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洪涛
大街上车来驴往
□乔洪涛
1
买头驴骑骑的想法已经一年多了。自从去年和王小影闹翻,乔白教授就决定买头驴骑骑。那时候乔白还没有和王小影分居,王小影也还没有现在这样操蛋。可是自从去年,她开上了保时捷,她就越来越不靠谱了。她先是去美容院整形,把已经有些变形的乳房重新挺了起来,接着又去包了一个小白脸。
其实,她弄完乳房之后,还请乔白教授摸了摸,并且发嗲般地问他手感如何。乔白教授觉得可真受不了她!都老夫老妻了,他哪里还对她有那般情谊?但现在他也学得圆滑了,说,摸上去挺靠谱的。说完他就起身想去他的书房写他的论文。她愣了一会,脸色由晴转阴,幽幽地恨恨地说,乔叫兽,难道你就不想亲自试验试验这种新感受吗?她经常喊他“叫兽”,一生气就喊他是“叫兽”。乔白教授已经习惯了。他缄默不语,默默推开书房的门。他知道,对付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说话。否则,很可能引火烧身。他又不是烈火金刚。所以,他只好沉默。
真受不了她!人到了四十岁,男人和女人真的有天壤之别。乔白教授想。这两年,她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赚的钱越来越多,她各方面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换了新房子,买了新车,整了乳房,床上的活动也是越来越频繁。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和她相反,每次都应付上阵、力不从心。自从跨进了四十岁,评上了教授职称,他就感觉到越来越不适应这个时代了。他开始不喜欢城市,不喜欢美女,不喜欢灯红酒绿,不喜欢社交,更不喜欢汽车和现代化的电器,总之,只要是潮流的他统统不喜欢。乔白教授在大学里教古典文学,是这所大学里的权威。教了二十多年书,他越来越喜欢自己变成一个陶潜诗中的隐士,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除了在学术上更出名一些,他的欲望越来越萎缩,他幻想着在山中建一茅屋,一篱笆,一柴门,一锅一灶,一盏青灯一卷古书,卧床读闲书,雨夜听芭蕉。当然,他也幻想着再有一个红颜知己,红袖添香夜读书,红颜就是红颜,绝然不是雷厉风行的王小影,也不是性欲强烈的二奶女,应是一个林黛玉式的瘦美人,吃中药,写清词,不时地咳嗽几声,弹一曲清雅古琴。红颜陪伴着他,提盏倒茶,诗书唱和。
刚才摸完王小影的假乳房,他马上就有些后悔。那乳房大是大了些,可是摸在手里硬硬的,真真是假冒伪劣产品。他最讨厌假冒伪劣了,包括假鸡蛋、假牛奶,当然也包括这假乳房。王小影做手术前给他商量过,他不置可否。其实不是不置可否,他心里反感得很,但是他不愿意说。他知道,他越说不同意王小影越会去干,半辈子了,两个人就这样别扭着。刚才摸完了王小影的奶,看到王小影眼里欲火熊熊,他真有些害怕,说,老婆大人,今天实在不行,我的论文明天就要交稿了。王小影说,好你个乔白,你气死人了!好啊好啊,知道你是不稀罕老娘了,当年是谁粘着贴着天天要我呀,你这样做你会后悔的!乔白教授皱皱眉,他觉得王小影越来越没有档次,简直就是一个泼妇,除了有两个臭钱,没文化没素质,老提当年幼稚的事,就是证明。乔白教授觉得像吃了一个苍蝇。
