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利华
轻飘飘的旧时光
宗利华
刘义林
刘义林说,这事儿你得给我办好,十多年了老同学可是第一次求你。刘义林求我办的事儿,是解决一个小女孩上学的问题。关于女孩的身份,或者说她跟刘义林是什么关系,直到今天我都没弄清楚。这一点刘义林表达得很模糊,轻飘飘的,说,其他的,你就别问了嘛,哈。我轻轻一笑,我说,刘义林你还是这老毛病啊?
女孩要进市里一所职业学校,刘义林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已是这所学校的教导处主任。显然,是搭建校长跟刘义林之间的最佳桥梁。从另个角度讲,刘义林这路径打探得很对头。
我跟刘义林是高中同学,此前的确是十几年不怎么联系了。他的这个电话,哗啦一下子,把尘封多年的一段记忆全都勾起来了。
那时候,刘义林学习比我还差很多,第一年高考理所当然就没考上,又去复读,紧跟慢跟的还是跟不上趟儿。第二次高考,照样考得很惨烈。好在,他这人对此不太在乎。他家庭条件好。
他爹是杀猪的。
刘义林的爹就在镇上摆个肉摊儿。五冬六夏的都穿一件白颜色的脏兮兮的长大褂,蓝中山装探头探脑,藏在大褂底下。你见过杀猪的哪个穿中山装呢?况且,刘义林他爹还戴一副黑边儿眼镜,在小镇上一走,便更加与众不同了。一个戴眼镜的,怎么把雪亮的刀子递进猪脖子里,这照例很耐人寻味。还有,每到周六,我骑一辆哗啦哗啦响的自行车回家的时候,见刘义林的爹只要不忙着剁肉卖肉,就懒洋洋地坐在帆布棚子底下,人家干什么呢?看书。
可见,这是个有文化的人呐。
我去过刘义林家一趟,是他邀请我去的。因此,他爹认识我。有好几次我跟刘义林爹打招呼,他都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书,喊我站下。然后,咔一下,切一片白肉膘子,或者拿一节大肠之类,双手翻飞数下,几根草绳一系,让我提了走。说实话,那时节,我骨子里有那么点儿人穷志不短的傲气,总觉着他这样子是可怜我。于是,我一边推辞一边狼狈逃窜。他呢,在后头大呼小叫地跟着撵,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我觉得难堪,只好停住。尽管,提回家那些东西会让我全家大饱口福,可还是觉得别扭。
确切地说,刘义林他爹真是个好人啊。
不是我吃过他的猪大肠才这么说的。绝对不是。
因为老爹杀猪,刘义林长得既白且胖。他不住校,家离学校就那么几步路,每顿饭都回去吃。我爹曾有一套很经典的理论,说,看一户人家底子厚实不厚实,只管去看人家小孩儿的脸。富人家的孩子为什么看上去都长得俊,因为面皮细嫩。吃得好啊,人家菜里汤里有油水,有营养!刘义林就很符合这套理论,他虽说不是特别胖的那种,人确实白净,穿得也干净。不像我们,一个个脸呈菜色,每个人衣领子都黑乎乎的。
那时候,每个班上总有几个富家子弟。有干部子女,有教师子弟,有工人后代。其共性是,个个脸上都写着优越感。他们分成小帮派,一小撮一小撮的,有固定的山头。余下的大部分如我这样的,则完全属于另一大类,大都来自大山深处,农民家的孩子,衣着破烂,行为谨小慎微。我们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儿,也没那资本。比如去县城,逛商店书店看电影看晚会,我们口袋里哪有钱哪?一开始,刘义林不太好划分,往哪个山头靠都觉得不对劲儿。在成分上,他介于中间,但毕竟家里有零花钱供他潇洒着,加上这人又爽快,讲义气,谁家的事儿他都喜欢插一杠子,爱打个抱不平。慢慢的,他也就向公子哥儿梯队靠拢,玩一些比较前卫时尚的,比如唱歌,踢足球,跳霹雳舞之类。年轻人喜欢玩的花招他都能拿得出,跟得上,而且还能打得赢,很投入,很入迷。他甚至还代表我们学校出去跟校外的成人打篮球。每年元旦、春节学校组织晚会,他都是积极分子,能说会唱,也可以跳上那么几下子,很吸引女生目光。
基于上述优点,没等高二结束,刘义林就已经谈了两届女友。
不过有个问题我现在还是搞不明白,刘义林他爹那么和蔼一个人,怎么也会使用家庭暴力?我没有亲眼见过,但刘义林一说起来,却是绘声绘色。
按他的话说,那是真打啊,往死里整。
有天下午,刘义林跟他第二任女友,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正卿卿我我,突然他老爹就那一身卖肉装束,手握一把杀猪刀,出现在落日余晖中。当时,一对小情人正沉浸在琼瑶小说情深深雨蒙蒙的境界里,绝不会料到,场景直接过渡到警匪片中的大追杀,意境落差之大可想而知。说时迟,那时快!刘义林拔腿就跑。他到底身体素质了得,加上读过大量武侠小说,兴许参透了一些凌波微步之类逃跑绝招,所以,他逃得甚是顺利。刘义林他爹追不上儿子,却擒住了那女孩儿,当场审问,把详细资料一下子搞到了手。
当晚,他就登门拜访那女生家长去了。
据刘义林说,他爹精心洗去了一身油腻味儿,刮了胡子,换上干净衣服,然后,用食指勾了一挂猪下水去的。又据说,女孩儿的爹也净了手,系上围裙,亲自下厨,把猪下水细细切了,调弄几个齐整小菜。俩老爷们对着头,喝得大醉。最后,达成一致意见:不惜一切手段,棒打一对小鸳鸯!
尽管如此,刘义林也没顺着他爹的意图走。
高三那年,刘义林盘算着走专业,考体育,去打职业篮球。他心里有数,单靠文化课他根本就没戏唱。可天有不测风云,有天下午他私自去参加一场友谊赛,被镇上一家企业借去当临时球员。结果与县电业局打的时候,刘义林被一个猛汉轰地一下撞飞出去,把小腿骨给弄折了!当年的体育梦就此灰飞烟灭。
那年高考,在我们整个学校文科班,刘义林倒数第一。据说,全县的成绩排行榜,从后头也能迅速找到他的名字。以至于次年刘义林的爹准备让他回校复读,我们可爱的校长很长时间都没点头,直到他爹破费一整副猪后座。
当时,我们学校的升学率基本是靠往届生来支撑的。第一年考不上,不算很丢人的事儿,完全可以原谅。于是,我跟刘义林在下一年度成功会晤。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读高四。我们顺理成章变成了老往——这是学校师生对复读生的称呼。
顺便插一句,我们学校的老往,在全县都比较出名,因为执著,因为有忍耐力。有的能读到高六,甚至高七,号称变态老往。
我说过,刘义林第二次高考仍旧未中。大学没考上,他倒也没接班去杀猪。他爹见他求学无门,哀叹一声,就扛着猪后座去疏通一些关节,把他搞进了县啤酒厂,当了正式工人。我读高五的那一年,刘义林已在酒厂上了一年班了。
那一年,我们另外几个老往,或者说变态老往,还在为理想而艰苦奋斗,继续苦读。可读着读着,忽然接到上头通知,说,很可惜,这一年的老往不能参加高考了!于是,我们灰溜溜地走上社会,前途一片渺茫。我去一家建筑工地做泥水工,同学里头有去干电焊的,有学修摩托车、电视机的,有看大门的,有当保安的,等等不一。
关于这段不堪往事,我会在后面做详细叙述。
接下来这件关于刘义林的事儿,就是发生在那一段苦闷彷徨期。
那是个炎热的夏日傍晚,我们四个同学凑到一起,百无聊赖,于是去逛街。
我,瘦高个子的马全,还有个叫潘兆均的胖子(我们都很奇怪他整天煎饼咸菜的怎么会吃那么胖),三个人穿着拖鞋,背心,光着膀子,浑身上下斑斑点点的,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打了败仗的散兵。只有刘义林看上去像个人样儿,他穿着塑料凉鞋,白衬衣。在我们眼里,这已经够洋气了。毕竟,他是正式工人,城里户口啊。
私底下,我们心里都有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刘义林能请我们喝顿酒。我们几个在那时候,多么需要一场酒来刺激一下麻醉一下僵硬的神经。但这话谁也没挑明。是啊,这种话怎么好说出口呢?五年的高中啊,已经把我们打造成一个个老气横秋的夫子。我们自认为礼仪是一种美好传统,我们应该继承和发扬。强加给人的事情是不能做的。
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直走到夜灯都亮起来。我们来到了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一九九二年小县城的商业街,在我们眼里,如同想象中的香港那么繁华。两边的小吃摊儿一个接一个,小炒的香味,折磨着我们的神经、大脑以及不争气的胃。
我们三个,时不时地拿可疑的眼角余光去扫描刘义林。
刘义林的样子,却像是被尿憋得找不到厕所。我猜,他肯定后悔带我们到那种敏感地带溜达,这不是找罪受吗?他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不时用手指撑一下,再撑一下,像是艰难地做一个决定。我跟马全、潘兆均一样,对刘义林暗含的不满已经快要爆炸了。我们琢磨的问题肯定一样,你老子不是杀猪的吗?你家里不是很有钱吗?再说,你还挣一份工资哪!你是城里人,你是这座城市的主人,我们是你同学,是你的客人。
从哪个角度讲吧,你不应该请我们喝一杯吗?
