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宕
谁是毕大海
林宕
一
你不管走多远的路,总有几样东西与你老家是一样的,比如这时阿静木瓢里的水,同样是清亮的,同样只能在木瓢里成形,离开木瓢,水就散了,就很快会渗进脚下的泥土里,消失得无形无踪。就是阿静脚下的泥土,也与她老家沈村是一样的,黑黝黝的,散发着一股湿腥气。
可为什么一样的水土,这里的人日子过得这么好呢?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和阿静家一样,舍弃同样的水土,不远千里地赶到这里来呢?因为这里有个海,她男人春根告诉她。春根还说,这里的人种的白菜、青菜、芥蓝,等等,可以通过大海高价卖到海那边的美国去。在沈村,谁要买你的蔬菜?当然,这些话还是他们刚到这里时春根说的,现在春根不这么说了。现在,春根会说,这里的人之所以有钱,是因为这里的人显然比他老家那里的人心眼坏,就像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一样,钱也是爱心眼坏的人,钱与女人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一样的,当官的要么在钱上栽跟头要么在女人身上惹麻烦就是这个道理。春根还说,钱爱坏心眼的人,不等于好人不想挣钱,所以他春根不远千里来到了香花桥镇,到这里的一家铝制品厂上班。可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好人是挣不了多少钱的,否则他春根早就发达了。
阿静把木瓢里的水浇到她脚边的地垄上,地垄上的碎泥发出了滋滋滋的吃水声,声音像是唤醒了垄上的紫角叶,原来蔫蔫的睡着了似的叶子醒了一样舒展开来。从去年秋天开始,房东老徐就把屋子西面的菜园让给阿静种了,作为回报,阿静让老徐随吃随摘。
老徐家在横泾村的最东端,这菜园就是横泾村最东的菜园了。菜园的再东面,是那条南北向的向阳河,漂满了水浮莲、东洋草。河的对岸,就是另一个村了,叫奚阳村,春根就是在奚阳村的那家铝制品厂里上班。
铃铛声在河岸上响起来,阿静仰脸。
骑着三轮车的中年男子在菜园边刹了车闸:“有啥货什要卖吗?”
“来吧。”阿静扔下手里的木瓢,走到了地头,转身来到了屋场上。
她儿子涛涛正在屋场上的一棵海棠树下用笔在一张纸上划拉。去菜园前,阿静端了一张小方桌、一把小竹椅放在那棵海棠下,让从小喜欢在纸上划拉的涛涛待在那里。
收破烂的男子在涛涛的身边刹住了车闸,钢圈内壁与橡皮塞之间摩擦出一记响亮的“吱嘎”声。
男子探过脸来。
“你画的像是一只画眉鸟。”男子脸上露出赞赏的笑容。
涛涛脸上的神情活泛了一下。他的左手边已经摞了一叠纸,中年男子的目光落在那摞纸上:“这画过的纸你不要了?”
中年男子的意思是,这已经被划拉过的纸对于涛涛来讲已经没用了,涛涛不需要它们了,涛涛与其扔掉,不如给他好了。中年男子真从三轮车的座垫上下来,探手拿过了那摞纸,放到了三轮车的车斗里。
涛涛目光淡然地看一眼中年男子,又低下头继续在纸上划拉。这时候是午后时分,已经偏西的日头把淡红色的光线编织在天地间,中年男子在光线中往头顶上伸出手臂,把一根倒垂下来的枝桠上的一颗水红色海棠果快速地摘下,扔进了嘴里。几乎在同时,阿静怀里抱着几件断袖子少裤腿的破旧衣服走了过来,她的左手里还拎着一只马夹袋。
中年男子开始过秤。阿静静静地立在一侧,右手按在涛涛的头顶上,轻轻抚着。
中年男子把几张低面值纸币递给阿静的同时,也把自己那张印刷得花花绿绿的名片递给了阿静。
“要卖啥再打我电话。”他说。
阿静低头看那张名片,上面除了电话号码、手机号码外,还有一行字:香花桥镇通海旧货商行业务主管毕大海。
“你最好打我手机,因为我一直是在外面跑的。”毕大海又说。
阿静点点头,可心里感到自己是不会打电话给这个人的。旧货太不值钱了,如果他的铃声响起,就算他是相帮着带走家里破烂的人,他的铃声不响,家里的破旧堆到碍脚的时候就扔掉吧。她阿静怎么能给一个陌生男人打电话呢?
可是阿静错了。阿静在这天的傍晚时分就往毕大海的手机上打了。阿静对着电话筒说:“你就是毕大海吗?”
阿静说得有些气急。可对方好像没有听清似的,连连“喂”了两声。
阿静就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对方不吱声了,可也没有挂。阿静是用房东老徐家的电话打的,这电话平时就静静地卧在老徐家客堂的一角,难得响起。有时猛然响起,会让阿静多少有些惊心,以为是老家来电(她把老徐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春根的父母了)。春根的母亲有癫痫的毛病,时不时地会发作一下,早在老家的时候,阿静就一直担心婆婆发作后会永远倒地不起。好在电话基本上是老徐的儿子打来的,老徐的儿子在区里的一家机关上班,常会隔靴搔痒地要老徐添衣加被,而他嫁到了外区的女儿倒常会买了衣服等生活用品直接给老徐送上门来。
阿静屏息听着,终于听到了电话那边传来的忙音。她知道毕大海听出来她是谁了,也知道毕大海不愿在电话里搭理她了。
她立刻放下话筒,往门外奔。刚奔到门外,她又突然止步,踅回门边,要站在门角落里的涛涛不要多走动,等着他爸下班回家。然后,她就重新转身,奔到了向阳河的河岸上,沿着河岸继续往南奔。一阵时间后,她就拐了弯,拐上了大马路,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快,快到香花桥镇上。”她对司机说。
二
阿静说:“是通海旧货商行吗?”
一位穿着和尚领汗衫的老年男人说:“是,我就是尤得宝。”听他口气,尤得宝好像是香花桥镇上的一位名人。
尤得宝长着一张干瘦的脸,可眼睛特别亮。阿静直视着他的眼睛:“把钱还我。”
尤得宝黝黑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他侧了侧身体,用平缓的口气说:
“你找错人了吧?”
香花桥镇通海旧货商行其实是一个院落,院内栽种着疏落的树木,树木间堆满着纸板箱、废报纸和好些鼓鼓的编织袋。尤得宝身后的平房里已经亮起了橙黄的灯光,阿静看到里面同样堆满着纸板箱和编织袋。
阿静在尤得宝转身前尖叫起来:
“毕大海,你出来!”
很快,从尤得宝身后的平房里出来了一位光着上身的矮个子青年男子和一位驼背的中年男子。阿静没有看到毕大海出来,就又尖叫了一声:
“姓毕的,你出来!”
很快,平房前的老、中、青三个男人都知道毕大海今天下午是到阿静那里收旧货了,阿静给他的旧货中有一件只有一个袖子的藏青色男式上装,在这件上装的内袋里,放着一万元钱,这钱是春根差不多一年的收入,从银行取出后打算付给香花桥小学的“择校费”。现在,这一万元被当做旧货卖掉了,八岁的涛涛到哪里去上学呢?
