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辉锋
公车上书失败后,康有为等维新志士积极倡导维新变法。为了开通风气,宣传西学,他们四处奔走,联络一部分相对开明的官员,在北京、上海等地创办报刊,组织学会。强学会是他们最早组织的学会①。对于这个学会,几乎所有相关论著都用了不少篇幅进行论述,但该会究竟成立于何时,却一直存在不同说法②。三十多年来,前辈学者对这一问题进行了不少的考证工作,逐步接近历史的本相。本文在梳理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结合新出史料,对这一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关于强学会的成立情况,康有为、梁启超两人都留下了不少的记载。康有为在作于1896年2月的《记强学会事》①《记强学会事》称:“强学会之创,京朝诸公,欲合天下之力,通上下之气,讲维新之治。自七月创办以来,朝士云集,军机、总署、御史、翰林各曹来会者至百数,几与外国议院等。”康有为撰,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2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1页。原文录自《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和作于1895年9月的一首诗的序中②该序称:“割台行成后,与陈次亮郎中炽、沈乙盦刑部曾植、丁叔衡编修立钧、王幼霞侍御鹏运、袁慰庭观察世凯(袁世凯,字慰亭,又作慰庭,时人记载中又有写作慰廷的,以下不另作说明——引者注)、沈子封编修曾桐、文道希学士廷式、张巽之编修孝谦、徐菊人编修世昌、张君立刑部权、杨叔峤中书锐同开强学会于京师,以为政党嚆矢,士夫云从。御史褚成博与大学士徐桐恶而议劾,有夜走告劝解散者。是时袁、徐先出天津练兵,同志夜饯观剧,适演十二金牌召还岳武穆事,举座咸唏嘘,李玉坡大理至泣下。即席赋此呈诸公。未几,余亦告归,留门人梁启超任之。”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63页。,均述及成立强学会一事。这两处记载给人的感觉是,在1895年9月之前强学会就已经成立。关于此事,在其晚年所作《康南海自编年谱》(即《我史》)中,有更为具体的叙述③据康有为称:“报开两月,舆论渐明,初则骇之,继亦渐知新法之益。吾复挟书游说,日出与士大夫讲辨,并告以开会之故,明者日众。乃频集通才游宴以鼓励之,三举不成,然沈子培刑部、陈次亮户部,皆力赞此举。”在同书中,康有为接着写道:“七月初与次亮约集客,若袁慰廷世凯、杨叔峤锐、丁叔衡立钧及沈子培、子封兄弟,张巽之孝谦,陈□□,即席订约,各出义捐,一举而得数千金,即举次亮为提调,张巽之帮办。”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文海版,第34—35页。陈□□即陈养源,名允颐,详见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130页。除了茅著所引各资料外,徐世昌在1895年9月14日日记中也明确记载此人就是陈养源,见《徐世昌日记》整理本,第295页。。除康有为外,梁启超在其《三十自述》中也明确说强学会成立于光绪二十一年七月④据梁启超载:“其年七月,京师强学会开。发起之者,为南海先生,赞之者为郎中陈炽,郎中沈曾植,编修张孝谦,袁世凯等。余被委为会中书记员。不三月为言官所劾,会封禁。”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1页。。由于康有为、梁启超留下的这些记载言之凿凿,长期给人造成一种误会,即强学会的确成立于1895年8月(光绪二十一年七月)。