继续往前走,开始出现转机。在一个明晃晃的地方,聚着好些人。县里的啤酒厂,也就是刘义林供职的地方,正在搞抽奖促销活动。小胖子潘兆均眼睛一亮,说,他娘的,走!去试试运气!马全小声嘀咕,你有钱吗?这句话让我们几个人同时沉默一小会儿。最后我建议,咱们几个凑钱去摸奖怎么样?
于是,我们四个人开始翻找口袋。
那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刘义林一直将手插进口袋。原来,他口袋里总共只有十几块钱,已经攥得皱巴巴的,快拧出水来了。我们四个人的钱全凑到一起,也不过三十几块。老谋深算的马全说,不能全投进去,得留下吃饭的。说完,他伸出细长的手指,从里面抽出十元的一张。我嘟囔了一句,十块钱能吃什么呢,咱四个人。
结果,中了两捆啤酒。
我们每两个人架着一捆,趾高气扬,走向一个小吃摊儿。大家都很兴奋,都急于将啤酒迅速地吞到肚子里。我们咋咋呼呼在一张桌子边坐下。刘义林看上去一下子精神好多。他拿着剩下的十元钱,假装很有底气地跟一个胖女人说,嫂子,给我们弄俩小菜!
那肯定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精彩的酒局!
四人中,除了刘义林,此前几乎都没怎么喝过酒。但每个人都干脆利索打开一瓶,紧紧地握在手上,似乎担心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还没等第一个菜——酸辣土豆丝——上桌,我们已经把那一瓶搞掉了。那感觉,真是爽啊!我们神采飞扬。那一瞬,整个世界都属于我们了。我们抛却数日来的忧愁,或者压抑,只想痛痛快快喝一场,只想再次触摸彼此间久违的开怀大笑。我们说起某个同学用袖子擦鼻涕的习惯,他那棉袄袖子整个冬天都明晃晃的,都可以在上面滑冰。我们说起某个老师的口头禅——事儿就是那么个事儿,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至于什么事情什么道理,我们统统都搞不明白。我们说起某个女同学看上去挺丑,仔细端详其实也不怎么难看啊。
有那么一瞬,马全和潘兆均不约而同打量着我跟刘义林。我们一瞬间也就明白他俩的意图,彼此嘿嘿一笑。早在两年之前,我跟刘义林一起追过一个女孩儿。我们互相视对方为铁杆情敌,彼此都像防狼一样,防备着对手,其间还出现过一些摩擦。这个也容我在后面叙述。
两瓶啤酒下肚,刘义林突然一下子竟有了酒意。直到现在,我还莫名其妙一个人怎么会突然醉得有点失常,没任何过渡。
刘义林哭了。
刘义林说,你们不知道我刚才有多么难受!我真想请你仨痛痛快快喝他妈的一场。可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身上就剩下十一块钱!就这个样子,我也要结婚啦,你们知道吗,我他妈就要结婚了。跟百货大楼一个卖衣服的。你们知道我所谓的结婚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两口子开始同居。我求爷爷告奶奶,总算从厂里要了一间房子,那屋里只能放进去一张床,做饭得在楼道里。同志们,我要开始过婚姻生活啦。我的理想,我的梦,从今以后彻底滚蛋啦!问题是,同志们,我现在真没法举办个像样的婚礼,可不结婚不行啊,再不结婚我那孩子就出来啦!你们知道吗?就我爹,当年拿着把刀子,呼呼地撵得我到处跑的那个我爹,现在却躺在医院里,等死!癌症!他杀了这么多年的猪,也没攒下几个钱。一住院,哗,全他妈进去了!你们说我怎么办?我一个月总共就那一百来块钱!可那是癌症啊兄弟们!你们说,我怎么办?
刘义林双手交叉,抱着肩膀,把脑袋垂进两腿之间,抽泣起来。
我们三个,傻乎乎地看看刘义林,又面面相觑。估计他们两个都跟我一样,为起初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我想起刘义林的爹提着一块肉追我的样子,突然想哭。
闷了好半天,又有一个人哭出声来,是马全。马全是我们几个里个子最高,身形最瘦的,还是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他的手指长得出奇。刘义林一直说,如果马全不近视,倒是打篮球的好料子。可马全不认这一行,白长个傻大个子。马全跟他二叔学电焊。他二叔脾气大,兴许是学徒的时候挨过师傅打。这下子好了,自己侄子嘛,打起来更理直气壮。于是,学徒工马全挨了不少打。他视力不行,两个眼镜片跟啤酒瓶底差不多。焊条发出的光芒一刺,眼睛就受不了,就流泪,就疼,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一双眼睛一直红得像兔子眼。
马全说,我受不了啦,这样下去我会变成瞎子!
悲伤的情绪会传染的。
我没说什么,但我把手伸给他们看,我手上到处都是水泡。我不敢回家,怕爹娘看了准会伤心,会抹眼泪。我自己倒能撑住,但我不能让他们伤心啊。我已经让他们养了快二十年,为了能让我上学,几乎倾家荡产。
潘兆均在一个机关单位看大门,他似乎还没有醉意。他不时地抬头看看,担心我们的举止会引起周围人的嘲笑,所以他提议继续喝酒。当然得喝,而且喝得都很爽。我浑身都疼,已连续几夜睡不好觉,的确需要一次醉酒来放松自己。
四个人很快喝掉两捆啤酒。
在我的感觉里,只有潘兆均是清醒的。
我们晃荡着起了身,沿着县城的马路走。那时候我们没有自卑感,没有觉得这座小县城不属于我们。走到小公园附近,我们一起钻到树丛,解开腰带,哗哗地撒尿。
我们哭着,笑着,像一群疯子。
在电话里,我跟刘义林提起过那次酒局。
刘义林哈哈大笑,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啊?那叫他妈的一段什么日子啊!随后又叹了口气。他话题陡转,说,你放心,这次你回来,咱们绝对不会那么寒碜!你来看看老弟的度假村。你是个文化人,指导一下工作,提提宝贵意见。咱们这次聚会,我主要是请你。我得谢你!那事办得很顺。
事情当然办得很顺利。刘义林借机邀我回县里去聚一聚,顺便邀请当年的几位老师和同学。他在电话那头列举名单。我一听,差不多都是县里几个单位的重要人物。
我说,都是名人哪!马全和潘兆均呢?能不能联系上?
刘义林似乎考虑了一会儿,说,这些年真是不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但我有办法找到他们,这个你放心!