阿静往平房里闯。三间平房里几乎都塞满了从各处收来的破旧货物,第四间,也就是最南面的那间房里则铺着四张床。阿静在其中一张床的床脚边蹲下来,那里有一堆衣服,她在这堆衣服里拼命翻动起来,最后把一件藏青色的男式上装提拎到了自己的胸前。听着胸腔里“怦怦怦”的心跳,她翻遍了这件上装的两个内袋与两个外袋。这件藏青色上衣显然不是春根的,这上衣的两个袖子都在,而且颜色要比春根的那件上衣深很多。阿静手拿着这件上装转过身来,脚步有些踉跄地往屋外走。
在门口,一直尾随着她的驼背中年男子说:“毕大海今天一整天没有来过这里。”
阿静蜷曲着自己的两条手臂,把上衣捂在了自己的胸口。
尤得宝也对脸色异样苍白的阿静说:“毕大海回老家了,下午来的电话。”
尤得宝的话像一声响雷,把阿静彻底轰闷了。望着已经完全被暮色笼罩着的院子,阿静的眼神空洞、茫然。显然,站在平房前的老、中、青三个男人此刻都明白,毕大海今天一下子赚够了一年的工钱,他是可以向老大尤得宝告假了,是可以回家休息了,过了年再过来,再等着一次类似中彩一样的机会。当然,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这种机会也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一旦这种机会降临,干他们这行的,常常要做到喜不形于色,有时要像毕大海一样消失一段时间,甚至彻底消失掉。
“你肯定搞错了,碰到这样的事,我们一般都会把钱退还的。”尤得宝说。
“我们也有我们这一行的规矩的。”他又说。
见阿静不接嘴,驼背男子也开口:
“要不你就等等,等毕大海从老家回来,再问问他。”
驼背男人说话的声量比尤得宝小好多,有些像自言自语。
“等?可香花桥小学明天就要收择校费了。”院子里不时吹来的凉风已经让阿静冷静了好多。她的左手突然撤离了那件上装,拉住了尤得宝的右手。
“大叔,你帮帮我吧,给毕大海打个电话,让他先把钱退我。”
阿静感觉着尤得宝的右手嶙峋硌人,用舌尖舔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又说:
“你们肯定是亲戚,你的话他会听,你先让他把钱退给我,算是借给我。我一旦筹满后,就立刻还他。求你了。”
阿静的右手依旧把那件藏青色的上衣捂在自己的胸口,左手却反过来被尤得宝的右手攥着了,尤得宝的左手还在阿静的手腕那里摩挲起来。平房客堂里晕黄的光线水一样漫溢在了门口前,如果这时有人在院落右侧的香泰路上把目光往这边转过来,就会透过疏落的树影看到阿静和尤得宝这两个亲密的剪影。另外两名男子已经离开了这两个剪影。
尤得宝说:“你这样求我,还不如去求校长。”
说着,他把嘴凑到阿静的耳朵边,嘴巴简直要碰到阿静的耳朵了。阿静闻到了一股腐败的酸菜叶一样的气味,把头别过了,她还把自己的左手从尤得宝的手中抽了出来。她的喉头有些作呕的感觉,就立刻跳下了门口的青石垫脚,像要逃避什么似的迅速奔到了院子里,又一步跨上了香泰路。香泰路上已经亮起了路灯,橙色的灯光梦幻一样笼罩在阿静身上。阿静仍旧用双手把那件藏青色上衣捂在自己的胸口,她转脸,朝她身体左后侧的院落看去,院落里已经是黑魆魆的一片。其实,在这黑魆魆的一片里,早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今天这样的事,阿静这样的人找上门来的事。只不过此时的阿静不知道这一点罢了。她还不知道对于这类事,尤得宝们已经极富经验,比阿静凶悍一百倍的人他们都已经交过手了,他们怎么会把阿静放在眼里呢?所以,和以往无数次一样,当他们刚与阿静照面,他们的心里就已经浮上了胜利者的微笑。
与刚才离开尤得宝时相比,阿静在香泰路上走动时的脚步显得那么缓慢,她感到自己像是走在了梦里,双腿沉得要命。如果你此时与阿静擦肩而过,肯定会注意到阿静姣好的脸上浮着的梦游一样的神情。不过,当阿静沿着向阳河岸返回时,她脸上梦游似的神情慢慢消失了。向阳河两边农作物的清新气息借着风势进入了她的肺腑,她还听到了岸边水蓼里发出的“啦咕!啦咕!”的清脆叫声。阿静知道这是一种被当地人叫做“猫泥圪肚”的青蛙的叫声,猫泥圪肚的叫声音乐似的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阿静突然扬起了手,把那件一直捂在胸前的藏青色上衣抛向向阳河,这件不知被哪个陌生人穿过的衣服脱离了阿静的手,在暮色中像一只巨大的蝙蝠降落到了河面。像是受到了惊吓,猫泥圪肚们一下子停止了鸣叫,可很快,它们音乐声般的叫声又重新响起。阿静的脸上浮上了跟平时一样的神情。何必呢,何必为了这一万元钱丢魂落魄?丢魂落魄的话只能让事情更坏。一万元钱既然被当做破烂卖掉了,说明这一万元本来就是不属于她家的。况且,那个尤得宝虽然显得可恶,可还是给她指出了一条不失为明智的做法,去找校长,向他讲明情况,赊着那择校费。再等着毕大海回来,只要他一出现在香花桥镇上,只要他没有乌龟变王八,阿静就可以揪住他,问他要回钱。想到这里,这位平时一贯坚强的女子内心基本平静了,并且在暮色中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阿静的内心平静了,春根却变成了惊涛骇浪。春根动手了,这可是结婚以来他对阿静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动手。
“我告诉过你把钱藏在那里的,我告诉过你把钱藏在那里的。”春根沙哑着嗓音叫唤,像薅草一样一把抓住了阿静的头发。阿静想挣扎,可她很快发觉挣扎是个错误,她就索性任凭春根处置。她的头拨浪鼓一样左右晃动,喉头发出了痛楚的呻唤声。她突然发现,头皮上的痛楚竟然让她的内心更平静了。
当涛涛在房间的一角嘶叫般地大哭起来时,春根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蹲下来,双手开始抓扯自己的头发。
阿静站着,看着东墙上的那两个木钉。春根的那件没有了一只袖子的上衣是一直挂在这两个木钉上的。她一直舍不得扔,有一次竟然还想给这件上衣补上一只袖子。她早点扔掉就好了,扔掉的话,春根就不会把钱藏那里了,他就会把钱藏在床褥子下。在老家,她和春根一有闲钱就是这样的。因为这样,她这次竟然忘了春根把择校费放在了那件旧上衣的内袋。
阿静突然佝偻下来,扳开春根放在头上的双手。
“明天我去找香花桥小学的校长。”她说。
春根站起来,狠狠地推了阿静一把。
三
香花桥镇上最长的那条街就是香泰路。香泰路的两侧,民居和店铺交杂。店铺中,既有销售手机、家用电器等现代化用品的,也有制作连枷、竹扒等农具的。同时,又有好多人仅是沿街摆个竹凳,或者搭个简单的凉棚,就开始了补鞋子、修锁配钥匙等营生的。这都是沿街公开的营生。在两个店铺之间常常有一个窄弄,穿过,就是一个院落。没几个院落里住着当地的正常住户,更多的院落里住着的是一些特殊的人,他们中有代办证照的,有替人纹身的,也有自称“老军医”的。当然,也有些院落是无证的旧货收购点,无证的黑店(做豆制品)等。
香泰路是香花桥镇上最繁华的街道了。白天,这条街喧嚣嘈杂,在耀眼的阳光和轻淡的云影映照下,一切都显得有些匆忙。夜里,这条街就静谧下来,在明亮的星月和徐缓的凉风包围中,一切都变得悠闲起来。悠闲中,却又有一些诡秘的气氛弥漫着香泰路的两边,时常有一些女子隐现在街道两边的树影里,她们身材苗条、散发着脂粉的气息,她们像猫一样昼伏夜出,也像猫一样双眼在夜色里显得更加明亮。同时,也有一些男子在香花桥镇的夜色里双眼显得比白昼时明亮,他们与那些女子一样来自边远的省份,他们怀着仇恨在香花桥镇上索取。这些男人和女人身上体现着香花桥镇上一个落后群体的普遍特征:白天,游离于阳光下的香花桥镇和当地人;夜里,像黄鳝行进于泥中一样深入到了香花桥镇的每一个隐秘处。
想到那些偷盗的男人,阿静觉得毕大海还不算十恶不赦。所以,到最后,她心头的那股恨主要开始针对自己与香花桥小学了。恨自己,她就任由春根动手——那天半夜里,他们虽然睡开了(他们两人只要一吵架就睡开),可春根还是在躺了一阵后爬到了阿静和涛涛睡的小木床上,一把拖起了阿静,又开始撕扯阿静的头发。这可以说是春根从此以后对阿静动手的主要方式了,他不用拳头也不用巴掌,他好像是为了避免打伤阿静,却又要把一种痛楚留在阿静的头顶,留在她最容易记住的地方。在春根撕扯时,阿静不反抗,怕吵醒涛涛似的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可涛涛还是被惊醒了,涛涛一醒,蛮牛似的春根就住手了。
恨自己,她可以一声不吭地任春根动手,恨香花桥小学呢?她却一时找不到恨的落脚处。第二天,她尾随着春根来到香花桥小学,想央求校方宽限他们缴纳择校费的时间,因为他们碰到了特殊情况,就让他们的孩子先上车后买票吧,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早点补上票的。可校长不同意。校长不同意,阿静立刻知道自己的恨终于落到了实处,那就是这个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的微微有点谢顶的方中余。
难道香花桥小学里从来没有过针对外来民工子弟的先入学再缴费的例子吗?这是一句盘桓在阿静心头的话。大约再过一刻钟,她就要把这句话扔给方中余了。她要方中余拍胸膛起誓,她相信他敢起誓。你不敢起誓,那么又为什么不让我们先入学再缴费呢?我们说过不出择校费吗?我们没有这样说过,我们只是说让我们的孩子先入学,再缴费。她在香泰路上走动时,就已经在心里开始与方中余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因此,她的胸部真像在辩论似的一起一伏着。
可是,当天中午,阿静沿着香泰路走到了街道最东端的“翠香花苑”门口时,终于发觉,一路上在她心里不断涌动的那些话,是白白地在她心里涌动了。
门卫不让她进去,门卫说,要找方校长,必须要得到他的同意。
“那你先放我进去,让我去问问他同意不同意。”
“有小阿姐这样说的吗?”门卫说。
站在“翠香花苑”门口的几个人发出了笑声。那几个人显然也在等待着门卫放他们进去。阿静看到那几个人年龄跟她差不多,一个男子手里提着一个鲜艳的水果篮,脸上浮现着一丝焦虑的神色,他身边的一位女子扯扯他的衣袖,说,要不今天算了?
