热爱和敬仰的那些已故大师们的脚下。”[38](P50-51)这种超越民族成见的艺术视野使希尔达具有深厚的历史感,也让她得到了叙述人的赏识:“对于她自愿做那些昔日魔法师们的侍女,而不是在她自己的圈子里做一个次要的魔女那样一种大度的自我奉献,对于她勇敢而又谦虚的慷慨,我们只有用崇敬来稍表补偿。”[39](P51)
《农牧神雕像》中的另外几个人物都是“过去”的象征性再现:米丽安是贝亚特里丝的生活原型,多纳泰罗成为古希腊神话中的农牧神的现代翻版,而圭多笔下丑陋的恶魔在米丽安的模特身上形象地表现出来。罗马这个历史古城更是让霍桑深深意识到,“过去存在于现在,它的重量与密度压缩进稍纵即逝的当前时刻”。马蒂森发现,“对霍桑而言,现在永远都只在历史这个深潭的表面上闪烁”[40](P385)。在一个举国上下以超验主义为主导声音的喜新厌旧的时代,霍桑默默地用他的作品记述美国殖民地时代的历史故事,反思美国历史发展过程中留下的缕缕伤痕,赋予他的美国主人公深厚的历史感,将过去与现在连成一个整体,以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上,霍桑与超验主义者们的认识更是不同。玛格丽特·福勒说:“人不是为社会创造的,而社会是为人创造的。”[41](P180)阿尔科特认为:“国家无足轻重,个人就是一切。”[42](P165)爱默生的名言是:“你认为我是环境的产物,我却亲手创造了自己的环境。”[43](P221)爱默生的散文《论自助》更是把超验个人主义思想推向极端:“社会处处都在密谋对抗每个成员的阳刚之气,社会是一家股份公司,每个成员达成协议”,“要做人就决不能做一个顺民……在我看来,除了我天性的法则之外,再没有什么神圣的法则……凡符合我性格的东西就是正确的,凡违背我性格的东西就是错误的。”[44](P286)
爱默生之所以把人的个性推向极限是基于他对人性本善的信念。在《新英格兰的改革家》中,爱默生说:“什么都不能动摇我的这样一种信念:人人都热爱真理”,“无论从哪方面说,人们都比他们表面上看来要好。”[45](P665-666)正是对人性本善的坚定信念让爱默生把“自助”宣扬到极致,把外部环境的重要性降低到零点。
虽然霍桑在《奇幻大厅》中也说,“我确信,人比他自己认为的要好得多”[46](P867),但是,他对人性的复杂、对社会力量对个人的影响却有着更为深刻而清醒的认识。霍桑虽受加尔文教“人性恶”的影响,但他并不赞成人性彻底堕落。对他而言,人性存在着固有的弱点,是不完美的,也不可能完美 (正如《胎记》中的乔治亚娜的胎记是与生俱来的,如果要用人力去根除,必然招致生命的毁灭)。同时,人性也是发展变化的,经由一个艰难曲折的内省过程,滤去原始的欲望和激情,达到高尚至善的境界 (这是《农牧神雕像》的主题)。另外,人性更是历史和环境的产物,“美国的各种社会力量对像霍桑这样的个人的影响让他对爱默生 (提倡的)独处的新自由感到不满”[47](P367)。《红字》与《温顺男孩》中那些充满宗教狂热和世俗偏见的成年人对单纯无辜的孩子们的不良影响,以及因此造成的悲剧似乎在提醒超验主义者们:既然每个人都是环境的产物,我们怎么可以对身边这个充满错误和偏见的社会视而不见呢?
