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研究的整体性*

2011-02-10 09:55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5期
关键词:革命

桑 兵

辛亥革命的研究在整个近代史研究领域较为成熟,表现之一,现在学人很少选取直接的题目。即使逢纪念周期的应景之作,也被质疑虽然扣题,却少新意。当然,并不是说辛亥革命的研究已经完善,只是难度较高,一般不敢轻易下手。换一角度,也可以说辛亥革命史的研究已经过了多以新材料发现新问题的初级阶段,正在走向摸高探深的成熟期。所面对的前贤遗留的各式难题,往往需要学人训练较好,超越已有的局限,才有可能别开生面,并达于高明的境界。如果一味钻空子找漏洞,而美其名曰填补空白;或是简单拼凑,而自诩为综合概括,或许能够得逞于一时,终究不能将辛亥革命研究发扬光大。

对于这样一些前人研究较为成熟的领域如何进一步深入扩展,上世纪以来不断有学人贡献真知灼见。只是倡导的结果,很难扭转热门变冷,显学退隐的趋势。要想再创新高,似不宜奢望形式上重现昔日万马奔腾的热闹景象,而应该学习古史研究的精神,板凳甘坐十年冷。古今中外学术发展的高度,都不是人多势众所能体现。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影响都不在一时一世。时下的后进学人,更喜欢选择由新材料新观念以发现新问题的捷径,而不愿尝试接着前贤的未竟之业往下做的荆棘之路,于是纷纷将目光转向其他方面。这样的趋易避难,看似取巧,容易成名,却很有可能聪明反被聪明误,难以得道。其实,前人关注的往往是枢纽性的大问题,尽管近代学术史上不乏附庸蔚为大国的先例,时段与层面下移也呈现大势所趋,毕竟接着做比反着讲更接近大道正途,更能体现学术研究的深度和高度。在能够接下去的基础上再寻求扩张,而不是因为接不住才不得不用不破不立来打倒前人,又为了刻意超越前人而凿空蹈隙,开新实际上成为学养能力不足又急于求成的遁词,于是只好求诸域外,最终难免落得个舍己从人的结局。哪怕能够流行一时,学术价值也不高,在学术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而且终将归于歇绝。

中国近代史研究普遍存在的一大问题是,由于材料太多,不得不缩短战线,专题研究取代了学术准备,导致分化过细,以致不能贯通。时间上分段,空间上分区,问题上分类,专题研究的深入异化成了学术视野的孔见,结果流于盲人摸象。历史研究的贯通并非一般所谓扩展研究视野和领域,注重整体性,不是仅仅以辛亥革命为中心的延伸,或是作为一种断代之断代史的划定,而是将辛亥革命放到历史发展的时空整体联系的脉络之中,将辛亥革命作为全部历史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这样的取径并非只是以辛亥革命的问题意识作范围的扩展,那样做结果很可能只是辛亥革命的简单放大,而是将辛亥这一时期的全部历史放到近代中国、东亚乃至世界历史的整体中去,放到三千年中国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去,放到不作任何分门别类的细分化的历史本来状态中去,进行贯通式考察,用整体的历史眼光探究辛亥革命乃至整个辛亥时期的历史。类似辛亥这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且对历史发展进程具有重大影响的历史时期,不仅整体意义必须古今中外地加以认识,就连具体问题要想认识得当,也非有贯通的眼光不能奏功。这样的取径做法,其实不过是前贤治史的基本,因而卑之无甚高论。只不过中国近代史研究的现状,与之距离甚大,而其趋势,还可能渐行渐远,所以值得特别强调,以免流弊滋生,以至于不可收拾。

限于篇幅,仅就若干方面,举例说明,点到即止。

一、辛亥时期的整体性

辛亥革命研究在较长时期存在一味注重革命党,忽视其他方面的偏向,早经中外学人明确指出,陆续提出加强研究保皇党、立宪派乃至清政府,都可以视为补偏救弊之举。单纯从革命的角度立论,导致辛亥时期历史整体性的失位,不仅全局观念往往破绽百出,而且具体论证也容易捉襟见肘。

