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在柏拉图知识论中的地位和作用
——兼论柏拉图知识论的困境

2011-02-10 06:01代海强
关键词:知识论柏拉图经验

代海强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071)

2011 - 01 - 13

代海强(1984-),男,南开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

感觉在柏拉图知识论中的地位和作用
——兼论柏拉图知识论的困境

代海强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071)

柏拉图是一位理性主义者,通常认为他将知识的来源归因于理性而不是感性。但是,只要深入审视其知识论的具体内容和发展脉络就会发现,感觉是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成分,不能仅仅被当作经验因素而加以拒斥。柏拉图对感觉的探讨需要参照他的整个知识论构想,只有准确把握感觉在其中所具有的地位,才能全面理解柏拉图的知识论。感觉在认识活动中既具有引导作用,又在知识来源问题上面临着困境,这些困难对后世哲学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感觉; 知识论; 回忆说; 蜡板说

一般认为,柏拉图将知识看作是来源于理念世界,感觉经验被排斥在知识之外。但是只要仔细研究就会发现,感觉在他的知识论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虽然感觉不能等同于知识,但是获得知识的认知过程却需要感觉经验的说明。在回忆说中,认识活动需要感觉的引导才能发生,它是回忆活动不可缺少的条件。在蜡板说中,柏拉图还对感觉的来源性作用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尽管他并不接受蜡板说,但这却表现出感觉对其知识论造成了重要影响。研究和考察感觉因素的作用,是全面理解和把握柏拉图知识论的一条必由之路。本文旨在澄清柏拉图感觉学说的具体内容,探索感觉在其知识论中的地位和作用,并尝试分析其中包含的内在困难。

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提出了一种感觉学说,他所用的感觉一词的希腊文是aisthesis,英译为perception,这个词的意义既包括视、听、触等身体部分的感觉(sense),也包含对于外界事物或对象的察觉(perceive),还包括快乐、痛苦、欲望和恐惧等情绪。泰阿泰德用动词的“察觉”来指示感觉,在他看来,一个人直接理解的东西是确定无疑的,感觉一词就包含了对于一切事物的直接的真实信念,这种信念发生在事物向我们呈现的过程当中,“对他呈现”的意思就是他“感觉到”它是这个样子,这种呈现是对存在物的感觉。

柏拉图的感觉学说所依靠的是“世界是运动”的原则,他将感觉看做是运动的结果。他说:“运动有两种,每一种都有无数的例子,但它们的区别在于,一个具有主动的能力,另一个则是被动的。从两种运动的相互作用和摩擦中产生无数的后果,但都是成双成对的。例如,一个是被感觉的东西,另一个是感觉,感觉的产生总是与被感觉的东西相对应。关于感觉,我们有这样一些名称,‘看’、‘听’、‘嗅’、‘感到冷’、‘感到热’,如他们所说,还有快乐、痛苦、欲望、恐惧等等。尽管名称有许多,但仍有无数的事物没有名称。另一方面,被感事物的产物总是与某种感觉在同一时刻产生,以视觉为例,会有相应的各种颜色,以听觉为例,会有相应的各种声音,对其他各种感觉来说,也都会有与其相应的东西产生。”[1]671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感觉是由运动产生,由各种感官产生的各种感觉与被感觉的东西总是成对出现。并且,在柏拉图看来,感觉作为运动的结果其本身也是一种运动,他说:“一切事物,如我们刚才说的那样,都处在运动之中,但是它们的运动有快有慢。慢的运动没有位置的变化,只有其自身范围之内的变化,从中产生结果。但是产生出来的结果运动很快,因为他们从一处移往另一处,他们的运动由位置的变化组成。”[1] 671-672

以视觉为例,眼睛在观看外界对象的时候没有发生位置上的改变,当它与结构适合被它观看的物体相遇时,就会产生白和白的感觉。眼睛此时充满了影像,它不是变成了白,而是变成了正在看白的事物的眼睛,产生颜色的物体被白渗透,但是它也不是白,而是变成了白的东西,例如它会变成白的木头、白的石头或者其它白的东西。白的颜色既不能说是独立于眼睛之外的存在,也不能说是在眼睛之内存在,它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否则它将不再是运动。它本身是眼睛与外界事物相互运动产生的新的运动,它不是眼睛,也不是那个外界的事物,它必须要依靠这两者的相互作用才能出现。这就是说没有任何颜色在其自身之内依靠自身而存在,并且这样的感觉本身是私有的,它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独特的。呈现给狗的颜色和呈现给人的颜色是不一样的,呈现给你的颜色和呈现给他的颜色也是不一样的,甚至对于处在不同时期的你所呈现出的颜色也不能是完全一样的。因为万事万物都处在不停的变化之中,并且任何不相同的原因不可能造成相同的结果。这种考察视觉的方式可以推及到其它所有感觉。这个白色的感觉事例说明,感觉由两个不同的事物相互作用产生,一旦其中的一个事物发生改变,产生的结果决不会再是原来的感觉。

