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萧树
索拉利斯城初建时,从远处来了一个盲人。在城市的建筑场地上,人们纷纷停下来观看,他看上去很老,七十多岁的样子,脸孔消瘦无比,上面布满黑黄色的沟壑,还有一种只有老人才显现出来的静谧神情,看上去像是一个雕塑——人们说,是一个能够运动的雕塑,城市现在不正缺少这样的一个雕塑吗?但是只有一点不像,就是他的眼睛。在黑黄色的皱纹衬托下,他的眼睛显得有神,只有细细看的人才能发现里面深藏的疲倦。他打什么地方经过呢?他穿着的厚厚的羊毛大袄已经变得不再起新褶子,而老的那些褶子则像是停息的时间本身。
建设城市的人们坐在地上歇息着,彼此询问,一个城市建立的原因最初是什么。在雅典城还没有建成的时候,有一个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五百年的盲诗人荷马来到这里,那时候诗人还不是盲人,那时候他可以在清晨感觉到光芒的美妙,并且从这种美妙中寻找人类的神性。后来荷马看到了大海,无数的船帆奔涌而来,好像天使,他看到了水手对一座华丽城市和女人的渴望,看到了城墙上流动着的淡淡血迹,还看到了溢出在城市街道方砖上的世界循环水、飘浮在空气中掉色的光芒、被忽视的天宇和理智的群星……那时候他还可以去看,因为城市还没有完善。当城市完善的时候,城市的主人会取下他的眼睛,因为正是这双眼睛可以洞穿城市外在形式之下的真理,而且能将那些降落在城市之中的神们一览无余。荷马心甘情愿地献上了双眼,那时候他已经不再用双眼观看,虽然城市为每个使用肉眼的人展示的风貌是各不相同的,但只有他才能看到城市永恒的一面。
荷马看着在深蓝色海面上漂浮着的船帆,那些船帆似乎都来自世界的尽头,通过无法回忆的太虚到达了这里。我说到盲诗人“看”的动作,但是无法说出下文。他只说了一句话:“到了。”于是他的使命就是去记录这个城市,因为人类的生活本来是不需要城市的,城市更像是一件艺术品,像是他幻想之中的史诗。
在我生活的村子里,人们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什么是城市。我小时候,人们是在灰黄色的泥土里生活的,我也是这样长大的,没有听说过有“房子”或者“车子”这样的概念,没有床,没有电,没有衣服,更没有工厂和互联网。深夜到来,所有人都被一个人埋在大地内部。黑暗是沉睡和没有思索的地方,在黑暗中没有上帝、没有神圣、没有最初的恐惧,人们在大地内部仿佛可以回到自己最原始的记忆;对世界未知的恐惧是在多年之后才渐渐到来的。每个夜晚会有一个选定的人出来,那个人身上带着火焰,围着村子走啊走,当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村子到底有多大。他将那些仍然在夜里游荡的孩子们叫回来,让他们安静地躺在泥土的洞里,将他们的脑袋用青草和蜗牛壳包裹起来做伪装。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也会将那些属于村子的兔子、流浪狗、鹰、九条命的猫和寒冷的蛇埋在地下,直到第二天早晨,这一切再同时醒来,面对太阳,开始生活。而那个带着火焰的人就可以将火焰熄灭了。你当然不会相信还有这么古怪的村庄,是的,那是因为你现在知道有各种各样的火车和飞机,还有健身房、咖啡馆和歌剧院。
来到城市后,我首先去见了这个城市的诗人们,是在一次地下文化的聚会上。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每个城市几乎都有大学,而那场展览兼聚会就在距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一个为公园供电的地下室里。地下室很长,里面只有一盏灯,但是那盏灯也是不让开的,因为活动要在黑暗里进行。地下室原来是城市里一支地下摇滚乐队的排练地点,现在里面贴满了关于摩登文化的摄影作品和诗歌,有一些是我到了那里帮着贴上去的,人们拿着手电在墙壁上寻找它们。这里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乡下的生活。我开始无限怀念自己的村庄,怀念它的一切,但是最主要的是怀念人们根本就不知道为何那样生活以及从来不去询问的生活态度。
荷马在今后的日子里仍然会看着城市的成长,他不再流浪,他到达了命定的地方。在那里他将写下这个城市的历史,但是随着历史的变迁,城市也在变化,一代代的。在荷马的诗歌之中,他依旧会用到“看”这个词,虽然那时候他已经盲了。这是因为城市已经在他的心中。每个城市有一个永远属于它的诗人。荷马在死掉之前,在步入天国的一瞬间,他会低头看到容颜易改的希腊城。他会对上帝说,这个城市远远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个那么美丽、优雅、高贵和宏伟。那时他看到了城市里的战火和厮杀在每一个角落里留下的血迹,而如果不是进入了天国,他甚至无法听到那些女人和孩子们痛苦的喊叫。