门卫是位青年人,看阿静长得青枝绿叶的,就好心地告诉阿静,说这些人也是要去找方校长的。门卫还说,不要说方校长那么说了,就是他不说,最近也不能随随便便放外人进这个小区,物业上早就关照了,最近这个门要把紧,因为上个月小区竟然发生了两起偷盗事件,如果再发生点什么,就要让门卫下岗。
这就是长得青枝绿叶般的阿静的好处了,有时,即使不愿意为阿静办事,好多男人还是要跟她多说上几句,解释一番。
“走。”拎水果篮的男子说。
结果,直到下午两点,另外那些仍坚守在“翠香花苑”门口的人还是既没有等到方中余校长出来,又没有被获准进入小区。
阿静回到了横泾村农贸市场,她和红娟的摊位一前一后,经营的都是一些时令蔬菜及南北杂货,这些东西都是由香花桥镇蔬菜、杂货批发市场的小贩们在每天清晨拿来的。因为来自同一个省份,她们很友好,平时只要一个人有事了,另一个人就会代看摊位。
涛涛正与红娟的儿子在摊位间的走道里拍纸牌,用自己折叠成三角形的纸牌把对方的纸牌在地上拍翻个身,对方的纸牌就归自己了。看到涛涛手中捏着一叠厚厚的赢来的纸牌,阿静就一把夺过来,扔到了地上。
“你就知道玩,就知道玩!”阿静说。
八岁的孩子不知道玩,还能知道什么呢?红娟嘀咕道。她还以为阿静是因为生意不好而在烦心呢。最近,随着横泾村里那家为大众汽车生产配件的大厂迁走,村农贸市场里的生意一落千丈,所以,红娟和阿静都不敢在小贩手里再多拿货。即使这样,每天还有卖剩下来的蔬菜,阿静常常把这些卖剩的叶子有些枯萎的蔬菜拿回家,自己炒来吃。最初的时候,阿静曾把剩菜送给房东老徐,老徐却不要,老徐就要到房子西侧的菜园里现摘现炒,他说,农贸市场里的小贩拿来的蔬菜都上过农药呢。阿静说,现在大部分人都已经抗药了呢。说是这么说,阿静从此后却不再把菜园子里没有上过农药的蔬菜拿到市场上去卖了,留着自家吃。
整个农贸市场里冷冷清清的,估计今天下午也不会有多少人会来,阿静就一手拉着涛涛一手拎着卖剩的一马夹袋菠菜,离开了市场。
走到横泾村的村道上,阿静感到涛涛的身体有些僵有些硬。
“走快点,你。”阿静说,“想让我抱着你走吗?”
涛涛的身子还是有些僵有些硬。阿静感觉到涛涛是在怄气了,为扔掉他的纸牌的事。
“你倒是走快点啊,”阿静也气了,“我们熬辛吃苦还不是为了你吗?你现在倒生起我的气了。”
阿静转过脸,看到涛涛小小的上嘴唇也向上撅起着,就举起了一直拉着涛涛小手的左手,拧了一下涛涛的腮帮,见涛涛不吱声,她又拧了一把。涛涛的喉头发出了响声,阿静以为涛涛终于哭了,可涛涛喉头短暂的类似呻唤的响声一下又没有了,他只是脸涨得通红。阿静开始扯涛涛的耳朵,这一次,涛涛连喉咙的那声呻唤声也不发出来了,他只是双手紧紧地抠住阿静的大腿。他一直不哭,他就是不哭。阿静猛地松了手,她自己却反而哭了,只是不出声地流泪。
她在涛涛的面前蹲下,仰脸说:“你知道吗,涛涛?他们不让你上学了,本来,再过三天,你就要到香花桥小学上学了。”
涛涛像是没听到什么似的,静静地看着阿静。
阿静握住了涛涛的两只手:“这种只认钱的校长和学校应该千刀万剐。”
阿静在说这话时,脑袋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画面,自己拿着一把刀,狠狠的朝方中余戴着眼镜的脸上劈去。
“不让我上学,我就不要上学。”涛涛突然说。
四
阿静在横泾村农贸市场里的生意只好过几个月,这几个月就是那家为大众汽车生产配件的工厂搬走前的三个月。那三个月里,阿静还碰到了一个叫傅彪的小伙子,二十六七岁的模样,挺高大。人看上去也像他的名字,挺威猛。可一接触下来,阿静就发现这小伙子竟然喜欢脸红。傅彪也与其他来自外区县的工厂员工一样,下班后就回到自己租住的横泾村的房屋里。他第一次到阿静的摊位上买菜时,阿静边递菜边说,怎么不是家里的来买?小伙子就立刻脸红了,说,还没有呢。在接下来的闲谈中,阿静就知道小伙子是配件厂的工人了,即使是配件厂的工人,挣钱多,他也不能不要零钱呀,有一次,傅彪仅仅是买一斤西芹,就递上一张百元钞票,递上钞票后,他竟然拎过菜就走。阿静连忙叫住他,找零找零!找零钱!傅彪居然头也不回地说,不要找了!阿静就觉得有问题了。果然,傅彪再一次来到阿静的摊位前时,在递上钞票的同时,还递上了一张纸条。阿静当即展开了那张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这么一行字:今晚有空吗?有空的话,在横泾村高家竹园边碰头。阿静当下就板了脸,把纸条连同上次的零钱一同递还给了傅彪。从此,阿静就没有给过傅彪笑脸。傅彪此后又曾到阿静的摊位前来买过几次菜,讪讪地想重新跟阿静套近乎,可阿静始终板着脸,一副两人间纯粹是摊主与客人的关系的样子。傅彪后来终于不来了,转换到别的摊头买菜了。想不到现如今所有配件厂的员工干脆都不来了,都不再踏进横泾村农贸市场了。
现在,去掉摊位租赁费、市场管理费、给贩子的货物成本,阿静每天的盈利在三十元到四十元之间。也就是说,阿静每月最多挣上一千元左右。春根在铝厂里的工钱也高不到哪里去,每月八百元的平均工资,再加点加班费,也就是一千元左右。两人每月共两千,去掉每月付给房东老徐的五百元房租,再去掉每月的各种日常开支五百元,阿静夫妇俩每月也就能省下一千元,要重新攒满一万元择校费还需要十个月。照说,他们来这里也有几年了,不可能一点积蓄也没有的,可来这里之前,他们在老家刚造好房子,每年的余钱都用来还债了。
以上这些基本经济情况是必须要让小学校长方中余明白的。有关说明这些阿静家的基本经济情况的话语已经在阿静的心里翻滚好几遍了。现在只等她见到方中余,她就要让这些话从心里翻滚出来。总而言之,她要向校长说出一个字:赊。她不是耍赖,她仅仅是想赊,她原本也不想赊的,是碰到意外、难处了才要赊的。她相信老师都是有文化的,有文化的人不可能不通情达理,不可能不明白“赊”这个字为什么会流传千古。如果方中余不明白怎么办呢?不明白,只能说明他不配做文化人,更不配当小学的校长,她阿静也只能用没文化的方法对付他了。
阿静心潮澎湃了。对,当地教育局不把这种没文化的人撤了,那么,就由她来跟他闹,跟他拼命,让他不得安生。可是,到哪里去跟他拼命呢?阿静听说一开学,外人是根本进不了香花桥小学校门的,而翠苑小区的门卫又守得这么严。阿静澎湃的心潮突然更澎湃了——方中余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把紧学校的门不算,还要关照小区门卫不让人见他?他这样做到底说明了什么?这样做只能说明方中余自知理亏,只能说明方中余心里有鬼,因而极力想避开人,怕与人见面。
阿静要找方中余闹的决心更坚定了。
春根在香花桥镇上与尤得宝打架了。
阿静正想往香花桥镇上赶时,房东老徐告诉她春根今天也到香花桥镇上去了,去通海旧货商行。老徐前些天一直住在大儿子家,今天早上刚回来,一回来就要阿静不要带涛涛到市场了,让他领好了。老徐说,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来领涛涛。老徐平时看涛涛的眼神有些像庄稼人看着正在抽穗的水稻,更像看着自己住在城里的孙子。老徐真好,红娟也好,临近中午时,阿静提出要她代看一下摊位,她一口答应了。可见,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有的,好人像镜子,把坏人的面目照得更清爽了。阿静的脑幕上交替浮现着毕大海和方中余的脸庞,往家里走去。她在房间里替换好衣服后,老徐就告诉她春根到香花桥镇上通海旧货商行了。春根这几天一直在拼命往毕大海的手机上打,可毕大海的手机一直是忙音。
阿静的心往下一沉,连忙问老徐,春根走多久了。老徐说刚走不久。跟老徐道声别后,阿静拔腿往外赶。到了香花桥镇上后,她心里的不祥之感得到了印证:通海旧货商行的院子里聚满了人,阿静拨开人群后,看到春根满脸鲜血地坐在一棵树边,他的一边,坐着尤得宝,尤得宝的上衣几乎已经被撕碎了。春根看到阿静后,用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上身只上浮了一下,他又顷刻间跌坐了下去。
“让开!让开!”警察来了。
结果,春根是被警察从地上拉起来的,刚拉起来时他还站不稳,两名警察把他左右一挟,他就站稳了,而且能在两名警察的带动下歪歪扭扭地往前走了。又有两名警察用同样的方法挟持着尤得宝往院子外走。
“让开!让开!”一名一脸络腮胡子的大个子警察粗声大气地说。说着,他把春根往警车上推。春根像是犟了一下,转过脸来。阿静突然在春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像是生离死别的神情。
“春根——”吵架以来,阿静第一次叫春根。她的叫嚷里竟然也有些生离死别的声气。她想往前冲。一名警察立刻拦住了她。
“看,又不是生离死别。”警察说,“看情况,还好,处理一下就好了。你是他家属?”