马全
那一次喝酒,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马全。
他没有再去复读。他说,我不能再读了,再读,我爹就没命了。你没见他的样子,瘦得就跟一根竹竿似的。这是我们清醒后他跟我说的。当天晚上,他跟我去了建筑工地,就躺在二楼凸凹不平的地面上。我们醒了之后,也没说几句话,马全就走了。因为,我天不亮就要开工。而马全呢,也担心回去晚了,他叔叔会骂他。
马全就那样晃着个大个子下了楼。我没下去,我蹲在尚未竣工的二楼边沿上,看着他走出楼道,穿过脚手架,穿过一堆堆混凝土,然后回了身,抬头看看我,挥挥手,就这样走出我的视野。
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最急于见到的老同学,就是马全。
从初中开始,我就骑着自行车到二十几里外的镇上去做住校生了。一住一个星期。那条路像一条瓜藤,而我和马全的村子是上面结的两个瓜。我们一起走到他的村,然后,我继续前行。后来,我俩经常在暑假或寒假互相串门儿。有时候我们一起到山上去,逮蚂蚱,捉蝎子,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就为了到山顶上去玩儿。我们躺在草丛里,听蝈蝈的歌唱。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时光啊。那时候我们对未来充满幻想。天空很蓝,很阔。
到了高三,那样的机会明显减少。我俩成绩差不多,唯有一点不同,他比我刻苦一些。他已经近视得非常厉害。在最前排,还是看不清老师的板书。他伏在桌子上,眼睛离作业本很近。时间长了腰就弯成一张弓。有时候,我走在他身后,老是担心那张弓会咔嚓一下折断。高考前几个月,他就开始不要命,晚上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熄灯后,往往还要再起了身,偷偷从窗口爬进教室,点上蜡烛,继续学。不知为何,其效果并不明显。
第一年高考,他比我考得还要差。
马全上高三时,他娘因病去世。具体什么病我不清楚,但他娘去世让他跟爹的关系一度僵化。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坚持认为,因为他爹不肯给娘出钱治病,而耽误了娘的病情。我后来跟他说,不是这样的。我说,你不该恨你爹,他也是没办法!有一次我曾经去找马全。马全不在家,他爹对着我哭过一回。那个年龄的我当然束手无策,我不清楚不理解的东西还太多。马全的爹说,这孩子他恨我,他那么恨我!他不跟我说话。可是医生都说没办法啦,就是花多少钱,也治不好他娘的病。你替我劝劝他,你是他最好的同学。
我把他爹的话跟马全说了一遍,马全黑着脸,不说话。马全自己一个人住在一间很黑的旧屋子里,为了不跟爹住一起,花了很长时间收拾那里,然后住进去。
高四那年,他更加憔悴。整张脸上几乎没有笑容,走路的时候,像是在地上找东西。我那时偶尔还去打打篮球、乒乓球,他却不肯浪费哪怕一点点时光。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用来吃书了。吃书这词儿是一个老师发明的,是骂我们的时候,你们吃进去了吗?我看你们根本就没有,就是吃进去一点,也全都拉到厕所里了。
张榜那天,我离开家的时候,娘不安地嘱咐我,你早一点儿回来。爹则一句话都没说,扛起镢头就出了门。我静静地推出自行车,推到大路上,才骑上去。那一路我心情很糟。我知道考得依然不好,我心里完全没底。见到马全的时候,我吃了一惊。看上去他像是大病初愈,脸色蜡黄蜡黄的。我问他,为什么没去找我呢。他咧着嘴一笑,你个家伙,不也没来找我吗?一路上,我俩的话并不多,显得既老成又持重。我们都不知道,复读一年,等待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学校里已经有很多同学,彼此都顾不上交流。其实,看过分数的,欣喜或沮丧一眼就瞅得出来。操场上,大门口,教室门口,都有女孩子在抱着头哭。
那张榜就贴在校园的宣传栏里,围满了人。在向人群那里走的时候,马全突然站住了。我扭过头去看他,吓了一跳。马全的眼圈儿通红,双手攥起来,舒开去,嘴唇在抖。我俩对视良久。
马全突然说,你去帮我看吧。
我一伸手,拉起他的胳膊向前走。
终于,我们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我的成绩一点儿希望都没有。马全比我也强不到哪里,只是多了十几分。
以往年的分数线衡量,我们俩落榜已成定局。这意味着,我们忙活一年,颗粒无收。
马全的身体在发抖,脸顿时苍白成一张纸。他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走。我跟出来,看着他摇摇晃晃走向自行车棚。好大一排自行车哪!马全低着头,一辆一辆,去找他自己的。终于找到了,踉踉跄跄推出来时,他一下子摔倒了,结果,身体压在另一辆车上,整个棚子里的自行车,就像多米诺骨牌,哗啦哗啦朝一个方向倒过去。
推着自行车出了校园,在大门口的操场上,我回过头,看了一眼我们学习生活过四年的地方。假期里的校园,看上去一副颓败模样,教室的墙脚已杂草丛生。
马全没冲回家的方向走,而是朝学校后面的小树林走去。我紧跟其后。马全一到树林旁,就把自行车哐地一下推倒在地,跑了进去。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在里面无声无息地奔跑。后来,我也扔了自行车,去追他。我在他后面喊,马全,马全,你哭吧,你干吗不哭出来?他突然停下,抱着一棵白杨树,抬着头,往天上看。可他依然不说话,依然也没哭。我忍不住,我哭了。马全却笑了。马全回过身来,尽管那笑容看起来也像是在哭。
我这辈子完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我已经发过誓,我不再花我爹的一分钱!他说。
后来,我俩躺在那片林子里,瞪大眼睛看天,看了整整一个上午。
回到家时,已经是夕阳西下。跟马全分手后,我在公路旁边的一个水库大坝上坐了很久。我绝对不是想自杀,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坐一会儿。我盯着水面,那个午后没有风,日光也毒辣辣的。水库边上,有人在地里顶着烈日掰黄烟叶,一边干活儿,还一边唱歌。我在太阳下晒着,却没感觉到热。坐了很久,我开始脱衣服。那个过程很漫长。我脱得光溜溜的,往水库的深处走。那干活的人喊了一嗓子,但我接下来听不到了,我扑通一下钻进水里。被水包围的感觉真好啊,我感觉自己像是水里的一条鱼。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我在水底睁开眼睛,原来水底如此清澈,如此华丽,难怪鱼会在里面游出那么美丽的姿势。那个猛子,或许是我在水底经历时间最长的一次。后来,我缓缓地浮出水面,冲着天空大吼一声!那个掰黄烟叶的人,此时出现在我的衣服旁边,面带慌张。他连比划带喊,你上来,赶紧上来!我慢慢游过去。他问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我笑了。
我说,我就想游泳。
马全是在我的劝说下去读高五的。
我很高兴,我做了一个穿针引线的人。我在马全跟他爹之间来回奔波。那些日子,我爹娘也希望我出去散散心。那天看榜回去,他们一打量我的眼神,就什么都明白了。娘很夸张地转移话题,说,咱家那只公鸡这几天我咋觉得像是病了呢?我爹顺口说,是吗,是吗?就这样,那只倒霉的公鸡当晚就被炖在锅里。我娘一边给我舀鸡汤,一边絮絮叨叨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爹呢,笑着倒上了一壶酒,吱溜吱溜喝起来。
那意思,好像在庆祝他儿子再次落榜。
他们越是这样,我越觉得难受。我想,你们还不如骂我打我一顿。你们这样做干嘛呢?我又不是一个小孩子。我知道我又一次伤害了你们,我没给你们带来一点点希望,你们干吗还要这样?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敢出门,怕庄里乡亲问我。直到有一天,娘说,马全有些日子不来啦,你去找他玩玩儿。
我如释重负!
我去了马全家,他看上去比我还要差。居然在屋子里支个小炉子,煮面条吃。大热的天哪!
我陪他吃了几天面条。对我来说,这日子其实不错。躲在那屋子里,我觉得慢慢轻松下来,我很快摆脱落榜的痛苦。毕竟,我们还年轻。可马全不同,他给我的感觉是,失去娘的同时也失去了爹。我不止一次劝他跟爹和好。我说,毕竟你们是父子,你得理解你爹,他也很孤独。马全说,你不懂!
后来,我去他爹那里。我说,我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还有别的什么事情?马全为什么那么恨你?他爹当时正在喝酒,可能喝了不少,突然提高嗓门,兔崽子,他就是头犟驴!他不认我,我还不认他呢!我这辈子就容易?我把他跟他俩姐姐抚养大,他倒好,跟我来这一套?你跟他说,最好,他这一辈子都别来见我!
这话我没给马全捎到。
那期间,马全的两个姐姐来看过马全。他大姐嗓门真大,一进屋,哈哈大笑,说,你俩小毛孩子这不是很能吗?会自己做饭啦。说完,解开个包袱,里面包着一个盆,盆里盛着水饺。我和马全眼光贼亮,鱼跃而起,伸了手就去抓!他二姐说话倒是和风细雨,很会做思想工作,说,你不能这样对待咱爹!他就你一个儿子,等着你养老呢!我在旁边说,就是,就是!