荷马的史诗被放在城市里最显著的地方,在诗人死后,人们开始供奉他、认识他,后来发现,原来城市能够一直存在下去的力量,并不是来自于坚固的城墙、深不见底的护城河和勇猛如虎狼的军队,而是荷马不断用唯美的诗篇去赞美的、身处城市之上的众神们,甚至也许也不是来自众神,而仅仅来自于诗歌本身的力量。于是人们将荷马的眼睛放在了希腊城最高处的神庙里,所有的神都拥挤在那个地方,天使们站在神庙外春季的草尖上,赞美诗飘扬在瑞彩千条的云朵里。城市就在这样的美好中保持了它的一点点本性。
荷马死去后,人们发现了他的一个作品,在那个从未出版过的诗篇中,荷马想象出一座未来城市的样子,当然也有那些未来的诗人们。诗篇中写道:人永远不要停留。但是谁会正确地理解荷马的这句话呢?在他一生守护的雅典城里,在他那诗人的恒久家园里,他却设想了一群流浪的诗人,一个不存在的城市是他们开始流浪的最初动力,这是多么的荒诞。但是在世界未来的日子里,诗篇的意义开始一点点地显现出来,这时候,一些人想到了城市的名字,必须给那个城市一个命名。但是任何掌管着城市的人都不会说出那个城市的名字,没有人能够想出一个比自己能够触摸和观察得到的城市更伟大的城市。
索拉利斯初建时,一个诗人偶然得知了这个城市名字里的秘密。虽然每个城市的建立都是极其隐秘的,但是由于一些建设者混入其中,城市的建立逐渐显露出一些蛛丝马迹。一个落魄到极点的诗人一旦得知城市的秘密,就会不断地去探寻那些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他们甚至有时候能找到一个新城市的一切。当然,并不是那样的诗人就是好诗人,也并不是那样的城市就是好城市。
在想到了“索拉利斯”这个名字的时候,诗人陷入了疯狂,他开始寻找。他是在某一个瞬间回忆起自己以前读过的某本书里,在第二百三十五页上写到的这个名字的——索拉利斯,像是一个远古神的名字,但是直觉让他在那一刻确信,那就是他想找到的城市。这种直觉是如何拥有的呢?对于一个诗人,他一定想过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应该是属于缪斯女神的,于是他会不断地缩减自己的物质追求,他会像一切伟大的灵魂一样经历饥饿、严寒、伤痛、疾病等多种苦难,在那时候,他的灵魂就回到了最初到来之前的那个地方。在那里海天相接、渊面昏暗、万物唯一,那座城市在混沌中拔地而起。灵感即是幻觉,诗人都知道自己得到的远远不够,当他们得到的足够多的时候,也就是他们走上了真理的祭坛之时。
诗人开始拼命寻找自己看到的那本书,他将自己本来就很乱的小屋子弄了个底朝天。他唯一的朋友、一个盲诗人,来拜访他。他的屋子里那种潮湿的像是昆虫内部的气味被彻底释放了出来,仿佛是他的那些诗歌在时间中发酵的效果。他的朋友拿出了自己直到失明后才写出的一首诗,那首诗在空气中接受着腐蚀,但他根本不知道诗人一直都在漠视他的作品。直到诗人停下动作,一本被自己滴上红色污浊液体的小册子出现了。它掉在地上。诗人这时想起来,就是这本书里第一次出现了“索拉利斯”这个名字。
“我找到了!”他大喊,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盲朋友。
“什么东西,你理解了我的诗歌吗?真好。”盲朋友凭借着直觉和听觉摸到诗人的袖子。
“我的城市。”
“我们都是鱼类,我们是没有感觉的橘子心灵,我们是荷马的马、弥尔顿的顿,我们狂奔、战斗和死去。”
“闭嘴,你这个该死的瞎子。”他觉得骂得很开心,但是突然又想到自己的朋友既然已经失明,就一定不会知道自己的快乐。于是他安慰朋友说:“不要生气,你明白吗?那不是一个你的文字里的城市,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还没有一个诗人到达过的城市。你知道吗?现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诗人在寻找它呢,而我找到了。想想,不出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当然,那时候我们已经死了,但是死了也好,会有人为我们在那个城市里塑起雕像,可能是青铜的、镀金的,也可能是大理石或汉白玉的。和我一起去吧,我们会分别拥有一座英俊的雕像和一座盲人的雕像立在市中心的广场上。”
“但是我怎么知道那个城市比我们曾经一起赞扬过的城市更加美好呢?”
“那是一座日出之地的城市。我敢肯定,兄弟,放弃你的那些诗篇吧,那不会换取世界上你应得的那部分,新的城市正在某个未知的地方崛起。城市,城市!”
“去你的城市吧,我要在这里喝一杯浓烈的带着北方味道的黄褐色茶叶,我要在牛背上吹起牧笛,我要在光芒刚刚铺就的田地里剥开一只甜玉米……”
“在你的史诗完成之前,我一定会找到这座城市。你闭嘴吧,现在!”
