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茶

2011-01-08 07:43吴宪鸿
四川文学 2011年5期
关键词:茶叶

□吴宪鸿

春茶

□吴宪鸿

“清明清明茶叶长,

布谷布谷声声唱。

杨源人儿忙摘茶,

满山满村飘清香。”

正是春茶采摘的日子,杨源村人吃苦耐劳而又生性开朗,虽然起早落夜,很是辛苦,但到处可以听见这样的歌谣。

潘家里的茶叶老板潘荣和上午一出门,歌谣就从对面小山坡的茶棵地飘过来了。荣和满腹经纶,又受到过新思潮的影响,如在往年,是很喜欢听年轻的村姑唱歌谣的;它们内容平实俏皮,声音动听悦耳,听一听,是一种享受啊。可是现在,听到“茶叶”二字,心里就有些烦。因为这朝儿的茶叶生意不好做啊!

潘家是茶商世家,荣和的老子贵利公继承祖业,把新安江畔深渡码头上的茶叶店“金泰昌”号开得红红火火。家底厚了,贵利公给自家捐了个官号,为登仕佐郎。但其内心的最大愿望,是要自家的儿子经科举而真正步入仕途。大儿子荣和少时聪明,读书用功,十八岁即为秀才,家里正指望他再中举人取进士时,他却不走科举登第之路,热衷于经商之道。他为人豪爽,急公好义,头脑灵活,善于经营,那年趁老子体衰多病在家休养时,把深渡的店面一扩再扩,不但经营茶叶,还经营杂货,利润不断上升。眼见儿子经商有道,加之大清王朝又已垮台,贵利公也就不再在大儿子面前啰嗦读书做官之事,而是把权力慢慢地交给了他。二儿子荣善性格温和,说话慢而做事稳,就在家里负责收茶和做茶。三儿子荣良被送往上海读书,贵利公总不甘心,就把读而优则仕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小儿子的身上。

潘荣和成了“金泰昌”的大老板后,更放开了手脚。一为方便源内各村茶农,二为增加利润,他把老屋后院改成炒茶的作坊,开始收茶草、炒毛茶,受到乡邻们的欢迎。五年前,他把茶庄分号开到了上海,也做起了通过茶栈卖茶叶给洋人的生意,大赚了几笔。不曾想到,欧洲列强好战,数国之间混战一团,把个好端端的与洋人做的茶叶生意搅得一塌糊涂,利润急剧下降。

这朝儿是丁巳年(1917年),过了正月十八,荣和就去了上海,除了安排自家茶号的生意(即内销茶)外,主要是接洽与茶栈的生意(即外销茶)。他在几个茶行、茶栈之间跑来跑去,一是商定今年茶叶的销量和价钱,二是商定发放茶银(贷款)的多少和利息,费尽周折,才在与昨年持平的模样上显露一点眉目。不巧,半个月前,突然接到电报,说他老子中风病危,他吩咐管号如此这般地料理事务,就急急忙忙往家乡赶。无奈春天江水浅显,行船缓慢,路上耽搁多日,直到三日前的夜里才回到家。好在老子经医治大有好转,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于是,从昨朝起,他家在村里开始收茶草和毛茶。

荣和常年在外闯荡,受了不少新派的影响,当年他第一个剪掉辫子回村,话语中不时流露出“民权”、“民生”一类的新词,引得众人好奇观望,议论纷纷。如今,他一身行头更引人注目,身穿洋装,脚着皮鞋,头戴礼帽,颈挂红领带,还有金链子露在胸外,不时掏出连在口袋里那扁圆圆金灿灿的东西,说是叫什么怀表,看了就知道时辰;他才三十多岁,走路就撑一根银光闪闪的铁拐,又不叫拐杖,说是“文明棍”,洋名叫什么“斯蒂克”。

荣和这朝儿走在潘家里的巷弄里,许多人见到,都点头哈腰,笑脸相迎。他却没了往日的笑容和爱搭讪的习惯,也不说话,只点点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旁人只听见斯蒂克落地时笃笃笃的响声。茶银还没着落,手头资金将告罄,数天后即无钱收茶,还要置办锡罐、茶叶篓、茶袋,支付工钱,准备运费、纳税、附捐、杂费,等等,等等。怎么办?最担心的是茶栈那边该要多少给洋人的箱茶,价钱如何,如量太少生意无法做,如价钱太低则肯定要折本。

正低头思考着,吵吵嚷嚷的响声惊醒了他。抬头一望,来到了老屋前。门口的小坦场上,围着许多卖茶草的人。荣和的二弟荣善在这儿负责,与几个伙计忙着过秤、算账和付钱。

“三十四个钱一斤,少了点!”