1978年,汤志钧率先对这一说法提出了质疑。一方面,他发现《康南海自编年谱》关于此事的说法存在自相矛盾之处。康有为等人于光绪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七日创办《万国公报》,文中既称“报开两月”才“开会”,显然与后面所说的“七月初”相抵触。另一方面,他从上海图书馆所藏《汪穰卿先生师友手札》中找到了不少关于强学会的史料⑤汤志钧:《汪穰卿师友手札中关于强学会的史料》,《文物》1978年第7期。汤志钧是上海图书馆所藏《汪穰卿先生师友手札》的最初利用者,详见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一书自序,第2页。。根据这些史料⑥1895年10月7日(八月十九日),汪大燮在致汪康年的函中称:“京城士夫拟联强学会,已赁屋孙公园,微有眉目。”(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10页)10月18日(八月三十日),汪大燮又函告汪康年:“京中同志有强学会,事当可成,或且与之委蛇而已。”(《汪康年师友书札》,第1册,第712页)从“拟联”、“事当可成”等字眼可以看出,直到此时,强学会还尚未成立。而在11月10日(九月廿四日)的函里,汪大燮则称:“京中同人近立有强学会,亦名译书局,下月开局……”(《汪康年师友书札》第1册,第714页),汤志钧判断,强学会的正式成立应在光绪二十一年十月初,即1895年11月中旬⑦汤志钧关于这一问题的相关研究成果后来收入其所著的《戊戌变法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2页)。2003年,该书修订本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关于京师强学会,增订本对强学会与强学书局的关系、强学会成员情况做了一些增补。至于成立时间,则与1984年版一致,详见该书相关章节。。汤志钧的研究成果发表之后引起学界的关注。赵丰田在《梁启超年谱长编》里援引这一观点,并为此说提供了新的论据。他从梁启超致夏曾佑的函件里找到了两则十分关键的史料。结合前引汪大燮致汪康年函,赵丰田也认为,强学会的正式成立应在该年农历十月初⑧1895年9月21日(八月初三),梁启超在致夏曾佑的函中称:“此间数日内袁慰庭、陈仰垣(即陈养源——引者)诸人开一会,集款已有二千(以后尚可通达官得多金——原注),拟即为译书刻书刻报地步,若能成亦大佳也……此事数日内新成者,前书未及。”不过,10月15日(八月二十七日),梁启超在给夏的函中又称:“前书所言学会事,尚未大成,故淹留于此,将以俟之。”可见直到此时,强学会并未真正成立。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40—47页。。
其实,除了汤、赵所提供的论证外,前引康、梁的说法里,还存在一些自相矛盾之处。如前引康有为的诗序,他自记该诗系1895年9月为袁世凯、徐世昌饯行观剧时有感而作,但当时袁、徐根本还没有赴天津练兵。梁启超一方面明确说强学会是“七月”所开,同时又说“不三月,为言官所劾,会封禁”。查杨崇伊于1896年1月20日(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六日)上书弹劾,23日(初九)强学书局正式被查封①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721页。,这个日子是有明确记载的。如果是农历七月成立,到十二月初被封,存在的时间显然不止三月。如果“不三月”就被查封,那么成立的时间就应该在农历九、十月间,而不是他所说的七月。康、梁之所以不顾这些矛盾,把强学会成立的时间提前,除了多年后回顾记忆疏漏因素外,可能还有以下两点原因。一则强学会作为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个学会,经过较长时间的筹备才正式成立,不排除康、梁把筹备过程和正式成立混为一谈的可能;二则康有为虽然为强学会的成立四处奔走,做了大量的筹备工作,但当时风气未开,他面临着很大的压力,被迫于1895年10月17日(八月二十九日)离京南返②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第35页。。强学会正式成立时,他本人已经不在北京。如果把成立时间提前,可以给人造成一种错觉,即该会是在他亲自主持下成立的。