这种感觉学说是综合了赫拉克利特的流变说和德谟克利特的流射说而形成的,它与以往的任何感觉理论都不相同。这种学说的提出显示出柏拉图对感觉经验的重视。在他看来,感觉与知识的关系应该被详尽地考察。尽管柏拉图坚持认为知识应该来源于理智对理念世界的观照,只有理智才能把握存在和真理,但是,在人类的实际认知活动中,知识的来源和获得仅仅依靠对理念世界的说明远远不够,他的知识理论的建构还需要具体的实施步骤,而对可感世界的考察显示出他在知识构想的实际层面所做的努力。在具体深入的探讨感觉在知识论中的地位和作用之前,让我们首先来看看柏拉图是如何看待用感觉给知识下定义的。

泰阿泰德为柏拉图提供了一个关于知识的定义,在他看来:“说某人知道某事就是觉察到他知道的事情,因此,就我现在的理解来说,知识无非就是感觉。”[1] 664“知识就是感觉”这一定义,在柏拉图语境中的意思是“感觉与知识相等同”,为了能够使读者对这一说法有清楚的认识,柏拉图对它做了进一步解释,他说:“你(泰阿泰德)的解释与普罗泰戈拉的解释是一样的,只不过叙述方式有些不同。他说,你要记住‘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1]664在柏拉图看来,这实际上是说事物对于我就是它向我呈现的样子,对于你就是向你呈现的样子,他把呈现与感觉放在同一个意义上理解。他说道:“那么,‘呈现’与‘感觉’在热和冷这个事例中,以及一些类似的例子中,是一回事。对每个感觉到它们的人来说,它们就是存在的……因此,感觉总是对于存在的感觉,作为知识,它是无误的。”[1]665柏拉图注意到,如果将感觉当作知识,那么将直接导致普罗泰戈拉那样的相对主义,对于寻求真理的哲学家来说,他不能接受智者的各种荒唐的论断。在柏拉图看来,要想反对“知识就是感觉”这一定义,不仅要证明知识和感觉不相同,而且要驳斥智者的论断。

柏拉图从以下几点理由来反对知识与感觉相同:(1)存在着虚假的感觉,它们不能作为知识。泰阿泰德把知识等同于感觉,就必须承认所有的感觉都是真实有效的,它们不能有任何虚假成分。但是柏拉图指出,在以下情况下确实存在着诸多的虚假感觉:做梦、身心失调、发狂等等。柏拉图说:“所有这些例子都可以用来否定我们刚才假定要接受的理论,因为在这些状态下,我们确实有虚假的感觉,这就表明,并非它对任何人显得如何便是如何,而是正好相反,这些呈现没有一样是真实的。”[1]673这就表明,与知识相等同、并且能够为知识下定义的事物,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是真实的,它排斥任何虚假的成分。很显然,虚假的感觉不能满足知识定义的这一条件。(2)感觉不能认识符号的意义。按照泰阿泰德的定义,说一个人感觉到某事物也就同时意味着这个人认识了它,那么就必须承认某人看到外国字母或者听到外国人讲话的时候,就同时明白了这些字母、声音符号所表达的意思。但是在生活和学习中这样的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能说一个人仅仅看到一个陌生的外国字母,就能理解它所表达的意义。泰阿泰德接受了这一批评,他认识到:“我们依靠看与听,既不能感觉到又不能认识到一位老师或翻译能告诉我们的东西。”[1]682这就是说,感觉无法传达符号所表达的意义,换句话说,感觉能传达的东西是有限的,它无法涵盖知识的所有领域,它的外延小于知识的外延,感觉并不能和知识相等同。(3)如果感觉等于知识,就会出现一个人既知道又不知道同一个事物的情况。柏拉图按照泰阿泰德的定义,提出这样的结论:“‘不看它’就意味着‘不认识它’,因为‘看’和‘认识’是一回事……那么这个结论就是,认识一事物并仍旧记得它的人并不认识它,因为他没有看它,我们说过这是一个十分荒谬的结论。”[1]683-684如果把作为感觉的“看”等同于“认识”,就必须承认,一个人某一时候在没有看、但却记得他曾经看过的某事物时,他对于这同一个事物是既认识又不认识。这就表明,把知识等同于感觉,会出现无法解释记忆这种认知状态的情况。柏拉图从不同角度驳斥了“知识就是感觉”的观点,否定了把感觉与知识划等号的观点。柏拉图向读者表明,用感觉给知识下定义是不成功的尝试。