另一名警察嫌他话多,用胳膊肘顶他一下,然后,转身钻进了警车。“哐——”的一声,春根、尤得宝以及警察们都被关在警车里了。警车又发出一记响声,启动了。
“春根——”阿静又叫了一声,并尾随着车子猛跑了几步,吃到一口浓烈的尾气后,她终于咳嗽着停下来。
一位中年妇女看出了她与春根的关系,走到她身边,安抚她说:“这种事只要没有造成啥严重后果,也只是罚点钱了事?”
“罚钱?罚谁的钱?”阿静惊叫起来。
果然要罚钱。阿静到了派出所后,一位胖嘟嘟的老年警察很和气地告诉了她要罚钱。那些去把春根和尤得宝带过来的警察一个也不见了,处理这事的是两位陌生的警察,所以,阿静认为事情有些荒谬。
“罚钱?罚谁的钱?”阿静尖声说。
老年警察回答说两面都罚。
尤得宝也不愿意罚,尤得宝说打架是我们自愿的,我愿意被他打,他也愿意被我打。说着,尤得宝把脸转向春根:“是不是呢?”
“你大概还想说你们这是在练拳击吧?”老年警察身边的眼镜警察讥讽道。
肿胀着脸庞的春根还是没有吱声。阿静看他一眼,又迅速把目光投向眼镜警察:
“可我们是为了讨还自己的钱。我们的钱被人拿走了,去讨还,竟然还要罚钱?”
眼镜警察要阿静冷静。眼镜警察用手指指尤得宝说,打架的原因我们都晓得了,可钱不钱的要有证据,相互打架却是铁证如山的。
“可我们愿意相互打,我们打着舒服。”尤得宝嚷,眼镜警察的话还是不能让尤得宝满意。
眼镜警察火了,用手拍了桌子:“我们这里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农贸市场吗?”
突然静了。阿静在一片静默中,感受着自己心底里在不断往上升腾的一股愤怒。很怪的,这股愤怒不是针对眼镜警察的,也不是针对毕大海和尤得宝的,这股愤怒是针对香花桥小学和它的校长方中余的。
阿静自己也不明白她此刻愤怒的目标为啥这样遥远,却又这样明晰?
“罚吧罚吧!”阿静尖叫。
结果,阿静是第二天来派出所交钱的,钱是从房东老徐那里借的。
五
今天是8月30号,离香花桥小学正式开学还有一天了。在阿静以前的想法里,这一天,以及接下来的一天,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这两个日子即使不是晴空万里,也会让她感到阳光明丽的,这阳光长在她心里。在这两个日子里,她要给涛涛添置几件新衣服,她还要按照老家的习惯,带涛涛到文庙里去拜孔子。她已经打听到了,离这里六公里远的朱家角古镇上有个供奉孔子的文庙。她一直觉得,她小时候没有读好书,就是因为在入学前没有去当地文庙祭拜孔子的缘故。
带着穿戴一新的涛涛,头顶着万里碧空,一路欢快地走向古镇上的那个文庙——这已经是一个在阿静的心里生根了的美好画面。可是,老天跟阿静开了个玩笑,老天让阿静这个心中的画面永远不能成为现实了。今天天也阴了,阿静心里的阳光也跑了。阿静在房间里站定,看着东墙上那两根紧挨着的木钉。其实,即使她不看着这两根曾挂着春根那件破上衣的木钉,那两根木钉也一直在追随着阿静了。好几次,阿静站在横泾村农贸市场的摊位前或走在香花桥镇的香泰路时,那两根木钉就出现她的眼前,像要分别刺进她的两只眼睛里。
现在,阿静看着东墙上的那两根钉子,心里打算着拿个钳子把它们拔下来。在横泾村农贸市场里,红娟曾经安慰过她,对她说,好多事其实就是命,其实早就注定了的。要不,她那么一个细心的人,怎么就是没有记住春根把钱放在破衣服里的话呢?平时,哪位买客在哪一天欠了她几角钱她可都记得一清二楚的。这就是命了,命让她记住了几角钱,却忘记了一万元钱。今天上午,红娟还对她说,去找找校长看,校长就是要招人读书的,怎么只认钱不认人?红娟怎么看到她的心里了呢,红娟怎么本身就像是命了呢,现在,命要她去找校长方中余。红娟歇口气,又一次开口对她说,你到学校去闹,学校里进不去。你就到他家里去,我听人说,这个校长中午一直要到香泰路上他父母的家里去休息一下的,你就让他休息不成。阿静的心跳加速了。你听谁说的?听一名买客说的,他孩子也要上学了,就到校长的父母家里找了校长。红娟补充道,当然,这位买客是去通关系,你呢,已经一贫如洗了,不能走通关系这条路,你只能闹,我想办法联系上那位买客,把校长父母家的号码告诉你。红娟最后说,香泰路上是没有门卫把守的。
红娟本身就是命。
阿静手里拿着两个木钉,走在了香泰路上。天色阴沉,香花桥镇的上空笼罩着一层铅灰色的浓云。可是,天地间没有往常这种情况下充溢着的水汽,天气还是显得干燥、闷热。阿静抬头看看压得很低的云脚,心里的暴风骤雨却已经来临了。
香泰路56号。阿静念叨着方中余父母家所在的位置。她想问问方中余的父母,如果当初学校不让小时候的方中余入学,他们今天能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吗?他们的儿子不要说当上校长了,凭他那单薄的身体怕是到地里刨食吃也没门。
到香泰路56号,要经过香花桥镇小学。往南开门的小学拉着钢管滑栏,滑栏西侧的传达室的窗子开着,阿静要求门卫把滑栏边的侧门打开。
“你是这学期新来的张老师?”老年门卫问。
“不是。”阿静说罢就后悔了。
“不能进来,任何外人都不能进。”门卫说。
从28日开始,外人就一律不准进来了。门卫又补充了一句,落在阿静脸上的目光像舌头。阿静已经习惯了男人在她面前一下子不能把话讲尽。现在看来,就26日、27日两天大门敞开,大门敞开的目的也就是为了收钱。阿静记得那天她跟春根来找校长时,她还被人拦在了走廊外,那人只放春根进校长办公室。透过办公室的木格子窗,阿静第一次看到了戴着眼镜的面目模糊的方中余,在这个面目模糊的校长面前,样子卑谦的春根只待了短短的片刻,就出来了。出来后,他的样子又立刻恢复正常,他压抑着喉咙说自己要操谁。阿静认为男人的这种常发生在嘴巴上的动静是用来释放郁闷情绪的,甚至是来表现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的,而在这种情况下的男人其实是挺招人可怜的。阿静扯扯春根的衣袖,说船到桥头自会直。阿静本来是想宽慰春根几句的,想不到春根猛地甩掉了阿静的手,在阿静身上重新找到了他满腔怨愤的出处,都是你,滚一边去!