话不投机半句多,乔白看了她几眼,什么也没说,进了书房,关上门,写他的论文去了。他的论文是写的《杨贵妃与李白的情感纠结》。他这些年的研究发现,李白和杨贵妃有些不清不白,而且在唐诗中他发现了新证据,正好一个杂志栏目约稿,他就准备把这个搞成一个系列,发到杂志上。写完李白和杨贵妃,他想接着写写白居易和琵琶女的情爱纠结,再写杜牧和青楼女……这些成果可以成为课题,可以要来项目。现在,乔白教授只是硕导,他还想进一步成为博导。这些论文观点很新,要是能产生影响,他的博导审批就差不多了。他觉得卧在书房里写点儿古人古事比和王小影在床上汗流浃背地热闹一番有意思多了。
从那天开始,王小影和乔白教授分居了。
乔白教授没有悲伤,反暗自清闲,偷偷乐了好久。其实,他和王小影感情不和已经很久了。不知道是他出了问题还是她出了问题,或者是大家都出了问题。他觉得她越来越像一个商人,越来越像一个时尚达人,她现在晚上参加舞会都开始不穿内裤了,她是往前超越的;而他确实往古代走的,越来越像一个古人,他的古典文学教学在他们学校越来越成为权威,不仅在他们学校,在整个古典文学研究圈子里也越来越有影响,而他也逐渐不穿西装,不坐汽车,不用手机了。南辕北辙,简直就是南辕北辙,他和王小影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呢?他们学校里和他年龄差不多的教授基本都离婚了,没有离婚的也在分居,没有分居的其实也都有作风问题。多是师生恋。他倒是赞成师生恋,他甚至认为世界上最佳的婚姻就是师生恋,他还有个言论,那就是“一辈子没有点儿师生恋的教授不是一个合格的教授,要么水平不行,要么人品不行”。他这些年倒也清白,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学生不明不白,但他也有一批忠实的粉丝。他的课上得不错,常能发别人之所未发,而且时有妙语,有女学生向他示爱,他婉拒了,不是因为害怕王小影,主要是因为他心里过不去辈分这个坎。但这并不影响学生喜欢他,他也喜欢女学生,只是他更喜欢形而上的精神恋爱。
有句老话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王小影不是同道。所以,他与王小影不相为谋,王小影和他分居,正合他意,他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了。
王小影还没有提出要和他离婚,要是提出,他也会答应的。但是他坚决不提,因为他觉得离婚和不离婚差不多,他又不打算再找。他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大家彼此互不干扰,离了婚又会面临许多新的人生问题,麻烦着呢。 他们于是就分居着。据说她有了小白脸了。那小白脸他见过,一头乌发,面庞白皙,阳光年轻。和他真有天壤之别,他现在是一脸络腮胡子,一个秃顶光头,黝黑的面庞。小白脸见到他还有些害怕,他热情地招待了他,给他倒茶,问了他一些基本情况,像在相看一个姑爷。王小影坏笑着冷冷地看着他。她一定觉得这事对他打击很大。其实她错了,他心理很平衡,她不知道,他也有一个红颜知己了。
她的小白脸最主要的用途就是白天替她开车,晚上陪她睡觉,她按月付给他不菲的酬劳,一切都是形而下;他的红颜知己米小粒是他的学生,研究生,还准备考他的博士。米小粒热爱古典文学,热爱唐诗宋词,继而热爱上了他乔白教授。她爱穿古装,会弹古琴,偶尔和他唱和一首诗词,对仗工整,平仄十分合辙,煞是喜人。他们在一起多是喝茶聊天,读书抚琴,偶尔还手把手写上一张小楷,也在夜晚听过雨打芭蕉,听过隔叶的鸟雀呼晴,也曾执手相对,但就是没有上过床。他们一切都是形而上的。是柏拉图。
啊呀,人生,这就是差别呀。
乔白教授决定买一头驴,是因为他觉得像他这样的一个古典文学教授,开车不合适,挤公交也不合适,只有骑驴才最合适。原来王小影买车的时候他就提过这个建议,但是王小影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着他,马上把这个提议否决了。她说,你要是敢买,立马把你送疯人院去!现在他有了自由,决定买头驴骑骑。不仅买驴,他还决定就“教授骑驴”做篇论文,谈谈自古文人和驴的深层沟通问题,上升到哲学和社会学的高度,精神和灵魂的层面,那一定是篇不同凡响的文章。
