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浪
北岸街
□刘浪
1
孙林涛写给于水妹的这封信,要是准确一点说的话,只能算是一张纸条。
这封信,孙林涛是用我拼音作业本的背面写的,很短,只有两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怎么看都像一小帮蟑螂在那儿撒欢。
我不能这么快就告诉你,孙林涛在信中都写了一些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孙林涛是我爸爸,于水妹是我妈妈。我的名字你应该知道的,对,是孙小小。在北岸街和北岸小学,不知道我孙小小的人,连半个都没有。
我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在一年三班。我们班级一共有49个,也可能是62个学生。跟我的同学相比,我的记忆力好像不怎么好。你就说aoe和1+1=2吧,张老师教过一遍,也可能是三四遍吧,别的同学就都记住了,可我却记不住。
张老师把我叫起来,她说,孙小小,请你回答,一加一等于几?我说,等于三。我的同学都笑了,嘻嘻、哇哇、哈哈、嘿嘿之类的声音黏糊糊地搅合在一起,就像一群苍蝇围着我的脑袋乱飞。
张老师说,肃静!大家肃静!孙小小,你想想,你再好好想一想,一加一到底等于几?我说,等于四。同学们又笑了,我的脑袋就又被围上了一群苍蝇,苍蝇里面好像还混进去了五只蚊子和一只猫头鹰。
张老师的脸色有些白了,她使劲用教鞭抽了一下讲桌。教室安静下来了,我急忙说,那就等于一,总行了吧。
这一回,我不知道同学们是不是又笑了,因为我在仔仔细细地看着张老师。张老师张了张嘴巴,又张了张嘴巴,但什么也没说。紧接着,张老师就用左手一下下地捋自己的胸口。我就盯着她,一下一下地在心里数数。张老师捋了八下胸口后说,好,你,孙小小,你坐下,坐下吧。
张老师接下来又提问了我的同桌黄鹂,还有坐在我左前座的李长河。
黄鹂用袖口横着抹了一下鼻涕,说,等于二。之后她就坐下了。
李长河回答问题之前,先是扭过头来,对我翻了个白眼,之后他张大嘴巴,拉着长声说,等——于——二——。
李长河一定是说得太用力了,那个二字还剩个尾巴在他嘴里呢,咣!一个大响屁挤出了他的屁眼。
同学们哈哈大笑。我噌的一下跳到了桌子上,一边鼓掌一边大喊,李长河,再来一个!李长河,再来一个!
李长河趴在了桌子上,不敢抬头,也没有再放一个屁。这让我有些瞧不起他。看在他爸爸对我很好的面子上,我就狠狠一使劲,替他放了一个更响的屁。
张老师再次用教鞭狠狠抽打讲桌,一下紧赶着一下那样抽打。教鞭折断的时候,下课的铃声响了。张老师说,下课,下课下课!
我跳下桌子,撒腿就往教室外跑,张老师一把扯住我。她说,孙小小,你明天早上来上学,让你家长来找我。
我说,家长?家长是啥呀?
张老师说,让你爸你妈来找我。
我说,我爸去北京深圳了。
那就让你妈来。张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2
现在,我走出了教室,来到校门口。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我是闭着眼睛飞快地跑出了校门的。因为我害怕,因为我要是睁着眼睛的话,我就很有可能会看到鬼。真的,我们学校门口这个地方,有可多可多的鬼了。这些鬼,我当然还没有见过,但我知道他们都住在这里,瞪着唰唰闪光的绿色的眼睛,吐着冒着凉气的血红的舌头。这些鬼都跟李长河有关,李长河也像我一样害怕这些鬼,详细的情况,过一会儿我再给你细讲吧。
现在,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的头有一点沉。
你知道的,就在几分钟之前,张老师跟我说了,让我妈妈明天来找她。对于这件事,我有两点不懂。一是张老师找我妈妈干什么?我是她的学生,我妈妈可不是;二是她找我妈妈,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早上呢?现在就不可以吗?她办事怎么这么啰嗦?
我偏偏现在就去找我妈妈,正好不用上课。
我走出校门没多远,忽然看到黄鹂正走在我前面,我撒腿就追。来到她背后,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哎,老师也让你找你妈妈吗?
这个小姑娘一回头,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我这才发现,她原来不是黄鹂,是住在我家对门的小不点。我一直觉得小不点长得可真丑。不过,要是她的鼻子上也有一抹鼻涕,要是她的左眼也比右眼大一些的话,她还真有可能像黄鹂一样漂亮。
我说,你怎么不是黄鹂?