辛亥时期革命当然处于无可争议的重要位置,理应作为研究的重点,对此大概不会有太多的疑问。可是这一时期所发生的不仅是革命的历史,即使以革命为中心,也还有许多看似与革命没有直接关系,或是以往用革命的眼光观察不到,但是对于历史全局的发展变化具有重要影响的活动。如果不能整体把握,对于革命的认识也难以适得其所。现行的历史分期,不免用后来的目的论取舍,而多少忽略了历史进程本来的意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相关研究积极评价辛亥革命的作用,也仅仅强调实现共和政体,至于消极的看法,则不过是换了一块招牌。这样的观念,与辛亥时期中国历史进程发生整体根本性变动的实情差距甚远。清季十年也就是辛亥革命前十年间中国社会各个领域发生的全面变动,是因应千古未有之大变局的总结式变动,所造成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脱胎换骨。在整个中国数千年的历史进程中,只有周秦、唐宋时期的变化可以与之相较,而且就变动的范围和程度而言,辛亥时期甚或还在前两期之上。以辛亥时期为界线,中国的社会历史文化发展承前启后,形态及取向各异,截然两分。正如美国学者任达(Douglas R.Reynolds)的《新政革命与日本——中国,1898—1912》(The Xinzheng Revolution and Japan,Council on East Asian Studies,Harvard University,1993)一书所说:

在1898年百日维新前夕,中国的思想和体制都刻板地遵从中国人特有的源于中国古代的原理。仅仅12年后,到了1910年,中国人的思想和政府体制,由于外国的影响,已经起了根本性的变化。从最根本含义来说,这些变化是革命性的。在思想方面,中国的新旧名流(从高官到旧绅士,新工商业者与学生界),改变了语言和思想内涵,一些机构以至主要传媒也藉此表达思想。在体制方面,他们按照外国模式,改变了中国长期以来建立的政府组织,改变了形成国家和社会的法律与制度。如果把1910年中国的思想和体制与1925年的、以至今天中国相比较,就会发现基本的连续性,它们同属于相同的现实序列。另一方面,如果把1910年和1898年年初相比,人们发现,在思想和体制两大领域都明显地彼此脱离,而且越离越远。①[美]任达著,李仲贤译:《新政革命与日本——中国,1898—1912》,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5页。关于对该书的较完整看法,参见桑兵:《黄金十年与新政革命——评介〈中国,1898—1912:新政革命与日本〉》,《燕京学报》1998年新4期。抛开其中以变化为进化,以现在为现代的观念,以及论证方式较多检讨前人成果,较少直接研究材料和史事等诸多可议,作为现象与事实的描述判断,大致可以成立。就此而论,辛亥时期的变动已经规定了历史前进的基本方向,以后的国民革命等等,则是在革命的动力和领导者方面有所调整。如果用这样的视野来检讨,无论革命派、保皇党、立宪派、社会人士甚至清政府和统治集团的各派系,除少数人外,都在因势求变。只不过因为利害各异,变的取向和求的方式有所不同。各方面公开的争与暗中的合,看似相反,实则相成。而不同的利益诉求和势力争夺,使当事各方形成错综复杂的纠结关系,相互利用,相互缠斗。在此观照下,各种政派、社团、群体、阶层以及人脉关系全面展现,才能前后左右贯通联系,避免以单一方面的取向为普遍准则,以就事论事为具体分析,以盲人摸象为管中窥豹。只有得其所哉地安放理解各方的所有言行,不必牵强取舍、放大掩饰、以偏概全甚至故意曲解,包括革命在内的辛亥历史的线索脉络才有可能全面展现,辛亥时期之于中国历史发展的整体意义才有可能充分显示。

影响革命史的观念很大程度源于后来国共两党各自主张自身的正当性及正统性。在这方面,双方有着一定的近似性。今人追究中国近代史研究的缘起,大都着重于罗家伦、蒋廷黻等人的努力,以及中共方面关于党史叙述的初期建构,对于国民党方面所谓三民主义教育(党化教育)的作用有所忽略。国民革命时期发源于南方的党化教育,包括革命史、军训、三民主义思想在内,随着国民革命的发展而迅速推向全国。只是各地大专院校在接受方面各有取舍。就目前所见态度较为积极的东南各校撰写教授革命史的提纲,可见大体框架与今日海峡两岸的中国近代史大同小异,包括近代史开端、太平天国与辛亥革命的作用、以至洋务自强运动的地位等等。国共两党关于中国近代史认识的显著差别,突出于对义和团的看法。所以1949年中国新史学会成立伊始就着手编辑的《近代史资料丛刊》,以《义和团》发端,即旨在旗帜鲜明地标明分野。

