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幸福得一塌糊涂
女真
葛红打来电话时,乐章正在处里开会。年底,哪个单位都得搞总结,下周局里要开大会。处长老田,带着处里七八条枪在一起呛呛总结材料的事儿。老田处长性别女,性格也女,工作细致,对争先进这种事非常在意,每到年底都这么较真儿。处长较真儿副处长自然不敢马虎,何况这几年总结材料的初稿向来由乐章操刀动笔,所以手机虽然振动了,乐章看都没看,还在奋笔疾书老田讲话。平心而论,老田对乐章不错,这么多年,光是对象就给她介绍过不下十个,不屈不挠,虽然一个没成,乐章对她还是很感激。
来电显示出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第一次电话乐章没接,隔了几分钟,手机又振动。赶巧那会儿老田手机也响了,老田站到离大家有些距离的办公室窗户跟前去小声讲话,乐章得空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还是没接。一分钟后,来了一条短信:官升脾气长啊,电话都不接啦?葛红。
原来是葛红。活该,谁让她换了手机号不通知一声!老田回来接着往下讲,乐章就没给葛红回短信。让她等着吧,让她着会儿急。一个幸福的小女人,折磨折磨她,让她偶尔尝尝失望的滋味儿,不是什么坏事儿。
一直到散了会,乐章回自己办公室,才用座机给葛红回电话:“钱夫人,啥指示?”
葛红脆笑:“架子挺大么,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啦?!”
乐章反唇相讥:“哼哼,我又不是葛红爱好者。”这话有典故。葛红长得漂亮,上大学时追求者甚众,本系、外系的都有,女同学私下里把葛红的那些追求者编排到一起,统称葛红爱好者,听着像什么俱乐部的名字。“怎么换号了?”
“我来开会,临时买个卡,省漫游费。”
“越有钱越抠,那么大个款儿还在乎电话费啊?”
“建设节约型社会人人有责么。”这丫头还是那么伶牙俐齿!
“住哪儿啦?下班去看你。咱俩吃晚饭?”
“不影响你吧?我住金星宾馆509。”
“用不用把你爱好者召集起来?”
“呸!狗嘴!你说不出好话来!免了吧,愿意联系我自己打电话,不用你代劳。”
放下电话,乐章开始写总结。电脑里还有去年总结的底稿,拿出来参考参考是必要的。年终总结么,今年和去年没什么大的差别,职能就那些,换上今年办的具体事儿就成了,再讲些缺点、不足,把明年的打算写上,完活儿。她把打完的稿子存了盘,进网易邮箱发到自己另一个设在搜狐的邮箱,又拷到U盘里一份。这是她的习惯。电脑有时也闹脾气,赶上出故障、染病毒,白劳动一场的教训她有过。
电脑屏幕上显示,已经下午四点了。机关五点下班。年底了,从四点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撤,能坚持到五点的不多,没走的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乐章属于规规矩矩遵守时间的那种,她没孩子可接,不必寻思晚上回家做什么饭菜,商量跟谁在哪儿见面。单身有单身的好处。平时,这个时间她上网闲逛,看新闻、浏览时装,今天却有点分神,心不在焉,互联网上一条条信息让人眼花缭乱,哪一条她也没往心里去,纯粹是在消磨时间。脑子里在想呆会儿去哪儿吃饭。葛红是讲究人,嫁了个有钱有地位的好老公,平时养尊处优,吃的不会差,不知道她最近口味上有没有新爱好。
上大学那会儿,葛红馋,嘴不闲着,手里常握花样百出的小食品,还经常嚼口香糖,说话时气吐芬芳,草莓味儿,薄荷味儿,橙子味儿,都很好闻。白,个子高且胖,男同学给她起外号:唐朝大美人。乐章和葛红同系同级不同班,乐章是中国史专业,葛红学世界史。刚入学时,中国通史还有政治、公共英语课都在一个阶梯大教室,但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道。让她们有了交道的是一次撞衫事件。乐章的个子也不矮,比葛红稍稍差一个手指头,也比葛红稍微苗条一点。上中国通史课,乐章穿了一件艳黄的T恤,一条白牛仔裤,是她新婚嫂子送的行头,据说花费不菲,乐章很喜欢。乐章上大课时爱坐第二排,坐定了,正跟邻座男生说话时,看见男生的眼睛直了,顺着男生的视线,乐章就看见了第一排正准备落座的葛红。葛红穿了一套跟她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黄T恤,一样的白色牛仔裤!而且,这套搭配在葛红身上看着非常舒服,干净、明亮,朝气蓬勃。葛红坐到第一排,自然后面的人全能看见她了。这家伙傲气得很,不回头,不屑于看后面有什么反应,是那种牛哄哄的女孩子啊。从看见葛红打扮得跟自己一样开始,乐章的血往上涌,有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还有一种莫名的抵触!从家里回学校之前她站在镜子前反复端详过自己,她穿这套衣服很好看,试衣服时她还在心里夸嫂子有眼光,也舍得给她花钱。现在,当她看见前排的女生也穿了同样的衣服时,尽管内心不舒服,却不得不承认,这套衣服穿在人家身上好像比在她自己身上更适合。心里堵,一天的课都没上好。第二天有英语课,还是在阶梯大教室,上课之前乐章犹豫着是不是换一套衣服,想了想,决定不换——就算撞衫了,凭什么我要回避她?我哪儿比她差吗?再说,自从穿了这套衣服,以前的那些衣服在她心里都逊色了,她想不好换哪一套。
