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纪新
(云南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教育学院,云南 昆明,650092)
1939年8月,冯至来到昆明郊外杨家山上居住,一年后,正式搬家到山上。原本只是躲避空袭的不得已之举,却让他深得大自然滋养,不经意间,复活了昔日的诗人情怀。就在这里,他完成了“一生中最辉煌的文学成就”——《十四行集》的创作。[1](166)
《十四行集》是冯至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袁可嘉曾经说:“它不愧是冯至诗作中的高峰,也是中国新诗优秀传统中现代主义诗派的一面光辉旗帜。”[2](128)德国汉学家顾彬也认为:“十四行诗是冯至诗歌创作的顶峰,在我看来,甚至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国诗歌创作的顶峰。”[3](216)谈到《十四行集》,便会让人想起高大的有加利树、渺小的鼠曲草和蜿蜒的小路。有加利树像是一座精神圣殿,又像是精神界的伟人,引领诗人向超越的境界飞升;原野上的小路蕴含着无尽的“发现”,引导诗人走出习俗的遮蔽。比较而言,鼠曲草的意象似乎简单很多,没有深奥的哲学意蕴。
从表面上看,《鼠曲草》浅显直白,不像《十四行集》的其它诗歌那样切入生命幽微之处,富有深邃的哲学意蕴,“使诗思获具形而上高度”。[4](59)置身后世的语境阅读《鼠曲草》,其中仿佛还暗含着与主流意识形态相契合的关系。例如,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首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小草》它们仿佛都在讴歌平凡、渺小的生命,表达对普通人、小人物的尊重。在《鼠曲草》中,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向一个“渺小”的生命“祈祷”,又与鲁迅小说《一件小事》中的场景相似,二者都与1949年之后的主流意识形态契合。其实,《鼠曲草》与它们有着本质的不同,问题的关键在于鼠曲草这个意象,以往种种模糊的认识都是因为对这个核心意象认识不清。
冯至诗中的鼠曲草并不是今天人们所说的鼠曲草。在《辞海》中,对“鼠曲草”的解释是:“亦称‘佛耳草’。菊科。二年生草本,茎基部即分枝,呈丛生状,全株密生白色绵毛。叶互生,多为匙形。头状花序簇生枝顶,初夏开花,花黄白色。我国各地普遍分布。……民间于清明节时常采嫰茎叶和米粉制饼团食用。”[5]这与冯至作品中的鼠曲草不符。首先,花色、花形与冯至所描述的不同,在冯至的作品中,鼠曲草的花色是洁白的,《辞海》中是黄白色;《辞海》中的花形是“头状花序簇生枝顶”,这也与冯至的描述不符。其次,冯至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一文中曾经写到:鼠曲草只生长在高海拔地区,“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生长环境和开花季节与《辞海》所述也不符。
值得庆幸的是,冯至当年大概预料到“鼠曲草”会有歧义,所以特意在诗的下面做了注释:鼠曲草在欧洲几种不同的语言里都称作Edelweiss,源于德语,可译为贵白草。[6](4)这就启发我们去汉英词典中寻找“鼠曲草”,果然,“鼠曲草”的英文不是冯至注释中所说的edelweiss,而是“affine cudweed(Gnaphalium affine)”。[7][8]回过头来,再到英汉词典中去查找edelweiss,问题就更清楚了。edelweiss在今天一般译为“高山火绒草”[9][10]“火绒草”[11]“薄雪草”。[12]此外,edelweiss还有一个更为中国大众所熟悉的名字:雪绒花。
由雪绒花我们自然会想到影片《音乐之声》中那首著名的歌曲,联想到影片中那个动人的场景:在布满纳粹军警的奥地利剧场中,一位奥地利上校深情地唱起《雪绒花》,引起全场共鸣,形成了影片中的一个高潮。但是,我们却未必知道这位奥地利上校为什么要演唱《雪绒花》,为什么他说这是献给奥地利同胞的情歌?为什么这首歌会引起剧场中所有奥地利人的强烈共鸣?这是因为,雪绒花是奥地利的国花,歌曲《雪绒花》是一首像中国《龙的传人》一样富有民族情感的歌曲。所以,要真正理解《音乐之声》中的这个场面,不能不理解《雪绒花》的文化背景,同样,要理解冯至的《鼠曲草》也不能离开edelweiss的文化背景。
雪绒花不仅是奥地利的国花,在整个欧洲它都不是一种平常的“小草”。它生长于极为恶劣的自然环境,在高山岩石缝隙中生存,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在欧洲人眼中,它象征着勇敢、坚强、孤独、高贵。据说,一些年轻人为了表达坚贞的爱情,会冒着生命危险攀上陡峭的山崖,摘下几朵献给心上人。
再来看 edelweiss这个词,它来自于德语,其中“edel”有高贵的意思,“weiss”是洁白的意思,仅就这个词的语素来看,就不是一种普通的小草。从edelweiss到鼠曲草,语素义发生了重大变化,从高贵和洁白变成了极为卑微的“鼠曲”,这仿佛是给一个贵族罩上一件平民的袍子。一般读者不了解其中的文化背景,被表面的语素蒙蔽,在理解上产生了偏差。