汤、赵两先生的研究成果为后来的研究者广泛接受③相关成果有王栻的《维新运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27页)、刘高的《北京戊戌变法史》(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第83页)、廖梅的《汪康年:从民权论到文化保守主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4—35页)等。。此后所出各论著,除了少数外④除了北师大版《中国近代史》教材外,蔡乐苏等人所著《戊戌变法史述论稿》(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22—324页)也仍持8月说。,基本上都接受了11月说。在汤、赵两先生的研究基础上,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一书继续搜集档案、日记中的相关史料,对强学会的相关人物和史事,做了详细的鉴注,使得这一问题的研究继续向前推进。不过直到此时,也只能推定强学会正式成立于该年农历十月初,至于具体时间仍无从确定。
笔者在读贺培新为徐世昌所作的《水竹村人年谱》时,发现1895年条下有关于其参与创设强学会的记载,原文如下:“闰五月,回京,移居松筠庵,旋又至定兴省亲,看书作字,外兼习射。八月与袁慰廷、康长素诸君在嵩云草堂议开书局。闻母疾,亟归定兴料理医药,渐以痊健。九月回京,与张巽之、于晦若、文芸阁、梁卓如、汪伯唐、沈子培、英人李提摩太、美人李佳白、毕德格议设强学会。”⑤贺培新编:《水竹村人年谱》,《晚清名儒年谱》第15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第440—441页。这一记载引起了笔者的兴趣。徐世昌时任翰林院编修,是强学会的成员之一。循着年谱的这一记载,笔者进而查阅徐氏日记⑥徐世昌日记起于1885年2月15日(光绪十一年正月初一),终于1939年5月19日,全稿148万余字。该日记内容十分丰富,广泛记载了徐世昌在半个多世纪里生活起居、读书治学、仕途升迁、友朋交往等方面的情况,对研究晚清民国的政治史、思想文化史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不过该日记似尚未引起研究者的足够关注,就笔者所见,目前只有中央党校的王学斌利用该日记写过几篇论文。本文所引用的是一份未刊的徐世昌日记整理稿,以下不另作说明。在此,对整理本日记的学者谨致谢意。,又发现了不少关于强学会及强学书局的记载。这些尚未为前辈研究者所留意的新出史料,对了解强学会成立前后的情况不无裨益。
从日记看,1895年9月间,徐世昌与后来成为强学会成员的袁世凯、张孝谦、沈曾植等人往来密切。以下逐日胪列这一时期徐氏与他们的交往情况:9月3日,“晨起,少岩、袁慰廷来久谈,与慰廷别已十六年矣。午后相叔来,写信。日西慰廷约谈住对门岳忠武王祠。到相叔宅晚饭,二更归”。9月4日,“归,慰廷来畅谈至三更始去”。9月6日,“慰廷约谈,巽之、袖蘅在焉。忽来龙提督觐臣坚约晚酌,慰廷之相识也,三更归”。9月8日,“晚宴客于景贤堂(慰廷、桂卿、叔衡两前辈、子培昆仲、蓉曙、子峤、巽之、少岩),二更后始散”。9月10日,“晨起,访少岩不遇,到慰廷处久谈。归,来客。慰廷约午饭,与巽之诸人谈至二更后归”。9月14日,“晚赴子培、子封之约,座有陈养源(元颐),杨叔香(锐)、顾印伯、叔衡、蓉曙,二更后归”。9月18日,“慰廷、巽之来略坐,约同至嵩云草堂,谈至二更后归”。9月19日,“晚赴嵩云草堂巽之之约,议开书局。同座陈次亮、陈养园、康长素、叔衡、子培、子封、慰廷。席罢又谈至三更后始归,小坐乃寝”①以上材料出自《徐世昌日记》整理本,第294—295页。。
9月20日,徐世昌因母病启程赴直隶定兴(属保定府),11月3日才返京②见《徐世昌日记》整理本,第295—298,298,298页。。回京后,徐世昌又恢复了与袁世凯、张孝谦等人的交游,参加强学会成立时的宴集,并亲历了此后强学书局的许多活动。据其11月5日(九月十九日)日记载:“归,子封在寓。午后同其赴强学会宴集,巽之承办,座有于惠若(式枚——原注,下同)、文芸阁、梁卓如、汪伯唐、沈子培、英人李提摩太(字菩岳)、美人李佳白(字启东)、毕德格(字子明)。二李皆能读中国经史,启东作山东浜海语,菩岳仿佛中国官话。言及立志向学,万国会通,同享升平,令人有无限河山之感。”③见《徐世昌日记》整理本,第295—298,298,298页。从这一记载看,贺培新在《水竹村人年谱》1895年条下说该年九月徐世昌参与议设强学会,并非无根之谈。