小不点翻了个白眼,说,你有病!
我说,你不是黄鹂你翻白眼你才有病。
小不点说,你给我滚蛋。之后她就快步走开了。
我刚刚说过,我不喜欢小不点,因为她长得丑。可你一定不知道,我又特别羡慕小不点,因为她不用上学,不用像我这样天天为一加一等于几犯愁。有一次,我跟我妈妈说,我不上学了。我妈妈说,为啥呀?我说,小不点都不上学。我妈妈说,那是因为她爸打工挣的钱,都让她妈打麻将输了。
现在,小不点已经走远了,我只好也往家走。
我记得我在前面说过,我的记忆力好像不怎么好。为了证明我的记忆力不一定真的不好,现在,我得回过头来再说说一加一等于几。
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它等于二。问题的关键是,我搞不懂它为什么要等于二。难道等于三或者等于四就不可以吗?凭什么偏偏要等于二呢?谁规定的?谁让他这么规定的?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
可是,如果你一定要说我的记忆力不好,我也得承认。因为最近这段日子,我想不起我爸爸孙林涛长什么样了。我恍惚记得他的脸上有一颗褐色的痦子,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颗痦子是在他的左脸蛋,还是右脸蛋。
就是昨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问黄鹂,我爸脸上有一个痦子,长左边了,还是长在右边?
黄鹂抽了一下鼻子,说,我不知道。
我说,你为什么不知道?
黄鹂说,我就记得我爸左边脸蛋上有道伤疤。
黄鹂的话让我长叹了一口气,之后我就觉得我的脖子支不住脑袋了。看来呀,不光是我想不起爸爸的样子,黄鹂也想不起她爸爸的样子了。她说她爸爸左边脸蛋上有道伤疤,这是不可能的。她爸爸脸上是有一道伤疤,但不是在左边脸蛋,是在右边的脸蛋。我不可能记错的。你要知道,这道伤疤,就是去年春天,我6岁生日那天,我用打火机给黄鹂她爸爸烧的。这真就不能怪我,你说我都是个大小伙子了,黄鹂的爸爸还总是使劲摸我的小鸡鸡。我烧黄鹂她爸爸的时候,她爸爸叫得比狗还难听,可真好玩。我刚要鼓掌叫好,我爸爸一把把我按倒在地,抡起手掌,噼里啪啦,啪啦噼里,过年放炮那样在我屁股上好一顿抽打。就是现在,每次回想起这件事,我屁股上的肉还直哆嗦。我怎么可能记错黄鹂她爸爸的伤疤位置呢?右边的脸蛋,一定是右边的脸蛋。是黄鹂也想不起她爸爸的样子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能怨我和黄鹂吗?我给黄鹂她爸爸脸上烧出伤疤后没几天,她爸爸和我爸爸就外出打工去了。他们说他们要去的地方叫北京或者深圳,我不知道深圳在哪,但我知道北京,北京好像是离我们的首都不太远。他们去了北京或者深圳后就再没回来过,这都过去差不多一年半了,我们凭什么要记住他们的模样呢?