有天晚上,我俩正说话,马全的爹推门而入。马全立刻就沉默了。马全爹四下看了一圈,忽然从衣兜里掏出几张钱来,说,你不认我不要紧,不管咋样,你都是我儿子,我认你,行不行?你要是还想上学,就再去复读,不想上呢,明天就跟我上山种地。他放下那些钱,扭头走出去了。我愣了半天,悄声说,看,你爹还是疼你的。
后来,马全的两个姐姐都分别给他出了点钱,再加上我的鼓动,不久以后,我们很快就坐到教室的一个角落里。
我们尽快适应了新角色,那就是,变态老往。
事实上我们也的确是老了。我们未老先衰。应届生看我们的眼神儿都不对头。我们不想跟任何人交往。我俩一起进教室,一起去操场,一起去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吃书。我们互相提问,发明一些自以为聪明的学习方法。每天晚上,我俩都最晚离开,熄灯铃过后,变成我俩钻进教室点着蜡烛开夜车。我们互相鼓劲儿,坚持住,坚持住,面包会有的。
高考,真就是独木桥啊。
在那个年代,这话有多少人说过呢。全国不知有多少人在往那座桥上挤。那个过程中,许许多多的人被挤下来,掉进河里。我跟马全说,咱俩呢,至少还是上了岸,而且,你瞧,还他妈的成功地上了两次呢,还在挤的队伍里。有些人掉到河里,就永远不上岸了。他哼了一声,你这话听起来是自我解嘲。话说回来,咱们没别的路,要么在农村窝一辈子,要么拼掉老命,去挤这座桥。
马全说拼掉老命的时候,我心里忽悠一颤!
是啊,只要过了桥就好办了。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变成城镇户口,然后,找个城里姑娘结婚,生个大胖小子。前景还是灿烂的嘛!
那期间,我得过一次看起来很奇怪的病。一次感冒过后,大脑里好像塞进很多棉花,两个耳朵后面的部位,像是生了一层青苔。马全对此很有经验,说,你捏着鼻孔,想办法从嘴里打通耳朵通道,直到你听到砰的一声响,就感觉耳朵一下顺畅了。我按照他说的步骤做,依然是不管用。不但不管用,接下来耳朵里像开进一台拖拉机,嘭腾嘭腾响个不止。许多年之后,我明白了一个词儿,叫神经性耳鸣。就是那种病了。
后来有一天,我一下子晕倒在教室里。
据说,马全背着我,班主任和几个老往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把我送进医院。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爹已经坐在床边,是马全骑自行车去叫的他。这件事儿,让我好长一段时间在同学们面前更加抬不起头。他们肯定可怜我了,肯定私下里在说,这人完了,傻了,学成神经病了,标准一个变态老往了。我最厌烦的,就是别人可怜我。另一点是我爹的出现,也让我觉得难堪。我那时候的想法,其实很卑鄙,很龌龊。我觉得爹不应该出现在我的同学和老师面前,他穿得破破烂烂的。
我们昏天黑地地为自己的目标在冲刺!
永远做不完的数学题,数不完的政治条目,乱蹦乱跳的英语单词,杂乱无章的地名人名年代。头顶上的灯管儿嘶嘶作响,整个教室内寂静无声,听不到别的声音。我在一片海里游荡,可那却不是海水,不那么清澈,是浑浊的、让人压抑的、忍不住大声叫喊的一片海。
离高考不到四个月,学校里的几个专门负责输送毕业班的优秀教师开始猜题。有点押宝或下赌注的意思。从另个角度讲,又像是提前宣判刑期。言外之意就是,剩下的这几个月,只能作最后一搏啦。能猜到题,算你们造化,猜不到,那也毫无办法,接下来的时光已不允许你细致入微地复习,你们所有的人,差不多像定型的砖坯。一句话,留给你的日子,不多也!
就在这时候,这个我们斗志昂扬准备跳龙门的时候,有一天班主任悄悄走进教室,阴沉着脸,宣布了一个让我们变态老往们非常不安的消息。他说,接到学校通知,所有的往届生今天下午全部搬到另外一个教室。
这消息有点突兀!
在往年绝没有过!
校方的这一举动,让我们陡生疑虑。当然,也有人朝好的方向去考虑。莫非,校方要给这帮能够提高升学率的家伙开开小灶?毕竟,论提高升学率,还是这帮老往们挑大梁。
当然,更多的是感到了一丝不祥。
全校的文科班老往去了一个大教室,九十多个人!理科班在另一头。搬到一起,我们居然心情稍稍放松。物以类聚嘛,周围坐着的都是同类,都是老往,一半以上都很变态了。高四,高五,高六,还有一两个所有人都说不出他读了多少年了。一个个老气横秋,好像可着劲儿在比谁更成熟,更沧桑。有一些我们公认的尖子生,其时却并不为所动。任何风吹草动,对他们来说好像都没什么影响。他们就像老蚕一样,被挪到另一个箩筐内,马上就开始沙沙沙地去吃新鲜桑叶儿。而我们不能,尤其马全,已经成惊弓之鸟。那几日他极其反常。我们对着头在宿舍里吃家里带来的干煎饼。他吃着吃着,就顿住了,似乎陷入无边思考。我连喊他几声,他都没反应。
那一天,他摘下眼镜,擦擦红红的眼睛,突然嘟囔一句,我感觉,我们的时光又他妈白费了!
我大吃一惊!
马全你胡思乱想什么啊?
他递了头过来,像情报人员说出接头暗号一般,说出让我惊心动魄的一番话。他说,你没有从空气中闻出什么味道来?你没有注意校长和班主任这几天的脸色吗?他们才是惊弓之鸟。他们的脸上写着两个字,担心!我一手拿煎饼,一手举块咸菜。我说,为什么呢?他们担心什么?马全说,他们担心咱们这帮家伙造反!我说,我们为什么造反?马全嘴角一动,说,因为,我们考不成了。我还假装一笑,你多疑了吧马全?
结果,被马全不幸猜中。
接下来几天,在我们狐疑的眼神下,那几名尖子生突然接二连三莫名其妙消失。他们堆在桌子上的书,一夜之间全没啦!第二天,整个人也就没再出现在我们的阵营中。就在我们还在纷纷猜测的时候,校长、副校长、班主任,一大帮人走进了教室。
所有老往都抬起头,张着嘴巴,样子都很变态。
校长先是站在讲台上四下打量我们一番,然后,校长的眼睛红了。他掏出一块手帕,擦了一下眼睛,擦了一下鼻孔,似乎在艰难地调整着情绪。终于说,同学们,我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这个校长干得很窝囊。我感觉,是我欺骗了你们,是我浪费了你们的青春。他停顿片刻,才说,刚刚接到通知,今年的高考,往届生要参加预选。因为上面给县里的名额很少。所谓的预选呢,就是前几天在全县范围内组织的那次模拟考试。很遗憾,现在坐在这间屋子的同学们,都不能参加今年的高考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马全。
马全嘴唇紧紧闭着,在抖。两只手的手指拧在桌面上,也在抖!
所有人,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校长继续说,为了表达我的歉意,也是学校的歉意,我们雇了几辆大卡车,每辆车上有一个老师跟着,今天下午就把你们每个人都安安全全送回家。并且,由这些老师代表学校,向你们每一位的家长解释清楚,赔礼道歉。
校长的话突然被打断。一个变态老往呼地一下子站起来,往讲台上跑去。所有人都愣住!连那几个老师都像傻了一样。他跑到讲台上,在讲桌旁边站住。他站在那里,浑身哆嗦!嘴唇哆嗦!最后,他说,这,这不公平!为什么不让我们考?为什么啊!
那孩子是高六生。他号啕大哭。
有人拍着桌子,吼了一嗓子,不行!我们要参加考试!
顿时,好多人一起喊,我们要考试!
你们不能这样!
你们不能剥夺我们高考的权利!
你们这叫摧残人性!