下面来看《鼠曲草》的第一段: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名称”在这里具有重要意义,不曾辜负了“鼠曲草”,和不曾辜负了“edelweiss”(高贵和洁白),意义截然不同。当“鼠曲草”与前面的“一丛白茸茸的小草”搭配在一起,读者的理解只能是普通人或者所谓“卑贱者”;但是当“edelweiss”(高贵和洁白)与前面的诗行组合在一起,我们看到的是一位超然的精神贵族。当我们明白了鼠曲草其实不是“鼠曲”而是高贵和洁白(edelweiss)之后,也就知道这首诗的主题与《小草》《一件小事》不同了,它所讴歌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生命,而是有着高贵身世的精神贵族。
不论读者是否了解鼠曲草,冯至自己是很明白的。在德国留学期间,他曾经痴迷于里尔克的诗歌,里尔克正是奥地利人,冯至也曾在文章中多次提到鼠曲草的高贵身世:
这种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的小草,在这里却每逢暮春和初秋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13](48)
鼠曲草作为欧洲“名贵的小草”,在昆明却“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它虽然有着来自欧洲的高贵血统,但是在中国人看来却与杂草同类,这与冯至当时在昆明的处境极为相似。
冯至早年曾在德国留学,那时存在主义哲学正在德国兴起,冯至在海德堡大学直接聆听了雅斯贝尔斯的教诲,对深得海德格尔推崇的里尔克诗歌如痴如醉。归国后,冯至在存在主义哲学、里尔克诗歌研究等领域已经处于国内最前列,这个时候的冯至正是承载着一种来自欧洲的精神血脉。就他对于存在主义、对于里尔克的痴迷来看,他自信地坚守着这种精神血脉,至少在创作《十四行集》时期,存在主义是他的精神支柱。但是,时代的演变、抗战的爆发、民族危亡的迫切形势使得这种强调个人精神超越的孤傲思想遭到冷落。不论冯至自己如何信服存在主义,如何在里尔克的诗中如醉如痴,如何在远离日本飞机的轰炸、远离现实的杨家山上沉醉于大自然,与万物神交,与天地同游,但是他所怀抱的这种思想无疑是不合时宜的。在《十四行集》发表之前,他似乎已经被文坛遗忘了,此时的冯至正如同昆明的鼠曲草,虽然有着来自欧洲的高贵血统,却只能“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
冯至曾经在给朋友的信中写到:“我们必须有耐心,并甘于寂寞,不抱怨也不叹息。让我们把里尔克的话牢记心间:他们要开花,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熟,这就叫甘居幽暗而努力不懈。”[14](147)“甘居幽暗而努力不懈”正是冯至从里尔克诗歌和存在主义哲学那里得到的生命精神,这种精神已经深深融入他的生命,成为面对生活、面对世界的基本态度。正如《鼠曲草》第二段的诗句:
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当我们了解了鼠曲草的身世、冯至的现实处境和精神状态,这一段诗的涵义也就昭然若揭了。
就冯至的思想而言,1949年之前,他应该属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这不仅是因为曾经受到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而是在他去德国留学之前就有这种倾向。早在二十年代,冯至就与当时激进的时代氛围不太和谐,偶尔会流露出一种逍遥于时代之外的情绪。1924年暑假,他到青岛度假,陶醉于青岛的自然风光和“异国情调”,虽然他也知道“青岛完全是日本人的青岛”,却怡然沉醉其中:
青岛完全是日本人的青岛。市上、山上,都是清凉凉地有一种幽静的情调。路上既少行人,行人又舒散。海滨上是无时无地不好的。夜间在路上独行,常常可以听见琴声。山里树木葱郁,有鹿、有兔、有雉鸡。[15](10)
同年中秋,在写给杨晦的信中,冯至先是描写了一番自家小院的秋景,而后说:“中国即使亡了,这个中秋节,在人的心坎里不易消灭吧?”[16](23)
到了德国之后,冯至的这种倾向更加明显,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到:
我近来的生活没有闲空。Academic的生活在引诱我,好像不知道外边的世界是什么世界。[17](110)
这期间我们知道世界上发生了许多事情。不过对我来说一切似乎都无所谓,和我关系不大。[18]162
我的故乡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我想都不敢去想;我只觉得德国,这个我一年半前来到时所认识的德国,今天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不过我的生活仍然很安静。[19](158)
我乐意同我的同胞保持距离,他们把我看做一本无言的书,看做一个抽象的人。我也弄不清他们在忙什么。[20](147)
即使在抗战期间,甚至在逃难途中,冯至仍然常常超然世外。在《忆平乐》一文中,他这样记述逃难途中的人:“他们不但没有抱怨,反倒常常怀着感谢的心情说:‘若不是抗战,怎么会看到这里的山水。’”[21](67)
这样一个冯至,不论是在二十年代、三十年代还是抗战时期,都常常疏离于主流之外。二十年代的文化空间还较为宽松,冯至的创作风格也较为多样,这种倾向表现得并不突出。抗战期间,面对民族危亡,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事外,自由主义作家也积极参与到为抗战服务的创作潮流中来。伴随着十四行诗陆续发表,冯至重新引起文坛关注,他已经不能居于幽暗,默默工作,来自主流文学的压力也变得大了起来。