再就是,出去打工的不光是我爸爸和黄鹂的爸爸,我们北岸街所有的成年男人差不多都去了。除了李长河的爸爸、小不点的爷爷和黄鹂的老舅,反正就剩下那么稀稀拉拉的六七个吧。
3
哦,我想起来了,我跟你说过我爸爸给我妈妈写了一封信。可是我爸爸在信里说了些什么,我却没有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我抠门,舍不得跟你说。你也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跟你卖什么关子,我可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真的,我爸爸到底在信里说了些什么,其实我比你更急。可是……算了算了,这事过一会儿我们再说吧。
现在,我回到了北岸街。
你一定知道,我居住的北岸街,当然就在涧河的北岸了。可是你知道吗?在我5岁以前,这个地方不叫北岸街,是叫北涧头村。这个地方的人可能是为了说起来方便,最后这个“村”字一般都不说出来,北涧头村就成了北涧头。
说到北涧头变成北岸街的原因,我得给你举个例子,要不的话,我怕你听不懂。这个例子就是你拿来一大桶水,硬往一个小杯子里倒。结果一定是杯子装不下,一定是。杯子满了以后,水就从杯子里漾了出来,慌里慌张地四下流淌。
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让你明白,小杯子就是城市,大桶水就是城里人。城市装不下城里人了,他们就渐渐扩散到我们北涧头来了。他们先是赔着笑脸买走了我们的田地,然后就板着脸盖上了楼房、铺上了柏油马路,还竖起了路灯、开起了工厂和商场。北涧头就这样变成了北岸街,好像就是一眨眼的事。
我妈妈如今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气得眼睛跑到了鼻子的位置,鼻子跑到了耳朵的位置,她还总是用她最大的嗓音大骂城里人都是骗子。我就偷偷对我妈妈撇嘴。我还在心里说,该!活该。
你知道的,城里人可是讲道理的。他们扒掉了我们的平房,但让我们住上了楼房;他们买走我们的田地,但给了我们好几万块钱呢,还把我们的农业户口换成了城镇户口。可是,包括我爸爸我妈妈在内的这些北涧头的农民,变成北岸街的居民以后,就什么活都不做了,整天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我还记得呢,就是去年春天,快到我6岁生日的前几天,换句话说,也就是我给黄鹂她爸爸脸上烧出伤疤的前几天,我需要10元钱,我对我爸爸说,哎,我要买个变形金刚。我爸爸扶着酒瓶子,眯缝着60度的酒精眼睛,说,找你妈妈去,找你妈去。我就去了麻将馆,对我妈妈说,哎,我要买个变形金刚。我妈妈看也没看我一眼,她说,吃,别动,我吃,我抢听了。之后她打出一张牌,李长河的妈妈说,我和了,黑夹。我就又对我妈说,哎,我要买个变形金刚。我妈妈抬手就扇了我一个大耳光,她说,你给我滚家去!滚家去!
我们就别管是北涧头的农民还是北岸街的居民吧,反正他们这些人卖地的钱,就这样很快花光了。就算没花光,他们也不会觉得兜里坠得慌了。他们就齐刷刷扔下老婆孩子,一股脑都打工去了。稀稀拉拉剩下的那六七个男人,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有李长河的爸爸、小不点的爷爷和黄鹂的老舅。可我没有告诉你,小不点的爷爷是瘸子,黄鹂的老舅是聋子,还剩下来的老王头和李二愣子,他们身上倒是不缺什么零件,但一个坐轮椅,另一个总是躺在床上,嘴里还总是哼哼唧唧的。
也只有李长河的爸爸,我看了不会犯困。李长河的爸爸和我爸爸是很好的朋友,我听说他们两个小的时候还拜了把兄弟呢。我很喜欢他。他每次到我家,总给我买好吃的,有时是喜之郎果冻,有时是O泡果奶,有时是旺旺雪饼。唉,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4
你知道的,我家住在6楼,跟小不点家对门。黄鹂家住我家楼下,是4楼。这样一来,我每天去上学和放学回家,就都要经过黄鹂家的门口。我其实不希望总是这样的,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总不能像鸟那样长出翅膀,扑棱一下飞上6楼,或者飞下6楼。
现在,我就走到了黄鹂家的门口。门开着一条缝,黄鹂她妈妈的声音,正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就像水龙头没有关上,跑水了。
这帮败家老爷们,没鸡巴一个好东西,一竿子蹽出去,你连个影儿都瞧不着,整得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黄鹂的妈妈说。
你呀,睡不着,准是想那事了。这是小不点她妈妈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小不点她妈妈嘿嘿嘿地笑了。
我一拉门,走进了黄鹂家。她们两个看了我一眼,都没理我,接着说她们的。
黄鹂她妈妈说,操,你笑啥?你底下没长那玩意儿咋的?嘁!
小不点她妈妈说,你还真就别不信,我还真就怕这个。俺家那死鬼在家那功夫,天天晚上跟我整那事,我现在一想还害怕。
黄鹂她妈妈说,你谝啥呀你?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最硌硬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知道打断别人的话是不礼貌的,我就接着听她们两个说。
小不点她妈妈说,啥我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你就说吧,他们这帮老爷们,撇家舍业的,一年到头才邮回来几个钱?打麻将都不够,犯不上。
黄鹂她妈妈说,就是!我昨天给俺家他打电话了,让他麻溜给我滚回来。我告诉他了,再不回来,我就给他整一摞绿帽子。
她们两个哈哈大笑。
我说,哎,刚才我看到你家黄鹂了。
黄鹂她妈妈说,咋的了?