阿静回想着上次的情景,迅速地离开了校门。香泰路上人群熙熙攘攘,阿静的目光落在马路对面一名反戴鸭舌帽的男子身上,那男子正在一个水果摊前晃悠,阿静的心狂跳起来,她几乎是跳跃到了马路的对过,当她身后传来一记尖锐的卡车刹车声和司机吼叫出的粗口时,她终于看清了这男子的面目。不,他不是毕大海。毕大海的下巴要宽大得多。
香泰路56号也是一个院子,不过进这个院子先要过一个大约七八米长的窄弄。走出窄弄,她先是闻到了一股桂花的香气,然后她看到了两棵金桂,这两棵金桂侧立在一只砖砌的圆坛的两边,而砖砌圆坛里则簇拥着蝴蝶兰。阿静往右手向走了几步,绕过了一棵石榴树。
方中余的脸就是在这时候展现在阿静面前的,也是与那天一样,是从一扇木格子窗里展现出来的。不过,那天由于距离远,方中余的面目是模糊的,而今天他的面目是清晰的。
他是在休息。他坐在一把圈椅里,双手交叉着把一本书压在了自己的腹部,面部表情安详地合闭着双眼。他确实有些前秃了,额头显得宽大、光洁。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可他的目光没有移向格子窗,即使他没有把目光往窗子这边转过来,阿静也发现他的眼睛居然像孩子的一样黑白分明。他在左手向的方桌上拿起一只紫砂茶壶,送到嘴边呷了一口。然后,他开始看书,无框眼镜里的眼神是柔和的,他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书籍,鼻翼在微微翕动。屋内开着灯,橙色的灯光照射在他的白皙的面庞上,使这张脸庞泛出了一层女人一样的红晕。这张清晰的脸庞好像在告诉窗外的阿静:他不是那天阿静所看到的方中余。可走出窄弄,只有右手向有房子,左手向是一垛粉皮斑驳的高墙。那么,这个皮肤白皙、神态安详的男人真是方中余了,可这么一个专注地看书的人怎么会是一个那么不体恤别人、只认钱的人呢?阿静很奇怪。
她同样奇怪自己怎么会在窗前站了这么长的时间。站了这么长的时间后,窗内的那个像是静止了一样的画面动了。方中余狐疑的目光从窗内往外投射过来。
阿静迅速离开了窗子,往前走几步后跨过一个石门槛,然后右转,进了方中余待着的偏房。
“我儿子要读书。”
阿静想嚷叫,可她说出的话连她自己也觉得声气很软。她感觉到自己是在喃喃而语,感觉到早先充塞在自己心里的那股愤懑已经变成了一腔委屈。
男人的目光里依旧布满着狐疑的神色。
“我家最近实在交不出择校费。”阿静感到自己的话里充满着诉苦的味道。是的,她只能向眼前的这个男人诉苦,她有什么理由跟他闹呢?一个看上去终日与书为伍的男人,他的所作所为,应该都是能在书中找到根源的。阿静看着方中余清澈的眼睛,沉静的神态,一直捏着两根木钉的左手松动了一下,这两根木钉掉到了地上。
“你为什么不让我儿子读书啊。”阿静竟然泪流满面。她自己也想不到怎么会这样。
“你是哪里人?怎么找到这里的?”
方中余把手中的书放到了身边的方桌上。他已经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到这里来了,知道后,他眼睛里狐疑的神色好像反而加重了一些,他站起来。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还从来没有人到这里找过我。”他又说。
“不,有人在这里找过你。”
“这不是我们讨论的话题。”
两人间静一歇,方中余又开口:
“我们讨论的话题应该是——你不能到这里来。”
“别的地方我没法找到你,我只能来这里。”
“你来了,我却要走了。”方中余眼中的狐疑神色已经消失了,他看了看挂在西墙上的挂钟,“你看,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到学校了。”
“即使我不走,我也说不出什么,也不能留你。该晓得的你肯定都已经晓得了。”方中余补充道。
“不能留我?你再说一遍。”阿静的措辞确实是吵架的措辞,可她感到自己的声气却是绵软的,一点也没有吵架的味道。
“我不能留,怎么啦?”说着,方中余的双腿开始朝偏房的门槛迈。
阿静说:“你不留,我干脆住过来!”
阿静说话的声音终于高了,声音里也有了些坚硬的成份,可连阿静自己也感觉到了她的言语里充满的其实是委屈的味道,这句本该属于威胁的话因为充满了委屈的味道而让方中余笑了。
方中余说:“我老婆腿也不愿迈进的地方,你却想住过来。”
阿静尾随着方中余到了堂屋后,就看到堂屋后墙边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伯静坐着,满脸疑惑地看看他俩。
六
阿静当然没有住过来,不过阿静第二天中午又来了。她来了后,却没有发现方中余,只看到昨天在堂屋里见到的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他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搓洗衣服,吭哧吭哧的。
“你儿子呢?”阿静说。
“说是今天下午教育局开会呢。”
阿静在木盆边蹲下,把手伸向木盆。木盆里是一件蓝色中装,一看就是老方本人的。
阿静接手搓起来。老方说这哪行,却又不能去拉扯阿静的手。
两人又攀谈起来。原来老方嫌洗衣机洗不干净,而他老伴又住到市区了,帮小儿子领孩子,他就一直自己用手洗。
“方校长怎么中午不到自己家里休息呢?”
“到这里近。再讲我媳妇中午也不在家。她在区里上班。”
阿静就开始想象老方媳妇的样子,一时想象不出,就又开口:
“我今后天天来给你老人家洗衣、做饭,好吗?”
“这哪成呢?”老方换口气,“姑娘有啥事要我大儿子办吧?孩子读书的事?”
老方告诉阿静,他大儿子是根本不会替人办事的,即使是他这个爷老子托他办,也不行。前几天,老方的一位相识托他,说孙女想从外区的一所小学转到香花桥小学,可大儿子硬是不松口。
“有时也会松口的。”阿静说。
老方看着阿静脸上像是有所指的那种神情,叹口气,说:
“这就跟摸彩一样了,说不准能被撞上一次好运。”
可好运总是难得来临的,儿子的松口也是千载难逢的。老方挥挥手。老方上述这些话所表现出来的智慧与幽默,让阿静觉得他当一名校长的父亲是当之无愧的。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呢?”阿静开始绞衣服。
“我以前也是教师呢,不过没有干到校长这份上。”
老方的口气里有了份自豪。
阿静站起来,手里提领着已经绞干了的衣服。
“晾哪里呢?”
阿静的话说完了,张开的嘴巴却一下子没能收拢。她看到了方中余,方中余在金桂树下一侧头,就站在了她的面前,眼睛里满是昨天一样的狐疑神色,不过他很快转过脸来,对他父亲说:
“半路上接到电话,说会议改期了。”
方中余是回来取东西的,他刚跨进门槛,院子里就进来了一位中年男子,问方校长在吗?老方望着中年男子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迟疑着不开口。阿静明白这又是一位为着孩子来走后门的人了,她朝屋门努努嘴。不管怎么说,他与自己是一样有了难处的人。阿静看着中年男子晃进门槛的背影,心里想,这个香花桥小学把多少孩子关在了门外啊。这个香花桥小学应该在这里开个门啊。
可让香花桥小学在这里开个门的想法在这里基本上是难逃破灭的命运的。阿静听到屋内传来了方中余的声音。
“你走吧。”方中余的声音很坚决。
方中余很快出来了,那些大包小包竟然被他拎着了。那位中年男子走在方中余的一侧,讪笑着。方中余把两手中的包递还给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不接,方中余就在门槛的上方停了脚步。
“你不拿回这东西,我待会儿只能扔香泰路上了。”
方中余说得很绝,中年男子脸上的讪笑就凝固了。他只得接回了那些大包小包。
“你走!”方中余举起右手臂,把右手的一根指头指向他身体左前方的窄弄口。方中余要中年男子先走,像是自己还要在老屋里待一会儿。阿静的心跳加快了。他是不是还有话要跟她讲?至少是看到她在,他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中年男子不动,方中余的双脚就动起来,他往窄弄口走。走到半中,还回过头来,对那中年男子说: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来这里了。”
中年男子耷拉下脑袋,终于也往窄弄口走去。虽然这男子耷拉着脑袋,可阿静明白,他心里正在想象着自己在操谁,就像那天的春根。男人都是这样的,遭遇挫折后,就在心里想象着或者干脆在嘴巴上说出自己要操谁。他们用操来释放自己心里的怨愤,来掩饰自己的窝囊,来表明自己的强大。那么女人呢,女人遭遇挫折后又怎么样呢?难道是想让别人来操吗?阿静记得红娟有一次对她说,在这个男人世界,女人嘛,只要肯躺倒了,事也就好办了。可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女人还是不多的啊,她不能,红娟其实也不能。
阿静的头顶上原来是有根细铅丝的,绷在两棵叫不出名的杂树之间。她把衣服晾上铅丝。方中余今天、甚至昨天都没有用对待那位中年男子的态度来对待她,没有生硬地赶她,也没有说出“希望你以后不要来这里了”的话,这说明了什么呢?阿静认为这只能说明了她必须增加来这里的次数,得抓紧过来。
下午,阿静到横泾村农贸市场后,草草地跟红娟料理了一下摊位上的事,就直接回家了。涛涛大概又被房东老徐带到村茶室去了,屋内显得空荡荡的。
阿静感到有些无力,在客堂里平时老徐常坐着的那把藤椅里坐下。刚坐下,眼前就一暗,春根回来了。他有时是提前下班的,比如厂里订货少了,工头会让他们提前一小时回家。
“不要过了,这日子。”春根说。
到现在为止,春根还跟阿静别扭着,讲话时一直没有好声气。
“不要过了,你就走人。”阿静说。阿静觉得春根这样没完没了地跟她怄气就不像个男人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男人应该比女人更冷静地面对现实,男人应该只管想办法去改变现实,哪里有这种男人,非但不宽慰女人的心,还要在女人伤口上继续撒盐?