取向相近有时会强化历史认识朝着一定的方向倾斜。就辛亥革命的研究而言,较为典型的有两例:一是凸显清季各种政治势力的势不两立,二是强调清朝与民国的水火不容。前者包括清王朝与反清势力的对抗以及各种社会势力之间的分歧两方面。革命时代的社会矛盾不断激化,政治冲突无疑是你死我活,不过革命不是目的,而是在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的程度时解决问题的一种形式。任何政治活动的台前幕后都会有所分别,公开敌对的双方,因为中间存在种种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以及政治图谋的需求,也会保持多种联系管道。尤其是中国为伦理社会,由血缘、姻缘、地缘、业缘等纽带连结而成的人际关系所产生的各式各样的人情世故,化为习俗礼仪制度,对于人们的思维行为具有重要影响,包括从业、政争、联姻、谍战在内的许多社会行为,无不受此制约。

辛亥时期,保皇会、立宪派和革命党,均有目的地以各种方式与各地督抚乃至中枢亲贵建立并保持一定的联系,参与改制谋划或卷入派系纷争,甚至共同举办各种趋新事业。这些幕后联系的分合亲疏,不仅影响统治集团各派与在野政治力量的关系,左右各自的政策方略,有时还会引起官员之间明争暗斗格局的微妙变化。而这些至关重要的联系,除了个别论著有所涉及,一般较少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和相关历史的叙述架构。诚然,诸如此类的隐秘研究起来颇具难度,一般学人不易下手,不过更为重要的原因,当是很难将它们纳入既有的研究框架,不知如何安置才能得其所哉。无处着落,无力驾驭,于是索性避而不谈。这样的略而不论,在时下的历史研究中相当普遍,其实也是削足适履,是阉割历史的一种变相。

辛亥时期革命党在与保皇会、立宪派论战时,不免言辞激越,形容双方的关系如同冰炭水火,势不两立。此节视为论战一方的态度,固然属实,作为评论对方行事的准则,还需推敲。整体而言,当时双方都还属于趋新阵营的一部分。后来的研究者不约而同地确指不革命的一方为清廷的帮凶,背后显然有国民党党同伐异和中共对内对外路线斗争论战的影子。受此影响,学界及坊间往往不假思索地轻信一些传闻。显例之一,是所谓秋瑾案由胡道南告密引发。关于此事,民初蔡元培即撰文为亡友辩诬,申明冤屈:“秋君一案,酿成于绍兴知府贵福之电请,而说者则谓其端实发起于绍兴绅士之告密。当时被告密的嫌疑、而为人所指目者颇多,而君亦居其一。君之不为此,当时即有人证明之,至今日而尤大白。”其实胡道南“好读书,为诗古文辞,雅驯而绵密,然亦不守旧。岁戊戌,与新昌童君学琦设《经世报》,延章君炳麟为撰述员。当秋君瑾初回绍兴,君于中学堂外课,以《读秋女士诗书后》命题,有欲以是陷君者,君不之惧。余与徐君锡麟,皆君故交,而昌言革命,君亦不以为忤”。而且蔡元培还现身说法:“予之急进主义,虽不为君所赞同,而吾两人相信相爱,一如曩昔。”①蔡元培:《亡友胡钟生传》,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26—327页。早年本人的博士论文涉及此事,亦沿袭一般说法。当时担任答辩委员的林增平先生曾不指名地提示应该注意不同记述。揣摩数年,才领悟其具体所指为何人何事。后来者不察,仍然轻信胡为告密的元凶,要因之一,显然是这样处理比较符合今日中国近代史以及辛亥革命史的一般逻辑,所以容易被接受。