其实,归纳起来,买驴理由有这么几个:其一,这是一种环保的姿态,是对当前汽车尾气污染的一种抗议和反动;其二,驴是一种好的交通工具,他住在城郊,上班要挤公交车,早厌倦了那些庸庸碌碌的公交车上的疲惫的欲望的脸;其三,他住的小区附近就是一片山林草原,放牧驴子条件便利;其四,他对驴子有不解的情结。他老家那个地方产驴,小时候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头驴。驴子皮实,没有马和骡子娇贵,吃粗劣的草或者饲料,干活虽然慢些但是任劳任怨,好伺候。小时候,他爹整天赶着驴车去田里施肥浇水,赶集上店,去他老娘家走亲戚的时候,乔白都是赶驴车。他小时候可没少骑了驴子,对驴子有感情;其五,驴子在古典诗歌中多有提及,能入诗入画,唐代诗人李贺就是骑驴的,八仙中张果老也是骑驴的,一个古典文学教授骑着驴子上班下班,正得其所;其六,他把这个提议告诉米小粒,她举双手赞成,她说,敬爱的乔教授,我太崇拜您了,您早就应该穿长袍,骑毛驴,教古诗,那才是真正的您。
小粒还说,乔教授,您要是骑着毛驴来上课,肯定成为大学的一道风景,没准您会一夜成名呢。他说,我倒是向往做隐士。小粒说,您大隐隐于市,这不妨碍您做隐士,更能彰显您的名士风度,孟浩然也喜欢做隐士,可是他比谁都有名,陶潜也是隐士,可是他是中国最出名的田园诗人!他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古人向往隐士,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状态,是一种情怀,并不是真的“隐士”,老子讲究无为,不还是立言留下了《道德经》?说到出名,他倒也不反对,他就应该身体力行树起一面旗帜么!
实地考察了一下,他觉得买头驴骑骑很有必要,而且也很有可行性。他的地下室可以打腾出来拴驴,平日里,他课时很少,可以经常牵着驴去山上放;在学校里,可以把它拴在停车场,那里有一根大柱子,据说校长花了十万块钱才立起来的,上面雕刻着鲤鱼跃龙门的图案,平时闲着也没有用,拴上他的驴应该别成一道风景吧。只是不知校长让不让拴,要是不让拴,得好好和他理论理论,汽车可以停,为什么驴子就不可以拴?难道汽车比驴子更有“权”?驴子环保,不排放尾气,不烧汽油,吃的是草,贡献的是力气,驴子还不堵车,驴子哪里不好?
剩下就是买驴的问题了。他的几个学生很热心,他们在网上四处发帖,探寻哪里有卖驴子的,一有了消息就马上告诉他。帖子很快有了回应,有一个网友专门去乡下的牲口市场实地考察了,拍了照片传过来,还编了号,他和米小粒几个学生看了,最后决定买那头灰毛白嘴的公驴。先打了电话联系,趁个周末,他找了个开货车的朋友,他,米小粒和两个男学生一起开车去了一百公里外的山里。傍晚的时候,驴子被车拉回来了,就拴在家楼下地下室里。那天晚上,他请小粒几个学生喝酒,他们频频举杯,不一会就喝醉了。
小粒说,尊敬的乔教授,祝贺您购得坐骑,干一杯!
他说,新手上路,还得好好练练,不知道这驴子能不能听懂普通话?
学生们说,乔教授,没问题,抽空我们还得教它背唐诗哩!
他说,好,好,那就拜托了。
学生们说,乔教授,我们今晚上回去就发帖,您就等着瞧好吧。
他说,要低调,低调,做人要保持低调。
米小粒做个鬼脸,说,乔教授,您信不信,明天您骑驴去上课,课堂一定会爆满的。
乔白教授惬意地打了个饱嗝,说,这和骑驴没关系。对了,明天我把驴拴在校园里,你们可要负责给我看好啊,别渴着饿着了它。学生们说,乔教授,必须的!