场面混乱。好多学生站起来,喊着,叫着!当然,还有几个坐着一动不动!包括马全,包括我。
当然,还包括宋一帆。在我的叙述中,这个名字直到现在才出现,所以,我有必要简单透露一句,宋一帆就是我跟刘义林同时追过的女孩儿。
当时,我反复地打量她。就在前一天,我们还悄悄地互相约定,咱们现在什么都不能碰,不能逾越。咱们的目的,是一起去上大学,上大学!那时刻,她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在乱哄哄的场面里,我看到宋一帆把双手放到桌子下面。我看到她的双手抓着一支钢笔。那支钢笔是新的,不久前才刚买的。我看到她的双手动了一下。
有一声脆响,穿过乱哄哄的场面,清晰无比钻进我的耳朵!
宋一帆把拦腰掰成两段的钢笔朝抽屉内一扔,站起来就向外走。
我悄然跟在她身后。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大门口的时候,果然,看到操场上停着几辆大卡车。我喊她等等我,她不知听见还是没听见,一直往学校后面的小树林走。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一个高五,一个高六,两个老往,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义无反顾地行走在校园东侧的土路上。我们很快就到了那片小树林。她在那林子边站住了。我走近的时候,她已经哭起来。后来,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却射出愤怒的光芒。她说,我恨你!你知道吗?我恨你!要不是你,我就不会考得这么差!要不是你,我就能去参加高考了!你这个混蛋你把我害惨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每天进教室,第一眼先去看看你在不在那里。只要看见你,我心里就踏实。我对以后的日子充满了幻想,我甚至都想象到咱俩在同一所大学的校园里。好了,这一切都没了!你高兴了吧?
我看着她,不说话。我其实很想扑过去抱住她。我想跟她说,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其实也跟她一样,心里很难受。可是,我居然出奇的冷静。我们就那样对视好半天。她慢慢走过来,抬着头,盯着我的眼睛。然后,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一下,又把手抽回去!她说,你这个傻瓜!你是不是还不明白我有多么爱你?我说,我不知道。
然后,我们就抱在一起。第一次真正抱在一起。我们开始一起酣畅淋漓地哭。我们抱得很紧,因为,我们都有种预感,可能这次分开,再见面就很难了。我们的家离得很远,不管我去找她,还是她来找我,都有难度。
当然,这不是空间上的问题。
最后,她挣脱了我,开始往回跑。一直跑,一直跑,再也没有回头。
当我回到教室的时候,人已经不多了。在我们离开的那段时间,校长他们都迅速逃走,只留下班主任在收拾残局。马全竟然还在那里傻乎乎地坐着,面带微笑,捧着本书在吃。
我问,马全你怎么啦?
马全一句话也不吭。我晃晃他,他才扭过头来,依然笑着跟我说,我是不是料事如神?我早就猜到,所以我不伤心。我觉得像做了一场梦。马全继续说,这一切很有意思。命运跟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你没看见,这帮人很好笑,真的很好笑。你看,那两块玻璃都烂了。知道用什么砸的吗?真可惜你没看到,是用拳头砸的!胡晓军砸的。他经过那扇窗子,突然就像拳击手一样,向那块玻璃捣去,哐啷一下,玻璃就下来了!胡晓军满手是血,被送去医务室了。你再看看他们。
我随着他的视线,穿过那破碎的玻璃窗,看到一个同学,理科班的,跟我一样,是老往中的高五生。他提着一个红色的水桶,刷地一下就甩向半空,我们的教室顶上,就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是塑料水桶跟瓦片碰撞的声音。水桶滚下来掉在地上,另一个老往像踢足球一样,把它踢到远方,不一会儿,又被踢回来。他们一个个都不说话,只是把力气用在脚上,把那个水桶踢得满院子乱转。
耳朵里突然传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我一下子扭回头去,马全正在撕课本,撕得一条一条,往嘴里塞。
我感到非常恐怖,我说马全你这是干什么?
马全说,吃吧,吃吧,以后你想坐在这里吃书都没机会啦!
宋一帆
我打算叙述一下我的爱情,或者说,我们的爱情。在我们那个年龄,不发生点儿爱情,不是很不可思议的吗?我们是大孩子了,尤其我们老往,已经算是老孩子。如果不对异性产生一丝的爱恋,那正常吗?我猜想,那时候几乎每个男生都暗恋过班上的某个女生,反之亦然。而且,每个班总有那么几个男孩女孩,把暗恋变成公开。
宋一帆不是那种长相很扎眼的。挺瘦,个子也不高,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走路时,两手前后甩的幅度很大,好像不那么摇摆着平衡身体,就会被风刮走。
她复读第一年,安排到了我们班,跟我同桌。后来我想,宋一帆到我们班,给我带来的冲击,还不只是名次下降这么简单。我的心态也起了变化。那时我是高三,还没有她内心那种复读的压力,我根本不了解老往的内心世界。或许是她的那种镇定,那种自信,那种成熟,逐渐吸引了我。那是个潜移默化的过程。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
有很长一段日子,我坐在那里,老师讲些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脑子里满是她的影子。尽管,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她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让我感觉别有含义。我在猜测她那些举止里暗示着什么。她在注意我吗?她有没有发现我的心思?我坐在那里,思绪却到了将来。漫无目的,但都是美好的。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很快活。她对我笑,只对我一个人笑。这是一个单相思的过程,非常纯净,非常美,是一个人的秘密。尽管我很希望她也知道这个秘密,但我不敢捅破。那时候,我整个人是很傻的。我的这种掩饰并不老到。有人很敏感地觉察到这一点。
比如,马全。
马全有一天跟我说,你在单相思,是不是?我否认了,但莫名其妙一阵兴奋。他说,你不要怀疑一位老人的眼睛。他这人老气横秋,有时说话很具哲理。我笑了。我说,你说得很对,但我不是单相思。我想我是在恋爱。双方的,你明白吗?
马全眼镜后面透过两束目光,很危险。我警告你,相当相当危险!
他给我分析结局,搞不好,弄个两败俱伤。你还稍差一点儿,人家可是回来考大学的,要是因为谈恋爱考不上,你想,即使你俩成了,将来她也会埋怨你。可我当时怎么会想那么远呢?后来的事实证明,马全是对的。马全的确比我看得远呐。
可马全的劝告没起到作用。相反,在接下来的不到两周的时候,我忍不住了,急于想知道一个谜底的欲望,促使我做出一个举动,一个那时候许多男孩女孩曾做过的举动。我给宋一帆留了张纸条,塞到她的语文书里。对于写什么,我曾斟酌再三,写了撕,撕了写,费了好长的工夫。最后,很委婉地说,有没有注意坐在你身边的人?他渴望成为你最好的朋友。我不敢写爱以及喜欢这样的字眼。我觉得她能明白我的意思。毕竟,写纸条,男生给女生写,意义很重大。
我把语文书放到她桌洞里,以保证宋一帆能顺利看到。
那样的一次等待,简直刻骨铭心啊。我把整个环节都思考和猜测一遍。我看到她抽出那本书,打开,看了那张纸条。她抿着嘴,在思考。接下来会怎样?她微笑,羞涩地微笑,或者,恼怒,自此以后不再理睬我?
在大家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放入那张纸条。接下来,我去了操场。有几个同学在打篮球,他们在喊我加入,我没心情,而是沿着操场四周静静地走,脑子里无数次思考那个结局,撕扯不清。回到教室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里。我依然第一眼就去看她。她也在看我。眼神与往常不太一样。于是,我知道她看到了那张纸条。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转身离开。可我没有那样做。我走过去,坐下,先是看到桌面离我很近的地方,摆着那本语文书。
是的,她知道了。
可她怎么如此沉着,如此冷静?我没去看她的脸,但我感觉她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她扭回头去,跟同学交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第一节自习课结束的时候,她悄然塞给我一个纸条。然后,起身走出教室。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心烦意乱,我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这关系重大,我觉得会影响我足足一生!回到宿舍,里面空无一人。我打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自习课后去小树林。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暗示呢?我当然朝着好的方向去思考。我想,她既然想单独跟我在一起,至少她没有生气,甚至更应该说,没有拒绝。我的心情突然明亮起来。接下来的数学自习课,我甚至还向她请教了一道题的做法。我想探探她的口气。她很仔细地给我解释。她的冷静与沉着,反衬着我的焦躁与不安。这很奇妙。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包括她塞给我纸条的那个动作,都被一个人看到。
是的,是刘义林。
我已经不止一次提到那片小树林。
现在,我心里还是对那儿充满向往。
不知道十几年过去了,小树林是否风采依然?