盲朋友离开了,小册子在诗人的手中被捏成一团,跟盲朋友一样,他相信自己原本是没有感觉的,就像那些鱼。那些被吃掉的鱼,即使被吃掉,它们也不会有感知。但是现在他有感觉了,而这种感觉就是为了寻找索拉利斯。曾经对世界感知的丧失造就了诗歌,失明是从那些被诗歌造就的城市中传承出来的,那些诗人必定会盲,因为在某一刻,他们倚靠在虚幻的城市一角,根本不需要去看。这个矛盾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感官只是一个过程,通过感官到达失明才是归宿。于是诗人开始怀疑自己的朋友并没有失明,他有点儿厌恶盲朋友了,正是这种厌恶促成了他立即开始的行动。
在一本著名的伪科学杂志上,有人描述了人类的祖先智人头顶上的第三只眼睛,那是一只能够感光但是不具有真实视觉特征的眼睛。因此智人们不去观看星辰,星辰对于智人来说只是一团像是嘴里哈出的雾气一样的东西。但是尼安德特人则不同,他们没有第三只眼睛,因而在昂首看到星辰的真实光芒之后,他们产生了对宏伟、庄严世界的原始恐惧,正是如此,他们灭绝了。直到现在,令科学家们不解的是,许多人类无解的现象都与第三只眼睛有关,而且在解剖学上完全有可能确定第三只眼的存在。索拉利斯城的第一次出现,也是在这样的一本期刊上,上面叙述了大量关于飞城索拉利斯的目击案例。
在那些描述中,索拉利斯出现时的形象各不相同。许多人相信他们见到过传说中正在建立的一座城市,甚至那座城市就在他们身边,再进一步说,就在某个城市之中。城市的建设者们仿佛是隐形人一样,自由出入于这些目击者的生活之中,有时候甚至还和他们寒暄一下彼此的生活。但是那些目击者都深知建设者们是不会对他们说出任何实情的,也许在他们脚下几十米的地方,一个巨大的远古之城正在生长着。可怕的科技、艺术和思想在他们生生世世的土地下传递着,时间被彻底地分裂,一个是人类的城市,另一个是人类无法知晓的城市。当那些善于捕捉这些秘密的小报纸发现了这类事件后,他们多数会从目击者那里得到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另外再附上一些秘密的照片,通常总是这样一种画面: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座隐秘的城市影像逐渐扩大。当然这是关于索拉利斯的诸多说法中最唯美的一种。
远古时候的一些城市残片被保存下来,一些国家运用现代科技去复原这些城市,就像是在救助垂死的病人一样。因为他们知道城市的灵魂是永远存在的,就像那些游吟诗人们的诗歌一样,它们或者不在纸上和书本上存在,但却会在我们并不知晓的世界最黑暗的记忆之中存在。当然,关于那种逐渐扩大的城市影像,还有另一个说法就是:城市可能在沉睡,它们会自己醒来、生长,重现第二次生命,直至生命的无限循环。一些报纸甚至对一次集体梦境做过含糊不清的记录。被采访者来自几座古城的精神病医院,他们大多数都处在生存的压力之下,多是做小生意的,这些人的话没有什么说服力。那么为何会选这些微不足道的家伙们作为目击者和宣告者呢?难道城市存在的意义就只是因为这些卑微的人还不够多吗?在他们语无伦次、尽力表达着疯狂的口述中,一些人提到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那些建设者和居民,他们经常会来我们的世界。比如在街边的烧烤摊上吃些东西或者喝点儿酒,当然,他们不会吃很多,有时候他们会和人们说说人世间具有哲理性的东西,只有在这时候,人们才能知道他们是来自那个城市。有时候他们喝得微醉,会告诉人们一切人类伟大的城市都不是永恒的,只有人们看不到的城市才是流着奶和蜜的地方,那里的砖是由金子铸造,那里的地面上全部开满莲花,那里的人们头上戴着玫瑰和橄榄枝。但是他们现在为何没有戴玫瑰和橄榄枝呢?他们说,因为自己也只是建设者而已,真正伟大的城市时代还没有到来,他们还不是那里的居民。那么,那座城市就是在他们的心中了,在人类所有的城市倾塌之时。那些人于是不再说话,仿佛是梦醒一般愣怔在那里。
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呢?诗人凭借着自身的理解力将这些报刊里的城市分为三种。现在,与我们周围的城市相对立的三座城市正处在遥远的过去、被漠视的现在和永恒的未来。历史之城在那些记忆中仍然没有被毁灭,而是在地下。它们依附着心灵的种子,等待着再次出现,比如庞贝城或楼兰;未来之城是一定存在的,只是人类还没有进入那里的自由和权力,也许有人提前去了,比如在一些目击者看来,曾经来到他们身边的一些人就像是在某本书上见过,比如阿尔图尔·兰波。现代之城就在我们身边,但却和我们有物理性和哲学性的分裂,只有极度分裂的人才能够看到那城市的实体。那城市发展的每一步、每一秒都和我们息息相关,因此我们认识的世界并不是世界的全部。也许就像柏拉图说到的影子之城一样,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更加高级的世界的影子。那么城市的存在就变得没有原因了,正是我们现在的城市经过了无数的“变成” 而成为了未来的城市,我们处在未来城市的影子中时,发现那并不是完美的,因为它们会杀死那些城市里的诗人。因此现在的城市开始被毁灭,被人们变成一种可耻的东西而离去,城市成为了死城。这样一种循环造成我们一直生活在假象之中,也许我们从未发现过什么城市。
■美术作品:胡安·米罗