“还是三十五个钱一斤吧!”

荣善慢悠悠地回答道:“一斤便宜一个钱,只一个钱,不算多吧,不算多。要卖就卖,不卖的走开,走远点!”

“唉!”一个老头深深叹了口气,继而神情凄惨地嚎叫道:

“茶树叶子叫做草,

摘茶又要起大早,

辛辛苦苦几个月,

养家糊口哪够了?”

荣和走向前,挥舞着斯蒂克:“瞎叫什么?你要干什么?”

见荣和发火,手中的铁拐要打下来,众人愕然,面面相觑,谁也不曾看到过,潘老板会如此咄咄逼人。

老头满脸忧愤马上转为笑容,“潘老板!我唱了玩的,唱了玩。”

荣和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想想就站到门槛上,向众人解释道:“乡亲们,大家静一下!今年茶叶市场不好,卖给外国洋行的茶叶价钱低,还难卖出去。而敝店不会乘机压价的,这朝儿出的价钱和昨年相差只两三个铜钱,也是没办法的事,还请大家多担待一些。隔几天,茶叶大了,茶草收不收还不一定啊!”

听荣和这么一讲,众人不再吵闹,自动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地给茶草过秤。荣和翻翻账本,想知道昨朝收了多少茶草:“一共是……两千多斤,那有六担多毛茶……”

“收下吧,收下我的茶草吧!”

一阵叫声惊动了荣和,他转身望望,一个满脸紫红的大汉抱着一大竹篓茶草,叹息着,哀求着。荣善正摸出一把茶草给大家看:“这些茶草发红了,发红的茶草不能要。”

那大汉无奈地说:“昨朝夜里到家暗了,想吃了夜饭再来卖,可喝了点酒就睡着了。收下吧,就这一点……”

“不能要,跟你说不能要的,”荣善告诫那大汉说,“你啊,不要老喝醉。省点钱讨个老婆吧!”

唉,这个酒鬼!荣和摇摇头,转背朝里院走去。

潘家老屋的后院很大,有亩把地模样。中间是个石灰三合土夯筑的坦场;三边盖了平房,内砌锅灶,有十几只大茶锅,靠外边是一排揉茶用的地方——下砌砖垛两尺多高,搁了平整的石板,上放竹丝编成的茶床。

坦场中铺了几条谷簟,上堆小山样高的茶草。哪家的几只鸡从边门跑了进来,正在茶草堆边找东西吃,双脚不停扒动,尖嘴不断啄食。荣和见了,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把斯蒂克甩了出去。“咯、咯、咯”,鸡儿飞跑着,最后那只大公鸡很不甘心,边跑边撒下一泡稀薄的鸡屎。荣和恨得大叫着:“哪个管事?哪个管事?”

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从锅灶那儿跑过来:“荣和贤侄,你来了。”这是本家族叔贵华,荣和也不好再发火,口气软和了一些:“鸡怎么能放进来?太遢邋了,赶快扫掉!跟你们讲了多少遍了,茶草要搞干净!”贵华先拾起斯蒂克交到荣和手中,再到锅灶后用铁锨撮了炉灰撒在鸡屎上,然后找来芦穄苕帚,把脏东西扫进垃什畚箕。他见荣和站着不动,又下了自家的粗布汗巾,蘸些水把那地方擦了又擦,再抬头望望。

荣和这才开口:“好了,不能有遢邋的东西搞到茶叶里去。叫大家注意点!”

“是,是!”贵华应答后就返回锅灶间去了。

几个人在茶床上揉捻杀青后的茶叶,热气腾腾,清香阵阵,荣和深吸几口气,顿觉浑身爽快许多。

来到一只茶锅边,一个赤膊青年刚倒下一畚箕茶草,他看出走来的是潘老板,马上讨好地笑笑,又甜甜地叫道:“荣和叔,你来了,嘿嘿嘿……”因眼睛望着外面,嘴里讲着话,他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

“看手上!”荣和板起了脸,“快点拌,不要焦了!”那青年吓得弓背低头,双手轮流抖动拌茶,一下不敢歇,满头大汗也不敢擦。荣和又上前几步,用斯蒂克戳戳他脖子上的粗布汗巾:“擦擦汗,擦擦汗!”转过身又对大家说,“大家注意,汗是咸的,滴到茶叶里去,泡起茶水来就不甜净!”