用革命的观念考察清季民初的政权鼎革,其实是国民革命以后所认定的正确看法。在此之前,逊清皇室与民国政府之间存在形式上的禅让和优待关系。因此,即便视为改朝换代,与明末清初的情形也有着很大分别。除了满汉关系易位,对于多数的汉人而论,接受异族入主中原难,弃之而去相对较易外,即使共和与帝制形式上并存共生,在朝野上下看来也并非绝无可能。据说南北议和就设想过改国号为中华联邦共和国,大清皇帝改号中华联邦共和国国王,属宪法上特别地位,不得干预政事。同时设大总统,由议会公选,总揽行政权。国王与大总统待遇同等,前者世袭,后者任期四年②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370—1372页。。这样一种君宪体制在今人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而当时朝野各方并不认为是天方夜谭,如果不是孙中山等革命党人坚决反对,作为闹剧上演的可能性相当高。

北京政府时期,逊清皇室与民国政府保持一种微妙关系,不仅前朝臣子可以得其所哉,不少满族亲贵也自安其乐。如那桐等人对于民国政府就相当顺从。有的满族亲贵甚至与小朝廷逐渐疏远,拒绝参与复辟活动,反对满洲国,抗战期间也拥护国民政府,抵制日伪的劝诱,以至于国民政府还拟加以表彰,以正人心。而一些表示坚决与民国为敌或效忠清室者,如梁鼎芬、郑孝胥、刘承幹等,原来与清室的关系相对疏离,有的甚至还一度萌生异心,因而在为数不多的真正遗老看来,够不上遗老的资格,其态度行事不无矫情之嫌。这样的情势,一方面有减少社会牺牲冲突之效,另一方面则让时人及后来者发出仅仅换了一块招牌的批判之声。将法国大革命奉为革命的典范,认为只有大规模流血牺牲才能体现彻底革命的真谛,则强化了辛亥革命过于妥协的印象。

逊清皇室与民国关系趋于紧张,重要的转折是密谋复辟,继而被驱逐出紫禁城。国民革命和北伐,继承辛亥革命的方向,打倒从辛亥革命中渔翁得利的北洋集团,推翻北洋政府,令与北洋集团关系不错的逊清皇室失去屏障。直接由反清革命党演变而来的国民党执掌全国政权,清室与民国的关系全盘改写,不再是禅让,而是重新回到敌对状态。而满洲国的成立,清室彻底站到了民国乃至全民族的对立面。后来国共两党各自主张自己的正当性,对于清季民初历史的解读不免受到影响,从不同的角度强化了对抗的一面。

二、古今的连贯性

今日后学新进,常有一预设的误会,以为古文和外文都不行,反而可以治中国近代史。这样的退而求其次,便是将犯难误认作趋易,立意一偏,必然浅尝辄止,注定见识浮泛,学问难以达致高深程度。辛亥时期中国的知识与制度发生乾坤颠倒式的根本转折,中国人的思维与行为随之变化。而清代学问对历代进行过系统的梳理总结,清代制度又是集历代王朝体制之大成,要妥当认识理解辛亥时期的历史,首先应该了解把握近代中国的整体,进而上出嘉道,理解把握整个清代,并且由清代而历代。所谓理解把握,不能简单地依据现成的教科书或各种通史专史,因为这些晚清尤其是辛亥时期以来源自域外的各种重新条理的系统,充其量只能说是后来的见识,而不能等同于所指称的事实。二者之间存在许多的形似而实不同。民国以后的思想学术所讲的历代,许多问题意识其实出自清代,与历代的本事本意既有联系又有分别。而清季改制,并非单纯移植域外,也有不少自称参照唐宋官制的成分。诚然,清季的知识与制度转型,主要影响甚至蓝本来自域外,可是承接知识与嫁接制度,所凭借依托的还是中国固有的学问和体制。不能贯通古今,解读近人的言行,只好望文生义,格义附会,越有条理系统,去事实真相越远。凡事须知渊源流变的脉络,研究近代尤其是辛亥时期的思想学术文化以及制度问题,必须纵贯古今,才能把握得当。否则,不仅门外文谈,而且参野狐禅,而自以为见仁见智。以往的研究中,诸如此类的横通之论不在少数。