学校后面,是一片庄稼地。庄稼地后面,是一条小河。河里也根本没有水,上游修建一个水库,于是小河就干枯了。河的另一面,就是那片小树林。这片小树林见证了多少事情啊!莘莘学子不倦的追求,他们在那里面拿着书本读啊背啊。还有友情,要好的同学,男同学,女同学,晚饭后的那段时光都要来这里走一走。它肯定还见证过爱情。一茬又一茬的爱情,都在这里上演。幸福的,痛苦的,分分合合,聚聚散散。
我到那里的时候,宋一帆已经在了。像两年以后我们一前一后去小树林一样,这次我们相隔也并不远。我其实非常胆怯。那是我的初恋。每个人的初恋,都注定了它的辉煌,它的灿烂。
初恋是一辈子的爱情。
你的一生,都会有这种美丽存在。
它在你的内心深处潜藏,时不时地出来袭击你一下。
我俩当时都沉默一小会儿。她好像在思索该如何开口。后来她说,我看到纸条了。我们其实已经是好朋友。我不说话。她想了想,继续说,如果你还有更深的想法,我觉得这不现实。这个时候怎么能想其他的事情呢?我不能,你也不能。我们都得考大学。
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我这一次蓄谋已久的进攻,而且,合乎情理。于我来说,思维深处感觉这还不是拒绝。但她告诉我了,她不想往更深的层次发展。我甚至还感激她,觉得她保持着充分的冷静。
我说,好吧,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就放心了。我其实,其实很想。她及时地制止我。她说,现在不可能。
她说的是现在不可能,而不是将来不可能。我觉得至少我有了个答案。尽管这个答案,像很多数学题的解法一样,很模糊,有很多可能性。我说,我明白了。其实,我还是不明白。我还是还是往深了去想。
直到后来那次事件出现。
那个事件,此前没有任何征兆。我根本不知道我已经无意中得罪了一个人。我后来猜测,那个人也跟我一样,给我身边的女孩送过纸条。是否得到了同样的答复,我却无法了解。我意识到了这种存在。
有天晚上,我突然遭遇一次袭击。在操场上,晚自习以后。
我一个人在那里,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结果,被两个陌生男孩拦住。我当时很慌乱,此前没有这种经历。我不认识他们。我说,你们要干什么?我跟你们又不认识。其中一个稍胖点的说,你以后离宋一帆远一点儿。我说,你什么意思啊?我们俩是同桌,怎么会离得远一点儿?那瘦些的一拳捣在我胸口上,说,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她干吗给你纸条?你们到小树林里去,都说了些什么?
我恍然大悟,但故作冷静,谁让你们来的?那胖子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很疼,耳朵响了半天。这一巴掌把我给打急了。我果断还击,我冲他踢了一脚!我一边反抗,一边问,是谁?他妈的有种站出来跟我单挑。那两人当然毫不示弱,他们人多势众,把我摁在地上,我感觉身上被踢了几脚。
第二天,我出现在教室的时候,肯定惨不忍睹。
马全看到后先过来问我,怎么回事儿?谁干的?
我摇头。我说,我不知道。
接下来,我做了一个到现在也觉得出人意料的举动。
在上午第四节课上课之前,我慢慢地走上了讲台,站在正中间,看着乱哄哄的同学。我拿起黑板擦,敲了敲桌子。我说,大家静一静,我有话要说。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说,我现在告诉你们大家,我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因为,你们中间有个人,雇了打手,把我弄成这样的。现在,我要告诉这个人,虽然我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了你,但你这样做,证明你是个懦夫!你不敢跟我面对面。你怕我!我郑重地警告你,我等着你来给我道歉!说完,我转身就出了教室。那一节课我没去上。躺在宿舍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是不是很丢人现眼哪?我站在那里,似乎理直气壮地说那番话。好多人可能不明就里。但也许有人是明白的。我是为了一个女孩才被打的。这种事情会很快传遍整个学校,我的知名度会迅速攀升。走在校园里,他们会对我指指点点,说,看,这就是那个因为谈恋爱被人打的。
下午,我费了好大劲儿才鼓足勇气走回教室。坐下的时候,宋一帆悄声问,怎么回事儿?我依然说我不知道。她突然低声说,因为我吗?告诉我是不是?她关切的样子,让我感觉很兴奋。我突然觉得我的做法,说不定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低声说,是的。
当天晚上,刘义林就来给我赔礼道歉了。他说,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我没想到,他们会动手。他说这番话是在操场上,就在我挨揍的那个地方。我说,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那一刻,我完全占据了主动。
尽管,刘义林看上去比我壮,但他在跟我赔礼道歉,而不是想跟我干一架。刘义林说,要不这样,我陪你去卫生室,药费我出。我说,不值当的,我只是很伤心,咱是很好的朋友,我还去过你家,你爹都认得我,他对我那么好。没想到你会这样。
刘义林突然带着哭腔说,可是你不知道,我也喜欢她!
我一下子就不吱声了。
我当然原谅了刘义林。我没法不原谅他。他其实没错。错在我们俩爱上了同一个女生。现在想起来,觉得非常可笑了。我们的举动,是不是有点儿荒唐啊?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还进行了几次谈判,很郑重,探讨谁该退出这个局面。事实是谁也不可能退出,也根本无法退出,因为谁都没有加入其中。我们两个满腔热情,而宋一帆依然故我。我们猜不透她的心思。事情的结局很滑稽,我们这两个情敌慢慢化干戈为玉帛,甚至开始互相祝福对方,希望对方能取得突破性进展。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一次变故影响了宋一帆。她的高四依然黯淡无光。她没有考上。毕业典礼上,刘义林拍拍我肩膀,说,跟你同学我觉得不虚此行,我宣布,我正式退出!我捣他一拳,说,你少来这一套,你心里很清楚,咱俩都没戏。他嘿嘿一笑,我们俩拥抱一下。我说,你去拥抱一下宋一帆吧!敢不敢?他依然冲我笑,你舍得?你不吃醋?我悄声回敬,你敢!
马全那天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我觉得你俩都不是等闲之辈。
再跟宋一帆坐进一个教室,我俩就都是老往了。我高四,她高五。她没跟我同桌,离得很远。事情注定还没结束,有段时间,我发现我们俩的对视开始别有内容。我每次进教室,仍然先去看她。她回应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的心态自然也调整到学习上。我们俩相安无事,有的只是那种对视。我依然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直到那次我突然晕倒。马全告诉我,宋一帆多次问你,她很关心你。我们在校园里相遇,宋一帆问我,你身体怎么样啦?我说,没事儿,就是一次感冒,发烧。
她悄声说,别那么拼命!把身体搞垮了会更糟。
我的高四,她的高五,于我们来说是别样的一种幸福。我们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想法。我们压抑着冲动,压抑着我们蓬勃的爱情。那一年,我们并没有说过多少话,但心里都是明白的,都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但结局并不美好,我们再一次双双落榜。
当我坐进教室,把自己转化成一个高五,彻底转化成一个变态老往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是如此苍凉。如果没有马全陪伴,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中还有没有开心的事儿。有天上午,我跟马全躲在教室后面,正在发奋图强,门被推开,又一个老往抱着课本走进教室。
我抬起头一看,心立刻怦怦直跳起来!
是宋一帆!
我根本没想到,她还会继续来复读。那天傍晚,我,马全,宋一帆去了小树林。宋一帆告诉我俩,村里的人都认为她神经不正常,变态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微笑的。她说,我的确有点不正常了。我妈也说,你还去读,都两遍高中了。你这么大年龄的闺女,孩子都多大了?以后你可怎么嫁人哪?
宋一帆学着她娘的语气,自己呵呵大笑起来。
我开玩笑说,你没告诉她,让她放心,有个人在等着你,不愁嫁不出去。宋一帆抬脚踢我。马全在一边说,别打情骂俏的,让我这个老头子心里很难受。
那一年的预选,实际上对宋一帆来说,是有惊无险的。她面对我大哭一场,跟我从小树林分手后,就回了家。然而,几天过后事情出现转机,据说学校里又加了几个高考名额,而宋一帆恰好在候补之列。
她参加了高考,结果,考上了一所本科学校。当她去学校报到的时候,我已是建筑工地上的学徒工了。
宋一帆去学校报到前,来工地找过我一次。那天下午,我正在装卸混凝土,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名字,扭头一看,就愣住了!我们俩都愣在那里!是她!的确是她!