虽然柏拉图成功地证明了用感觉为知识下定义是错误的,感觉与知识不能相等同,但是他还面对着智者的挑战,他必须对相对主义论断给予驳斥。对于“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样的论断,柏拉图提出了诸多质疑:如果事物就是它向一个主体呈现的那个样子,那么就没有理由否认猪、狒狒或其它动物也是万物的尺度,因为它们同样在与事物的遭遇中感受着它们;如果人是万物的尺度,那么每个人都和神一样聪明,这就等于说泰阿泰德和神具有相同的智慧;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己感觉到的东西当作是确定无误的,无人能比他人更有资格判断他人的经验、思考他人思想的真假,那么普罗泰戈拉这样的智者的智慧又在哪里呢?他们本来宣称自己最有智慧,能够帮助他人获得真理,并且在教育他人的过程中收取费用,这样的事实是和他们的理论本身相冲突的。柏拉图的这些质疑是和反驳知识就是感觉一道进行的,它们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柏拉图随后对智者的论断做了更加彻底的瓦解,他所做的一切反驳智者的努力,都是对“知识就是感觉”这一定义考察的延续。

通过考察感觉对知识的定义可以发现,柏拉图将知识与感觉严格的区分开来,但这并非表明柏拉图要彻底否定感觉经验在知识论中的作用。虽然柏拉图证明感觉不能和知识相等同,但是我们发现,他对很多认知情况的描述都需要感觉来说明,感觉在知识论中具有重要的作用。感觉作为我们现实认知活动的一部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它是认知活动中的一个阶段、过程,这是任何其他活动都替代不了的。那么,感觉在知识论中究竟具有什么样的作用呢?

柏拉图在《美诺篇》、《斐多篇》等对话中都谈到了著名的知识回忆说,这种知识论认为学习就是回忆起灵魂生前所获得知识,这些知识是灵魂在出生前通过观照理念世界而获得的。灵魂在出生后将这些知识遗忘了,学习的任务就是将这些知识回想起来。柏拉图在《美诺篇》中第一次提出回忆说,他说“既然灵魂是不朽的,重生过多次,已经在这里和世界各地见过所有事物,那么她已经学会了这些事物。如果灵魂能把关于美德的知识,以及他曾经拥有过的知识回忆起来,那么我们没有必要对此感到惊讶。一切自然物都是同类的,灵魂已经学会一切事物,所以当人回忆起某种知识的时候,用日常语言说,他学了一种知识的时候,那么没有理由说他不能发现其他所有知识,只要他持之以恒地探索,从不懈怠,因为探索和学习实际上不是别的,而只不过是回忆罢了。”[2]507

这种学说的提出是为了解决美诺悖论:“一个人既不能试着去发现他知道的东西,也不能试着去发现他不知道的东西。他不会去寻找他知道的东西,因为他既然知道,就没有必要再去探索;他也不会去寻找他不知道的东西,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寻找什么。”[2]506这种观点从一般的逻辑来看是没有问题的,一个人的知识状态只能有两种:一种是他知道,另一种是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某一知识,就没有必要再去探索;如果他不知道某一知识,就没有可能去探索。这两种情况都告诉我们探索知识是不可能的。回忆说的提出是用“可知”的范畴解决了这一两难困境,在柏拉图看来,知识的真实情况应该是三种情况:知道的、不知道的、可以知道的。回忆说之所以能够解决美诺悖论,关键就是在于它在“知道”与“未知”之间寻找了一条新的路径,虽然那两种情况探索知识确实是不可能的,但是第三种状态下我们能够获得知识,柏拉图所说的“可知的”状态就是“未知的已知”状态,换句话说就是“还没有想起来”的状态,它是我们过去知道,但是现在不知道某事物的状态。我们本来有关于事物的知识,但是在出生时把它给“忘记”了,学习的任务就是把这种“忘记”的东西回忆起来。“回忆”的希腊文是anamnesis,它的意思就是“回想起来”,柏拉图说这就是“在他身上发生的恢复知识”[2]516。

