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对《文心雕龙》宗经史学观的批判

2011-02-09 06:49张莉明
终身教育研究 2011年2期
关键词:史传经书刘勰

张莉明

一、《史通》与《文心雕龙》的关系

南朝梁代刘勰的《文心雕龙》是我国古代第一部系统的文学理论巨典,其中的《史传》篇专论史学,对先秦以来的史学源流、修史方法、史书得失等方面进行了评论,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系统评论史学的专篇。唐代史学家刘知几的《史通》是我国古代第一部重要的史学理论著作。《史通》对先秦以来一千多年的修史活动、历史著作、历史认识等进行了批判性的总结。

《史通》的创作与《文心雕龙》有着密切的联系。《史通·自叙》中明确写明“自《法言》已降,讫于《文心》而往,固以纳诸胸中,曾不蒂芥者矣。”[1]288意即“从扬雄的《法言》到刘勰的《文心雕龙》,这些著作所阐发的各种理论认识,已经融会贯通,烂熟于胸中”[1]288。《文心雕龙》是《史通》的思想来源之一。

对《文心雕龙》与《史通》的比较研究前人论述颇多。学者们普遍认为《史通》的创作受到了《文心雕龙》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撰述形式和史学思想方面,尤其是《文心雕龙》的《史传》篇对《史通》影响极为明显。前人总结的刘知几所继承的刘勰的史学观点基本一致,主要有史学彰善瘅恶的社会功用论、贵信史思想、秉笔直书的主张、谨慎对待史料的态度、关于史书体例的认识等。对《史通》继承《史传》的史学思想剖析得最为细致的是傅振伦先生。他在《刘知几年谱》中指出:“《史通》一书更就《史传》篇意推广而成。其全书亦即就彦和《史传》篇‘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术,品酌事例之条’四句之义,而详加发挥者。”[2]33他列举了17条《史通》和《史传》史学思想的相同之处。他的结论是“盖知己深信彦和之说,故取之而不移。知己熟读彦和之书,故行文构句,亦因习之而不改。知己之学多导源于彦和。信不诬也。”[2]42

针对前人在《史传》与《史通》比较研究中出现的问题,杨绪敏在《〈史通〉与〈文心雕龙〉的比较研究》一文中指出:“傅先生所说虽然揭示了这两部巨著的某些内在联系,但又把《史通》说成是《文心》的仿效物和扩大物,这显然有点失之偏颇。”“在两书的比较研究上,不能仅仅局限于微观的比较,如比较《史通》的某篇与《文心》某篇的相同,《史通》某段话出自于《文心》某篇等,更重要的是要注重比较研究两书思想观点的异同。”[3]他对《史通》和《文心雕龙》进行了对比,指出了两者史学观点的相同点和不同点,认为两者“存在着较为密切的联系,《史通》继承和发展了《文心》的某些史学观点,但也不乏分歧之处。在对待儒经的问题上,两氏存在着严重的对立”[3]。杨绪敏纠正了傅先生的说法,指出了《史通》和《文心雕龙》史学思想的不同点,是《史通》和《文心雕龙》比较研究的一大进步。

笔者以为,《史通》和《文心雕龙》的史学思想存在着不同,但不能割裂两者之间的联系,不能忽视刘勰史学思想对刘知几的影响。刘知几所发出的和刘勰不同的声音,是对刘勰史学思想的批判和修正,两者产生意见分歧的原因值得深入探讨。