思想学术与制度问题,固然要由古至今才能了解把握从无到有发生演化的渊源流变,知人论事同样不能囿于一时。例如今日评价人物,多主张所谓阶段论,以为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体现。此说作为整体之下把握具体的做法不无道理,可以起到防止人物研究脸谱化、标签化的作用,可是若不能善用,也会滋生就事论事,以致割裂肢解的流弊。或是割断同一人思维行为的前后联系性,或是片面解读史事,不顾产生复杂变数的各种相关事实的纠结影响。例如肃亲王善耆在清末的表现相当开明,其幕下聚集了各种趋新人士,以至于保皇派和革命党均与之暗中有所联系;而民初却成为宗社党的头子,不惜与对华抱有野心的日本人勾结。站在维护清朝根本利益的立场,其所作所为不仅都是真心实意,而且一以贯之。早在1900年趋新人士为了救急应变于上海组织中国国会时,章炳麟即不无先见之明地认为持论开通的满洲改革者更加危险,公开提出不准满蒙人入会。其《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称:“或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虽在满洲,岂无材智逾众,如寿富、金梁其人者。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愈材则忌汉之心愈深,愈智则制汉之术愈狡,口言大同而心欲食人,阳称平权而阴求专制,今所拒绝,正在此辈。”①章炳麟:《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中国旬报》第19期,1900年8月9日。此言后来果然应验,所论较今人以辛亥为界,将善耆前后撅为两节、分别评价的做法,更有助于理解善耆其人,而不只是议论其在各个时期所为之事。

即使专论革命,也不宜仅仅局限于辛亥一段。20世纪中国的关键词之一甚至首选,当属“革命”。与中国历史上革故鼎新之革命不同的现代革命,恰好在19世纪末从日本传入中国,在辛亥时期蔚然成风,加剧或伴随着中国的激烈动荡走过几乎整个20世纪。百年当中许多重要的历史时期都冠以革命之名,如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土地革命、民主革命、文化大革命等等,其内涵极为丰富。起初无论革命党还是保皇派,都从积极的角度看待革命,并且联系古今中外,进行了大量论述。随后在革命与否的方略取舍问题上,双方发生激烈争辩。尽管彼此视同冰炭水火,但无论立场如何,革命和不革命还能进行正面讨论,实际上也还是同道。梁启超和一部分同门,不仅在论述古今中外的革命方面颇多贡献,而且一度在革命、扑满与否的选择问题上艰难挣扎。如果不是康有为的坚决阻挠,情势的发展很可能大不相同。

随着革命日益被越来越多的人视为一劳永逸地根本解决所有社会问题的不二法宝,接下来情况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反革命”概念的出现,给革命的进程增添了不少变数。一方面,争斗的各方都以革命的正统自居自期,表明革命已经成为政治正确的代名词,另一方面,则互指对方为反革命,视为与正面之敌同样的革命对象。如此一来,不革命顺理成章地和反革命画上等号。革命与否,再也不是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论题,而是革命与反革命之间你死我活的较量。其中潜在的逻辑危险开始负面影响相对较小,随着革命凯歌式地进行和不断扩大,逐渐释放暴露出来。当反革命从政治概念上升到法律层面,事情便开始向着难以掌控的方向变化。毕竟以国家权力强制所有的国民非革命不可,法理上不能成立,实际上也难以执行。在冠冕堂皇之下发生种种匪夷所思的事,也就不足为怪。

凡事物极必反,以“革命”的名义走向荒诞之际,拨乱反正就成为人心所向,大势所趋。结束了20世纪最后一次以“革命”标名的历史时期,“反革命”水到渠成地依次从法律层面正式退出,在政治层面也逐渐隐身淡化,革命与否的问题不再是全体国民社会生活的头等大事。借用周予同关于经学退出历史舞台而经学史兴的意思,当革命从社会政治生活中退隐之时,对20世纪中国“革命”史的研究,恰好提上日程。所谓“告别革命”,如果指20世纪末的实事,一般而言,应该异议不大(当然不是没有)。但是用这样的观念看待整个20世纪革命的历史进程,则并非史家应有的平心之论。至于用主观预设的阴谋论倒述历史,更加不在话下。