一般认为,《美诺篇》中的回忆说是一种先验论,它不考虑任何经验性要素,知识的来源完全是依靠灵魂生前对理念世界的观照。但是这是否说明知识的获得与感觉经验完全没有关系呢?为了弄清这个问题,让我们来考察一下这篇对话中提到的童奴的回忆实验。柏拉图为了证明回忆说,他设计了学习几何知识的例子。这个实验的大体内容是:苏格拉底画出一个边长是二尺的正方形,他告诉童奴这个正方形的面积是四平方尺,他要求童奴回答,如果存在一个面积是它两倍的正方形,那么这个新的正方形的面积是多少呢?经过两次的错误寻找,童奴最后终于懂得,原来正方形的对角线正是面积为八平方尺的正方形的边长。这个被童奴回忆起的知识实际上是毕达哥拉斯发现的几何定理,即直角三角形的斜边的平方等于两个直角边平方之和。柏拉图的实验意在说明,学习就是凭借个人自己的努力、通过适当的引导而进行的回忆灵魂生前所获知识的认知活动。从表面上看,回忆实验所针对的对象是几何真理,这种知识在童奴的生活中从来没有人教授过他,并且柏拉图认为知识的传授是不可能的,它只能被学习者自己回忆起来。这种回忆显然不是一种从具体的经验中抽象出知识的过程,几何知识并不是关于几何图形的感觉体验,它们像德性一样存在着共同的、能够成为本质的东西。这种实验和感觉经验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仔细考察这个实验却发现,它实际上有两个不可或缺的条件:一个是苏格拉底的助产术,对于童奴来说这是别人施加给他的外部条件;另一个是童奴自己在实验过程中不断观察到的感觉图形,这是童奴的内部认识条件。后面这种条件实际上就是感觉经验所起到的作用,陈康先生就认为这个实验的确含有经验成分,他说:“《美诺篇》讲由一种感觉事物的经验能回忆起整个的系统来。”[3]这说明回忆说并不只是一种先验的认识活动,它需要感觉经验的参与才能发生。

如果说《美诺篇》中的回忆说所包含的感觉经验成分只是后人的某种解读的话,那么,在《斐多篇》中柏拉图直接提出了回忆说中的这种感觉因素。这篇对话为了证明回忆说,首先提出了几个回忆实例:(1)看到一个人的乐器、衣裳或者任何他的私人物品,都能够幻想起主人的形象,或者看到西米亚斯想起克贝;(2)看到一幅马的画想起一个人来,或者看到一幅画着西米亚斯的画想起克贝;(3)看到西米亚斯的画想起西米亚斯本人来。由这些事例表明“回忆可以由相同的或不同的事物引起”。[2]74比如,只有当看到一个乐器、看到一个人、看到某个人的肖像画时,才能引起对那个被回忆的事物的认识,这三个主要的实例都是由“看”所引发。苏格拉底按照这一类比指出,由砖头、石头的相等能够回忆起绝对相等本身,在这一情况中,柏拉图明确指出感觉是这种回忆活动必不可少的条件,他说:“除了通过视觉、触觉,或其他感觉,否则就不能拥有这种相等的观念”[2]76。感觉在认知活动中起到的作用是提醒起回忆,它使得对一个事物的回忆当下在场,它作为认识活动的契机使得回忆活动得以发生。例如,我们在生前获得无数关于绝对实体的知识,但是如果不去感觉、不去积极主动的认识可感事物,终究将是一无所知。学习必须是在人的主动参与下才能够完成,而人类与外界事物的打交道方式,除了肉体对可感世界的观察别无其他,这种观察是与灵魂观照理念世界的真实存在不同的,它就是我们习惯中所称呼的“感觉”。此外,在这篇对话中多次提到了感觉的作用,比如在提到对绝对相等的回忆时,柏拉图说“我们必须通过这些感觉才能明白,一切可感的相等都在追求绝对的相等”[2]76;这篇对话中对回忆说的定义也加入了感觉因素:“如果我们真的是在出生前就获得了我们的知识,而在出生那一刻遗失了知识,后来通过我们的感官对感性物体的作用又恢复了先前曾经拥有的知识,那么我假定我们所谓的学习就是恢复我们自己的知识,称之为回忆肯定是正确的。”[2]77