那时候,我知道她已经考上。那段时间我没有一天不想她。但我忍住了。我明白,我们俩突然一下子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想起此前马全的话,是多么准确啊!马全说过,你们俩只要有一个考不上,不管发展到什么程度,都不可能!事儿就是那么回事儿,结果就是那个结果。那时刻,我懂得了那位老师口头禅的含义。听到她考上的消息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躲到空荡荡的楼架里,痛哭了一场。我明白失去她了,彻底失去她了!或者说,我应该自觉地识趣地离开她。那个时候,我真真正正懂得什么叫现实,什么叫等级。人是分等级的,分层次的。我跟她不一个等级,不一个层次了。
我们俩谁也说不出话来,就那么站着。
好几个干活的都停下来打量我们。有的还开起玩笑,吹起口哨。
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发现其实他们活得并不累。他们只是身体上的累,精神上不累。他们开起玩笑来,让我心惊肉跳。有一次,我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女人摁在地上,她们说,要看看我那里长没长毛。他们是幸福的,干了一天活,男的去喝上一场,嘴里开着女人的玩笑。女人有时候也喝酒,喝了之后,说起荤话来,比男的还要厉害。女人并不在乎男人摸摸捏捏。女人的屁股没那么娇嫩,没那么高贵。在建筑工地上,不存在性骚扰这个词儿,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也是常见的。而我是个另类。一开始,他们都对我产生怀疑。我的一个叔伯哥哥,甚至一口断定,就你这小身体,一个星期你都坚持不了!可后来,他们慢慢不那么看了。我的双手一开始满是水泡,后来,变得粗糙,坚硬。我跟他们一样了。冲着掌心吐口唾沫,抡开膀子,也能干一个上午了。我开始说粗话,开始跟他们开玩笑,一点一滴将我的书生气消弭殆尽。
宋一帆突然扑过来,将我紧紧地搂住了!
那个动作我根本就想不到。我浑身泥水,也许是想过要推开她的,可我没有那样做。我的身后传来喧哗声,那些男男女女哄笑起来。在那一瞬,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脑子里差不多一片空白。宋一帆说,你这个坏蛋!你干吗不去找我?干吗不告诉我你在哪儿?你知道我为了找你费了多大劲儿?
那天晚上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
在电影院里,她一直躺在我的怀里,我们手抓着手。我们沉浸在喜悦里,什么都不去想。看完电影的时候,天空下起小雨。我骑自行车送她回家,回她在县城的亲戚家。她钻到我的衣服底下,将脸贴在我的后背上。到那儿之后,我们身上都有点湿了。我们再次拥抱。
她说,听我的话,为了我,再回去复读吧,我求求你!
我
马全说过,人这一辈子,到这世界上来,就是受罪。说实话,我认为这话很有道理。我不妨像倒录像带一样,再把画面往回调,回到我们被勒令撤离学校的那个晚上。
我们这些变态老往,哭啊,闹啊,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其实,大家都明白,我们根本无力回天。这就是命!每个人都得屈从于命运。于是,我们最终还是一个个抱着书本,走出教室,经过那些应届生的教室窗口,甚至,还看到有人抬起头,悄无声息地打量我们。我们回到宿舍,将可怜的被褥卷成一个筒,胡乱找根绳子捆起来,就捆起了我们的全部生活。
说起被褥,我突然想起一个场景。
那个场景,好多年过后,我娘还一再提起。娘已经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我梳理了一下记忆,觉得应该是我重返校园读高五的那一年。有一位同学,骑着自行车跑了二十多里路来告诉我,外地有家皮革厂来县里招工,他想约我一起去打工,我当时就想去了。把这个想法告诉父母之后,他俩对视一眼,都不说话。我说,反正我复读了一年还是考不上,不如出去闯一闯。
他们依然保持着沉默。
娘反复诉说的关于被褥的事情,发生在我准备离家前的那个晚上。当时,爹双手张着一个盛化肥的白颜色尼龙袋,娘则把我的被褥卷起来,往那个袋子里面塞。我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在做这一切。爹似乎若无其事,说,再卷得小一点儿,这样塞不进去。娘的语气很冲,娘说,你什么都能,我说这样能装进去,就能装进去!爹稀稀拉拉地笑,好,你说能就能。爹还开了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说,这辈子,什么事儿都是你说了算。娘不作声,开始把被褥卷往袋子里塞。
塞着,塞着,娘突然停住了。
爹奇怪地看着她,我也看着娘。
娘哭了。
你不能就这么算了!娘把头扭向一边儿。后来,娘是这样说的。我就觉着委屈,我跟你爹拼死拼活的,就出现这么个结局?就是让孩子背起铺盖卷去打短工?不行,我不让你去!娘突然很坚决地说,你给我再回去上学!
于是,那一次打工之旅就此止住。
而那个夜晚,我独自一个人,背上我的被褥,手里提着脸盆,站在我们村的村口。
现在我回想起那次另一种意义上的遣返,仍然认为在那个年代里是一个具有独创精神的事件。直到今天,我似乎再也没听说过有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儿发生过。我们那些老往,家都在群山的褶皱当中,彼此之间直线距离不算远,但沿路绕来绕去,一个一个放下,就花费了好半天的工夫。马全下车时的样子,让我很担心。我跟老师说,让我也在这里下吧,我到马全家里去。被老师一口回绝,不行!我得把你送到家。
我是那辆车上最后一个到家的。
那位老师在帮我把被褥拿下车后,很负责任地说要陪我回家,我坚决拒绝!我说,天已经很晚,你们回去吧,我自己能回家。老师犹豫一番,叹息一声,转身上了车。那辆车于是扭头走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夜幕中。
我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瞬间,便泪流满面。我把被褥放在地上,慢慢地坐在上面,抱着脑袋,绝望到了极点。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走回家去,该怎么面对我的父母。
我知道,我带给他们的折磨已经难以叙述。不仅仅是体力上的,更严重的,是精神深处的折磨。
为了躲避村里人关于我的问话,他们甚至从不去串门,去人群当中。爹在我上高四那年忙完春种之后,整个夏季都在一家建筑工地打工。以他的年龄,人家都已不肯接收。爹曾经嗜烟如命,一直抽自己卷的纸烟。在那个夏季,他生生地戒掉了烟。后来,我听说这缘自工头的一句很无礼的话,当时爹犯了烟瘾,捡人家扔掉的烟屁股抽。工头哧哧啦啦地笑,建议他去大酒店里捡。那个时候爹瘦骨嶙峋,浑身上下都是古铜色。他的腰弓着,每时每刻都弓着。娘呢,身体本就不好,为了积攒更多的钱,她几乎利用了一切资源。地里再也没有空闲的地方,地堰边上都种满南瓜豆角。家里,她养蚕,养猪,养鸡,养兔子,凡能够换成钱的都不肯放过。在坡里劳累一整天,回到家还得伺候这满院子的牲畜。一到冬天,她跟爹一起,攀山越岭,去森林深处摘松树的松子皮,用麻袋盛了,挑回家来,积攒一阵子,用推车推到城里,卖给烧锅炉的作引火用。
他们耐心地沉稳地一声不吭地做着这些。
而我回报给他们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我坐在那里呆了很久后,果断做出个决定,不回家!
我背着那捆被褥,沿着公路,朝着远离村子的方向走去。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在那条路上走了很久,也没有盼到车灯在远处出现。我当时就希望,要是遇到一位好心的司机就好了。可那个夜晚我的运气并不好。根本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也并没有感到特别累。双脚只是机械地向前挪动,只记得天越来越黑,路两边黑魆魆的树林里,传来恐怖的声音。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喘息声。我担心后面或前面,突然出现一只狼,或者鬼魂。这活着的动物,以及虚无飘渺的灵魂,都让我胆战心惊。此前,从那以后,我从没有过那种经历。一个人,在寂静的没有月光的黑夜,摸索前行。我想,我差不多走了半个晚上。
后来,我在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敲响了一个房门。
好半天,马全哐啷一声打开了门。
对我的到来,他一点儿都没觉得奇怪。他接过我的被褥,往床上一扔。于是,我躺在他的床上了。好半天,我俩一句话都没说。马全坐在床头,双手摁在边沿上,撑着低垂的脑袋。当时,我完全忽略了马全为什么穿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一毫刚睡醒的样子。
后来的一天,马全瞪着眼睛跟我说,知道吗?你那天晚上出现得真他妈是时候。就在床头,有瓶农药,连盖子我都打开了。你如果那天晚上不出现,我就会喝它个一点儿都不剩,你信不信?
