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文 季明春/评
江南水乡的众多古镇,我独钟千灯。于是,坐飞机,乘汽车,赶去寻访。
千灯果然有灯。清水滋润的河边是一条古旧的小街,街上光滑的花岗岩石板从宋朝铺展到元朝,从明代铺展到清代,历经沧桑辗转到了我的面前。就在那石板街边的店铺中间,有一座古屋,里面陈列着很多的灯,据说,真够上千盏了。那些灯有陶捏的,有瓷质的,有铁铸的,有铜制的,也有锡做的。品类众多,造型各异,将人类趋向光明的过程从古代演绎到了当今。灯的出现,无疑是文明的一座里程碑,如同把野兽变成家畜一样,是人类驯服他类的成果。熊熊燃烧的烈火被人们驯化后,乖巧得不仅能够炊饭取暖,还成了驱除黑暗、延长白昼的工具,多么值得称颂的跨越啊!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每一盏灯都闪射着人们心灵中智慧的光芒。
无疑,千灯在江南水乡里是亮色独具的。然而,我追溯的却不是这聚合起来的文物拼盘。好在,千灯的魅力并不限于此,流动的河水,飞翘的屋檐,都能够标示本土文化的辉泽。流动的河水名为尚书浦,因为曾经疏浚河道的是明朝尚书夏元吉,尚书名气就不小了,可他手下主事的一位官员竟然是比他名气还要大的海瑞。这河流岂可小瞧!凝固的屋檐也不弱,他的羽翼下名人辈出,有江南丝竹的首创者、陶渊明的后裔陶岘,有昆山腔的始成者、世人尊为昆曲鼻祖的顾坚,有明代的抗倭英雄、武状元陈先锋,还有昆山市出自南宋的第一位状元卫泾……一个小镇,孕育出这么多的人杰精英,实属罕见。更罕见的是,明清以来考中的进士居然多达35人!
这样浓郁的文化氛围令人陶醉,也令人叩问,是否千灯这方水土当真不凡,当真有千盏明灯辉映着人们的心智?其实不然,千灯只是一个现代的名字。这个灵秀的古镇原来叫作千墩。千墩,是物事的记录。据说,昔时的吴淞江畔筑有无数土墩,流经此地时正好是第1000个。千墩的名字就这么顺势而生了。四十年前又一次变更,聪明的人们将口音和灯相近的“墩”改为“灯”了。从此,光灿灿的千灯便敞亮于世了。
我远道造访,莫非就是奔这智慧的敞亮来的?也不是。我倾心的是石板街最南端的一座院落。院落分五进,有厅堂,有卧室,有书房,屋舍不能算阔大,花园不能算精巧,陈设不能算豪华,不要说和山西的乔家、常家等大院相比,即使和周庄的沈园、同里的退思园相比也有差距。然而,就是这个院落令我顶礼膜拜,因为这里走出了一个令世人刮目相看的文士。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顾炎武。老实说,我从黄土高原不辞辛劳来这南国水乡,就是要拜识这颗思想的明星。
对于他,国人不会陌生。顾炎武原来叫继坤,曾经叫过绛。改名炎武是因为清兵南下,大明社稷将倾,为了抵御外侵,他决心投笔从戎,抗击敌寇。只是,寡难敌众,失败后他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走北国。然而,他立定志向,誓不叛明,无论谁人招安,决不屈膝为官。顾炎武四处游走,严谨治学,撰出《日知录》、《音学五书》、《亭林诗文集》等著作,成为名声显赫的思想家、史学家、语言学家,在明末清初与黄宗羲、王夫之并称作三位大儒。
在我眼里,一位思想家不在于他的著作有多么繁富,学说有多么缜密,如果缺少了独具慧眼的发现,缺少了照亮心灵的光色,那只能是平庸的再造或翻版。我这么断言,是顾炎武用他独具慧眼的发现,照亮了我愚暗的心扉,给了我新的启迪。不要说他笔下那浩瀚的论著,就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便具有晴天霹雳的震惊效应。我知道这不是他的原话,这话是梁启超为之合成的。他的原话是:“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辩?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时光逝去数百年了,我坐在书斋轻轻掀动《日知录》,当字行里跳出这段话时,眼睛竟亮得如电光闪射,神魂竟震撼得如惊雷炸响!我把顾炎武尊为补天者,他要补的天是仁爱的苍穹、道德的星空。诚如那个阴沉沉的午后,我走进尚书浦畔的顾家宅第,顿觉阴霾四散,华光迸射,心胸亮堂得少见。是的,仁爱是天,一旦失去仁爱,人和兽还有何种差别?若是世道真的沦为“率兽食人,人将相食”,那可是最为恐怖的灾难啊!这灾难不是天塌,其危害甚于天塌;不是地陷,其危害甚于地陷。要免除这人为的天塌地陷有何良策?顾炎武已明确指出:“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是的,匹夫有责,匹夫履责,才会民风和洽,才会其乐融融,才会重现尧天舜日的美景。
顾炎武点起了一盏灯,一盏照亮人心的明灯!顾炎武就是一盏灯,一盏闪烁在中华大地的思想明灯!
我在千灯的清流秀水边徘徊,我在千灯的老街故宅里追溯,寻访的就是顾炎武这盏明灯。我不敢贪婪,若是千灯容许我带走一盏灯,那我就带走顾炎武这一盏!
[感悟]拜读本文,仅看标题,就令人生疑:这一盏灯是怎样的一盏灯?为什么只取这一盏灯?怀着好奇,读完全文,如醍醐灌顶,顾炎武先生那投笔从戎的气概、决不叛明的气节、严谨治学的态度以及他那仁爱博大的情怀恰如一盏明灯,照亮人愚暗的心扉,给人以新的启迪。本文写得极为大气,有着极强的现实意义。如今,经济高速发展,但人们精神的天空却出现了倾斜,我们曾经努力守候的、灵魂里的村落也在日渐消逝的灵气里模糊了它最初的含义。缺少仁爱,自私自利,道德沦丧,不择手段,人们精神世界里纯粹的蓝正在被挤压榨干,正在被日复一日的浮华所遮蔽。庄子在哭泣,陶渊明在哭泣,历史在哭泣。但我们并不气馁,因为中华民族有无数盏像顾炎武一样的思想明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照亮人们愚暗的心扉,给我们以无穷的力量和莫大的精神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