我说,我看到你家黄鹂了,再一看,不是你家黄鹂。
黄鹂她妈妈说,啥呀?你说的啥呀?你从头给我说。
我说,你家黄鹂不是黄鹂。
黄鹂她妈妈说,啥?你说啥?
我说,你问小不点吧。
我转身就往外走。我听到小不点她妈妈说,你跟他能说清个啥?
我来到黄鹂家门外,听见黄鹂她妈妈说,唉,就我一个苦命人!
小不点她妈妈说,你就别老惦记那点破事行不行?
接下来,黄鹂她妈妈和小不点她妈妈还有两句对话。
小不点她妈妈说,我现在特别怀念当初有地种的日子。
黄鹂她妈妈说,一提卖地这茬儿,我肠子都他妈的悔青了。
小不点她妈妈说,不说这些个闹心事,走,打麻将去。
黄鹂她妈妈说,你拉倒吧你,爱去你自己去。
5
衣服可真是个怪东西啊,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你看,夏天的时候,你穿一身单衣,就不会热。冬天要是到了,你穿上棉衣,就不冷了。当然,这还不是衣服最怪的地方。衣服最怪的地方,是会让你的眼睛突然一下子不好使了。我知道你一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别急,你听我慢慢给你讲。
离开黄鹂的家,现在,我回到了我家门口,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轻轻打开了房门。一进家,我看到两个人正在床上打架。这两个人都没有穿衣服,我没有看出他们是谁,只看出了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把女人压在了身下,男人的屁股一上一下的。紧接着,男人一定是压疼了女人,他们两个都哼哼唧唧地叫唤了几声,就不动了,只是一个劲地喘粗气。
我说,你们是谁?你们在干什么?
这两个人慌忙分开,抬头看我。
我就笑了。原来,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妈妈,一个是李长河的爸爸。你看,他们两个都是我最熟悉的人,可就因为他们两个没穿衣服,我刚才就没认出来。你说衣服是不是个怪东西吧?让人眼睛一下子不好使的怪东西。
他们两个人紧忙穿上了衣服。我妈妈的脑门上面全都是汗水,都淌成溜了。她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我,小小,你咋放学这么早?
我没回答妈妈。我问李长河的爸爸,李叔,你给我买什么好吃的了?
李长河的爸爸说,我,那个,我刚才来得太急,忘买了,一会儿我就去给你买。小小你说,你想吃什么?
我转了转眼睛说,肉夹馍,不不不,是羊肉串。
李长河的爸爸已经穿好了衣服,说,行,没问题,咱们马上就去。
我一边跳一边鼓着掌说,好啊,太好了!
我妈妈又问我,小小,你咋放学这么早?你书包呢?
我说,老师让你明天早上去找她。
我妈妈说,你别着急,慢慢跟妈说。
我就跟妈妈讲了课堂上的事情。我还对妈妈说,一加一,为什么偏偏等于二?不等我妈妈回答,我又对李长河的爸爸说,李叔,今天我替李长河放了一个大屁。
我妈妈长叹了一口气。
李长河的爸爸说,水妹,要不你先给他老师打个电话吧,就说小小身体不舒服,回家来了。你跟老师约个时间,见个面,好好谈谈。
我妈妈说,嗯。
李长河的爸爸说,我这就领小小去吃肉串。
我说,太好了!走喽。
我和李长河的爸爸刚刚打开房门,我妈妈说,你等一下。
我不知道我妈妈说的这个“你”是我还是李长河的爸爸,李长河的爸爸一定也是不知道,我们两个就都站住了。
我妈妈看了我一眼,之后对李长河的爸爸说,今天,是最后一次。
李长河的爸爸说,嗯。
我妈妈说,你给我起个誓。
李长河的爸爸说,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我妈妈说,你说,说你要是做不到,出门被雷劈死,被车撞死。
我说,快走吧,什么劈死撞死?我都要馋死了。
我妈妈看了我一眼,之后使劲推了一把李长河的爸爸,她说,你快起誓,快!
李长河的爸爸小声说,我发誓,我要是做不到,不得好死。
我妈妈很响地叹了一大口气,身体就靠在了墙上。
我和李长河的爸爸就到了那个新疆人开的肉串店。一连气吃了12串肉串,我问他,李叔,你跟我妈打架干什么?