这一记载可以与前引梁启超致夏曾佑函、汪大燮致汪康年函互相印证。如前所述,10月15日(八月二十七日)、10月18日(八月三十日),梁启超、汪大燮还分别说强学会尚未成立。11月10日(九月廿四日),汪大燮就告诉汪康年“京中同人近立有强学会”。除了11月5日(九月十九日)的“强学会宴集”,查徐世昌11月6、7、8、9几天的日记④见《徐世昌日记》整理本,第295—298,298,298页。,这四天里他与袁世凯等人有过个别联系,但未再见有大规模的集会。从严格意义上说,不能完全排除10月19日至11月2日徐世昌离京期间,强学会召开成立大会的可能;但就目前的资料看,11月5日这次宴集很可能就是标志着强学会成立的一次集会。至少可以肯定,最迟到这个时候(11月上旬)强学会就已经成立了。1895年11月,康有为在为张之洞代撰的《上海强学会序》中称“顷士大夫创立强学会于京师”⑤该文发表于《万国公报》第83册,1895年12月(光绪二十一年十一月)。,也间接说明当时强学会刚成立不久⑥孙宝瑄在《日益斋日记》中载:1895年11月24日(十月初八日),“偕燕生(宋恕)、仲巽(胡惟志)入城,至梅径书院张经甫先生所居……俄顷客来甚多,有汪颂谷、□颂南,又吴铁樵则所结之同志也,出公会续增章程示同人,都中此时亦拟设强学会,穗卿欲合南北为一”(转引自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4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已经出版的孙宝瑄《忘山庐日记》缺1895年的日记)。此时,京师强学会已经成立,孙宝瑄所谓“都中此时亦拟设强学会”,应属当时消息不畅所造成的误会。孙氏长期在上海活动,在当时的通讯条件下,对半个月内北京刚发生的事情,未必了解得那么及时。。
从徐世昌的记载看,11月5日强学会的这次宴集系由李鸿藻的得意门生张孝谦(巽之)所组织,参加者有于式枚、文廷式、梁启超、汪大燮、沈曾植、沈曾桐、徐世昌、李提摩太、李佳白、毕德格,算张孝谦本人在内共11人。当时到底有多少人加入京师强学会,各种材料说法不一。康有为自称“来会者至百数”,1895年12月《万国公报》上所刊《强学会记》也称:入会者“无虑百数”⑦《强学会记》,《万国公报》第83册,1895年12月(光绪二十一年十一月)。。这一数字显系夸大。据汤志钧详细考证,所有列名会籍或参与会务者一共才22人,支持学会或与之有关者也只有14人。全部36人中,既包括英国驻华公使欧格讷,身居高位的权要如翁同龢、孙家鼐、李鸿藻、王文韶、张荫桓,还包括当时不在北京的康有为、刘坤一、张之洞、宋庆、聂士成、郑观应等人①具体名单见汤志钧:《戊戌变法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180—183页。。扣除此类人等,一次能够召集11人参加宴集,规模已经不算小。李提摩太等人这一时期经常参加这类集会,此点在李提摩太的回忆录②据李提摩太自称:“大约就在这时候,美国长老会的李佳白(Gilbert Reid)博士,我在上海的老朋友,开始在北京的上层官僚中开展工作,希望他们能对基督教采取友善态度。毕德格先生和我经常被强学会的成员邀请参加他们的聚会,我们也回请他们。在每一次聚会中,人们演讲的内容都是中国的改革问题,在接下来的改革派最感兴趣的讨论中也是如此。他们邀请我在北京多住几个月,以便就如何推进改革随时向他们提出建议。”李提摩太著,李宪堂等译:《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35页。、《康南海自编年谱》③康有为在自编年谱中载:“时英人李提摩太亦来与会,中国士夫与西人通,自会始也。”见《康南海自编年谱》,第35页。10月17日(八月廿九日)康有为离京前还与李提摩太见面会谈过,见《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第234页。及徐世昌的日记④除了11月5日的宴集外,12月18日,李提摩太、李佳白、毕德格等还参加过强学书局的公宴,见《徐世昌日记》整理本,第302页。里均可得到印证。