“不要过了,你还回来干什么?”阿静又说,并从藤椅上站起来。
“是你在败家,你还嘴硬。”春根叫嚷着冲向阿静,他的叫嚷声里带着颤音。
春根扭住阿静的肩膀,开始推搡阿静。
“要走,也是你走。”春根继续叫嚷。
阿静先是僵住身子,后来反过来推搡春根。阿静也是干惯体力活的人,两人竟然谁也推不了谁,扭在了门框边。两人僵持在门框边,吭哧吭哧地喘气,都有些松劲。春根突然抱住了阿静,想索性把她抱到门外。可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抱走样了,他没有把阿静抱离地面,只是用两条手臂把阿静越抱越紧。阿静也感觉到了春根的异样,她僵直的身体松软下来。
春根还是没有把阿静抱起来,只是用两条手臂把阿静往他们租用的西房间里牵引,阿静的脚步很听话地呼应着这种牵引。他们很快在西房间里的那张大木床上做起夫妻事来。自从那一万元钱被当做旧货卖掉之后,他们两人还没有做过这事,阿静甚至在夜里没有挨过这大木床的边,她一直睡在涛涛的小木床上。
好了,两人终于用这种方式结束了相互之间持续多日的僵持。春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阿静也虾一样蜷缩在一侧,两人都没有立刻起床的意思。
“我打听到了,毕大海还在香花桥镇。”春根说。
阿静一个激灵,虾一样的身体伸直了。其实,这几天,春根一直在打听毕大海的消息。他打工的那个铝制品厂里有一百来号员工,员工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他几乎问遍每一位员工。你认识毕大海吗?毕大海是你们那里人吗?他的问话像蜜蜂的声音一样已经在铝制品厂的车间里萦绕多日了,员工们也已经烦厌了这蜜蜂声。想不到就在今天中午,就是那个春根唯一忘了问的独眼阿九,从烧水间里走出来,告诉春根,说毕大海是他老家东胡庄的呢,前几天他还在香花桥镇上碰到他呢,去年,他用好不容易积攒起的钱把儿子送到了香花桥小学念书,他怎么能回东胡庄呢?
阿静在床上直起身,她说:
“春根,事情好办了。”
七
事情还是不好办。方中余不知道家长当中有个叫毕大海的。不过,阿静总算把她家这几天里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跟方中余说了。
方中余说:“每位有困难的家长都能讲出一个不幸的故事。”
阿静急了:“方校长,我的故事是发生了,哪是讲出来的。”
“不好意思,我讲错了。”歇一口气,方中余又用带着歉意的口吻说,“要不我明天问问任课老师,学生家长里有没有叫毕大海的。”
午后的阳光从木格子窗里透进来,在窗下的一方地皮上画了一个金灿灿的圆蛋。一只斑蝥在圆蛋的上方飞舞。老方今天不在,说是到香花桥书场里听评书《白眉大侠》了。
“不过,你真找到了那个毕大海又怎么样?”方中余嘀咕,“那钱又不是他从你这里偷的、抢的、借的,他是很好否认的。他否认了你又怎么样呢?他这种否认公安局也是没有办法的。”
“我不要公安局出面,我跟他拼了。”
“你男人不是跟人家拼过一次吗?有用吗?”
是啊,有用吗?确实没有用。不过,有用没有用也只有到做了之后才晓得。阿静舔了舔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想开口,却又吞下了原本想说出的话。
“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竟然留你在这里坐下来。”方中余说。
方中余又说:“我怎么像老朋友一样跟你这样讲话,真是过分了。”
方中余像是要从藤椅里站起来,却只是动了一下上身,又坐稳了。
阿静说:“我觉得自己也过分了。”
方中余的眼睛在镜框里透出疑惑的神色。
“不过,我看到你,我是指在这里,在这里的窗外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认识你的,你好像,好像就是我的一位老相识,也像是我的一位哥,你身上就有那种味道。”阿静喃喃而语。“所以,我认为在你休息的时候,我能坐在这里,讲到底也是不过分的。”
方中余笑了。阿静也笑了。阿静认为自己说得是很真诚的,她扪心自问,自己的这番话是不是出于真心?回答是肯定的。阿静之所以要扪心自问,是因为她感到自己来这里说到底还是有目的的,接下来她还是要向方中余提要求的,而一般来说,只要有目的在后,所有的好话都会显得虚假,可是天晓得,阿静确实在方中余身上找到了相识的感觉。
“真的,你即使找到毕大海也是没有用的。”方中余跟阿静讲话的语气也已经完全是老朋友的语气了,“只要他打定不还钱的主意。”
阿静想,真好,假如我是我家春根,或许永远不可能在这一刻坐在一位当地学校的校长家里,能跟他朋友一样地交谈。她认为,她跟眼前的这位校长那种一开始就产生的相识的感觉,只能产生于异性之间。这种想法一诞生,她就想强调一下自己的女性角色。她用小指撩一撩一缕垂到左脸颊的头发,声音放低了一些,表情羞涩了一点。
“你说即使找到毕大海也没有用的,那你叫我怎么办啊。”
“我哪能晓得?我已经过分了。”
方中余又一次像是要从藤椅里站起来,可他仍只是动了一下上身,坐稳了。阿静伸手移动了一下自己身下的竹椅,她像上次在通海旧货商行里拉住尤得宝的手一样,拉住了方中余的左手。
“方校长,我阿静求你帮一把了。”
方中余的身子僵硬了一下,然后迅速抽出了自己的手。
“我要到学校了,我要到学校了。”方中余喃喃而言,从藤椅里快速站起来。
“方校长,先让我儿子入学,我筹满钱后马上交来。”阿静脸上浮现着楚楚可怜的神情。
方中余感到自己或许是有些神经过敏了,他就抬起右胳膊,伸手拍拍阿静的肩膀。
“让我想想办法。虽然你讲的事是不能办的,可我再为你想想办法。”方中余说。
阿静的心跳加速了。方中余的话听上去自相矛盾,既然是不能办的,还有什么办法好想?可一个大权在握的人即使说出了自相矛盾的话,听的人也只会抓住矛盾的一面,而忽略了矛盾的另一面。阿静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亮光,就像天空中闪过雷电的光亮之后突然下雨一样,阿静的眼睛里泪如雨下。她突然抓住了方校长的双手,举起,放到了自己的脸上。
“哥。”她说。
方中余的喘息粗重起来,他又一次从阿静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过分了,今天过分了。”方中余说,“时间不早了。”
今天是九月一日,香花桥小学正式开学了。全国所有的学校都在这一天正式开学了。春根在早上七点钟的时候就听到了铃声,当他凝神细听时,那像是从古杏树的枝叶间穿越出来的铜铃声又没有了。他明白是自己的脑子出了点小问题。到铝制品厂上班后,他的耳朵里还时不时地听到那铃声,后来,铃声中竟然还夹杂着小孩子们嘈杂的吵闹声。他向工长告假了。他想是香花桥小学要他去一次呢,要他领着涛涛去一次。虽然香花桥小学不能让涛涛入学,可它不能阻止涛涛在九月一日这一天去看看学校,去听一听学校的铃声。
“走。”到家后,他一矮身,驮起了涛涛。
正在和涛涛一起搭积木的老徐有些惊讶。
“哪里去呢?”老徐说。
“哪里也不去。”春根头也不回。
说哪里也不去,却驮着儿子迈出了门槛,老徐就知道这春根喉咙口又有一口气不顺了。
沿着向阳河东岸往南驮了一阵,春根就放下了背上的涛涛。走了半里路的样子,他们走到了一座小石桥的桥墩那里,春根牵住了涛涛汗津津的手。一条横向的小河和向阳河在这里交叉,两座桥竟然也在这里交叉,横跨小河的是一座梁式石桥,没有桥栏,横跨向阳河的是一座高大得多的拱桥。春根和涛涛走上了小石桥,阳光使小石桥的紫石桥面闪亮了起来,更使桥下的河面布满了阳光的芒刺。今天,太阳终于出来了,今天,大多数家长的心里是充满着阳光的,所以天就不该阴着了,天应该洒下阳光,来呼应家长们的心情。走下小石桥没有几步,就是那座东西向的石拱桥了,春根和涛涛是用不着走上那座石拱桥的,用不着走上去,可春根还是眯缝着眼睛看了看这座连接着向阳河东西两岸的高大石桥。石拱桥的拱圈上砌着护拱石,护拱石上镌刻着一些花草图案。半圆形拱圈下面的河面同样布满着阳光的芒刺。