李长河的爸爸说,打架?哦,不是,不是打架。你妈,你妈身体不舒服,病了,我给她,那个,给她按按摩。
我说,哦。
李长河的爸爸说,小小,我给你妈按摩,你跟谁都别说,行不行?
我说,为什么?
李长河的爸爸说,你要是能答应我,过几天咱们还来这儿吃肉串。
我说,行啊,怎么不行呢?说话算话,来,我们拉钩。
我们拉钩的时候,李长河的爸爸的手上全都是汗,他的手还一个劲地抖个不停。
6
趁李长河的爸爸请我吃羊肉串这个机会,我还想讲一个龙和凤打仗的故事,你好好听着啊,真的很好玩。
是说有一个老李头,懂得一些风水。他时常自己一个人小声嘟囔,壬骑龙背,金生丽水,主大贵;食神生财,火炼秋金,主大富;看山势,察水情,测风向,定吉穴。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懂他嘟囔的这些是什么意思,反正我是不懂。
至于风水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以前我问过李长河的爸爸,他告诉我说,就是选一块好的坟地,把人埋在这个地方,他的子孙后代就会发财啊当官啊什么的。我说,嗨!这个好玩!李长河的爸爸说,这有什么好玩的?都是扯淡,是迷信。
这个老李头当初是个羊倌,每天到涧河北岸的山脚下放羊。有一天,老李头好像是喝了一点酒,坐在一棵树下睡着了,醒来一看,羊都不知道跑哪去了。老李头就去找羊,可没走多远,就听到前面的杂树丛里好像有声音,沙拉沙拉的,扑扑棱棱的,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这声音,他仔细听,好像就没了,不仔细听呢,又有了。
老李头就憋着呼吸,顺着声音往前轻轻走。没走出几步,眼前的情景先是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接着又让他高兴得浑身发抖,都要哭了。
是一条蛇和一只山鸡在打架!
蛇大约有两米长,高昂着脑袋,血红的信子一下紧赶一下地伸出来又缩回去。山鸡个头也挺大的,脖子上的羽毛根根直立,拍打着翅膀向蛇进攻。
老李头一定是太紧张了,双手紧紧地攥着,攥得嗓子眼都跟着发痒,就不小心咳嗽了一声。蛇和山鸡就停下打斗,一转眼就都跑没影了。
老李头也顾不得找羊,急忙找来几块石头和几根干树枝,放在蛇和山鸡打架的地方,又围着这地方左转了几圈、右转了几圈,确定自己一定是记住了这个地方,他才找回了羊群,之后哼着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什么歌,一蹿一蹦地回家了,就像脚下安了弹簧一样。
老李头告诉他的儿子,等他死了以后,一定要把他埋在这个蛇和山鸡打架的地方。他说蛇和山鸡打架的地方,就是老一辈人说的龙凤争穴。不是风水宝地,龙和凤又怎么会争夺呢?老李头还说,日他奶奶个熊!这下好了,我的后辈子孙保准大富大贵,指不定还能出几个县长……
这个龙凤打仗的故事是不是挺好玩?我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现在我告诉你,这个老李头,其实就是李长河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李长河家有一块龙凤争穴的风水宝地,当初我们北涧头的人差不多都知道。
现在,李长河的爷爷已经死了。可我要说的是,他的骨灰寄放在殡仪馆。
李长河的爷爷是自己把自己弄死的。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当初,城里人来买我们的土地时,我们北涧头其实有几个人是不同意卖地的,其中就有李长河的爷爷,而且这老头的态度最坚决,他说,你就是给我一百万一千万,祖坟地我也不卖。后来,事情就由不得李长河的爷爷说了算了。说的算是一架有七八成新的红色推土机。轰隆轰隆几声,推土机就把李长河的爷爷的房子推倒了,就把他的田地毁了,当然也把龙凤争穴的风水宝地推平了。李长河的爷爷骂得嗓子都发不出声音了,接着就哭得昏倒在地,醒来后就喝了一瓶敌敌畏。当时可把李长河的妈妈气坏了。她说,这老灯台真想死,咋就不让推土机压死啊?压死他,咱们不就还能多得个千八百块的?这老灯台!
唉!我本来以为这个龙凤打仗的故事很好玩,可现在,我发现它简直没劲透顶。
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前面说过,我是闭着眼睛飞快地跑出了校门的,因为我害怕会看到鬼。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李长河家的那块龙凤争穴的风水宝地,也就是他们家的祖坟地,现在成了我们北岸小学的校门口。我们这些学生能不害怕吗?