这一时期,徐世昌积极参与筹组强学会的活动,一方面可能是受到甲午战争中国战败的刺激⑤甲午战前,徐世昌在日记里主要记自己生活起居、读书治学、友朋应酬,很少涉及时政。甲午战争期间时政方面的内容开始增多,如1894年11月1日,“闻皇太后因倭寇逼近拟暂西巡,京官眷属纷纷出京。拟请母亲暂出居定兴,有乔兄、梧生两家相依讬焉。一日来客不断,大半皆商行止”;11月9日,“初九日,子封代列衔,上请海军援旅顺陆军筹办土垒地营为坚守计疏,已蒙采纳”;11月10日,“闻大连湾、金州相继失守,旅顺戒严”;11月21日,“同署二十四人上疏劾济宁,讲官侍讲樊介轩荣熙领衔”;11月22日,“倭奴盘踞金州,拟四面兜剿之策,草创节略”;11月27日,“同署七人公疏大局危急条陈数事,一折两片芸阁领衔,仲弢、叔衡、子封、蓉曙、鹤泉暨余”(《徐世昌日记》整理本,第273—275页)。诸如此类的记载还有不少,从中可以看到甲午惨败对他的强烈刺激。,另一方面也与袁世凯的援引不无关系⑥王学斌:《政治文人的鲜明写照——读徐世昌〈韬养斋日记〉》,《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12期。。强学会成立之后,徐世昌表现得更为活跃。在他这一时期的日记里,留下了大量和袁世凯、张孝谦、沈曾植等人交往的记录,也留下了不少他参与处理强学书局事务的记载。按时间顺序胪列如下:11月6日,“灯下慰廷、巽之来久谈”。11月10日,“晨起,写信,来数客。巽之、子封约同看新租强学书局房舍。午后又同宴集”。11月14日,“晚慰廷约饭,座有文芸阁、储[褚]伯约、陈次亮、叔衡、子培、巽之。与巽之、叔衡、慰廷谈至三更后始散”。11月17日,“晨起,写信。道翁来,巽之在此久谈”。11月21日,“晨起,李简斋、子封来。巽之约同到强学书局照料陈设并同午饭,久谈。日西归”。11月23日,“灯下慰廷约久谈”。11月25日,“午后又写信,子封、向青来。灯下到嵩云草堂慰廷处谈,巽之、叔衡在座,二更后归”。11月26日,“赴强学书局公宴、会议,二更后归”。11月27日,“晨起,略写字,访巽之”。11月28日,“散后同云甫到书局小坐,又同访袖蘅不遇”。11月30日,“巽之来久谈,又来数客,写信。午后同巽之、余波到书局商办各事。上灯后归”。12月1日,“晨起,看书。巽之、余波来约同进城看机器印报,即在城内早饭,久谈。傍晚归”。12月3日,“巽之约到书局。晚赴孔辅堂之约,又到叔衡处久谈”。12月4日,“午后到书局,上灯后归”。12月5日,“午后到书局。晚在慰廷处久谈”。12月7日,“到书局。同巽之访袖蘅,略坐。又同巽之、吴絅斋晚饭”。12月8日,“到书局,同巽之晚饭后归”。12月9日,“访慰廷不遇,访仲明畅谈。出城到书局同巽之、余波、伯唐、卓如晚饭,后又到书局,三更归”。12月10日,“午后子封来久谈,同访鹤泉不遇,到书局久坐。又同到叔衡处晚饭,子培后至,谈至三更归”。12月11日,“午后枚臣、少村宗叔来,郭友琴约陪慰廷宴集。晚偕巽之公饯慰廷,复陪丁春农、少岩、巽之作长夜之饮。与慰廷话别,慰廷奉命赴天津创办新建陆军,悉变湘淮旧制,创举之端,实经武之要略也”。12月12日,“昧爽,疏星残月,夜寒逼人。偕友琴、春农、巽之、少岩、韵珊表叔为慰廷送行。登车后微雪严风,人皆微醺。至广渠门门尚未启,天始辨色。一揖而别,车辚马萧,亦壮矣哉”。12月13日,“到书局为少村叔送行。晚赴鹤泉之约,座有叔衡、子培昆仲、张君立、杨叔翘、巽之。饭后同叔衡、子培访郑苏龛司马(孝胥),夜谈。三更后归”。12月15日,“到书局。晚乘子封车归,留子封饭。巽之、吴彭秋来,谈至二更后始去”。12月16日,“叔衡、子培、子封来,同观椒山先生家训墨迹手卷,并题数字以志钦仰……晚宴客:郑苏龛、杨叔翘、叔衡、子培昆仲、巽之、鹤泉、君立,并携椒山先生手卷与诸客同观”。12月17日,“午后到书局”。12月18日,“午刻到书局公宴,座有英人李提摩太、美人李佳白、毕德格,日西归”。12月19日,“到书局,又到梧生宅,赴少岩之约。上灯后归,访巽之久谈”。12月21日,“到书局同子封至其宅谈有顷。晚巽之约谈”。12月22日,“午后子封、叔衡来。出门看数客,在七叔祖宅略坐,到书局”。12月23日,“到书局。晚巽之来”。12月24日,“子丹、韩樾堂、子封、叔衡先后来,支继卿夫子来谈有顷。午后同子封进内谒掌院麟芝庵(是日内大臣值班——原注,下同)”。12月25日,“丑刻即起,进内,由掌院代递封奏。联名者:叔衡、子封、余波、鹤泉、周容皆前辈(克宽)暨余共六人,言练习将才推及练兵条陈(是日召见麟芝师)”。12月29日,“到书局”。12月30日,“午刻到巽之宅”。12月31日,“到书局。上灯后归……巽之来夜谈”。1896年1月1日,“梧生、子封来”。1月2日,“巽之在此久谈”。1月3日,“晨起,到七叔祖宅,到书局。访子培昆仲,遇巽之,约至其宅早饭,久谈。午后访颍生,到查宅。灯下子封、梧生来谈,在雨人斋中晚饭”①《徐世昌日记》整理本,第298—304页。。粗略统计,在这短短两个月时间里,徐世昌去了24趟强学书局。直到1月4日,徐世昌因故再赴直隶定兴后,才与强学书局逐渐疏离。等他返回北京时,强学书局已被清廷查封。