由于霍桑与超验主义者们对个人与社会的关系理解不同,他们自然就有不同的处世方式。梭罗为了保持个人的独立性,终身不选择职业,不介入婚姻,在大自然和朋友爱默生的家中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阿尔科特虽然有一个温暖的家,但是,他的虚无缥缈的理想主义却把他的妻子女儿们拖入困窘的泥潭,让她们多年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爱默生是幸运的,靠着第一位妻子留下的遗产以及他的演讲费,在没有固定职业的情况下过着优裕的生活。
与爱默生、梭罗、阿尔科特不同,霍桑深深地介入了社会。结婚前,为了胜任一个未来丈夫的角色,他自愿接受波士顿海关计量员工作 (这是扼杀精神和想象力的),后来又去布鲁克农场参加他并不以为然的实验改革活动。婚后,因为付不起房租,被迫离开康科德的幸福乐园后,为了养家,他再次接受塞勒姆海关单调乏味的工作。19世纪50年代,霍桑放弃自己喜欢的清静、隐居生活,带着全家到英国的利物浦任美国领事为期四年,为的是能给孩子们的未来提供安全的生活保障。霍桑写给亲友的书信让我们感到,在这些卷入社会的日子里,他的内心也充满了矛盾与挣扎,他一方面为自己承担起作为一个人和一家之主的责任而自豪;另一方面,又因为这些机械劳作无法让他从事文学思考与创作而心烦意乱。对于一个没有远大抱负、生性随和、喜欢社交的人来讲,霍桑的这些社会经历也许算不了什么,然而,这是一个为了文学理想曾经隐居12年的人,这是一个心灵极其敏感细腻的人,这是一个把精神生活看得至高无上的人,但是,他为了家庭责任,甘愿放弃自己的个性要求,去接受那些他认为有损精神健康的艰苦劳作,并努力在这种操劳中发现生命的意义。这种放弃自我、一次又一次地卷入社会生活的行为充分说明,在渴望社会与厌恶机械劳作的矛盾挣扎中,霍桑坚守理性与情感的平衡,信守个人与社会不可分离的原则。在一篇随笔中,霍桑写道:“人自然是社会的存在……只有在社会中,他的大脑的全部能量才能被调动起来。远离大众的追求和烦恼,生活也许会过得更平静一些,但是激情的一切起伏跌宕胜过无同情心的冷漠的平静。”[48](P259)
在霍桑的小说中,尤其是在他的早期作品中,那些抑郁而死的人大多是为了偏执地追求个人理想而失去了温暖的同情心,因而也就失去了与他人之间的“人性磁链”(霍桑的短篇小说《伊桑·布兰德》中的用语),学者凡肖,理查·迪格比、伊桑·布兰德、拉尔默博士和拉普西尼医生等等,都是这一类牺牲品。与此同时,那些个性十足、桀骜不驯的人,比如海斯特·白兰和奇诺比亚,她们的特立独行也让她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白兰最终归顺社会才得以生存,而奇诺比亚则因为自己强烈的个性而自杀。
霍桑的小说序言可以被看做是他渴望与社会交往的另一种努力,在其中,他不厌其烦地向读者介绍自己的创作宗旨,如何正确理解他的小说,唯恐留下一点交流的障碍。在《重述的故事》的序言中,霍桑告诉读者,这些故事“不是一个隐居者同他自己心灵的对话,而是作者努力打开同世界的对话”[49](P1320)。在《古屋青苔》的序言中,霍桑像一个热情好客的主人,带领他的客人们欣赏古屋内外的人文景观和自然美景。通过这些小说序言,霍桑“希望让他的艺术搭起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桥梁”[50](P260)。
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上,霍桑的思想远在他的同时代人之上,比超验主义者们的观点深刻、成熟、复杂得多,然而,超验主义思想却得到了一个时代的欢呼,而霍桑则许多年默默无闻。究其原因,无怪乎爱默生提倡无拘无束的个性满足了这个已经在政治和经济上取得自信的民族对精神的需求。美国学者瓦尔特·赫伯特在分析这一时期美国人的精神需要时说:“汹涌的经济大潮中,残酷激烈的商业竞争带给人精神的焦虑与压力,人们需要自信不仅是为了外部竞争的需要,而且也是精神解脱的一种愿望。”[51](P84)在这个全民族张扬个性、需要自信的时刻,爱默生提倡个人的独立与神圣性,他“把崇高的理想主义同激烈的个人主义结合起来”[52](P324)的做法可以说是及时雨,滋润了当时的美国人干渴的心灵。而霍桑讲求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心,强调个人对社会的理性归顺,这让人听起来未免有些忠言逆耳。
在《七个尖角阁的宅邸》中,克利福德从阳台上朝下观看一场大规模的政治游行,这个场面象征性地说明了霍桑与他所处的时代之间的关系:一位冷静超脱的旁观者面对一个芸芸众生的喧闹场面。霍桑一生避之唯恐不及的精神威胁便是,“由一个浩瀚而单一的精神所激励的一个伟大的生命,一个人类的集体”,原因是当他看清楚“每个人平板乏味的面容时,觉得这是傻瓜的举动”。因此,他才不会被那种“滚滚向前的生命之流,汹涌澎湃,神秘得晦暗”[53](P138)的虚幻所迷醉,没有像克利福德那样产生跳下去加入游行队伍的冲动。
故事《老苹果贩子》描写了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与一个老人慢节奏之间的对照,让我们想到霍桑的闲散自在的生活状态与他的快节奏时代之间的对比:
仿佛整个世界,从精神到肉体都脱离了它那屹立不动的古老状态,进入了迅速活动的状态。就在这惊天动地的活动中,卖姜饼的老人坐在那里,他是这样软弱,这样毫无希望,这样与生活毫无牵连,但也说不上真正地不幸……他与蒸汽魔王是两个刚好相反的对立面,后者是一切前进事物的类型——而老人,代表了那一类忧郁的人,由于某种糟透了的魔法,他们注定了无法分享世界的令人欢欣鼓舞的进步。因此,人类与这位孤独的兄弟之间的对比就变得栩栩如生,甚至宏伟壮观了。[54](P837)