二、《文心雕龙》的宗经史学观

刘勰的史学思想主要集中在《文心雕龙》的《史传》篇,《征圣》《宗经》《颂赞》《诸子》《谐隐》诸篇也有分布。刘勰在《史传》篇中提出了“依经附圣”的史学宗旨。“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诫与夺,必附圣以居宗。然后诠评昭整,苛滥不作矣。”[4]187意思是说“史书内容的安排和语言的运用,应以经典为准则;其规劝、警戒之义的取舍,则以圣人的教导为根本。在此基础上,对史实予以清晰而完整的评价,也就不会有过严或过宽的不适当的言论了。”[4]195刘勰“依经附圣”的史学观是他宗经思想的具体表现之一。刘勰在《序志》篇中写道:“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4]566刘勰认为文章的源头是经书,然而,由于距离圣人的时代已经很久远了,文章的体制逐渐败坏。辞人们追求新奇、浮浅、怪异的文辞,这离文章的根本非常远,将要达到讹滥的程度。刘勰非常崇拜孔子和儒家经书,他在《宗经》篇中认为“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4]20在《正纬》篇中,他对《易·系辞》记载的“河出图,洛出书”的神话传说也深信不疑,认为那是真实的事情。刘勰对纬书是有着怀疑精神的,认为纬书中很多神秘的故事是虚假的,但是对经书的内容却毫不怀疑。在其他篇中,刘勰也经常引用“河出图,洛出书”的典故,可见经书在刘勰心中的地位极为崇高,是他心中的终极真理和评价事物的标准。

在宗经的思想前提下,刘勰形成了宗经的史学观。在《史传》篇中,他对《尚书》和《春秋》推崇备至,认为二书是史书的经典之作。“古者,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4]177他指出《尚书》是记言的经书,保存了唐尧、虞舜、夏商时期的历史。刘勰还引用《尚书·毕命》中的“彰善瘅恶,树之风声”[4]177-178两句,认为史书的社会功用是扬善惩恶,树立良好的社会风气。刘勰对孔子所修的《春秋》评价极高,认为它是记事的经书,“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诫。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4]178即“列举人物的得失以表明赞扬或贬斥,征验国家的兴亡以显示规劝和警戒。一字之褒,其珍贵胜过高官厚禄;片言之贬,其威力超过斧钺兵器。”[4]192-193是否符合宗经历史观,是刘勰评价史籍的标准之一。他称赞《左传》“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因为《左传》是经书的辅佐,刘勰认为它是首要的历史著作。他评价班固《汉书》是“宗经矩圣之典”,司马迁《史记》有“爱奇反经之尤”。刘勰重视史书记事的真实性,同时他还指出,“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对尊者贤者应该隐讳其过失,这是孔子的旨意,因为瑕不掩瑜。

刘知几的《史通》继承了刘勰的历史功用论。在《直书》篇中,刘知几写道:“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5]249在《曲笔》篇中,刘知几还写道,“盖史之为用也,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5]268与刘勰思想类似,刘知几也推崇《左传》,他专列《申左》一篇,论《左传》之三长,以及《公羊》《谷梁》之五短。但是,刘知几并没有全盘接受刘勰的宗经历史观,在对待《尚书》和《春秋》两书态度上,刘知几和刘勰产生了分歧。

三、刘知几对刘勰宗经史学观的批判

刘知几对刘勰宗经史学观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史通》的《疑古》和《惑经》两篇,《疑古》主要针对《尚书》,《惑经》主要针对《春秋》。

在《疑古》篇中,刘知几从史学家的视角评价《尚书》,认为《尚书》记事缺略,轻事重言。“然则上起唐尧,下终秦缪,其《书》所录,唯有百篇。而《书》之所载,以言为主,至于废兴行事,万不记一,语其缺略,可胜道哉!故令后人有言,唐虞以下,帝王之事,未易明也。”[5]476

刘知几还对《尚书》记载的史实提出了十疑。第一疑,刘知几认为《尚书》美尧失实,对尧进行了神话、美化,并指出“盖因《尧典》成文,而广造奇说也”[5]479。从第二疑至第十疑,刘知几对禅让嬗代之事表示怀疑。在第二疑中,他说“尧之授舜,其事难明,谓之让国,徒虚语耳”[5]481,大胆地对《尚书》记载的史事进行了否定。第五疑,刘知几认为孔子对“汤伐桀”这一史事剪裁失当,有失公正,“岂非欲灭汤之过,增桀之恶者乎?”[5]485