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在徐世昌日记里,只有记11月5日的宴集时用“强学会”的字样。在此之前,9月19日,他应张孝谦邀请赴嵩云草堂,与陈炽、康有为等人“议开书局”。此后则全部称“强学书局”,或简称“书局”。那么,强学会与强学书局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这也是强学会研究中有过一些争议的问题。
由于前引汪大燮在致汪康年函件中称:“京中同人近立有强学会,亦名译书局,下月开局。”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研究者们大多将二者完全等同②汤志钧在《戊戌变法史》中称:“强学会又名译书局,也叫强学书局或强学局。”(见该书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32页)。前引廖梅《汪康年:从民权论到文化保守主义》、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等论著也将二者等同,详见各书相关章节。。1998年,在戊戌维新一百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闾小波提交了《强学会与强学书局考辩》一文③该文曾以《强学会与强学书局考辨——兼议北京大学的源头》为题,发表于《北京社会科学》1999年第1期;后又收入该研讨会论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265—277页)。,对二者的关系进行重新梳理。他认为,强学会和强学书局并不能等同,二者从时间上看是前后继起,而不是同时并存的;从严格意义上说,京师强学会尚在襁褓之中,并未真正成立过。
闾文不囿成说,对强学会与强学书局关系提出新见解,实属难能可贵。的确,除了汪大燮所说强学会又称“译书局”外,时人对于二者的关系还有一些不同的说法。前引《强学会记》称:“本年六月间,京师有拟开报馆之议,南海康长素主事有为实左右之。袁慰亭观察世凯、陈次亮部郎炽……等,凡十余人,亦相与讲求中外掌故,惟日孽孽,旋以强学名其会,而别设强学书局于京师,议印一切有用书籍……”①《强学会记》,《万国公报》第83册,1895年12月(光绪二十一年十一月)。1895年12月27日,吴樵函告汪康年:“惟此间会事大非吾辈在鄂时意料所及。中国事大抵如此,不必诧也。初名强学会,后改强学书局,近更名京都官书局,可大噱也。”②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460—461页。1896年8月,《时务报》创刊号上所刊《都城官书局开设缘由》称:“学会、报馆在西国已成习俗,在中国则为创见。是以开办之始,动遭疑阻。去年京师设立强学会于城南之孙公园,为诸京官讲求时务之地,已而改为强学书局,业已购置书器,开刷报章,旋于十二月间由御史杨崇伊奏请封禁。”③《都城官书局开设缘由》,《时务报》创刊号,1896年8月。归纳起来,时人对强学会与强学书局的关系有着三种不同看法,一是强学会“亦名译书局”;二是强学会成立之后,“别创强学书局”;三是学会成立后初名强学会,后改称强学书局。