霍桑的情况也大致如此,虽然他“无法分享世界令人欢欣鼓舞的进步”,但由于思想的成熟与自信,他“也说不上真正地不幸”。大卫·S·雷诺兹在《美国文艺复兴的背后》一书的导言中说:“美国文学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它对社会关怀的拒绝或超越。”[55](P6)我们发现,霍桑的思想虽然超越了他的时代,但是,他并没有拒绝或超越对社会的关怀,只是他对这些问题的认识和处理方式不同。霍桑之后的近二百年时间里,人们继续在各种改革和进步中迷失,形形色色的思想更多地成为政治、文化或精神霸权的借口。当战争与仇杀洗劫了人们对生活的美好向往,我们记起霍桑超越意识形态的理性主义和人道主义,洗尽铅华呈素姿,我们不得不敬佩先贤的智慧。
霍桑与他的超验主义同时代人在许多重大问题上存在的思想差异,突出表明霍桑作为一个时代旁观者的超然态度。然而,如果我们就此将霍桑与那些超验主义者们截然对立起来,似乎又扭曲了历史的事实,也违背了霍桑的本意。从某种程度上讲,霍桑才是爱默生理想中的那种遗世独立的个人,不受时代主流意识形态限制,具有自由精神和独立见解。霍桑与超验主义者们的确存在着许多思想上的近似之处:他们都反对一个急功近利的商业社会,都强调精神与心灵的自主,都热爱大自然,都是身心统一的人,都过着一种远离尘嚣的田园生活,而且爱默生和霍桑都不喜欢盲目的慈善活动。爱默生在《论自然》中认为,个人的完善是世界进步的基础。霍桑在《地球的大燔祭》中提醒读者,人心的净化是社会进步的前提。
正是因为霍桑意识到了他与他的超验主义同时代人在渴望世界变得更好、并努力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等方面殊途同归,所以,他才在散文《生活的行列》中释然地呼吁:
让好人们在人生前进的道路上互相推搡吧,当他们排成光荣的行列,按部就班地踏上天国的土地时,彼此之间就相安无事了。在那里,他们无疑会发现,他们始终在为别人的事业而工作,人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其诚挚的目的,哪怕目标狭窄,也实实在在地为了全宇宙的善事。他们个人的观点可能受制于国家,信条,职业,多样的个性——但超越这一切的乃是天庭的广袤。有多少人曾经认定自己与他人为敌,但当他们回顾世上宽阔的收获的天地,在不由自主的兄弟情谊中,帮着捆扎同一个麦捆,从此以后,他们自会面带笑容
由此可见,在与时代弄潮儿的思想摩擦中,在对时代潮流的冷眼旁观中,霍桑把自己与他的小说中那些冷酷无情、愤世嫉俗的知识分子区别开来,他用“以爱为压倒一切的原则”把自己与他的同时代人、乃至他的清教祖先中那些致力于人类进步事业的人都归入生活的同一行列,他们都属于“那些把生命耗费在为人类所做的丰富而神圣的思考上的人,那些用一定神圣的精神净化了他们周围的空气”的人,他们都帮助“提供了一种适宜的环境,从而使美好而高尚的事情得以设想和实施”[57](P364)。这样,霍桑就在大爱之下找到了自己汇入时代和历史潮流的入口,正所谓:善者殊途同归,君子和而不同。
著名思想家以赛亚·柏林说:“我觉得,历史是呈螺旋形运动的。过去的一些思想家今天还会引起人们的兴趣,是因为他们曾经论述过跟今天相似的状况。”[58](P58)我们对霍桑思想的兴趣正是因为他思考了许多我们非常关注的当今时代问题,并提供了更符合人类利益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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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林 间)
The Spectator of the Transcendental Age:Study of H awthorne's Thoughts
DAI Xian-m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From Hawthorne’s age(the first half of 19th century)to the present day,the modern human history of almost two hundred years has given the evidence:the rationalism Hawthorne demonstrated in dealing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ast and present,individual and society,the humanistic concern he wisely and daringly showed toward the social issues when most of his transcendentalist contemporaries got deeply involved in abolitionism,feminism,communitarianism,temperance and the Civil War,etc..Even though,transcendentalism occupied a demanding position in that era,Hawthorne's thoughts on all of these issues are more likely to break through the bondage of time and space to enlighten us in the 21st century.
transcendental age;Hawthorne;rationalism;humanism
代显梅: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北京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