在《疑古》篇的结尾,刘知几引用孟子的话,说明应该用疑古的态度看待古书。“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武成篇,吾取其二三简。’推此而言,则远古之书,其妄甚矣。”[5]495刘勰对古代的纬书也是有怀疑批判精神的,但是对经书则毫不怀疑,可以说他的疑古精神是不彻底的。刘知几则彻底地指出“远古之书,其妄甚矣”,对经书也展开批判,动摇了经书的神圣性,他的思想比刘勰更进步,更激烈。

刘知几对《春秋》也展开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与《文心雕龙》把《春秋》尊为圣经不同,《史通·惑经》篇尖锐地指出《春秋》有十二未谕、五虚美。刘知几列出了十二条《春秋》没有记载或记载失真的史实。

过分隐讳是“未谕”的原因之一。刘知几对《春秋》“动辄隐讳”的做法表示不满。在未谕第八条中,刘知几表明了他对隐讳的看法。他并不反对隐讳,认为从名教的伦理出发,隐讳是可以的,“臣子所书,君父是党,虽事乖正直,而理合名教。”[5]507史官记载史事,对尊亲者有所偏袒隐讳,虽然违背了史官记事要公平正直的原则,但却符合名教所提倡的尊尊亲亲的原则。但是,不能事无大小,盲目隐讳。“如公送晋葬,公与吴盟,为齐所止,为邾所败,盟而不至,会而后期,并讳而不书,岂非烦碎之甚?”[5]507“国家之事无大小,苟涉嫌疑,动称耻讳,厚诬来世,奚独多乎?”[5]507刘知几比刘勰的进步之处,在于他提出了隐讳的界限问题,认为隐讳是要有限度的,不能不论青红皂白,动不动就隐而不录。在《疑古》篇中,他也写道:“又按鲁史之有《春秋》也,外为贤者,内为本国,事靡洪纤,动辄隐讳。”[5]476刘知几对《春秋》过度隐讳的做法是深恶痛绝的。

刘知几认为后世对《春秋》的评价有虚美的倾向,并列举了五条虚美《春秋》的例子。在虚美第三中,他写道:“自夫子之修《春秋》也,盖他邦之篡贼其君者有三,本国之杀逐其君者有七,莫不缺而靡录,使其有逃名者,而孟子云:‘孔子成《春秋》,乱臣贼子惧。’无乃乌有之谈欤?”[5]516对后世虚美《春秋》的原因,刘知几也做了思考。“考兹众美,征其本源,良由达者相承,儒教传授,既欲神其事,故谈过其实。”[5]518儒家十分推崇孔子,在传授的过程中,对其进行了神化和美化。

《史通》之《疑古》篇与《惑经》篇,批判了被刘勰尊为历史圣经的《尚书》和《春秋》,也从侧面批判和修正了刘勰宗经的历史观,对后人客观地看待《尚书》和《春秋》,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四、刘知几能精确修正刘勰宗经史学观的原因

为什么刘知几能精确地抓住刘勰宗经历史观的不当之处,并将之修正完善呢?笔者认为原因主要有四点。

1.二人论史的身份和视角不同

刘勰为文学家,他是从文学的角度论史。《史传》是《文心雕龙》文体论的一篇,刘勰把它视为文学体裁的一种。刘勰认为经书是文学之宗,是不可置疑和不可更改的,所以言经《尚书》和事经《春秋》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撰写史书要以二经为典范,评价史书要以宗经为标准。而刘知几是史学家,他从史学的角度论史。他在《史通》中表现出的史学思想,更符合历史学本身的要求。《尚书》和《春秋》在他眼中不过是两本史书,并不是什么著史标准,刘知几心中自有一套史学家的评判规则,他不需要宗经,而需要宗史。所以刘知几论史,比刘勰更深入、更精细、更准当。在尊贤隐讳问题上,他提出一个度的要求。纪昀从史学角度评价《文心雕龙·史传》:“彦和妙解文理,而史事非其当行。此篇文句特烦,而约略依稀,无甚高论,特敷衍以足数耳。学者欲析源流,有刘子玄之书在。”[6]纪昀的评论有他的依据和史学的出发点,但说《史传》篇“敷衍以足数耳”有失偏颇,毕竟《史传》篇在中国史评史上的地位是极为重要的。