算了算了,接着讲我吃羊肉串。
7
我和李长河的爸爸吃羊肉串的时候,我妈妈可能是给张老师打了电话。可是我妈妈在电话里跟张老师都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我妈妈去没去看张老师,更不知道她们两个见面时又说了些什么。
反正接下来的日子,我跟以前一样上学,也跟以前一样弄不明白一加一为什么偏偏等于二。再就是,我又替李长河放了个屁。
我这次替李长河放屁的情况是这样的。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李长河踩了黄鹂的脚,黄鹂让他道歉,李长河却梗了下脖子,走了。黄鹂对着李长河的背影喊,你不是个好东西,跟你爸一样。李长河停下脚步,回过身,他说,你放屁。黄鹂说,你才放屁呢。我说,好了,你俩都别放屁了,我放。说完,我狠狠一使劲,屁却不怎么响,这让我觉得挺没面子的。李长河推了我一把,说,你上一边去。结果,我就摔倒在地上了,右胳膊肘磕破了。我哇哇大哭,李长河一溜烟跑了。
黄鹂说,李长河跟他爸一样,不是好东西。
我哭着说,才不是呢,他爸可好了,总给我买好吃的,不许你说李叔坏话。
黄鹂说,我妈说他爸搞破鞋。
我笑了,说,搞破鞋?搞破鞋是什么意思?
黄鹂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不是好事。
回到家里,我妈妈问我,小小,你胳膊咋整的?咋出血了?
我说,摔的,李长河。妈,搞破鞋是什么意思?
我妈妈猛地一愣,说,你问这个干啥?谁跟你说的?
我说,黄鹂她妈妈说李叔搞破鞋,黄鹂跟我说的。
我妈妈握成拳头的双手抖个不停。她突然大声喊,把你的狗爪子洗干净!吃饭!听见没有?吃完饭麻溜给我写作业!
8
就在李长河把我胳膊肘磕破之后,过了一个星期也或者是十几天吧,我放学回到家时,看到我爸爸孙林涛回来了。
我爸爸说,儿子,快过来,让爸稀罕稀罕。
我就走上前去,看到那个痦子长在他左边的脸蛋上,我就放心了。
我爸爸说,儿子你长高了。
我说,爸你瘦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当然还不知道,我爸爸这次回来,其实只能在家呆十几天,之后我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就在我爸爸回到家的这天晚上,他还跟我妈妈于水妹说了这样的话:我真怀念当初有地种的日子,每次一想起卖地,我肠子都悔青了。
我开始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记住我爸爸说的这句话,后来我就弄清楚了。因为我想起来了,这样的话,黄鹂她妈妈和小不点她妈妈也说过。
我爸爸回家后又过了十多天吧,他就给我妈妈写了我在前面多次提到的那封信。
在我爸爸给我妈妈写那封信之前,有一天,我爸爸没在家,我妈妈把李长河的爸爸叫来了。她指着李长河的爸爸的鼻子,哭着说,你说你是不是有那种埋汰病?你真不是人,你都传染给我了!李长河的爸爸先是愣了一会儿,紧接着他的脸就通红通红的,两个太阳穴上的青筋,虫子一样跳上跳下又扭来扭去。他大声叫喊,不可能!你少他妈的冤枉我!之后,他就离开了我家,咣当一声,差点把我家的门关零碎了。
就是在这之后的第二天,哦,不对,是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我爸爸就给我妈妈写了那封信。之后我爸爸就偷偷走了,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妈妈捧着那封信,先是哭,后来就笑,再后来又哭。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只能是陪着妈妈哭。
我记得我在前面跟你说过,衣服是个怪东西,会让人的眼睛不好使。现在我发现我说错了,衣服不是怪东西,哭才是。哭,让我的眼睛更不好使了。我熟悉的北岸街的这些人,他们明明穿了衣服,我也一下子认不出他们了。
我爸爸写给我妈妈的那封信,不瞒你说,我偷偷看了一遍。可我爸爸都写了些什么,我是真的没法告诉你。因为信里的字,我多数都不认识——除了“不”、“个月”、“一个小”、“不”。
我把信里的字,照葫芦画瓢写在下面。反正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自己看吧。
水妹:对不起,两个月前,我实在没忍住,找了一个小姐……害你得了脏病,对不起,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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