2
乔白教授骑驴上班的那天上午,阳光很好。乔白教授早早起来,把驴子喂饱,然后穿上一身干净的长袍衣褂,又戴了一顶礼帽,就骑驴上街了。驴子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欺生,不让乔白教授骑上去,可是乔白教授唧唧咕咕地和它说了几句话之后,它就老实了。后来,乔白教授说,他给毛驴背了一首诗,“细雨骑驴入剑门”什么的,驴子就听话了。他骑上驴子,驴子啊呜啊呜地叫了两声,像是汽车鸣笛,然后,乔白教授和他的驴子出发了。
从乔教授住的小区到大学城,中间要穿过半个街区,有五公里左右。乔白教授今天是后两节课,十点钟开始,本科生的课,准备讲李贺的诗。据他的预测,途中需要四十分钟左右,但是由于是第一次骑驴,所以他九点就出发了。阳光很好,此时是五月的天气,不是很热,但阳光强烈,乔白教授戴上一副墨镜,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老先生了。
上路的时候,乔白教授曾经有过犹豫,他不知道是应该走机动车道还是人行道。按说,他不是步行,应该走机动车道,但是大街上车辆川流不息,车来车往,他的驴子有些受惊,啊呀啊呀地嘶鸣了几下。有那么一瞬间,乔白教授认为,兴许这是驴在作诗呢。有空,好好研究研究。
他决定走人行道。
因为他担心驴子在机动车道上走不好,而且他毕竟是个新手,驾驭技术不一定过硬;他想好了,等过一段时间,过了磨合期,他就赶着驴子到机动车道上去。
人行道上人很多,大部分都是步行的,偶尔有骑自行车,也很慢,不至于出现“车祸”或者“驴祸”。乔白教授骑着毛驴走在城市的人行道上,马上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先是两个穿短裙的少女看着他发出了尖叫,她们捂着嘴笑,说,看呀,那是驴子吗?她们的见识真短,和她们的裙子一样。乔白教授不屑地撇撇嘴。接着是一个卖红薯的大妈,咧开了嘴,说,骑毛驴的,骑毛驴的……有两个少妇干脆跟着他走,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乔白教授昂起头,皱了皱眉,嘴里嘟囔了一句:没出息。
过了立交桥,转弯的时候,前面站着两个交警,乔白教授看见了,心里嘀咕了一下,但是他还是很坚定地骑着驴子走了过去。
“先生,请您下来。”一个交警向他敬礼。
这个城市的交警严谨很出名,上过中央电视台,但在这之前,乔白教授从来没有和交警打过交道。其实,他对交警没有好感。感觉上比城管略微好点儿。
他没有下驴,只是吆喝了一声“吁”把驴子停下。
他说,“交警同志,有什么事吗?是不是要出示驾照?”他正想找个机会和交警理论理论,他这个年纪,充满了对这个时代的不满,他很想复古。
交警再敬个礼,说,“先生,请您下来再说。”
乔白教授不耐烦地跳下来,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摘下了墨镜。
“人行道上不允许驴车上路,请您遵守交通规则。”交警说。
乔白教授笑了笑,他决定和交警理论一番,他说,“我这不是驴车。我是骑驴。”
“骑驴也不行。”交警说。
“那我该怎么走?要走机动车道吗?”乔白教授发问。牵着驴子想上机动车道。
“这,机动车道更不行。会影响交通的。”交警说。
“我又没有酒驾,又不会超速,怎么会影响交通呢?”乔白教授说。
“这,这……”交警说,“按照城市交通规则,不允许牲畜车辆、农用车辆进城行驶。”
“你们这是歧视人权!不,是驴权!”乔白教授有些生气。“驴就是我的私家车,别人的车可以行驶,我为什么不行?我不污染环境,就是驴子放个驴屁,还是小排量的。”乔教授善于辩论。
交警尴尬地笑了笑,挠了挠头。
“你们不允许驴车,我这又不是驴车。法律上有规定不能骑驴吗?”乔教授得理不饶人。
交警又挠头。法律上可能还真没这一条款规定。
人越聚越多,大多向着乔白教授,他们基本都对交警没有好看法。两个交警嘀咕了半天,一个去打电话请示上级,一个则走过来,向乔白教授敬礼,说,“先生,不好意思,请您先暂时靠边停一会好吗?我们领导马上过来处理。”
“你们领导?”乔白教授冷笑,“我还得赶着去上课呢,看,都九点五十了。迟到了你们可负不起责!”乔白教授跳上毛驴,继续赶路。
驴子不失时机地叫了几声,交警说,“先生,市区禁止鸣笛。”
乔白教授说,“这是它在作诗。作诗,懂吗?”