贵华紧接着走来走去地叫道:“老板的话大家听见没有?不要把汗滴到茶锅里去!”

荣和拿出怀表看看,见时间尚早,就沿着院子里的茶草堆,拖着斯蒂克,慢慢地踱着步,走了一圈又一圈。我家祖上有德,经营有方,远祖开始做茶叶生意,一直很幸运;到了太爷手上,虽遭长毛烧杀,几近灭顶之灾,但爷爷经村人相助,不仅很快翻身,且蒸蒸日上。这一次,难道轮到我倒霉?不尽然吧!如若西洋平稳些,这茶价肯定会上涨,那我店的销量也会增加的。于是,希望在他的心里不断升腾着。

冷不丁地,背后一人叫道:“潘老板,潘老板!”是一个伙计,他急促地说着,“上海又拍电报到深渡店里,意思是收量减少,价钱下跌,茶银也少,利息却高。我挑杂货先来,账房老承先随后就到!”

荣和挥挥手:“知道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又急起来。刚刚心里萌发的一点点希望像断了线的纸鹞,顿时无影无踪了。茶银少,是收不了多少茶叶的,利息又高,也不划算;而外销箱茶减少,价钱又低,这茶叶生意是无法做了。民国二年,开始通过茶栈与洋人做茶叶生意,头三年还可以,每年赚万把块钱,从欧战第二年起,价钱下跌,前年只赚两千块钱,昨年持平,今年恐怕本都保不住了。不由自主地,荣和的头脑里也响起了一首歌谣:

“茶叶茶叶两头尖,

三年两头要发颠;

但愿来日卖得好,

手中能有几个钱。”

这与洋人的箱茶生意要是今年停掉不做,那以后战争平息,情况好转,再想接上头重新做,可能又难了?而要硬着头皮做下去,收购的钱又是一个大问题,还得背着折本的危险。怎么办?还是暂停收购,跟老承先谈谈,想想办法再讲。

主意已定,荣和步出后院,他对荣善说:“事态严重,停止收茶草!你再跑去跟荣寿讲一句,毛茶也停秤!”

等荣和回到家中,深渡自家茶庄的账房先生吴承春已经坐在堂前西边的账桌旁等候。吴承春搞账是把好手,年轻时就跟贵利公干了,至今已三十多年,他的心算尤其厉害,又快又准。按本地习惯,人们把教书的、看病的和搞账一类的都称之为“先生”,如有名气的则简称为“某某先”,而名气大又年事高的又尊称“老某先”。自然,“金泰昌”的老账房先生吴承春就理所当然地被众人称之“老承先”。

“老爷,”眼见荣和迈进屋子,头戴瓜皮帽,身穿灰长衫,脸上架着老花镜的老承先赶快起身迎接,双手递上电报纸,“早上到深渡的急电。”

这是上海茶庄的管号发来的,荣和紧紧盯了一会,才轻轻地断句道:“茶七、价九、银两万、利五分,速回音。”

“箱茶是昨年的七成,昨年销了两千担,今年是一千四百担;价钱是昨年的九折,昨年每担五十块,今年每担只有四十五块;茶银给两万块,月利息为五分,每月要付一千块。”老承先心里算着,嘴里说着,连贯不停,一气呵成。荣和则望着电报默默无语。

一丫头端两碗茶来,放置八仙桌两边。荣和先坐下,他指着另一碗茶对老承先说:“坐吧,喝点茶。”

老承先侧身坐下。荣和轻掀碗盖,吹吹茶沫:“四十五块一担,要折本啊!”他没喝茶,顺手把茶碗重重地放于桌上。

老承先跑了三十里路,正是口渴,端起茶碗,掀掉盖子,边吹边喝,半碗茶水下肚,一串数字就报了出来:“毛茶平均二十块一担收进,做成箱茶打六五折,箱茶一担就要合到三十一块。再加制作成本,我粗略算了一下,物料费一块六角五,工钱两块四,包装费七角,运输费七角五,秋捐九角四分,工具折耗一角七,一共就要加上六块六角一,总计三十七块六角一分。”

“这还是深渡起运前的成本价。”老承先刚停住嘴,荣和立马接着说道,“运费我已问过,上船到上海今年起码要一块三。嗯——还有沿途费用堪忧啊!”