从这个意义上说,曾经被我们认为伟大的一些城市似乎早就毁灭了,比如巴黎这座城,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对它的幻觉,而如今的人们依然在那种幻觉里生活着。在埃菲尔铁塔和巴黎圣母院拥挤的人群中,每分钟都有人从幻觉中醒来,出现在荒原上。人们发现不是巴黎城不在了,而是那些人不在了。城市的诗人兰波在十九岁的时候宣布与一切决裂,接着他出逃,被这个城市的警察抓住,因为没有两元钱的车票而遭受拘留,回到家之后是母亲的一记响亮耳光。正是那时候,城市的存在没有了意义,没有一个高贵且具有革命思想的人再愿意记录这个城市的一切。但是非常欣慰的是,我们看到兰波并不是只与巴黎决裂,而是与诗歌、文学和整个世界决裂,他以另一个自我出现在了诗人死去的世界里。我们当然可以由此推论整个世界都是失去意义的,也正是如此,我们现在才仍然可以看到巴黎城——一个没有意义的城市飘浮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幻觉之中。但是兰波还没有和自己的生命决裂,他牵着一只骆驼去寻找另一个城市了,那个城市的名字我们至今无法知晓。那只骆驼在夕阳下向他诉说着沙漠中的历史、生命和意义。
当一座城市,当一个人,当一只骆驼。有人看到它们,但是它们依旧无法让所有人相信。我在一座城市里流浪,并且让这种流浪尽量远离自己,我试着漠视,如兰波一样成为所有人。现在,我设想自己是城市里最先到来也是唯一被保存到现在的一块方砖,我被放在了遥远古都的一座寺庙前。没有一辆建造城市的上等马车会拉着一块方砖,因此,我其实是在途中被丢弃的一块,因为命运的机缘巧合才来到了这个寺庙里,于是我没有真正进入城市。但是我依旧是城市的方砖,作为原本属于城市的一部分,我比那些城市的过客——“人”,更加了解城市。我看到许多时间之后,一些来到陌生城市的流浪者抬起头看着我。但是现在这里有无数的僧人,这座城市的出现也源于某种信仰。这样的城市并不少见,城市和人本身是一样的。
那个诗人发现了索拉利斯的蛛丝马迹后就独自上路了,他依旧在想象着,但是已经诞生的任何想象都是毫无价值的。也许他正走在索拉利斯之中,只是无法发现它。他感到自己推测出的三种索拉利斯的真实面目都是无法发现的,因为人类的感官实在是太低级了。人类的快乐也是有限的。当人类沉醉于在路上的快乐时,就很难充分地去理解和洞悉。诗人尤其如此。他什么都没有带,只是带着一个本子和一支笔,他一路步行,他发现城市间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这让他抱怨,因为他是一个诗人,他希望看到更为广阔的东西,而不是一个用几何图形堆砌的城市。他感到了城市的危险性。难道是因为他一直只顾沉湎于自己的诗歌而不是生活吗?他希望看到原来那个属于自己的城市,那个只有靠自己的诗歌力量来保护着、才能显现出完美的城市,因为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无法在别的城市完成抒情。于是,他开始回顾自己的城市,可它如此遥远,所以他的回顾完全来自于想象和回忆,这引发了他无数的梦境,他怀疑索拉利斯也只是其中的一个梦境而已。
很多人都描绘过自己的城市,有的诗人渐渐对城市不再理解,只是觉得城市的存在和发展令人不可思议,他们陷入到了一种思辨之中,而不再是真正地生活。可是,在一个伟大的诗人关于城市的古老介绍之中显示,只有生活在城市之中才是最主要的,但是这种生活对于诗人来说却是别处的生活。当然,现实之中的城市也并不会因此就产生分裂,没有一个用石头或者铁做图腾的城市,会因为一个诗人的描绘与别的诗人不同,而发生灾难。岁月的流逝是诗人抒情的一个重要因素,正是因为看到人们的城市在时间这个因素中没有变得更加美好,诗人才产生了对时间的怀疑。他认为城市缺失了一种“死亡感”,市民们的信仰会使人对死亡的认知产生分裂。
你相不相信在诗人的城市里,那些横平竖直的街道其实只是幻觉呢?那里是孩子们的理想乐园,因为街道上的一切都是一览无遗的。诗人的城市很少将自己弄成迷宫的形状,人们一眼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那些永远不会变化口味的街边小吃,那些几乎全是蓝色的窗棂和在蓝色的天宇之中飘浮着的帘子,那些放在地面上用木头打造的板凳和坐在上面下棋的人,甚至那些推着独轮车、能够用简单工具制造出唯美安静的劳动者的歌声的小商贩们。在诗人小时候,他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就是幻觉的总称,因为无法证伪。
正是这个时候诗人睡着了,他感到了疲倦和恐惧,也许索拉利斯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城市的第四种可能,就在我们的记忆之中,是那些值得回忆的片段组成了索拉利斯。他在梦想着,在一片城市之外的荒原上,梦到自己在某个地方将那些残片恢复成了一个巨大的图画:他小时候看到的青砖路面、墙壁上刻着的恋人的名字、躲进城市废墟下谈恋爱的年轻人、春季组织的植树活动、他自己孤独的时候救过的一只猫——正是这只猫引起了他要成为诗人的念头,还有棉花糖和路过的骑骆驼的人,还有母亲。哦,一幅完成了的宏大图画!但是他却无法进入到图画之中。当他醒来的时候,他流出了泪水。
你或许以为他这么做什么都不会解决,是的,因为他只是流浪和回忆,以致以他为主人公的小说也变得毫无意义。但是我们为何要一个意义呢?意义是悲伤的,正是在他独自存在于一个陌生城市的时候,他不再写诗,也不再回忆童年,因为他发现自己到现在才会界定“童年”这个词,也是直到现在,才懂得了如何界定城市的意义。
城市在变化,而诗人是不变的,诗人的祖先的确是那些盲目的鱼类——那些地球上最简单的生命,它们甚至不知道疼痛。诗人是在自己的城市抛弃他之后离开的,但是那些诗却是城市记忆的一部分,甚至在城市之前就已经有了关于这座城的诗。每个诗人都试图走入到城市的永恒记忆之中,但是城市并不需要这一点,城市比你想象的更加理智。我在想一种可能性,即:建造城市的不是我们,而是时间本身。我们的记忆之所以对城市有确定性,只是因为城市是一个记忆的载体。在诗人出逃之后,他的城市的大街上依旧有一些乞丐,也有那些猫。城市里的每个诗人都养猫,他们在自己的小屋里靠猫来接受外面的信息。猫传递信息的速率惊人,而且每只猫有九条命。