这三种看法中哪一种更符合事实?从前引徐世昌日记看,11月5日的宴集后两个月里,在他的日记中就全部改称“强学书局”或“书局”,没再出现过“强学会”字样。如果二者并存,显然不大可能只记“书局”,而完全不提“会”。结合吴樵致汪康年函④吴樵1895年11月随父吴德潚由沪至京,与梁启超相识,曾赴北京强学书局,与闻会事(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第45页注释)。因此之故,他给汪康年信中所述情形当较为可靠。和《都城官书局开设缘由》等资料,第三种说法应更接近事实。至于汪大燮为什么强学会“亦名译书局”,具体原因已无从知晓⑤汤志钧认为,汪大燮信中所说“亦名译书局”,是由于强学会筹组之初,创刊《万国公报》,转录广学会暨其他书刊译述西书,宣传“富国”、“养民”、“救民”之法,故名(详见汤志钧:《戊戌变法史》(修订本),第173页),这一解释似乎还比较牵强。,很可能是在强学会已经决定改称“强学书局”、但书局又还没有正式“开局”这一特殊时期圈内人的一种说法。从徐世昌日记看,参与强学会宴集和强学书局事务的基本都是同一批人,而《强学书局章程》表明,书局当务之急就是“译印中外时务新书”⑥《强学书局章程》,《万国公报》第84册,1896年1月(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因此,不排除他们私下里把“书局”称作“译书局”、甚至认为强学会“亦名译书局”的可能。按第二种说法,所谓“别创强学书局”,“会”和“局”就是同时并存的关系。从汤志钧《戊戌变法史》修订本看,《强学会记》这篇文字可能出自时任《万国公报》中文主笔的蔡尔康。文中提到洪良品、翁斌孙、曾广钧、王之春、程文炳、龙殿扬等六人曾先后加入强学会。据汤志钧考证,都是值得怀疑的⑦汤志钧:《戊戌变法史》(修订本),第179、183页。,可见蔡尔康对京师强学会的情况不一定就多么清楚,所谓“别创”一说也就未必可信。
针对闾文提出的问题,汤志钧在《戊戌变法史》修订本中也做出了回应。他改变了原先把强学会等同于强学书局的观点,认为“强学会定名在前,而强学书局开设在后”,“它之所以署‘强学书局’,是为了设在京师,回避结社立会的禁令,使它便于推广”⑧汤志钧:《戊戌变法史》(修订本),第172—173页。。
重新梳理强学会与强学书局的关系是闾文的一大贡献。不过他因此否定京师强学会真正成立过,则似乎不甚可取。他认为:“一个学会的成立当有健全的组织机构、公开的章程、具体的活动方式……京师只有强学会之议,无公开成立之实。”①闾小波:《强学会与强学书局考辨——兼议北京大学的源头》,《北京社会科学》1999年第1期。所谓“健全的组织机构、公开的章程、具体的活动方式”,显然是后来对于一个学会的要求。若以这一准绳来衡量京师强学会是否成立过,似有过于苛刻之嫌。作为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个学会,不可否认,强学会还存在许多不合“规范”之处;但很显然,不能因为其不合于后来的“规范”而否定其真正存在过。诚如闾文所言,不能将“影子”等同于“真人”;不过就强学会的情况看,有的显然已经不仅仅是“影子”。除了康、梁那些正误参半的回忆性资料外,无论是汪大燮致汪康年的函件,还是《万国公报》上登载的《上海强学会序》,或者徐世昌留下的日记,均为事件亲历者在当时留下的原始资料。在这些资料中,都留下了京师强学会成立的记录,这些都是不宜轻易否认的。不仅如此,强学会改称强学书局后,尽管内部矛盾重重,成效并不显著,但它在章程中所主张办的事情,如译印图书,开办藏书楼、博物院②《强学书局章程》:“同人设立此局,专主译印中外时务新书,凡中国旧有经世各图籍,中外各国地图天图、奇物奇器、新法新事,有关政治武备、国计民生者,均在讲求之列。由同人公酌刊布,流传四方,以广见闻而开风气。其各国各项章程,古今律例、条约、公法之类,逐件译刊华文。嗣后财力充足,并将新式铁舰、轮车、水雷、火器、兵农工商各种新器式样,及各种电学、化学、光学、重学、地学、医学,诸图书器具,分门别类,拟皆购备一分,俾资考证,如西国藏书楼、博物院之例。”《万国公报》第84册,1896年1月(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加上书局已经开办的报纸《中外纪闻》,实际上与《上海强学会章程》所主张的“四事”③《上海强学会章程》认为,“最要者四事”,包括:“译引图书”、“刊布报纸”、“开大书藏”、“开博物院”,详见《万国公报》第83册,1895年12月(光绪二十一年十一月)。几乎是完全一致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有其实不必惟其名吧”④语出梁启超:《南海先生传》,《梁启超学术论著集·传记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