“是的,就按昨年的模样来看,有严州保商捐、浙江落地捐、塘工工钱、杭州出口税、上海进口税、江苏落地税,等等,一共是三块七角六。”

“到上海后,各种捐费数不胜数,保安费、检验费、飞机捐、公安捐、共济捐、教育捐、商会捐、堆善堂费、思恭堂贫病院费、保安队费……”荣和报一样,弯下一只指头,最后双手十个指头全都弯下,他摇摇头再也算不下去了。

“昨年上海那些费用是三角五分四,还有栈租、打包费、修箱费、过磅费、贴力费、商务律师费、出栈费,外加九九扣样、茶楼品茶,等等,一起是八角二分六。”老承先真不愧记忆力好,默算又快又准,“全部加起来,每担要四十三块八角五分。”

荣和掀开茶碗盖,紧盯着里面微微浮动的茶叶,好一阵才说:“还不知各种捐费涨了多少,落地后茶栈那边如何扣、如何算,再加一块钱的杂费开支,如两个月内能结束,得付两千块的利息,这笔生意肯定折本了!”

“那——”老承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就不做箱茶生意,收一些自家茶号里卖卖算了。深渡那边,好几个茶庄昨朝都停止收购毛茶了。鉴于此,我来时也叫本店停秤再讲。你看呢?”

“刚刚我也把这儿的停掉了。”荣和说出此话,心里有些沉重,“可茶叶没店收,茶农无处卖,以后它就成了真正的草啦!茶农凭茶为生,而卖不出去,又不能当饭吃,何以为生?”

“自家都要亏本了,那些不是你所能管得了的。”老承先想宽宽荣和的心,“当务之急,是少收茶,少卖茶!”

荣和摇摇手,对老承先推心置腹地说道:“我的祖辈都是做善事的,在上海我也看了不少书报,接受了一些新的思潮,就想既秉承祖训,又为了民权民生而竭尽全力。”

“多少年来,你祖上筑河坝、铺道路、修祠堂、稽谱牒,善事多多;这些年来,你修水口、盖路亭、赈饥民,买卖公平,在百姓中口碑很好。”

荣和双手搭在桌上捧着脑袋,似乎有些痛苦的样子:“我如坐视不管,就更对不起乡邻百姓了。”

“老爷,大可不必。”老承先劝解道,“欧战影响所致,大家会晓得的。”

“那——要是此次外销箱茶不做了,以后情势好转,对方把脚跷得老高,不再理会,如何?”荣和毕竟是老板,看得远些,思虑周全。

“东方不亮西方亮,茶栈、洋行多的是,又不在一根树上吊着,别管它!重中之重是不能折本!”老承先自恃老一辈之人,东家又很信任,说话就较为直爽,“而今把自家的茶号和杂货铺经营好,蓄势以待,欧战一结束即新打锣鼓重开张。等赚了钱,行善有的是机会。”

荣和站了起来,一手下帽,一手用指头梳梳头发,又理理西装领子。他已狠下了心来:“好,那只能这样了。老承啊,你吃饭后即回深渡,发电报下去,暂停跟茶栈的接触。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一下,隔两天到深渡去。等我老子痊愈了,我再去上海也不迟。”

“好的。代向老太爷请安,祝他贵体早日康复!”老承先也站起来,“我回家看一下就来。”

荣和站立堂前,仰望照壁枋上悬挂的匾额,“善德堂”三字赫然入目,心中不免产生一丝愧意。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

“老爷,”一丫头从上堂东边房里出来,“老太爷叫你进去。”

潘老太爷贵利公中风跌倒,已迷迷糊糊好多天,吃水药,打针灸后,渐渐好转,除反边手脚不大能动外,其余尚好,人还算清醒。此时,他的耳朵很灵,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荣和与老承先的谈话。

“爹!”荣和进房,扶起父亲靠在两床被上。

“承春怎么来啦?是不是茶叶难卖?”贵利公问儿子。

“爹,没事的,管你养病好了。要喝水吗?”荣和示意丫头拿过小茶壶。“不要,不要!”贵利公阻止道,“刚刚我已听到一点,外国人的茶怎么不做啊?”