2.刘知几的批判精神比刘勰更加彻底

刘勰有着不彻底的疑古精神。《文心雕龙·史传》篇写道,“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盖疑文则阙,贵信史也。”[4]189《正纬》篇也提到:“世敻文隐,好生矫讬;真虽存矣,伪亦凭焉。”[4]32他怀疑古史和纬书,却不怀疑经书,可见他的批判精神是不彻底的。刘知几则勇于怀疑一切,孔子和经书也在他的批判视野之内。梁启超评价刘知几:“刘氏事理缜密,识力锐敏。其勇于怀疑,勤于综核,王充以来一人而已。其书中《疑古》、《惑经》诸篇,虽于孔子亦不曲徇,可谓最严正的批评态度也。”[1]189

3.二书的写作目的不同

《文心雕龙》是“去圣久远,文体解散……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4]566。面对文章体制败坏的风气,刘勰要对文学发展的历史进行梳理,对文学现状进行批判,让文章回到“宗经”的道路上来。刘知几撰写《史通》的动因与他史馆修史的经历有关。刘知几“三为史臣,再入东观。……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1]286刘知几任史官期间,常常与其他史官和监修大臣意见不合,他的史学主张无法推行,美好的志向也难以实现。他只好退而撰写《史通》一书,以表明自己的志向和学术主张。史学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使得刘知几的《史通》具有浓重的批判意味。他在《自叙》篇中写道:“若《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此书多讥往哲,喜述前非。”刘知几写作《史通》,是为了心中那纯洁的史学理想,只要是不利于史学发展的言论,他都要批判,这其中包括经书。

4.二人对经书的喜好不同

刘勰非常尊崇孔子,在《文心雕龙·序志》篇中,他讲到他做过一个梦,他捧着红漆的祭器,跟随孔子向南行走,早上醒来非常高兴,感叹道:“大哉,圣人之难见,乃小子之垂梦欤!”[4]565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有十分喜爱孔子及其儒家学说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梦并为之怡然而喜。在《征圣》篇中,刘勰写道“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4]15。论文必以圣人为标准,要把握圣人的思想,必须以经书为依据。刘勰心中的圣人就是孔子,他把孔子和经书推崇到极高的地位。刘知几在《史通·自序》篇中讲到少年时期学习《尚书》的故事。父亲给他讲授《古文尚书》,他感到《尚书》词艰义奥,难以阅读,没有学习兴趣。虽然多次受到严厉惩罚,学业还是难有所成。他曾经多次听到父亲给几位兄长讲授《春秋左氏传》,十分精彩有趣,每次都放下手中难读的《尚书》去偷听。少年时代,刘知几就讨厌《尚书》,喜欢《左传》,也难怪他会在《史通》的《疑古》篇中对《尚书》提出十疑,并专列《申左》一篇称赞《左传》的三个长处了。

综上所述,刘知几以自己的史学标准为准绳,批判性地继承了刘勰的史学观。他以史学家的身份和视角,在《史通》的《疑古》《惑经》两篇中,对《尚书》和《春秋》展开了批判,提出了隐讳的限度问题,对刘勰的宗经史学观进行了批判和修正。

[1]曾凡英.史家龟鉴——《史通》与中国文化[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0.

[2]傅振伦.刘知几年谱[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2.

[3]杨绪敏.《史通》与《文心雕龙》的比较研究[J].黄淮学刊,1989(4):15-20.

[4]戚良德.《文心雕龙》校注通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5]张振珮.史通笺注[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

[6]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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