曾经有一只猫启发过我。我在很多城市看到过这样的猫,它们几乎是相同的,而其实也的确相同。是的,我们已经将所有的城市都变成了一个城市。这正是诗人们绝望的原因,但是很显然,他们之所以还会寻找新的城市,是因为大多数的诗人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变成了一个诗人。其实,真正的诗人已经死去了,在一个城市第一次抛弃诗人的时候,诗人就死去了。
我们现在知道了一次流浪直接导致了城市的一次变形,或者说城市意义的一次变化。是所有的城市都会有这样的一个诗人吗?不,曾经的时代到此就结束了,现在的许多城市结构更加现代化,而不是沉醉于遥远的抒情之中,它们甚至都不再需要一个特殊的名字。新的城市不需要诗人,而似乎只需要一些理论家去证明这种必要性,这些理论家几乎都是业余的,他们本身沉醉于城市之中。时间是持续不断的,因此人类感到有无限的可能性在城市之中。他们嘲笑以前的城市并且决定忘记以前城市的一切。大量沉睡着的古老建筑被毁灭,那些继续生活在小屋里的诗人的后裔们,只能靠回忆那些没有人去听的故事为生。我接触过一个无比悲伤的诗人,他说新的城市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灵感,一定是有什么东西错了。不,我觉得,这没有什么错误,错的是诗人,因为在以前他们也从来没有生活在城市之中。他听到后,起初无比的愤怒,从这种愤怒中,我试图理解他的无辜,但是接着他开始讲述。其实不必讲述,我本身也时常回到这些记忆之中。
■美术作品:胡安·米罗
那的确是一个梦境,人们醒来之后总是只留下其中美好的片段。那或者是在上个世纪或者更早的时候,一个仅有十六岁的诗人离开自己的城市,在城市的街道上他将最后一枚硬币投进乞丐的碗里,因为他喜欢那种声音,他喜欢乞丐那锈蚀着的说话声,他还喜欢他们眼神中的色彩,他甚至喜欢那些围绕在他们头顶的苍蝇的黑颜色背心。当时他渴望找到城市的每个细节中与一切形成通灵的成分,但是他周围那些平庸的、已经从小屋里走出来的诗人再也不相信他了,他们也已经无法描述自己的城市。他离开了。
我们已经说到过一个流浪的诗人,他的名字是兰波,但是唯有诗人才能理解诗人,只有相信被城市抛弃的人,才能理解兰波的流浪是真实的;而任何关于这件事的描述都会被看成是不同诗人的幻觉重组,就像尼采理论中的永恒循环一样。兰波的确在沙漠之中失去了一条腿,但正是他坚信的东西使他进入了索拉利斯,那其实是一个死亡之城。
他离开那个城市之后穿过铁路,上了一列火车,经过几天的沉睡之后,来到了一座新城。他沿着铁路一直向前走,只是为了逃避检票员令人厌倦的盘查,接着在一个适宜的时机,他跳出将城市和铁轨分开的护栏。在护栏之下是一座桥梁,流水在静谧的夜晚发出声响,他以为那其中还有人们的声响或者回声,那些回声将永远不会消失,否则世界如何形成它的通灵理论呢?但是来到这里无须任何想象力。
他看到桥下骑骆驼的人。现在那个人不是骑在骆驼上,而是和骆驼一起在桥下沉默着。骆驼是跪着的,主人躺着,一块四方形、绣着祥云和白鸟的毯子铺在潮湿的地面上。一个用翠竹枝条编制的凉枕被他放在胳膊下,凉枕同时可以当成一个小桌子使用,还有一本用奇妙的文字写就的书。兰波感到正是这样的场景时常出现在梦境中,也因此,他迷恋于自己幻想的东方生命,他会为了这种幻觉去忍饥挨饿,并且模仿遥远的东方人去冥想,还会使用所有城市都违禁的药物。正在这时候,骆驼脖子上用金子打造的铃儿响了起来,并不是骆驼和骑骆驼的人要离开,而是桥洞里穿过的微风引起了铃儿的响动,声音清脆得像是在提示他要保持清醒。
兰波走近骑骆驼的人,那毯子的花纹变得更加清晰可辨,神秘的元素流淌着:白鸟背后是不成形的花纹,甚至毯子上凸起的毛球也呈现出各种特殊的形态。兰波现在感到自己是一个殖民地的土著,他该如何和这个外族人说起自己的城市呢?骑骆驼的人在沉睡,骆驼同样在沉睡,整个城市都在沉睡。除了那些缠绵的生物、已成定局的建筑物和不断变化的建筑艺术。
无论我们如何解释也无法让兰波和一个语言不通的异乡人交谈,城市的结构也不能改变这种隔膜,一个开放的城市文化也许隐藏得更加深邃,所以千万不要试图去发现陌生的城市。其实骑骆驼的人已经沉睡了不止一个夜晚了,自从他们穿过沙漠来到神秘的西方之后,就已经将灵魂的最后片断丢失。在他们拼命地想用一种熟悉的目光去注视这接近另一片海洋的异乡时,他们几乎忘记了一切,甚至彼此都变得不再熟知。在城市外的旷野上,带着弯刀、笛子的人们,成了迷失得最彻底的人,他们以为自己已经经历了一次环球回到了家里,在等待着自己君主的召见。
这是唯一一个被落下的骑骆驼的人,他在桥下已经有一个月了,他看着陌生的人们,产生了神话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想法。他感到流浪使自己衰老得比所有人都慢,他见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未来城市,君主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代。
兰波既想守着骆驼主人等他醒来,又想去看一看这座城市,以便了解这座城是否出现了新的诗人,那些诗人又是用怎样的方法去描画城市的色彩、气息、声响和灵魂的。他看到远处城市的灯光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时,想到这座繁华的城市一定会产生无数的诗歌。因为诗人的小屋是城市的倒影里最易辨别的,它们永远亮着灯,虽然那灯光从来不会比一只萤火虫更加辉煌。他最终还是朝着那微弱的灯光走去。昏暗路灯下的人们在微寒中等待他的到来,时而有夜晚的马车像是搭载着鬼魂一样匆匆闪过。