“算一算,赚不着钱。”荣和声音有些哽咽,“近两年生意没做好,是儿子无能,有违父亲指教。”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失财,去之有理。”贵利公循循善诱地说道,“不能赚不着钱,就不管四乡八村茶农的茶叶了。你莫记啦?打从你远祖德旺公起,家里开始做茶叶生意,在深渡开了茶庄。正兴旺时,忽遇长毛造反,你太爷见店面被烧,财产损失殆尽,几世心血付之一炬,当即口喷鲜血而亡。时移世易,家道中落,你爷爷二十郎当岁,这以前只是跟着你太爷买卖过茶叶,其他营生一概不知,家中诸人,何以生活?”讲到激动处,贵利公咳嗽几声,喘息粗重,停了一会,他继续说下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际,是杨源各祠议定,第一年各户贷其茶让你爷爷去做生意,卖后回家再付钱,第二年贷其茶后先给价十之二,第三年先给各户茶价十之五,余者都是卖后再算清。有了杨源各村人们的鼎力相助,我家茶庄才能起死回生啊!家业兴旺,源在乡邻支持;乡邻有难,吾当出手帮忙!”贵利公激动地咳嗽不停,荣和忙为他抚胸捶背。

“爹,大势所趋,儿子无回天之力。”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此事关系村民饥渴温暖之大事?”

“爹,做人当知恩图报,我不曾忘记村人的恩惠……”荣和慢慢地寻找着合适的语句,“可是,做了洋人的茶叶生意近年是笃定要折本的。”

“生意自有赚折,谁也不是神仙,哪能笔笔生意都赚?财自道生,利缘义取。我家年年都收四乡八村的茶叶,如今怎能停秤?就是茶栈与洋人那边,因欧战影响,价钱低了,我们面对村民岂能弃而不顾?近年生意是不佳,待来年有了转机,价钱好了,我们与洋人的生意还做不做?”贵利公抬头望望儿子,接连发问道。

听见父亲如此说着,荣和心里反而坦然些,这跟自家以前的想法是差不多的,他接着回答道:“爹,道理我明白的,只是事关重大,不敢随便做主……”

“荣和啊,这朝儿店里是你当家,你按规矩去办就是。祖上定的金泰昌商训——”贵利公拖长声音道。

荣和恭恭敬敬地站好,字正腔圆地背起了自家商号的商训:“以德立身,以信为赢,以诚待人,以义取利!”眼见父亲凝神庄重,他又自责道,“儿子有违祖训,思虑不周,行事仓促,请父亲责罚!”

贵利公的眼眉舒展开来:“荣和啊,我知道你是有良心而明事理的人,只是紧急关头,不能贸然行事,当三思而后行。不见利忘义就好,不见利忘义就好!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人心是杆秤,这一头赚钱轻了,那一头被众人看重了。如此权衡轻重,岂不是值得?值得啊!”

“爹,我记住了。”

“还有,你不是讲过,北平、上海的新派人物老说什么民权、民生吗?这可不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的,这朝儿村人的卖茶叶就是大大的民权、民生啊!”

“爹,你讲的真好,儿子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心里更有数了!”

“做洋人的箱茶生意,可以把乡邻们的茶叶销掉,亏就亏点吧。过两年,欧洲一太平,再把它赚回来就行了。你去安排安排。”

荣和迟疑不决:“可是……”

贵利公忙问道:“还有什么难处?”

“茶栈给的茶银少,而利息高,资金尚差一大截。而首要之事,乃筹集利息低一点的资金!”

“怎么个算法?”

“收茶、制作、包装、运输、开支,总共需要七万块钱。店里自有资金两万三千块,茶银贷两万块,尚差两万七千块。”

“你打算怎么解决?”

“找深渡、徽州府的几个钱庄贷一些,筹集万把块钱问题不大。我自家还有一千多点的银票,昨夜跟秀芝讲过,先拿出来用用。我挂的金怀表和花篮玉佩都比较值钱,能当个几百块钱。再就是……”荣和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快说!”贵利公催促道。

“秀芝她把嫁资都拿了出来,有四根小黄鱼(一两重的小金条。其时一斤为十六两),三百块银洋,还叫我把她的珍珠头面、金钗、金手镯、金戒指、金耳垂等首饰都拿去当了用。”

“秀芝是个贤惠的媳妇,难得,难得!可不能把吴家给她的嫁资随便用掉。这样吧,先不要动,万一急用,把小黄鱼和银洋交柜上收讫,开出字据,茶叶卖出结账后即还给她;至于首饰,不能动用,万一出了岔赎不回来,我潘家岂不要给吴家人笑话?”