石拱桥一个桥墩的裂缝处像是突然冒出了一根更锐利的阳光的芒刺,刺疼了春根的眼睛。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目光迎上那根锐利的阳光的芒刺。他快速跨上了拱桥的几个石阶,把头探出石桥的护栏外。
没错,肯定是一根金项链。一根金项链挂在了拱桥桥墩的一个裂缝里。春根转了转头,桥墩离河岸足有两米远,不下水是根本够不着桥墩的,可春根不会游水,春根只得用目光丈量着他面前的护栏到那个桥墩的距离。不行,从这里下去竟也有近两米的距离。春根又一次转了转头,突然对涛涛说,你站在这里,别动。春根说罢,跳一样下了拱桥的石阶,然后,又一次走上了梁式小石桥,往原路奔起来。
大约一刻钟后,春根手中拿着一根绳索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把涛涛拉上了拱桥的石阶,要涛涛与他一样把头探到护栏外,然后说,看到那根金项链了么?我把你放下去,你拿住这项链。
说罢,春根弯下腰,用绳索捆住了涛涛的腰,又把他抱过了护栏。然后,春根的双手捏牢绳索的一头,慢慢把涛涛往桥下放。涛涛的双手像是要把持住什么似地抓摸着护拱石粗砺的石面,双脚像要踏牢什么似地蹬踏着。在涛涛的身体快要打横的时候,他的右手抓住了桥墩裂缝处的那根项链。
春根的心跳到了喉咙口,可他仍旧努力地屏息敛气着。也就在这时候,他感到绳子像是在他手中挣扎了一下,紧接着,这绳子似乎是从他手中挣扎出去了,他手中的重量突然消失殆尽了。不,他的双手还捏着绳子,不过这绳子变成了短短的一截。
他明白,这绳子是断了。他还听到了涛涛落水时溅起的响亮水声。他的惊叫声几乎是与这水声同时响起的。
八
宽大的河面像是一面无边的镜子,涛涛的小脑袋在镜面上隐现,一会儿浮出一会儿沉没。当他的小脑袋再一次在河面上浮现时,一根像蛇一样弯曲绵长的水草缠住了涛涛的头颈,在水草的扯拽下,涛涛又一次沉到了河面下,这一次没下去后,再也不见涛涛的小脑袋浮上来了。河面真的是一面镜子了,以自身严丝合缝的光滑吞没了一切,还以这层光滑告诉别人,没有了,你面前的所有东西都没有了,你在我这里只能看到你自己与你身后的东西。
涛涛就是这样在阿静的面前消失的。阿静的口中发出了春根在那座石拱桥上一样的惊叫声。她的惊叫声惊醒了大床上的春根和小床上的涛涛。
阿静抹了抹自己汗水涔涔的额头,打开了日光灯的开关。雪亮的灯光让三个人的眼睛都花了一下。三人中只有涛涛的眼睛睁一下后又闭上了,他翻转过身去。
“做梦了?”春根问。
阿静点点头,下了大床,到小床边去摸了摸涛涛的额头,也是汗涔涔的。小孩子好睡,涛涛已经再次睡了过去。
阿静回到了大床上,喘息也渐渐平复下来。她已经知道了上午发生在石拱桥那边的事。知道了在涛涛落水的一霎那,恰巧有一条机帆船在南面不远处开过来了,机帆船上的人看到春根在桥上往下跳,就知道这里出事了,就加大了马力。机帆船激起的水潮让父子俩吃饱了水,可机帆船也救了他们的命。船上一位中年男子还倒背着涛涛在岸上走了一段路,当涛涛把肚子里的河水全部呕吐出来后,中年男子对耷拉着脑袋坐在河岸上的春根说,男人天上不能飞,再不要水里不能游。说罢,中年男子跳上了这艘运载水泥的机帆船。机帆船“啪啪啪”地重新开动起来,而春根心里却产生了一股虽生犹死的感觉,小时候的一次落水使他从此不敢游泳,他觉得那一次落水应该把他淹死,那一次他没有喝足河水,所以在以后的人生中吃足了苦头。
阿静把枕头垫到腰背后,干脆坐了起来。春根也坐了起来。
“回老家,我们回老家去。”春根说。
阿静像是在想着什么,眼睛望着房间的西墙,更像是透过西墙看着远处的什么。远处,有公鸡打鸣的声音传来,阿静估计天也快要亮了。她转过脸来。
“出来了,就不能回了。”阿静说,“待老家,不憋死才怪。”
“实在不行,让涛涛留在老家读书。”
“你想得出,把他留在老家。又不是在老家脱下件衣服。”
两人都一时无语。阿静又像是在望着远方的什么了。
“他肯定会接送孩子的,我要天天去候他。我怎么现在刚刚想起这点。”春根说。
“谁接送孩子?”
“毕大海。不过我不认识他,我们一起去候。”
“候到又怎么样?”
那钱又不是他从你这里偷的、抢的、借的,他是很好否认的。他否认了你又怎么样呢?他这种否认公安局也是没有办法的。阿静又这样告诉春根。
春根发觉阿静的语气有点陌生,他正疑惑着,阿静再次开口了。阿静换了一种惯常的口气告诉春根,说香花桥小学正在扩建呢,在北门后的一块空地上造,造好的房子专门用来招香花桥地区的农民工子弟学生呢。
“有啥用?仍旧要收一万元择校费的。”春根说。
会两样的。阿静像是在自言自语,学校扩大后,外地孩子与本地的孩子一样收费。
“这办得到吗?那么多外地孩子。”
到时会有办法的,到时肯定有一个标准的,在标准里的外地孩子与本地孩子是一样收费的。阿静的口气又陌生了。
“你是怎么晓得的?”
阿静不回答,阿静只用自己的手来回应春根的问话。她的右手轻轻地抚摸起春根的胸脯。春根嘀咕,都九月份了,还在造房子。春根突然凝神,又问:
“你怎么晓得这些的?”
阿静说:“打听到的嘛。”她继续抚摸着春根的胸脯,她把自己的头也搁到了春根的肩膀上。片刻后,她的上半身匍匐到了春根的胸脯上,春根的喘息立刻急促了,他翻转身来,把阿静压在了身下。
阿静向红娟交代了几句,又往香花桥镇上去了。
她在方中余父母家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边站定了,她脸上浮上沉思的表情,像是在研究一道写在石榴树叶子上的数学题。后来,她终于停止研究,绕过了这棵石榴树,继续往屋门走。她差点在门口与老方撞上。老方一脸歉意的表情,闪到一边,说,今天怎么来晚了?阿静想,老方真是个好老头。看上去,老方又要到香花桥书场里去听评书了,一个喜欢听评书的老人肯定是个善解人意的老人。
方中余还是固定的景色一样坐在方桌旁的那把木圈椅里。
“房子什么时候造好?”
“本来早造好了,就是因为换了两拨工程队人马,拖了。”
“就造几间教室,还要换两拨工程队人马?”
“因为社会上的工程队比蚂蚁还多。”
“教室造好后,能免费进校的外地孩子的标准是啥?”
“标准还没有定,有好多,比如有没有暂住证,来这里的年份;还比如父母收入的高低啥的。”
“标准在你的心里。”
阿静说着挨近了方中余。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了第一次来这里时产生的那股委屈感,她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又一次落泪了,也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把头搁到了方中余的肩膀上。
方中余站了起来,喃喃而语,我过份了,我过分了。
“时间不早了,我要到学校了。”方中余说着往门口走。阿静也站起来,跟着往外走。
“不好意思,哥。”阿静说。她用自己的手背擦着自己的脸。
方中余说:“别不好意思,有人还对着我的照片哭呢。”
孩子不能入学,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他的相片,对着这相片哭丧一样地哭。方中余告诉阿静。阿静笑了。
方中余又说:“我问过几个任课老师了,学生家长里没有叫毕大海的。”
阿静说:“不要问了,问到又怎么样?”