转换角度,20世纪中国历史的起点和终点,还可以从两次改革的成败加以考察。世纪初清政府的新政和预备立宪,最终彻底葬送了中国的皇权帝制。就维护清王朝的统治这一初衷而论,可谓败得一塌糊涂。而世纪末进行的改革开放,保守的估计,也应该说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可是,清末新政的失败,究竟败于何处,还有讨论的余地。如果任达的看法大体可以成立(具体可议之处甚多),惨败的清末新政实际上留下了重要的历史遗产,甚至可以说规定了此后中国的观念和制度变化发展的基本方向,使得历史至今仍然沿着既定的轨道运行。就此而论,影响不可谓不深远,决策不可谓不正确。尽管清王朝的本意并没有那么高瞻远瞩,大公无私。

既然改革的大方向并不错,何以导致失败结局?深入一层看,清王朝固然惨败,全体国民也未必受益,所不同的是,国民的失败体现于过程,清廷的失败体现于结果。出于维护和巩固其统治的需要,清王朝改革的动机并非一概虚伪。但是改革必然涉及既得利益的重新分配,如何才能兼顾各方,惠及多数,必须通盘协调,循序渐进。如果一味维护一己之私,甚至将改革作为集权和剥夺的手段,则改革的举措势必在时间与方面的拿捏上或躁进或迟缓,不仅国民,连统治者内部的不同集团也不免成为牺牲者。多数人未得其利,先受其害,那么无论改革的动机多么纯正,方向多么正确,都必然以失败而告终。而确定失败的形式,往往就是革命。当革命风暴骤起,天下大乱之际,郑孝胥认为:“政府之失,在于纪纲不振,苟安偷活;若毒痡天下、暴虐苛政,则未之闻也。故今日犹是改革行政之时代,未遽为覆灭宗祀之时代。”①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3册,第1352—1353页。实则改革行政,处理不当,恰是覆灭宗祀的重要契机。

革命所收获的成果不一定都是胜利的喜悦,有时也会产生负面作用。如果将近代中日两国的情形进行比较,反差明显的一点是,明治维新后日本的国民对国家和政府的认同度相当高,而中国进入共和时代以后,历届政府都没有能够得到由臣民变成国民的社会成员的普遍认同。从积极的方面看,国民认同度高使得日本发展顺利,国力迅速强盛;反之,中国的国民则始终对政府进行强力批判,保持强大压力。从消极方面看,获得国民高度认同的日本政府逐渐失去必要的制衡,侵略扩张的野心加速膨胀,最终将国家和国民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中国则内部纷争不断,政府更替频繁,国家陷入分裂状态,战乱频仍。如何摆脱统一则专制集权,分治则割据分裂的恶性循环,中国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民初因为政局动荡,民众生活相当窘迫,有人甚至质疑革命有无必要。当然,如果真的回到清末,这些怀疑论者恐怕还是一定要揭竿而起的。

革命与改革,旨在分别解决民族复兴不同阶段的问题,不可能相互取代。试图用革命的方式来解决改革过程中的一般性问题,历史证明并不可取,未来也绝不可行。如果说革命的收获在于理想,改革的预期则比较实际,不能要求国民普遍继续承受革命时期的巨大痛苦和牺牲。在此阶段,相对于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人民解放和共同富裕更为凸显。在国权与人权的纠葛下,如何让每个人的全身心解放和富足与民族复兴高度协调一致,成为21世纪中国任重而道远的重大使命。失败的改革尚且留下决定历史进程不可逆转的宝贵遗产,成功的改革至少应当确保历史车轮沿着正确的轨道长久运行。如果做到这一点,中国的21世纪将比20世纪来得更加精彩。

三、内外的联系性

空间的整体性包括内外两面。前者自1960年代美国修正学派兴起,重审辛亥革命的历史进程,区域研究逐渐推广。开始主要是分省,其后逐渐下移,直到基层社会。其问题意识是中国幅员广大,各地千差万别,不可一概而论。加之在全国层面上研究问题,只能突出特定方面,而割裂史事的整体联系。所以其潜在取向为相反相成的两面,既缩小范围,又注重整体,或者说以缩小空间来换取整体观照。不过,此类做法的生成,实由各国社会结构的差异(如初民社会的氏族部落各自分立,中世纪以来的城乡分治以致彼此隔绝),未能充分考虑中国的国情,忽略中国长期以来作为社会文化集合体以及政治大一统的整体性,一味强调区域差异,反而无由深究保持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各项因素(如作为文化集合体的时间长,移民与土著的复杂关系,汉化与胡化等等)。近代以来相当凸显的分省意识,虽然早有地缘历史的渊源,其实主要生成于清代,晚清以后,受到外来的民族主义和地方自治思想的影响,才迅速被强化,成为社会成员交往行事的重要凭借。