“是的,我记住了。”

“哦,还有,花篮玉佩是你远祖刚做茶叶生意赚钱时置办的,金怀表是你爷爷传下来的,也不能拿去当掉。晓得吗?”

“晓得了,我一定保管好!”

贵利公示意要喝茶,荣和把小茶壶端到他嘴边,小心地喂着。他喝了几口,咂咂嘴巴:“这茶叶不错,是黄山毛峰吧?”

“是的,我的朋友从汤口里面带来的,地道货。”

喝了几口茶,贵利公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叫荣和打开,原来是四根大金条。贵利公轻轻摆摆顺手:“这四根大黄鱼(十两重的大金条),是我预备过老的。今朝店里急用,你拿去吧!”

“不!爹爹,还是你留着,其他的我去想办法。”荣和把布包包好,准备放回枕头下。

贵利公阻止道:“拿去用吧,多一个好一个。叫柜上记清楚,算我投进去的,以后你兄弟三人都有份。哦,老二家桂莲那里,别去说秀芝出了钱,她脾气不大好,老二也难做主的,算了。”他想了想,继续说下去,“不管以后生意如何,老三在外念书,你要照应好,但愿他能有个出头之日。”

“爹,我记住了!”荣和把布包塞进洋装的里袋中。

这朝儿,外院人声嘈杂,似有多人进来。荣和出来一看,乃是老承先随同本源几个大姓的族长及图长甲长(图、甲为当时的基层区划单位)等六七个人。

“幸会,幸会!”荣和抱拳相迎,热情地说,“各位贤达前辈,请坐,请坐!”

老承先和一个丫头忙抬开八仙桌,放好椅子。

荣和一面让座,一面吩咐丫头说:“快泡茶,新的毛峰,冰雪滚水!”

潘家族长富明公稳坐上横头大边后,就开口说道:“荣和,你父亲好些了吗?”

荣和算是富明公的孙子辈,就毕恭毕敬道:“多谢富明公的关心,托你老的福,他好多了!”

“别净讲好话,不要学得油腔滑调的。”富明公正襟危坐,突然厉声发问道,“为何停秤不收茶了?闹得到处人心惶惶的!”

“这个……实出无奈,众所周知,西洋打仗,生意不好做……”荣和吞吞吐吐地说。

老承先摆好茶碗,正从一个精致的锡鼓里往外抓茶叶。他见自己的老板难以明说,就帮着解释道:“刚送到上海来的电报,卖给洋人的茶叶出价太低,无法做下……”

“你插什么嘴?不可造次!”坐在富明公边上的吴家族长永旺公斥责道。

按辈分,老承先是永旺公的本家侄子,他只得立马住口,退避边上不敢再说话。

丫头掼来了铜壶,荣和自己接过来,一一为各位冲水:“三九天的冰雪,密封在地窖的坛里,这朝儿烧开了泡茶,茶水清冽败火,吃口更好。”

“嗯!”胡图长清清喉咙,说了下去,“荣和老板,你家一停秤,村民怎么办?”

“来来来,吃茶,吃茶!”荣和摊开双手,热情地招呼道。

富明公不满地说:“我们不是来吃茶的,也算为民请命吧!”

“不敢当,不敢当!”荣和赶快解释道,“欧战打了几年,茶价急剧下降,今年已收了靠千担茶,出手后肯定是赚不到钱的。不赚钱犹可,最主要是茶栈那边的茶银前些日子没给,今朝电报中又说给得少且利息高,敝小店这朝儿已无钱多收了。”

“这茶栈也太欺负人了!”程家族长顺福公愤愤地说。

“主要缘由不在茶栈。”荣和接着说,“我在上海已跟几个茶栈接触过多次,他们都说是洋行方面乘机压价。”

“哼,这洋人自家打得一塌糊涂,还要在茶叶生意上大赚我们的钱,大发打仗财,太可恶了!”顺福公气得八字胡抖动不已。

永旺公见状缓和语气说道:“你家是积德人家,以前修桥补路造凉亭,善事多多,这朝儿村民无处卖茶,你不能视而不顾,该为村人想想。”

“理所当然,理所当然!”荣和忙不迭地应答道。

“荣和啊,早年全村各祠各姓都为你家店号的生意出过力,不能忘怀啊!”富明公的语气软中带硬。

“没齿不忘,没齿不忘!”荣和赶快表示道,“我正在想办法,一旦贷到钱,马上开秤,马上开秤!”