由此可见,感觉是认识实体的过渡性桥梁,它是灵魂恢复先前拥有的知识所需要的手段。回忆说这种恢复知识的认知活动需要经验因素的提醒,在人类的现实活动中,能起到这种作用的经验只有感觉。柏拉图认为,感官世界的事物都是对理念世界的理念模仿,认识模仿物能够引起对于原型的回忆。虽然感觉不能够直接洞察理念世界的实体,不过它却能够追求理念世界,其背后存在着完满的世界和实体的知识,它们是真实的存在,是现实世界的目的。感觉虽然与真正的实在没有直接联系,但是作为朝着获得实在知识而努力的认识中介,其地位值得重视和肯定。

经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观点:感觉作为回忆者的经验活动在知识的回忆中起着引导性作用,它是回忆的桥梁,是回忆得以发生的契机。回忆说是以感觉活动为条件进行的对理念知识的恢复认识,它是由经验因素引发的具有先验性质的知识论。由此可见,虽然感觉不是知识的来源,但是它确实在柏拉图的知识论构建中充当了一个重要的角色。除此之外,柏拉图对感觉因素在知识论中的作用还做出了进一步的思考。

蜡板说是柏拉图为思考感觉作用而做的尝试。柏拉图把心灵比作一块蜡板,他说:“想象我们心中有一块蜡板,在个人心中或大或小,蜡板的构成或纯或杂、或软或硬,有时候正好适宜。”[1]723我们发现,心灵的这块蜡板自身并不能产生任何知识,它只是形成知识的一个主体条件,心灵是认识事物的一个工具:“一切事物会在某个单一性质中会聚和集中,这个性质被人们称作心灵或其他什么东西,我们通过那些作为工具的感官,用心灵感觉一切感觉的对象。”[1]712但是这个心灵本身不会产生任何知识,它需要感觉的参与,“我们想要记住某个事物,我们就在自己的心灵中视、听、感觉,我们将蜡放在知觉或意念之下,让它们在蜡上留下痕迹,就好像用印章戒指盖印。这样印下来的东西我们都能记住,只要印记还保存着,我们就知道它;如果印记被磨去,或者没有成功地留下,我们就会忘记,就不知道它。”[1]724这表明感觉在知识的获得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心灵在蜡板上留下的痕迹完全来源于感觉,并且知识的失去也直接和感觉有关,一旦感觉的印记被磨去,或者感觉的印记没留下,心灵就不会保有事物的知识。由此可见,蜡板说实际上是一种经验意义上的认识论。柏拉图向来都是主张知识来源于理性,他提出蜡板说的意图何在?

前面已经指出,柏拉图明确主张知识回忆说,但是这种知识论过于纯粹,实际上带有一种理想化的倾向,它本身面临着诸多困难。回忆说解释了真理或者关于理念知识的来源,但是它无法全面解释认知活动的发生,这使得它需要依靠感觉因素的参与。除此之外,柏拉图还认识到,回忆说的另一个困境是它无法说明虚假判断、错误知识的出现情况。按照回忆说的观点,心灵只能回忆起其生前获得的理念知识,不可能获得虚假的知识,如果将这一理论贯彻到底,就会导致智者们宣称的无人可以犯错、不存在虚假判断的结论。但是现实的情况是存在着大量的虚假判断,显然,回忆说无法解释这种认知的状况。蜡板说将感觉因素引入到知识论,实际上是柏拉图对其知识论构建的一种补充。蜡板说解释了虚假判断产生的原因,那是思想和感觉的误适,“比如,我认识你和塞奥多洛,在我的蜡板上留有你们两个的印记,像图章盖印一样。我远远地、模糊不清地看见你们两个,匆忙之中却把你们各自专门的印记指定给专门的视觉印象,就好比把脚伸进它自己的脚印以求得确认,犯下把它们互换的错误,就好像一个人穿错了鞋子,把某个人的感觉用于另一个人的印记。”[1]725柏拉图提出的蜡板说就是为虚假判断寻找可能性,这一学说补充了回忆说的不足,回答了现实情况下的认知问题。但是我们发现,蜡板说只是柏拉图思想探索中的一个尝试,实际上柏拉图并没有采用这一学说。这主要是因为一旦坚持蜡板说,就要付出承认知识来源于感觉经验的代价。