在了解和掌握全国历史文化古往今来的基础上,选择某一区域做涵盖各层面的整体性研究,可以避免陷入全面则失之宽泛表浅,具体则流于琐碎局促的两难,使得宏大关怀与深入实证能够相辅相成。遗憾的是,实际操作起来缩小范围很大程度上成为训练不足者刻意趋易避难的取巧捷径,管中窥豹畸变为盲人摸象。基层社会的研究,又不免先入为主地假设特定区域即为同类,将其中形似而实不同的事物一概而论。结果,区域研究的所谓特色大都流于自说自话,最终难免千篇一律,不仅不见特色,反而导致片面和放大的偏蔽,甚至出现割裂集合体各区域间基本联系的潜在危险。在整体之下研究具体,而不是简单比较各地异同,才能消除看朱成碧的成见,避免故意夸大特点,导致突出特性否定共性的误读错解,或是以一般为特性的偏见。如此,才有可能真正发现区域性特点,而不至于一味强求与众不同,却陷入大同小异的尴尬。

至于对外的一面,相互联系更显重要。中国历史上长期以天下中心自认,在中外文化交流中占据主导地位,即使吸收异教,创立新说,也要取珠还椟,以免用夷变夏,数典忘祖,这使得中国文化数千年传衍一脉相承。近代以来,公开标举开眼看世界以及西化欧化之类的所谓国际视野,眼光向外、取法乎洋日渐成为时尚,一方面造成中西学乾坤颠倒,不仅全盘西化,而且挟洋自重,另一方面却依然将中华置于世界之外,世界不过是洋的变形。辛亥时期的知识与制度全面转型,形成中国历史社会文化古今的分界,制约着今日中国人思维行为的基本样式及取向。导致这一重大变化的,是西学、东学和中学的交相作用。也就是说,中国在逐渐进入世界一体化的过程中根本改变了中外文化交流的态势,由吸收同化变成追模仿效,其密集变化的集中阶段,恰是辛亥时期。必须具有古今的纵贯和中外的横通,才能清楚准确地认识知识与制度转型的全过程和各方面。

中国进入世界,与近代东亚精神领域的共同性关系紧密。早在甲午战前20年,西周等人以朱子学等中国典籍应对洋学,建构起东亚的新话语系统,已经决定了整个东亚近代以来的走向,促使近代中国人一方面能够面对西学的冲击重估固有文化的价值,重建民族自信,一方面则深陷日本式对应西学、解读中学的缠绕和困扰,在提供新的思维及行为方式以便进入世界的同时,也造成不少的误读和错解,使得对于中国的自我认识以及与世界进一步的沟通联系产生诸多障碍。辛亥时期大规模逆输入明治后的汉语新词,又取法日本,实行包括政体、教育、外交、警察、地方自治等各种制度在内的全面改造,中国人无论其政治属性如何,其思维方式和行为规范均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这些包含中西新旧复杂纠结的变化,未必全是进化,造成现在,却不一定具有现代性。

因缘外力理解中国,如今已成中国人乃至学界普遍习以为常的观念行为,由此造成认识上的许多似是而非,例证俯拾皆是。例如关于近代中国城乡关系的论述框架,尽管今人断言古代中国是农业社会,并且似乎理所当然地研究古代中国的城市与农村以及城乡关系,实则清代以前中国并无所谓后来清晰分界的城市与农村,更谈不上明确的城乡关系。在观念上,固然很少有城乡之别,在事实上,也很难将城乡截然分离。近代以来的认识架构,显然既有欧洲中世纪城乡截然分立的影子,也有明治日本城乡自治的痕迹,还有近代列强入侵以来租界的效应。而在中国,有身份的士绅往往在城镇有商号店铺,在乡下有土地田产,甚至一般流民也可以各种形式在所谓城乡之间游动。诸如所谓不在地主之类的概念,都应当检讨发源生成与移植适用的问题。尽管对于今人而言,遵循回到无的境界寻绎有的发生演化这样治史的基本途辙,几乎是难能可贵之事。