胡图长摇摇头:“茶草不能等,一天都不能耽搁的。当然,个人自家能炒炒毛茶,问题是你要收毛茶啊!”

“这个……”富明公提议说,“大家都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看看。”一阵沉默,众人不语,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有了!”胡图长忽然叫道,“我们学学老辈人的做法,店家收茶,先付一半的钱,余下的中秋前付清,如何?”

“对啊!”“好的!”“就这样办!”同来的数人纷纷称道这是个好主意。

“荣和啊,你看如何?”富明公显然是赞同这个主意的,“大家互相帮衬吧,不要让洋人把我们看扁了!”

荣和停秤原本于心不忍,与其父亲谈话后即想重新开秤,眼见源里几位主事的头面人物这样一说,很是感激:“恭敬不如从命!诸位前辈贤达如此为村人着想,如此为本店打算,荣和感激不尽!”他随即毕恭毕敬地向众人鞠了三个躬。

“能把村人的茶叶销掉,大家该感谢你啊!”胡图长拱手作揖道,“这笔生意将使贵店折本,那真对不起了!我代表杨源十八村的茶农向你表示歉意!”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荣和回礼道,“富明公刚刚说得好,不要让洋人把我们看扁了!我们下午即开秤!”

“好,好!”富明公脸上乌云散尽,露出了笑容。他掀开茶碗盖,喝了一大口,再示意大家道:“茶色苍绿油润,滋味甘醇,香气高爽,来,吃茶!”其他几人端碗喝茶,都说此茶吃口好。

旋即,胡图长先起身,对大家说:“走吧,大家再把刚才的意思传到各村各户。”

送走了各位族长、图甲长,荣和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他对老承先说:“老承,你叫个伙计去两个收茶的地方讲讲,饭后重新开秤,先付一半的钱,另一半开出余款中秋前归还的字据。”

老承先站着不走:“老爷,恕我直言,收得多,赔得多!当三思而行!”

“不管这些了。情势所迫,道义所为。收茶本钱我再设法筹措。但等有个五六千的,深渡店里也就开秤!”

“难得啊,难得!”老承先情不自禁,仰天大叫两声。

荣和望望上横头的自鸣钟:“就要吃饭了。你吃了饭,赶回深渡发电报,就说同意!”他想想又说,“哦,你年纪大了,上昼来下昼去,走得太辛苦,还是坐我的轿子去吧。到后,叫他们两人马上回头,明朝我要去徽州府的几个钱庄看看。”

“好,谢谢老爷!”

吃过中饭,潘荣和来到一里之外的杨源村中街上。这儿有座横跨东源溪的石桥,把村子上下两片紧紧地连在一起,桥两边开了多家店铺,肉店、豆腐店、杂货店、裁缝店,剃头店,等等,比较热闹。自家的收茶点门口,挤了二三十人,或竹篓,或布袋,排成一线,等候卖毛茶。

荣和的堂哥荣寿在看茶。一只篓装了满满的茶叶,他穿下手去,从中间抓起一小撮茶叶,摊在手心,仔细看看,吸气闻闻,没发现什么毛病,就示意过秤。司秤的用杆秤约后,高声叫道:“连伙十八斤半!”一个伙计把这篓茶搬去屋里倒掉,然后给司秤称茶篓。司秤的又叫道:“除伙六斤,茶叶十二斤半!”

这卖茶的看见潘老板来了,点头笑笑,就去桌边算账,荣和随之跟了过去。账房先生边拨算盘边叫道:“毛茶十二斤半,两百个钱一斤,计银洋两块、铜钱五百个;现付银洋一块、铜钱两百五十个!”账房先生和几个伙计看见潘老板来了,都笑着打了招呼,接着顾自做事。

“姆妈,我饿了,我要吃!”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站在竹篓里哭叫着。她的母亲才二十多岁,却面容憔悴,衣衫褴褛,还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他也哭叫不停:“我饿,我要吃、吃饭……”这女人用衫袖擦擦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然后晃动双肩,摇动竹篓,嘴里却充满希望般唱道:

“女嫚乖乖宝,姆去摘茶草,

男嫚乖乖人,姆去赚钱银,

摘茶草来赚钱银,

供大供细顾成人。”

潘荣和走上前轻轻地问荣寿说:“这是哪个家的?”