为了弄清这一点,需要审视蜡板说的全部面貌。蜡板说将虚假判断归为思想与感觉的误适,但这只是心灵蜡板的部分认识活动,除此之外还有众多其他情况,它们不会产生虚假判断。如果坚持蜡板说,就不仅要承认虚假判断可以产生,还要承认真实判断同样来源于感觉经验,柏拉图说“在某人不知道和从未感觉过的对象的情况下,谬误或虚假判断的可能性似乎是不存在的,但在既知道又感觉到对象的情况下,判断会发生转移和曲解,判断证实的事情可以是虚假的或真的。当心灵将影像直接带往它们的专门印记,这时候的判断就是真实的;当心灵误导影像,使之趋向错误的印记,这时候的判断就是虚假的。”[1]726这表明,蜡板说虽然能够解释虚假判断的产生,但是它同时暗含了真实判断来源于感觉的思想。康福德认为蜡板说这种尝试是柏拉图不能接受的,他说:“因为蜡板说主张只有感觉才是知识的唯一源泉,这种机械论是建立在经验论的基础上的,柏拉图本人不会接受这种假定。”[4]如果柏拉图要接受蜡板说,他就必须要同时承认知识来源于感觉经验,而这正是他所反对的。

综上所述,我们发现柏拉图的知识论存在着内在的困境:一方面,如果柏拉图只坚持知识回忆说,那么就无法对认知的发生给予合理的说明,并且无法解释虚假判断的产生,由此看来,他的知识论需要感觉因素的作用;但另一方面,如果坚持蜡板说,就必须承认感觉经验是知识的来源,这又和他的知识论的基本主张相矛盾。由此可见,在知识论问题上,柏拉图对感觉经验取舍两难。具有以上特点的知识论对后世认识论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柏拉图关于知识来源的探索,导致了后来唯理论和经验论持久不休的争论,同时也蕴藏了近代哲学家一直争论不休的话题:知识究竟是来源于理性还是感觉经验?唯理论者把理性作为知识的唯一来源,他们拒绝来自经验的知识,坚持天赋观念论;经验论者则认为知识必须从经验中获得,心灵就如同一块没有任何先天印记的白板,只有当感觉印象作用于其上之后才能产生出知识,经验才是一切知识的最终来源。柏拉图的认识论持续影响着西方哲学的历史进程:如果把他思想中的先天因素发挥到极致,排除经验的成分,就会产生出彻头彻尾的先验论,大陆唯理论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如果把他思想中的经验因素放大,拒绝来自先天的假设,就会产生纯粹的经验论,英国经验论传统就是遵循的这条理路。怀特海曾高度评价柏拉图的思想,“对欧洲哲学传统的最保险的一般定义莫过于:它不过是对柏拉图学说的一系列的注解。我指的并不是学者们可能从柏拉图著作中提取总结而成的思想体系,而是散见于他著作中的那些宝贵的一般观念。”[5]

[1]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M].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2]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一卷[M].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3] 汪子嵩、王太庆、陈康.论希腊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37.

[4] F.M.Cornford Plato’s Theory of Knowledge[M]. London 1935:129.

[5] 怀特海.过程与实在[M].周邦宏,译.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54.

PositionandRoleofPerceptioninPlato’sEpistemology——Dilemma of Plato’s Epistemology

DAI Hai-qiang

(Faculty of Philosoph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It is commonly acknowledged that Plato is a rationalist who holds that knowledge derives from rationality rather than perception. But the thorough study of the content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heory would prove that the perception, which should not be rejected as an empirical factor, is an indispensable element in platonic theory of knowledge. Plato’s study of perception attributes to his construction of epistemology. Only through the accurate comprehension of the role of perception can we completely understand the epistemology of Plato. The perception not only has the significant function in theory of knowledge, but also is faced with inner dilemma in the question of source of knowledge. These difficulties have far-reaching influences upon the work of his modern successors.

perception;epistemology;anamnesis;doctrine of stencil plate

B502.232

A

1009-105X(2011)01-0026-06

猜你喜欢
知识论柏拉图经验
中国传统知识论问题意识之定位
当代知识论的中国话语
——访陈嘉明教授
2021年第20期“最值得推广的经验”评选
柏拉图政治思想中的知识与权力
经验
2018年第20期“最值得推广的经验”评选
知识论视野下法学案例教学法的“小技”与“大器”
当你遇见了“零经验”的他
柏拉图的椅子
行星猎手:“柏拉图”望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