驴子又接着拉下了几个驴粪蛋子。乔白教授看看,心里埋怨驴子拉的不是时候,但转念一想,卫生问题应该不归交警管。于是,继续吆喝驴子前行。
一个戴红袖箍的大妈突然冒出来,撕下一张罚单,“随地大小便,罚款十元。”
乔白教授懊悔没有给驴子的屁股后绑一个塑料袋子,他掏出十元钱递过去,说,“错了,是大便,没有小便;但是,这个罚款我缴。”
交警又跑过来,说,“可以留下您的联系方式吗?为了不耽误您的工作,我们会把处理结果通知您的。您的手机号码?”
乔白教授说,“我没有手机。要记就记个座机吧,我随时欢迎你们交流意见。”乔白教授把学校的办公室电话留下了,又说,“我姓乔,乔白,李白的白,古典文学教授,欢迎来电探讨。”
乔白教授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十点十分了,这是乔白教授第一次上课迟到。迟到可不是一个好习惯。他平时最讨厌迟到的学生。乔白教授有些上火,主要是针对交警的。他头上冒着汗。
还没到教学楼,就看见一群人在楼门口站着。上百人吧,都是中文系的学生,看着面熟。米小粒和几个男生迎上来,把乔白教授扶下驴。“噼里啪啦”,许多同学在用手机拍照。
“这是干什么?”乔白教授有些不解。
“乔教授,听说您骑驴来上班,大家都很激动,想请您接受个采访?”小粒说。
乔白教授看看表,说,“我还要上课呢。”
小粒说,学生们都在楼下等着呢,采访完了再上课不迟。乔白教授看看楼前的黑板,上面贴了海报标语——“古典文学教授骑驴上课讲座”“毛驴与教授”“一次反时尚的精神回归——乔白教授骑驴启示”……乔白教授心里稍微平静了些,得到了安慰似的,大学就是大学,比街上那些交警和卫生监督员深刻多了。
面对这热情,乔白教授不得不停下来接受采访。“请问,乔教授您骑驴的动机是什么?是对时尚的不满吗?”“请问乔教授,你骑驴是不是对驴子有特别的情结,听说您小时候家里喂过毛驴?”“请问您怎么看待驴子和文学的关系?”……乔白教授很激动,内心此起彼伏,灵感迭现,慷慨陈词,妙语连珠,他引经据典,大谈驴子和文学的关系,谈当前的国际形势和低碳环保……乔白教授的演讲引发了热烈的掌声。他还把在路上和交警的辩论拿过来做例子,批评了城市管理的肤浅和不平等。据说,最后,市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机子也来了,要对乔白教授做独家专访。
这一次上课,教室里坐满了人,走道上也有站着的学生。乔白教授热情很高,话语犀利,好像一转眼由隐士成了愤青,他的激情又回来了。学生们对乔教授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好像不是在听课,而是在听精彩的演讲报告。
教室外,米小粒和他的另两个研究生正在照看他的驴子,同时在接受几家媒体的采访。他瞥见他的驴子拴在楼前的柱子上,也很激动,不时地叫上几声。源源不断地有外系的学生过来和他的驴拍照,有的甚至抱住驴头亲吻他的驴。乔白教授脸上出现了多年来没有的红晕,他似乎年轻了不少,讲课更有激情了。
收回目光看见台下的几个清纯漂亮的女生对他充满了崇拜的眼光,他更有劲了。
3
乔白教授做一个现代隐士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一头驴,一个教授,一个不合时宜的交通方式,被媒体炒作的元素都具备了,一夜之间,也就在一夜之间,乔白教授红了!铺天盖地!匪夷所思!