这座城市里有两条笔直的大街。在第一条大街上,有夜晚仍然在贩卖食物的店铺、酒馆和舞会,像是巴黎的旧城。丑陋的女人们和体毛浓重、浑身酒气的男人们在那里寻欢作乐。后街则是亮满红灯的地方,衣着脏而暴露的女人在那里等待着自己的主顾。兰波将在一个被允许的女人那里失去一只脚,但是现在他还不知道。如果去梦境的潜意识里分析的话,梦境也是有逻辑的,但是梦境会创造一个完全走不出的城市,这样的梦境会存在破绽,比如当你深知一个城市名字的意义时。
兰波是在一个隐秘在红灯区后面的诗人小屋里,知道城市的名字是“索拉利斯”的。这个名字是如此的奇妙,奇妙得让他有些反感。那是一个衰老了的诗人,他桌子上一沓稿子的第一页空白着,毛笔则在桌面上一块黑糊糊的斑点上躺着。他的眼睛已经混浊。兰波不断地向他询问,他的问话从来没有任何礼貌。老人并不气愤,但也没做任何回答。因为他相信兰波并不是真的已经相信了自己在寻找的东方生命。当天空渐渐亮起来时,炉火的香气随着阳光穿过小屋前的许多建筑,变得淡然。那些夜晚不断交谈的猫准备沉睡时,兰波看到了老人的稿子上其实写满了字。
城市本身并不比它在灯光中的倒影更显得壮观,这时候,那位老诗人说:你想要解决的问题,是不必要去解决的。人可以无限制地失去,但是不能无限制地获得。比如那个骑骆驼的人,他虽然将自己的城市变成图画背负在路途上,但是一个永远不会变化的城市必然会被忘却。新的城市是从来不存在的,所有的城市都已造成,并且都是一个城市的无限倒影。只有诗人是变化的,诗人才能改变一个城市的困境。
那么现在呢?兰波问。所有的城市都在遭受灾难,人们甚至不知道如何在那里生活,人与城市彼此践踏、彼此仇恨、彼此成为负担。老诗人说。兰波又问,这是为什么?老诗人回答,诗人们也许无法解释,因为他们并不是真正生活在城市之中。现在老诗人看到的窗外的城市光芒,仿佛是许多时间之后兰波看到的城市里那不会消失也从不存在的光,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只有那些不是实体的东西才能被真正地称为生命。去感受它们,年迈的诗人说,最主要的是,一个诗人从这种感受之中会逐渐有所领悟。好的。兰波更加坚定地要去流浪了。年迈的诗人说,去那座桥下牵着那个骆驼,那是一只会说话的骆驼,那之中有一种沉默和淡然,那其实是东方生命的一种。但那是别人的骆驼啊。兰波感到困窘,他心中还有一些道义。不,老诗人说,我已经经历过这些。那只骆驼会跑回去告诉它的国王,他们的臣民在这个城市死掉了,到时候他们的大军将会进攻这座城市,这同样不是骆驼想看到的。你明白吗?在你的道义和一座城市的生命之间,城市的生命更加重要。兰波感到无法相信,但是他依旧回到了桥下,这时候他早已忘记了骑骆驼的人,那人不在了,只有一只骆驼在那里沉睡着。他还忘记了那是一只会说话的骆驼。
上面说到的也正是我们为何要让兰波相信一个诗人必须去流浪的原因。当兰波自己深知无法解答的时候,这个小城的诗人并不在这里,而是生活在别处。只有成为任何人,才能看到所有的城市背后的城市——那个唯一的、无法描述却只能体会的城市。只有成为任何人,才能不只是相信而是会去接触这个事实,即:所有的诗歌都是没有必要的抒情,所有的诗都是不存在的。正是如此,兰波在经历了从十六岁到十九岁的所有城市的时光之后,宣布与诗歌甚至一切决裂。那时候他领着一只骆驼——也许是相同的一只——去寻找真的东方,那是一种玄学的东方,甚至已经超脱玄学。他在大沙漠上依旧可以无限制地回到这个城市——索拉利斯。
但是兰波最后还是在沙漠里死掉了,但那并不是为了去改变一座城市,那时候他只是在想人类如何才能更好地进入那个城市。他每天注视着神秘的太阳从不同的地方出现在这片似乎走不尽的沙漠上,幻想太阳只是这个大沙漠的一个居民,而晨星和晚星当然也会不断地变幻位置,兰波在细节里描述城市的对立体——沙漠。但是要知道,这不是兰波的沙漠,而是骆驼的沙漠。在骆驼看来,这和人的沙漠是完全不同的,而且骆驼也并不急于描绘它,而只是沉默和倾听,真正的聆听。兰波在最后一座城市外回头看了看已然消失的城市,此时的沙漠宛若一个世界的尽头,其实那只是开始。沙漠代表着一种混沌,城市正是在混沌之中拔地而起的。只有在没有城市的地方才有所有的城市。
现在我们说说那只骆驼吧。它虽沉默,但曾无数次拯救过兰波的生命,其实它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人类生命的重要性并不在一个诗人身上,而是在一种与整个人类都没有区别的记忆里。骆驼的救赎只是为了让兰波知道这一点。在兰波重新受到诗歌灵感的召唤时——在沙漠上他无数次经历过这种回到诗的冲动——他并不知道其实那是流沙在吞噬他的身体。拥有这种冲动是因为兰波不能总沉陷于寂寞中,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骆驼也一直都不开口,因为它的生命意义不在于解释。兰波梦见自己回到了城市,而所有的东西都是由流动的沙子构成的,包括城市中心那个冒着紫色浓烟的人体工厂和被制造出的人体。在工厂的人体储存车间里,他看到无数的男人、女人的胴体,它们此时还没有思想,城市是唯一具有思想的生物。但是那些赤裸的沙子造物是那么渴望能够彼此接触、纠缠,甚至没有办法将它们分割开。一切都是流动着的,没有不变的墙壁。兰波走进人体厂房,衰老的诗人似乎也在那里,他似乎在刚建造出来时,就已经衰老。