荣寿回答道:“是下方里观正家的,观正几个月前得病死了,留下女人和小鬼,日子也难过的。”

荣和不忍心再看那两个哭哭啼啼的小鬼,就走进屋里。谷簟上堆了十几担毛茶,靠墙堆了几排已用白色苎麻布袋装好的茶叶。他蹲在茶堆边,抓起一把茶叶看看,又捡几个茶叶放进嘴里嚼嚼,觉得还可以。突然,从外面传来喧闹声,他转身慢慢踱出,站在边上只看不说。荣寿在反手手板心摊了几个茶叶,用顺手指头拨弄着:“你看看,这茶叶有黄眉眼,焦了,不能要!”

那方观正家的老婆声音有些哽咽了:“一点点,不碍事吧,请收了吧!”

荣寿端过来一只茶碗,把里面的茶水倒干净,再把她的茶叶放了几个下去,从火炉上掼来茶壶,冲了大半碗水盖上,然后对她说:“好,开汤再看,你等一下!”等下一户的毛茶收好后,荣寿掀开茶碗盖,看了看、闻了闻,才对她说道:“你自家看看,茶水发黄,焦味浓厚。”他又把茶水滗掉,捞起茶叶摊在桌上拍拍,“你看你看,叶片边上许许多多黄白点,不是焦掉了吗?怎么卖得出去?”

她望望半袋茶叶,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往年都是观正做的,这个死鬼不在了,我又做不来。前几日,你家又不曾收毛茶,我只好自家试着炒茶草。行行好,就收了吧!”

“我收了打官堆,就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害得全部都卖不出去了。走、走、走,下一个!”

方观正的老婆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她向周围的人作揖求救道:“大家帮我讲讲,帮我讲讲,请店家收了我的茶叶!”她转过来转过去,忽然看见了后面的潘荣和,马上跑过去扑通跪下,“潘老爷,你行行好吧!我家里没吃的了,靠它去买点米啊!"

荣和嘴上说着“起来起来”,人朝司秤的走过去:“称称看,有多少重?”

司秤的钩起青色粗布袋称了称:“连伙十斤七两!”

“除伙算十斤,怎么样?”荣和和颜悦色地对那女人说:“一次性算给你,一百五十个钱一斤,十斤一起一块银洋五百个铜钱,差不多吧?”

“今朝碰巧遇上潘老板,真是我们的福分!”方观正的老婆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咧开嘴笑道,“好好好,多谢潘老板,多谢荣和公!”

“好!”“好得很!”“荣和公真是好人!”“快多谢荣和公!”卖茶的人纷纷向荣和讲起了好话。

荣和走过去对伙计说:“这袋茶叶不要打官堆,倒到边上,以后和在老茶壳里,哪个要就送给人家过年煮鸡蛋用。”回转头,他又对荣寿说,“给她的钱算我个人出,记我账上!"

荣寿不满地咕隆一句:“荣和啊,你这样的好人做不完的,何况这朝儿自家也有难处呢?”

荣和笑了笑:“救救急吧,救救急。”

“你啊,”荣寿摆摆手,苦笑道:“难事当头了,还要笑?”说完,他又看茶去了。

说实话,我是难事当头了,荣和想道,可大家都在帮我忙,我就要千方百计设法闯过这个难关。我刚刚是笑了,又开秤收茶了,能够为村里人做点事,我就要笑起来。经商一方,当造福一片,为了桑梓,哪怕折本,我也心甘!

荣和见门口秩序井然,村民们满怀希望、满心欢喜地排队卖茶,他的心里也渐渐舒畅起来。拿出怀表看看,该回家了,他戳着斯蒂克往家里走。他又想,要多派几个水客到外面去跑跑,打开窨花茶的销路。还要干什么呢?对,办酒坊、酱坊,总能赚点钱吧,以此来补补上海方面做箱茶生意的损失,尽量少亏一些。想至此,他的脸上露出淡定而从容的微笑,步伐随之轻松起来。

来到潘家岭上,荣和听到茶棵地里又飘来清脆的歌谣声:

“春天里来好风光,

小妹摘茶哥插秧;

月下老人红线牵,

期盼来日喜洋洋!”

责任编辑 肖 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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