真让人哭笑不得,啼笑皆非!乔白教授摸摸光秃秃的脑袋,觉得况味复杂。
本意不在此。他没想炒作,也没想成为一个名人,更没想上报纸和电视娱乐新闻的头版头条。但是,已经由不得他了,一切都像失控的飞机,向着危险处滑翔而去。
米小粒很兴奋,一个小时打一个电话过来,向乔白教授通报网络上的最新动向。乔白教授不上网,他拒绝上网,也拒绝一切现代的生活方式。
10万了!20万了!30万!点击率迅猛升高。米小粒的声音越来越兴奋。
米小粒和乔白教授不同的是,她不仅喜欢古典,也喜欢现代。她把乔白教授的视频传到了网上,她自己则有模有样地做了新闻主持报道。点击率在网络上刷新比眨眼都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是几百次。乔白教授开始还有些兴奋,后来,随着点击率上涨,他额头上冒了汗,他有些紧张了。这几十年,他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这么集中地关注过,李白当年成名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飙?肯定不如他。一个深藏在古典诗词中不问世事的老教授,突然被现代媒体挖掘出来,曝光于天下,竟有种被人捉奸一样的感觉。乔白教授有些坐卧不宁,开始在书房里踱步。
屋子里的电话开始频繁响起来,王小影接的,喊,叫兽,电话!乔白教授一般不接电话,他拒绝手机,也不喜欢电话。电话响了,一般是王小影接。叫兽,电话!叫兽,电话!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过来,王小影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乔白教授买回驴子的事情并没有通知她。王小影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放乔教授骑驴的视频,乔白教授在大街上骑着驴优哉游哉,然后,围观的人群,交警……王小影胸脯开始起伏,呼吸急促起来,她的手机开始忙起来,“喂,你们家教授骑驴上街?”“喂,姐们,咱家教授疯了吗?”……“啪!”手机摔在地上,王小影跳起来,“乔白,你太过分了!我的脸全让你丢尽了!”王小影哭着抓上来,乔白心里一紧,急忙招架,胳膊上出现了两道蚯蚓。“离婚!离婚!明天就离婚!”王小影抓起小包,摔门而去。乔白教授呆呆地站着,看了看地上的手机,拾起来,手机已经碎了,碎了的手机屏上是那个小白脸,满脸的碎玻璃,深情款款。乔白唾一口,把手机扔进垃圾桶里。乔白教授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换了镜头,是他上课的情景,激情演讲,眉飞色舞,教室外是那头驴,呜哇呜哇地叫着。
“什么时候拍的?我怎么没有注意?”乔白教授的手有些哆嗦。
“小粒,事情弄大了。”乔白教授拨了小粒的电话,说。
“乔教授,您一夜成名了。”小粒很激动,就像是自己成名了。
“我有些头晕……”乔白教授突然冒冷汗,犯心脏病了似的,颤抖着伸手去拿药。
“教授,您自己在家吗?我马上过去,马上过去……”米小粒在电话里喊。
当天晚上,米小粒一直陪着乔白教授。乔白教授卧在床上,面色苍白。米小粒坐在床侧的椅子上,摊开的是笔记本电脑,点击率在直线上升,跟帖已经数以万计。乔白教授戴上眼镜,他想看一看跟帖的评价。米小粒把屏幕转向教授。
褒贬不一。有的帖子是赞扬的,更多的是批评的,是谩骂的,说是人为炒作云云……教授的血压有些高。米小粒把笔记本转过去,含情脉脉地看着教授,乔白教授终于伸手把小粒搂在怀里,像搂一个女儿。
第二天早上,天色还早,有人敲门。乔白教授示意小粒开门。小粒犹豫了一下,开门。是一群记者,这个城市缺水缺地就是不缺记者,记者就像苍蝇一样,只要哪里有新闻,他们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准确的嗅觉捕捉到赶过去。米小粒开门,他们都愣了一下,说,“您是,您是教授女儿?”