清季受欧美日本的影响,城乡分别的观念日渐明晰,所谓城绅、乡绅之说日益流行。即使如此,作为正式的行政层级和区划,城乡分别仍然令人相当困惑。预备立宪时期推行地方自治,制定颁行《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第二节专门规定“城镇乡区域”,凡府厅州县治城厢地方为城,其余市镇村庄屯集等各地方,人口满五万以上者为镇,不满五万者为乡。人口若有增减,要经一定程序变更乡镇地位①《宪政编查馆奏核议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并另拟选举章程折附清单》,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28页。。这样的原则规定,不仅与后来的城乡之分并不完全对应,具体操作起来也相当困难。例如府州县治的城墙之内为城,在城池完备之地似乎不成问题,否则就有些麻烦。至于城厢,究竟如何与镇、乡分界,大概多是因循旧惯。而人口变动频繁,相关区划很难做到随时变更。直到清亡,并没有正式的所谓城市建制。民初各地陆续开始行政设市。国民政府统一后,加强户籍管理,居民的流动性逐渐受到控制。1950年代以后,城乡居民身份的分别日趋严格,除了特殊时期特殊情况外,要想改变身份,几乎比登天还难。

科举时代,作为四民之首的士子享有种种优待,可以利用所谓城乡的一切有利条件,使得举业成为能够赚钱自活甚至养家糊口的产业,与后来读书便要花钱大不相同。在城乡分界模糊的情形下,即便出现分别,所谓城里人对于乡下人的优越感并不太明显。换言之,乡下人也就不会以仰望的心态看待城里。后科举时代,由于城市化的加速进行以及社会新事业的层出不穷,新式学堂教育所学内容又不适宜于乡土社会,推行地方自治时设计的让士子继续与故土结合的种种办法很难落到实处,毕业不回乡的问题日趋严重,城乡差距不断加大,以致一般人的意识里,此前的城乡也是泾渭分明,差若天渊。

或许这样的情形令亲历者有切肤之痛,反过来制约其对于社会历史的认识,很容易接受造成现状或与之吻合的那一套观念。或以为用后来观念解释前事是不得不然甚至势所必然。此说固然有一定道理,或者说给今人提供了某种认识上的方便。问题在于,没有后来观念的古人,是如何思维行为,其言行的本意究竟何在,是否应该设法弄清楚,而不能因为难以弄清楚便断言没有本意真相。大胆用己意妄加揣度古人,一般而言,要么认为古人无所谓本意,要么不知如何解读古人的本意,要么觉得古人即使有其本意,也不重要或是根本错误,因而无需追究。如此,则所谓史学,不是揭示历史的本相,而是抒发各自的见解,即所谓一代人有一代人历史,但凡历史其实无不是今人的思想史。如果不能在重现古人本相本意的基础上发挥见解,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没有城乡分别的时代,各色人等如何言说行事,至少是要首先解决的问题,然后才谈得上如何认为。否则,认为完了,与史何干,就不能不令人心生疑窦。

由此而致的问题比比皆是。例如,受区域研究取向的影响,今人好将士绅视为地方的代表,姑不论直省是否地方,作为行政层级清季改制时已经在朝野上下普遍造成很大的困扰,即使按照清季以来逐渐演化的观念,将直省以下各级权力统统作为地方层级,士绅在不同层级活动时,其代表身份仍然并非固定不变。民初一些省份的原谘议局议员当选为国会议员,省议会的位置遂由另一批人接替。这样的变化,很难用所谓国家与社会的架构加以解释。在直省以下,他们的活动存在于各个层级,同样很难认为固定属于哪一层或哪一地的代表。

总之,治史必须贯通古今中外,整体之下研究具体,即使辛亥革命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段波澜,也要从江流曲似九回肠中察知渊源流变,才不至于随波逐流,做了漫无目的的无根飘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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