在索拉利斯,老诗人的房子隐藏在红灯区后面,现在他和城里的妓女们无比熟悉,他那已经成为灰白色甚至已经显示出沙子细节的身体,在妓女的身体中穿梭,如同一条盲目的春天的鱼。兰波叫喊着衰老诗人,但他不应答,他的眼睛时而在自己兴奋的胸部,时而停留在沉默的脚尖,他完全忽略了兰波。那是一个阴谋。当兰波走进这令人厌恶的场景中时,他被沙子吞没了,那些沙子卷着他身体上的皮肤、毛发、血液和神经一起融合了。拥有几个不同大脑的人体想接通,一种可怕的本能超过一切思考,也许城市是唯一能够隔断这种本能的东西。兰波就是在那里失去了自己的一条腿,他无法从那一团试图回到混沌的物质之中彻底解脱出来。一个女人彻底敞开胸怀并且试图拥有他,也让他拥有自己,拥有自己的幻觉、自由和痛苦,可现在兰波的身体是柔软的、不堪一击的,他会失去一条腿。他的骆驼在用力拉他的腿,它趴在沙漠上,身边的铃铛丁丁当当地响个不停。但是即使当兰波处于最后无法走出沙漠的绝望中时,它也不会带他走出去,它会用更好的办法、一种东方的办法。
骆驼叼来一根粗糙而结实的树枝,兰波死死地抓住它,他的身躯已经被吞没了,可他的灵魂觉察了一个更糟糕的事实: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通过铁路来到这里,可所有的感官却都在火车上丢失了。一个乘警将那些感官拾起来交给他的母亲,他很快被找到并带回家,但是那些感官变得不能再随意使用。最可怕的是,他丢失了嗅觉而不是触觉,他对自己说。接着他抓得更紧了,他现在只剩下嗅觉了,他的嗅觉因此变得敏感,他闻到了骆驼那缓慢扩散在干涸空气中的血腥味,他因为要杀死一只骆驼而拼命地从一个困境里向上爬。他死死地抓住枯树枝,骆驼用力地向上拉,嘴角已经渗出了血。兰波终于出来了,失去了一条腿,他瘦弱的身体里也灌进了沙子,现在,他是一个沙漏,他开始通过骆驼的失血速度来计算自己的死亡时间,因为通灵的感觉会使他的大脑最终无法承受“一为万物、万物为一”的大和谐,直至萎缩。他试图将自己困在“我”之中,这是一种保护。是的,他变成了时间的控制体,他漏下沙子的速度并不是恒定的,而是在受寻找“我”的感觉而变化。他又回到了童年的“我”之中。“我”——是的,那时候没有城市,我们像是种子一样被埋藏在地下,等待着黎明被别人挖出来。
接着我开始写作,我去了一个城市生活,那里有一群诗人试图去接近理性而远离通灵。于是我否定城市,我设计了一个诗人的出逃,诗人在出逃之中悟出了诗人是一群毫无区别的、已经死去的生物,于是他不再继续走,而是幻想出了一个兰波和一只骆驼。现在,兰波开始幻想了,他能够使我回到我的童年吗?这难道不是一个比城市还糟糕的迷宫?
现在兰波已经没有足够的能量继续他的通灵了,他饥饿,接着昏厥过去,他想要醒来。现在,骆驼开始说话了,它将枯树枝放下,嘴角流着血,开始诉说它的故事、它的城市。
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沙子记录了城市的影子,那些海市蜃楼起初是它和它的同类统治的,那时候它们不只是有影子而已。那座城是立体的,也是有史以来地球上最伟大的城市之一。在骆驼缓慢的生命之中,这座城屹立了十万年之久。城市分为六层,代表沙漠的六种形态。城市的中心放着建造者、一个伟大的工程师的诗篇,其中又分为六章,城市里的六种居民处于六道轮回之中。那时候只有大工程师是掌管一切的,没有君王、没有大臣、没有军队。这座城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座将真实的城体与幻想之中的城市相连接的,因此它是无限大的。城市的边缘也不是用荒原或者海洋等天堑与外界分开的,而是一个循环体,或者可以认为在那个时代,地球是一座大城。
当一个人偶尔问城市的居民——骆驼,朝北走是什么地方时,那些骆驼会缓慢地摇头说,你会走到“北”的尽头,但是通过了尽头依然有无限大的城市。那些城市的建造者最终竟然达到了这种效果。那个大工程师在建城的时候只是想,不断地建造下去吧,城市多好啊,他需要城市无限地延伸,在每一部分有不同的建筑风格。各种各样的房子起初是立方体的,四周只有一个门厅,门厅上五百名画家日夜不停地画着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四季、椰枣和遥远的地中海上五彩的船帆。当一只骆驼设想可以从一个巨大的宫殿建筑中穿过的时候,人们便在铺着树皮形状、细节上杂乱但是整体和谐的大路两旁,建设了可以穿过的凯旋门式的高塔。城市中的这种高塔开始彼此相连,在那个伟大工程师建设了五百年的时候,这些高塔已经形成了一个新城或者是古老城市的穹盖,人们只有爬上高塔才能看到星空和太阳,而下面的城则燃烧起了不灭的大火。
于是人们开始寻找那种可以永远烧下去的矿物,一些骆驼开始朝地下发掘,它们发现了煤矿,于是修建了可以上下穿梭的通道。一座新的城市开始在地下出现,像是蚁穴一样复杂多变。为了修建新的地下层的索道和排水系统,不仅累死了大约五万只骆驼,还使几百名最好的工程师操劳过度而死。在城市建设终于要竣工的时候,那些绵延数百公里、风格各不相同的建筑物被神秘的大火照耀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骆驼之神。
这时候大工程师已经一千多岁了,他的生命是漫长的,他想到了生命的有限该如何融入到这注定无限的大城之中。于是他命所有的神秘宗教的通灵师为那些在城市建筑时死去的骆驼修建一个城,那座城必须和他们的城市相连,必须无限大、必须壮丽、必须不死。于是那些通灵师们先为自己选定了那座灵魂之城中的一部分就去建城了,因为他们知道完成这座城的时候,也是他们自己死去的时候。同时他们也秘密地为自己的大工程师建了城中的宫殿。那座城必须在天空之中,而且会不断地闪现。那些人开始雕刻空气里的每一个可以包容灵魂的细节,开始在风的颤动和光线的变幻之中挖掘空间,那些骆驼还引来两河上所有的水,建造永远不停息的绵绵细雨;但是没有一滴雨水会降落在城市之上,因为大火也是永恒的。