面对外界的压力,冯至的创作也出现了犹豫,包括在《十四行集》中也出现一些迎合主流的作品。面对来自文坛主流的非议,他一方面为自己不能写抗战文学而遭受良心的谴责,一方面又不愿放弃个性,违背真实的内心感受:
1941年秋,老舍应罗常培的邀请,来昆明住了两三个月。他作过几次讲演,讲演中有这样一段话,大意说,抗战时期写文章的人应为抗敌而写作,不要在小花小草中寻求趣味。我在学生壁报上读到这段话的记录,内心里感到歉疚。我自信并没有在小花小草中去寻找什么小趣味,也思索一些宇宙和人生的问题,但是我的确没有为抗敌而写作。我一走近那两间茅屋,环顾周围的松林,就被那里自然界的一切给迷住了。[22](58)
冯至也时常在文章中通过种种方式为自己辩驳:
我们应该相信在那些不显著的地方,在不能蔽风雨的房屋里,还有青年——纵使是极少数——用些简陋的仪器一天不放松地工作着;在陋巷里还有中年人……他们工作而忍耐,我们对于他们应该信赖,而且必须信赖……真正为战后做积极准备的,正是这些不顾时代的艰虞,在幽暗处努力的人们。他们绝不是躲避现实,而是忍受着现实为将来工作。[23](99)
在《工作而等待》一文中,他讲述了里尔克的两件事。一件是里尔克在一战中的沉默,“在幽暗中工作”,这其实是冯至在为自己踏踏实实的“工作”精神辩护,抵抗来自主流文学的非议。另一件是详细记述里尔克拒绝奥地利政府奖励的事件,把里尔克三段呈文引入文中,冯至显然是在借里尔克表达自己对文坛主流的态度。拒绝奖励,表明他对于主流的拒斥,不仅拒绝你的奖励,也抵抗你的非议,同时希望自己重新回到幽暗之中,“甘居幽暗而努力不懈”。由此返回《鼠曲草》的最后两段,我们便明白了诗句背后的意蕴。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在最后一段中,值得注意的是“否定”的涵义,一些学者将其与冯至所推崇的歌德的“蜕变论”联系起来,这种解释与诗的主题相抵牾。歌德的“蜕变论”是指个体生命在“否定”中进入永生,但是《鼠曲草》始终停留于现实层面,并没有进入“永恒”、“存在”等形而上层面。回到诗中来看,“否定”的涵义是:在“渺小”和“静默”中实现“伟大的骄傲”。
至此,我们明白了《鼠曲草》其实是冯至自己的精神写照,与流行歌曲《小草》、鲁迅的《一件小事》以及某种主流意识形态是南辕北辙。如果说《十四行集》中的其他诗歌更注重对生命的形而上的精神探寻,“从无名的山水中体悟永恒和生命本质”,[24](195)那么《鼠曲草》就是诗人对自己现实处境、精神焦虑的写照,写出一名自由主义者与时代潮流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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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新英汉词典》编写组.新英汉词典(增补本)[Z].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12]梁实秋.远东英汉大辞典[Z].台北: 远东图书公司,1977.
[13]冯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A].冯至全集·第3卷[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14]冯至.1931年9月10日致维利·鲍尔信[A].冯至全集·第12卷[C].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15]冯至.1924年7月13日致杨晦信[A].冯至全集·第12卷[C].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16]冯至.1924年9月16日致杨晦信[A].冯至全集·第12卷[C].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17]冯至.1931年1月16日致杨晦、废名信[A].冯至全集·第12卷[C].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18]冯至.1932年7月致维利·鲍尔信[A].冯至全集·第12卷[C].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19]冯至.1932年致维利·鲍尔信[A].冯至全集·第12卷[C].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20]冯至.1931年9月10日致维利·鲍尔信[A].冯至全集·第12卷[C].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21]冯至.忆平乐[A].冯至全集·第3卷[C].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22]冯至.昆明往事[J].新文学史料,1986(1): 58.
[23]冯至.工作而等待[A].冯至全集·第4卷[C].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24]冯金红.体验的艺术——论冯至四十年代创作[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3):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