九
春根还是去学校门口候毕大海了,阿静不愿去,他就让涛涛跟他一起去。他们就在放学的时候待在学校的钢管滑栏外。与他们待在一起的还有好多接孩子的家长,这些家长的孩子正在学校里,所以他们有着一种迎接的姿态,可春根却手牵着孩子站在滑栏外,看上去是在放学的时候要把孩子送进校门内。春根的反常让他与别的家长明显地区别开来,他们中的有些人就用怪异的眼光看春根父子一眼。可是,有谁知道春根与涛涛的注意力并不是在滑栏内,而是在他们中间呢?要在他们中间寻找一个人。
春根的目光有些茫然,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毕大海,他茫然的目光常常落到涛涛的脸上,涛涛在人群里转着眼珠,每当他现出走神的样子时,春根就提溜一下他的肩膀,每一个看上去年纪在三十岁出头的男子都可能是他们前来寻找的目标。
春根有时会把目光投到校园里。雪白的墙根,笔挺的旗杆,枝叶扶疏的树木,微微晃动的吊环,一些零碎景象会暂时让春根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后来,他看到有人走到了旗杆下的一个高高的四方形水泥台上,把一只红色的箱子放到一张课桌上。
“你到底认出了那个人没有?”春根小声嘀咕。
涛涛仰起脸,神情有些无辜地咂咂嘴。春根知道他是口渴了,春根自己也口渴了,可口渴算得了什么?口渴又不是要人命的毛病,一个人如果连口渴都忍不了,以后能做什么事?春根活到今天,不知忍受过多少回口渴了。小时候,他跟他父亲外出贩卖麦秆,他父亲也是不愿意买马路边的大麦茶的,卖完麦秆回家拿瓢往水缸里一舀,几大瓢凉水喝了就是。春根望一眼校门西侧几十米远的一家小卖部,又让自己的目光在校门口的人群里茫然地转了一圈,就再一次向学校里看去。
好多教师和学生在向旗杆下的那个水泥台走去,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教师手持一只电喇叭,开口了: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自从吴晓晓同学身患白血病后,全校师生无不每时每刻牵挂着他。情系患病同学,爱洒和谐校园——今天,就让我们在这里献出一份爱心!就让我们把自己的爱汇成股股暖流,流向吴晓晓同学以及他的家人的心田。”
有教师和学生排成队开始往水泥台上走,他们挨个把手中的纸币往课桌上的那只红色箱子里塞。校园的上空,飘荡起老歌《爱的奉献》的旋律,水一样的,把别的声音都洗去了。
钢管滑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拉开了,好多候在门外的家长也走进了校门。部分家长也加入了捐款的行列。春根和涛涛没有走进校门,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春根口袋里没有钱,在那些家长在校门里迈进时,春根还突然觉得他们的脚步像回家一样轻快而又自信,原来自己与他们是有着严格区别的,他们的孩子都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他们也是这所学校的主人,而涛涛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春根就用打量邻家院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校园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涛涛又一次咂砸嘴。滑栏一侧门岗里的门卫这一次好像也对校门放任自流了,眯缝着双眼在看一张报纸。可春根和涛涛还是站在校门外,对于别人家的院子,谁愿意不请自到呢?春根甚至不想再往校园里望了,他甚至想立刻拔腿离开这里。
“今天,吴晓晓同学的父母也来到了我们学校,下面就请吴晓晓的爸爸走上台来,他要向大家表示由衷的感谢!”校园里再次传来电喇叭的声音。
涛涛说爸,你看。他的声音有些胆怯,好像在提醒他爸隐藏在不远处的一个危险似的。
“他就是。”涛涛说。
“谁?”春根像是受了惊吓似的身体一抖,这是出乎他自己意料的。
就是那个毕,就是那天到我们家里收旧衣服的毕。涛涛喃喃而语。
春根顺着涛涛的目光往校园里看,他看到吴晓晓的爸爸已经在水泥台上讲话,他泪涕纵横,每一句话都讲得断断续续,他不是在讲话,他是在往外面吐着啥,他是在呕。
“你是指那个在讲话的人吗?”
涛涛点点头。
春根的身体再次一抖,可他还在矮下身,把涛涛抱起来。你再看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他?你肯定搞错了,他的儿子怎么不姓毕?
“就是他,就是那天,他在树下把我的纸头拿走了。”涛涛的声音还是有些胆怯。
春根放下了涛涛,随手给了涛涛一个耳刮子。
“操那,你跟你妈一样脑子坏了,眼睛瞎了。毕大海的儿子怎么不姓毕?”
涛涛干嚎了一声,却最后仍是没有哭出来,只是紫红着脸看着春根。春根想抬腿往校门里走,往那个水泥台边走,可他感到自己浑身发软,好像抱涛涛、打他一记耳光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我们回吧。”春根终于说。
他牵起涛涛的手,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仍有些软,可他还是坚决地迈开了腿。
这一次是春根半夜里被梦惊醒,他没有像阿静那样发出响亮的叫声,他只是呻唤了几声就醒了过来,就背靠在了床头。他没有开灯,灯是阿静伸手开的。灯亮后,涛涛在对过的小床上翻了个身。阿静睁开眼,望着春根,却仍旧躺着,只是已经向春根侧转过身来。
两人一时无语。过了一阵,阿静轻声说:“睡吧?”
春根不吱声。
阿静又说:“就当是他吧,就当是他。”
就当毕大海是他。阿静继续喃喃而语,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像是在对自己说。就当毕大海是他,你心里不是反而好受了吗?别人都在为他做善事,我们也算是为他做善事吧。
春根仍旧不说啥。
十
方中余出现在阿静面前时,阿静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阿静努力睁了一下眼睛。没错,是方中余。
阿静昨天中午没有到方中余那里去,今天她也不打算去了。她不打算去了,方中余却来了。方中余先到横泾村农贸市场,没见她,就经红娟指点,直接找了过来。
阿静朝客堂东面老徐的房门警觉地看了一眼,房东老徐已经到横泾村老年茶室里喝茶去了,还带着涛涛。可阿静还是担心他会突然从房门里走出来。其实,走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与方中余之间又没有做什么。阿静用惊讶的口吻问方中余怎么来这里了?
方中余说:“正好路过。”
这句明显的假话让刚刚在阿静眼里已经熟悉了的方中余,重新变得陌生起来。今天中年的方中余确实有些陌生,就像前天傍晚时分跨进家门口的春根,神情灰暗、颓丧而又疲惫。阿静要他在一把木椅里坐,方中余没有坐,仍旧站着,看阿静的眼神竟然有些涣散。看上去,他像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
方中余的眼神突然重新凝聚起来。
“学校里刚封顶的房子坍塌了,压死了一位建筑工人。”他说。
阿静像是没有听明白方中余的话,一阵后,她明白了,她明白方中余今天过来,原来是要向她报告这件豆腐渣工程,原来是想告诉她,她儿子涛涛再也没有希望进香花桥小学了。
是的,现在方中余在笑了,他脸上灰暗、颓丧而又疲惫的神情突然不见了。现在,他终于说出了教学楼坍塌的事,只要他说出了,只要阿静知道新造的教学楼坍塌了,那么涛涛最后进不了香花桥小学就是天注定的了,他终于可以如释重负了,他终于可以在与阿静的交往中暂时撇开涛涛了。
可是,方中余突然主动提到涛涛了。他说:
“我已经跟副校长戴德亮说了,让你儿子先入学,择校费暂时缓一缓。”
方中余脸上还是浮现着笑,他继续说,我这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又说,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你坐,你干嘛一直站着?
“哪一天?”阿静说,说着她在平时老徐坐的那张藤圈椅里坐下了。
“就是这一天,这一天,上面不让我当校长了。我其实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晓得自己平时夹紧尾巴做人,起早摸黑工作,就是为了等着这一天。”
阿静觉得他是说反了,他这样做应该是为了这一天不要来。阿静觉得在已经来临了的这个九月,一切都显得那么奇怪。这奇怪的种子,就是在八月末由那个毕大海种下的。
“你们学校那个叫吴晓晓的生病孩子的爸爸叫什么?”
“叫吴什么江。”
两人间静一歇,方中余又情绪激动地说起来,他在说话时用的是怨愤的口气,脸上却露着宽慰的笑容。“我他妈为了这一天,拒绝了好几个女教师,而有的男教师居然已经搞了学生了,我犯得着吗?就为了这终于要来的一天?现在我去找那些女老师,她们不打我两个耳光才怪呢。”
立秋虽至,秋意尚远。九月耀眼的阳光裹挟着一股夏日里才有的热气从门外照进屋来。方中余移动了一下屁股下的木椅,他与阿静挨得很近了,他突然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阿静。
阿静咬咬自己的嘴唇,想转过脸去,却又忍住,只是垂下了自己的眼皮。
方中余突然抓住了阿静的双手。
“我去把屋门关了?”他一改刚才激越的语气,柔声说。
阿静哑了似的说不出话来。方中余起身。关上门后,他又走近阿静,他把已经站了起来的阿静抱住。
方中余的喘气很快急促起来,就在他的双手转移方向,开始别的动作时,阿静用力推开了他。
“我老公说了,让我儿子一个人待在老家读书。”阿静说。
“明天我就送他回去,送到他爷爷身边。”阿静又说。
阿静说罢,突然听到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像是房东老徐的脚步声。老徐怎么回来了呢?他一般要在村茶室里喝茶喝到下午三四点的,怎么现在就回来了呢?
“你快到房间里去躲一躲。”阿静把方中余往西面自己的房间里推。
脚步声竟然在屋门口滑过去了。阿静立刻冲到堂屋的门边,打开了门。
“你快点离开这里吧。”阿静对着自己的房间门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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