■美术作品:胡安·米罗
在建筑这座城市的时候,新的死亡也正加剧着,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安享这伟大的城,只是看着灵魂之城在不断变大。当一切建好之后,地球上的骆驼已经所剩无几,大工程师却依然活着,是的,他已经活了有几千年之久了。于是他和他的人民从最早的城市建筑出发,一路去看这座庞大的奇城,那是一个四方形的深井,这个井与整个城市的上万口井相通着;但它是不同的,它里面的水正是两河的源头,是无始无终的。他们看到那些堆积起来的、矩阵一样的城市里的大街两旁,堆积着无数奇异形状的建筑物。建筑物上每一扇窗子里的色彩连接起来,比真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还显得宽阔、富饶。城市的门厅里是从未见过的四季长青的植物,穹顶下是飞翔着的鸟儿,它们来到这里过冬,但是再也没有回到以前的地方。
驼队就这样行进着。在城市的不同地方,那些陌生的面孔从窗子里探出来,脸上带着希冀。大工程师就这么走啊走、看啊看,一直到了更远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有新出生的孩子、不断变化的城砖、护城河的支流、陌生的语言、味道奇异的食品,还有重新组合了语法的文字和诗篇。有些城墙上刻着字纪念那些建城的时候死去的人们。还有的地方,太阳的光芒可以透过穹顶上的旋梯通道和火焰的影子射到大地上,而有些地方,地下的火焰则形成了市中心永远欢乐的焰火晚会。他们越来越感到陌生和幸福。大工程师问自己的一个随从,我们走了多远多久了,随从无法回答,因为他早已被城市吸引,他宁愿这样一直走下去。前面是荒凉的边际了吧,大工程师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倦,一定要到边际了,否则直到他死去也不能将城市尽收眼底。
他们一路前行。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们到达一个广场之后,清澈的水溢满在广场涂绘着风景的方砖上。一些苹果在地上滚动着,玻璃的墙壁反射着远方的建筑。大工程师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他听到井水的声响,是的,那是一口熟悉的井,但是他已经忘记为何会有熟悉的感觉了。这时候,那个清醒过来的随从叫道,大工程师,我们回来了,真是一场梦幻!是的,他们回到了起始的地方,那口井就是两河的源头、世界之水的源头。大工程师在自己的大殿里待了最后两天,在第三天,他乘着一条船跳进了井水里,他希望自己死后也是永远流浪着的。从那之后,所有剩下的骆驼都开始沉默,一座城市让它们沉默。它们将诗歌雕刻成一座纪念碑,那部史诗可以代替它们所有的语言。
兰波虚弱极了,他努力睁开眼看着身边的骆驼。刚才是你在说话吗?他问。是的,我在说我的城市,其实我本来是不应该说话的。那么那座城市现在还在吗?是的,还在,在我们身边。你为什么要说话?兰波接着问。骆驼说,因为你快要死了。声调里没有一点儿感情色彩。那么我死了能进入到那个城市吗?我是说先穿过你们建造的那灵魂的城,然后再进入到人类看不到的骆驼的城,那座城叫什么名字?兰波不断地问道。你一直都在那座城中,骆驼说,那就是索拉利斯城……
兰波死了,现在,那个出逃的诗人开始朝着他来的方向走,他饥饿无比,他向一个同路的人索要了两块钱,接着他成了一个孤独的人。那里的陌生城市一片连着一片,但是没有一个比梦中的更加美好。在一个城市之中,他看到了一个牵着骆驼、拿着照相机、留着胡子的家伙,他和那个人搭讪,很快他知道那个人去过无数城市,留下过无数城市的影像。他们开始同行。一路上,摄影师拿出不同城市和那里居民的照片给他看,那些照片里当然也有我的照片,那时候我正在做梦:我的妹妹骑在两个驼峰中间,而我牵着骆驼的绳子。那时候我就设想它一定是来自一座大城市、一座我们没有去过的城市,也许顺着村子刚刚修好的马路,骑上摩托车用一两个小时就能到那里。
在无数的城市里,他们一同在立交桥下过夜,骆驼就跪在身边。在另一座城市,也是最后一座城市,摄像师要和诗人分开了。我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来的,我要坐火车回家了,坐火车也要两天两夜呢。他骄傲地说,仿佛已经看到家里的亲人准备好羊肉和美酒等他了。临走的时候,他要把骆驼卖掉,卖到屠宰厂或者是动物园里。虽然动物园给的钱远远没有屠宰场多,但他说自己已经挣了足够的钱,一个生命还是让它活下去吧。诗人从他眼神中看到了美好。于是他们分手了。
荷马是如何在最后失明的时候细致入微地记录了城市和它的战争呢?弥尔顿是如何在失明后写出了天使们伟大的城市、地狱里那些城市可怕的门、顶楼、飞行的通道和破门的机器的?洛夫克拉夫特又是如何在意志混乱中寻找到了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巨大的、坟墓一般的城,以及城市里那些巨大建筑上飞起的廊檐、笨拙的石柱、在海底沉睡着的基石等物件的?当他们失明,当一座城市……
诗人在刚刚离开那座城后决定回到自己的家中,他感到无比兴奋,也许他正处在一个更大的梦境之中。他微笑起来。这时候,他看到一只骆驼追上他,骆驼的眼神里也露出微笑。他们看着彼此。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时候,骆驼开口说,当一座城市在你的脑海之中铺就了第一块砖的时候,你就必须进入那座城。他说,你想和我同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