米小粒笑笑,说,“我是教授的研究生。”
“教授的学生?”他们惊讶,接着记者的敏感让他们马上透露出兴奋的表情,“请问,您和教授的关系……?”他们刷刷地在笔记本上写,也有录音笔伸到跟前来,仿佛又挖掘到了一个更有价值的消息……
“是这样的,教授病了,我过来陪教授。”
“教授病了?教授昨天不还骑着驴去上课吗?”……
教授吃了药,休息了一个晚上,已经好多了。现在的教授只是有些疲惫,可能和昨晚上运动太多有关。乔白教授没有想到,他也没有免俗,他和他的红颜知己上了床。乔白教授有些幸福感,又有些懊悔,脸色不好。
没谈几分钟,乔白教授让米小粒送客,乔白教授只是一个在讲台上口若悬河的教授,让他讲唐诗宋词他可以三天三夜不停,让他说一头驴,他觉得实在无话可说。米小粒打手势请记者们出去,说,乔白教授累了。记者们要求拍照,乔白教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噼里啪啦”,米小粒挽着教授的胳膊,好像是他的女儿。米小粒脸上红红的,她不仅会写毛笔字,会填词,还会摆造型。
照完了照片,记者们要求给驴拍照。
乔白教授才想起他的驴来。不知道一个晚上驴子如何。他换衣服,要下楼去看他的驴子,米小粒拿了教授的地下室钥匙先下去开门。打开门,一股子尿臊味扑鼻而来,驴子扑哧打了两个响鼻,地下室里已经不能插脚,驴子吃的草料抛洒了一地,驴粪蛋满地都是,还有浑浊的驴尿。
米小粒打电话给教授另两个研究生,他们说正在来教授家的路上,马上就到。刚放下电话,他们就到了,教授指挥他们把驴子先牵出来,然后打扫地下室。王小影还没有见到地下室的样子,要是看见了,摔的一定不会是手机了。但是也无所谓了,乔白教授马上释然,他要离婚了!很快,他就和那个女人没有关系了,他只和驴有关系。
给驴子拍完照片,记者们走了,驴子拴在小区的梧桐树上。不少人过来看驴,又看教授。物业公司的人也来了,让教授把驴牵走,说是树上不能拴驴。乔白教授就让学生把驴牵在手里,驴又呜哇呜哇地叫起来,有业主从楼上窗子里伸出头来喊,还要不要人活了?物业还管不管?乔白教授抬头看看楼上,不认识,一个白发脑袋。
乔白教授有课,今天是前两节。看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乔白教授得去学校了。乔白教授犹豫了一下,考虑是骑驴去还是挤公交,后来决定还是骑驴,不骑走他觉得物业可能给他拉出去卖了。米小粒和另外两个学生跟在教授和驴的后面,笑容可掬。教授也想下来牵着走,米小粒说,教授您何必呢,还是骑上去吧。教授想让小粒骑上去,小粒不同意,乔白教授只好自己骑着驴,感觉自己就像古代的县太爷。
没想到走到昨天那个地方,又遇上了交警,还是昨天那两个,好像是专门等他。教授佯装不看他们,他们却跑上来敬礼。“乔教授,请您下驴。”一个交警说。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让教授看。旁边车里一个领导摸样的人走过来和乔白教授握手,交警介绍说这是交警队队长。队长把乔白教授请到路边说话,队长的意思是,按照交通法,教授骑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也没有法律明文规定是不是违规。但是,队长说,咱们城市正在积极创建文明城市,协商一下,请您这一个月暂时先不要骑驴上街,过去这一个月,等验收完毕,您大可以骑驴上街,随您走。
为什么呢?创建文明城市和骑驴有什么关系?乔白教授问。
这个,我们是现代化城市,大街上骑驴影响,影响市容。队长有些不悦地说。
影响市容?教授笑起来。我和驴影响市容了?笑话!
我们在和您协商,教授。您看能不能……?队长说。
我不接受协商。乔白教授说。我得走了,还要上课。
这,您看,您可以提条件……队长说,我们可以报销您这一个月的打的费?