我大声喊,马全你个王八蛋!你敢!
可我细细一琢磨,顿时心如刀绞。
难道,我自己就没有过那种绝望吗?
第二天一大早,我俩乘上了一辆声音轰鸣的公共汽车。我们的目的地,是一百公里外的一家皮革厂。我们一个同学已在那里干了一年。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到了。那是个荒凉的处于城郊的小村子,有一排一排空闲的茅草屋。据说,居民整体迁走,那一片要准备建楼房。我和马全找到那家皮革厂,可整个下午,我们都没打听到那位同学的下落。没想到,那厂子面临倒闭,当然不可能再招新员工。我俩开始为一时的冲动而后悔。那种义无反顾的投奔看起来像是一次孤注一掷的冒险。我们很清楚兜里有多少钱。除去顺利返程的路费已所剩无几。
而更让人恐惧的是,我们对周围的环境一片陌生。
马全比我沉稳,说,既来之,则安之。这么多空房子,还愁没地方睡觉?我们找到一间还算干净的房子。当然,没有门,也没有窗子。幸好,地面上有一些塑料布和旧报纸,大体打扫一下地面,将被褥铺上去。安顿下住处,我和马全打算出去溜达一圈儿,找点儿吃的。我们知道,那地方离城区并不远。走了不一会儿,人多起来,街面宽起来。
就在那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路边,一个摆摊修理自行车的男子,居然正是我们要找的同学!就是那位曾骑自行车邀我一起出来打工的同学。更觉得奇怪的是,我们彼此欢呼过后,路边一间小屋子里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另一位女同学!看到那女同学的一瞬,我跟马全就都明白了。已经没必要解释。我们俩衷心地为他俩而高兴。他俩一起去了那家皮革厂,后来厂里开不出工资,就租了一间小屋子,修自行车。他们俩住的屋子,其实很难说是间屋子。一张床,就整个占满了。几乎没有立足的地方。屋子后面,有个铁皮炉子,一个木头橱子,就是整个厨房了。尽管小夫妻俩满手满脸都是油污,可我还是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温馨。
他们俩很幸福。有爱情,就有一切!
那个夜晚,宋一帆的影子多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们喝得大醉。那同学坚持要送我们回去。我们三个,摇摇晃晃向我和马全的下榻处进发。可我们转了很久,也没找到那间屋子,当然也找不到我们的被褥。第二天我们酒醒之后,也没找到。
我和马全当天上午就乘上回家的客车。坐到座位上时,我俩相视苦笑。又过了差不多一周,我出现在一家建筑工地上,找到我一个叔伯哥哥,开始了我的建筑工人之旅。马全呢,则去见他的叔叔,他拿起了焊枪,手脚笨拙地开始对那些铁器哧哧啦啦缝缝补补。
我的高六生涯,其实仅仅三个月零八天。
重新走进校园之前,我一度犹豫不决。尽管,宋一帆的话让我稍稍动了心,但紧接着我就心灰意冷。我已经受不了那种折磨。短暂的建筑工经历,也磨砺了我的性格。我由一个细皮嫩肉的学生,成功转型为一个皮肤粗糙的打工仔。我从中得到一些我自以为是的乐趣。我跟他们混迹一起,蹲在地上,端着碗,呼噜呼噜地喝着菜汤,在嘴里塞满馒头。讲着荤黄段子,开着彼此的玩笑。那些浑身上下粗粗壮壮,全无一丝温柔的女人在伸手骚扰我时,我已经学会防守反击。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活法。我拼命压抑着对宋一帆的想念。她根本无法跟我联系,因为,我没有固定地址。期间我换了三个地方,而且我不主动给她写信。她开始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只有醉酒的时候,我会想起她,想到泪流满面。
我的大学梦,真的破灭了吗?没有。到现在,我也敢肯定,自始至终都没有破灭!只是暂时的经历和曾有的伤痕让我麻木,让我不敢去触及而已。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是依然望着空荡荡的楼顶在发呆吗?每当我在休息的时候,我坐在那里,不是眼前仍然出现宋一帆的影子吗?
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我有时候仍然在梦中碰到那段惊心动魄的求学经历。或许,在很多人眼里,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一段轻飘飘的旧时光。但我抹不掉,在梦里,我依然考不上,依然盯着那个让人恐惧的分数,五雷轰顶,失魂落魄!
那个时候,我生命里的另一个重要女人出现了。
出现得悄无声息,走近我的过程,也悄无声息。我至今仍然想不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样子。据她所说,有一次她到工地去,突然看到一个男人抓起一根水管在喝水,喝完以后,顺手就捏着水管从头顶浇下来。浇完之后,站在那里,闭着眼睛好半天没动,似乎陶醉于那种爽快的状态中。
那个男人就是你!她说,不知什么原因,你当时的样子让我怦然心动!
她在县城开着一家服装店。有一天下午,我无意间走进了那家服装店。实际上,并不是为了买衣服,只不过是一种茫无目的的闲逛。她说我一进去她就认出了我,一直上上下下打量我。她还说,那时候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的经历。她对我的故事有点儿好奇。店里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她拿出一件T恤衫,坚持让我试穿,做着让人心动的说服工作,让我感觉那真的很适合我。我完全没有戒备心理。说实话,我对那里面的每一件衣服都觉得合适,但我买不起。我以为,那不过是一种推销术。而根本没想到,她当时已经打定主意要拐弯抹角推出她自己。她让我穿上试试,我感觉窘迫。尽管我可以在工地上裸露着上身,可在那种地方,当着一个女人的面试衣服我很难做到。
何况,我知道自己兜里没多少钱。
当天傍晚,她就拿着那件衣服来到了工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逼着我穿上了那件衣服。接下来,她到工地次数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我们的头儿,建筑公司老总,笑眯眯地盯着我看了半天,说,臭小子,你本事不小啊!我当时摸着后脑壳笑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王小梅是他的女儿。
是的,我妻子的名字就叫王小梅。
正是她催着我再去参加高考的。为这事儿,她还跟她爹吵了一架。她爹对她这一决定坚决反对。他说,你傻啊闺女?他考上了怎么办?三四年大学后,再参加工作,他把你甩了怎么办?你相中这小子,我不反对,让他去考大学绝对不行!王小梅咬着牙说了句狠话,我相信我的眼力!哪怕是一次赌博,我也赌上了!
在我终于决定回校一搏前的那个晚上,小梅看上去心事重重。我们俩坐在她的店里,对着头,好半天没说话。后来,她哭起来,她说了跟她爹之间的对话。她还说,我知道,你有个好同学叫宋一帆,她还来工地看过你。但我还是决定支持你去考。就是那个时候,我对自己,也对她说,这辈子我老婆就是王小梅了。
四年后,我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不久,便跟王小梅结了婚。
刘义林打电话来,兴奋地说,我找到马全了。我也很高兴。这小子现在过得怎么样?刘义林却叹口气,咱这帮子同学里头,数他混得不好。一直在农村,偏偏要了三个孩子,前两个是闺女,后一个是儿子。儿子户口还没落,属于超生,罚款都交不上。他现在,真变成一个老头了。
我跟刘义林都沉默半晌。
刘义林却又吞吞吐吐说了句话,让我顿时呆住!他说,宋一帆也要来参加聚会。好半天,我问,是吗?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刘义林说,似乎也不太好,听说离婚啦,一个人,带着个女孩子。刘义林还说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见。但最后的几句话我倒听明白了。刘义林说,你也知道,我这人虽然心里花一点儿,但我心眼儿不坏,是不是?有时想到过去的事,我还挺想找去帮帮她,她那样的情况,真需要有个男人的肩膀给她靠靠。说实话,假如我现在去追她,你觉得有几成把握?我立刻说,刘义林你疯了吗?你那是去帮她啊!
这下子轮着刘义林半天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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