乔白教授说,笑话!我晕车!说完,乔白教授吆喝驴子前行,米小粒和两个学生做个胜利的手势。
拘留他算了。一个交警向队长请示。队长制止,嘘,不要冲动,小心媒体。
乔白教授心里冷笑了几声,拍了拍驴屁股,驴子小跑起来。
队长叹口气,钻进车里,对司机说,去大学城,和他领导沟通沟通看看吧。
4
教授被副校长喊去谈话,告诉他可不可以不再骑驴上班,这件事影响太大,学校正常工作已经受到了干扰,也影响了学校形象。副校长拿出一沓报纸和电脑打印纸,上面全是对这个学校和乔白教授骑驴事件的跟帖评价,副校长说,请乔白教授以大局为重。乔白教授听了很激动,感觉受到了侮辱,和副校长拍了桌子。
乔白教授历来和副校长不和,当年争夺系主任职位,副校长跑了关系,后来居上。再后来,系主任升成了副校长,乔白教授还只是个教授。副校长是教外国文学的,思想自然开放,不仅不穿长袍不骑驴,还亲自开车,听说和几个女学生不清不楚。
苦于没有证据,否则,乔白教授一定会参他一本。
谈话不成,副校长拂袖而去,脸上看不出恼怒,还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做领导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再大的火气也不表露在脸上。乔白教授从小会议室出来,心里窝了一股火。简直是胡闹!我骑驴是我的自由,没想到竟然碍了这么多人的事。
博导批下来了,三个,名单已经在校内网公示。里面没有乔白教授的名字。连胡不正这样的不学无术的冒牌教授都在里面,这个人也是古典文学教授,乔白教授最看不起的就是他,油嘴滑舌,投机取巧,竟然也能做博导?本来乔白教授是大拿,排名排在第一位的,按学术,按论著,按人气……乔白教授去找副校长理论,副校长是评审委员会的主任。副校长拿出委员会的评审意见和得票记录,一页页翻给乔白教授看,乔白以一票之差落选。乔白教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天没有起来,他觉得心口又痛了起来。
从副校长那里出来的时候遇到米小粒,乔白教授说,小粒你怎么来了?米小粒脸色红红的,不说话。
副校长说米小粒准备直升胡不正教授的博士,米小粒是来找副校长在保送书上签字的。乔白的脸一下子白了,看着米小粒。米小粒慌张着说,我改天再来,老师你们先忙。米小粒跑了。乔白教授看见米小粒穿着超短裙,露出白白的大腿。原来的米小粒从来不穿超短裙,爱穿对襟的古式衣服。
乔白教授快气死了。
他神情恍惚,摇摇晃晃骑着驴回家。突然,一辆自行车撞上了他的驴,驴子受惊,哇呜几声之后,狂奔起来,“啪”地把乔白教授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乔白教授摔成了粉碎性骨折。
乔白教授需在病床上躺一个月才能下床。这期间米小粒一次也没有来过。王小影倒是来了两趟,一是住院时来办住院手续,和小白脸一起来的,小白脸还不错,屈身背着乔白教授进了电梯上楼的;再就是出院时来办出院手续,办完出院手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小白脸开着车把乔白教授和王小影拉到了民政局,两个人先办了离婚手续。
乔白教授的驴早处理了,他是委托一个朋友给卖的,他交代不要卖给驴肉店。朋友说,乔教授,你好好养伤,就别操那份心了。后来据说朋友把驴直接卖给了城北的驴肉店,杀驴的那天,朋友还和另几个朋友去吃了一顿驴肉,他们要了一条“驴圣”。朋友们伸着筷子嬉笑着分吃。味道不错,更为重要的是,这玩意的作用不在味道上。吃的时候,朋友讲了乔白教授的故事,那些朋友都笑了,说,不请乔白教授亲自来尝尝这玩意真是个遗憾。
朋友说,这驴该吃,谁让它把教授都摔了,不吃它吃谁呀。
乔白教授以后再也没有骑驴,病好之后,他主动要求去图书馆上班,副校长很痛快地同意了。从那之后,乔白教授一头钻进图书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再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乔白教授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很有些感慨。他天天盼望着能在大街上再见到一头驴,可是他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他腿脚不好,走路有些跛。上下班再也不能挤公交了,他也不再想骑驴了,于是他决定从暑假放假开始去学开车,他准备下学期买辆车开开。
不知道开车和骑驴有啥不同的滋味?
责任编辑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