乐章在家中三个孩子里最小,咬尖儿,任何事不让份。进了大学,在同学中间也不肯轻易服输。
接连三天,两个人天天穿着同样的衣服在同一间教室上课。谁也不肯先换衣服,谁也不跟谁说话,但彼此知道,她们是较上劲了。
第四天仍旧有大课,仍旧是乐章先到。乐章挺不住了,换了衣服。虽是秋天了,穿了三天的衣服肯定也是再不能穿了。如果那个白胖丫头愿意坚持,让她坚持好了。乐章是宁可干净不要面子了。
结果呢,那天葛红也换了衣服。看来两个人的心理极限也非常相似。不打不成交。那天下课她们第一次打招呼说话,从此竟然成为朋友。一起去商场买衣服,故意撞衫,有时候还约好了一起穿,不熟悉她们的以为是双胞胎。有人根据她们性格的不同分别给起了外号,葛红叫唐诗,乐章叫宋词。葛红和乐章被人起了外号并不生气,都是国宝啊,没什么不好。
大学毕业,葛红跟男朋友钱程去了北连。北连是小地方,虽然濒临海边,毕竟城市规模小,也不繁华,谁都没想到葛红会跟钱程去。葛红本来可以留在省城,钱程分回北连,她竟然追随而去,让很多没看好他们恋爱的人大跌眼镜。大学里谈恋爱,毕业分配时劳燕分飞很正常。葛红这种条件,跟钱程谈恋爱本来大家都不看好,就是分了手,也在情理之中,葛红却随钱程到北连的师范学院当了个老师。岁月荏苒,社会一天天在变,后来同学就慢慢改变看法了,从一开始认为葛红傻,到现在呢,开始有人认为葛红眼光长远,因为实践证明钱程非常值得葛红为他做出的牺牲,工作以后他很快离开组织上分配的单位,去一家官办的公司,成了一个戴红帽子的生意人,而且,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葛红成了花钱不打锛儿的董事长夫人。这个时代,发财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美事,葛红有远见,能在钱程还没成气候的时候就把他变成自己的老公,并且这么多年恩爱有加,是那一届历史系女生中最幸福的一个,这种评价一点不为过。
就因为她的这种幸福,这几年,乐章感觉自己跟她越来越疏远了。一晃,至少半年她们连电话都没打过。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好像葛红主动联系她的时候也少了。也许,年纪大了,又不在一个城市里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吧,疏于联系也没有什么不正常。
没打电话不能隔断她们的友谊。见面第一个动作,不是握手,而是狠狠地拥抱在一起!葛红还是那么丰满、白皙,身上一股淡淡的夏奈尔五号的香水味,淡黄色的羊绒衫罩在她身上,干净、清爽。她还是那么偏爱黄色。她的肤色和气质也配得上黄色。乐章现在不怎么穿浅颜色衣服了,人在机关,穿着要庄重,花里胡哨的衣服在机关里不招人待见,何况乐章还是个副处长,经常跟着处长、分管的局长出去开会,花大姐似的跟在领导后面,你把自己当花瓶招摇啊?乐章现在穿灰的、黑的,最亮堂的是米色。以前她还把家里和单位分开,不上班时穿些带花色的衣服,时间长了,没有耐心讲究了,家里单位一个样,全是深色、素色,好搭配,省心。所以,看见葛红身上的鲜亮,她心里一动,马上又想:毕竟在小地方生活,就算有钱,穿衣服的品位却很难提高了。社交场合、办公场合最高贵的颜色是黑色,颜色越深越讲究,葛红知道吗?
拥抱完毕,乐章把自己扔到葛红对面的另一张单人床上,问道:“开什么会呀?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地方?!”
金星宾馆原来是部队的招待所,装修有些过时,房间里的壁纸已经能看见有打卷的地方,暖气也不很热,屋子里冷飕飕的,唯一的好处是离商业街近,逛街买东西方便。
“开什么会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了。”
“想吃什么?你们会议晚上自由行动吧?”
“没人管。吃什么无所谓,咱俩能说话就行。我请你吧。”
“别恶心我,请你吃饭还请得起。”
“老实说,不知道想吃什么。我现在好像吃什么都行,又吃什么都不香。真想念书那会儿,生花生米放嘴里都是香的。人老是不是从胃口开始的?”
“你不是老,是富贵病。饿你几天试试,什么都爱吃了。”
乐章嘴上揶揄葛红,心里却又是一动:她自己何尝没有这种感觉呢?吃什么都无所谓,吃什么都不香。难道真像葛红说的那样,是胃口先老了吗?以前她没往这方面想,以为自己是单身过日子、没有家庭的缘故,原来有个幸福家庭的人也跟她一样。这让她心里又有些安慰。
讨论了半个小时,最后决定去市府广场旁边的天天渔港吃自助海鲜。自助餐这种形式比较自在,想吃什么各自随便,而且海鲜不胖人,最主要的一个理由是,卓展购物中心就在市府广场旁边,她们决定吃完饭一起去逛卓展。已经好几年没在一起逛商场了!
吃饭时,葛红坚持开一瓶红酒。乐章不胜酒力,在酒桌上练了多少年水平也不见提高,好在未婚以及女性的身份让人对她比较宽容,能不能喝也无所谓。葛红能喝,上大学时就跟钱程和他一帮男朋友在酒局里混,偶尔还上阵帮钱程抵挡,后来钱程做生意,葛红继续当他的后盾,需要时可以在酒桌上放倒一片。有她撑腰,钱程可以敞开酒量,实在不行有夫人给他收拾残局呢。有一年校庆时同学聚会,钱程特意把这一条当做葛红的功绩跟老同学夸耀过。至少在酒量上,乐章自愧不如葛红。现在,两人相向而坐,一人手里端着一杯红酒,乐章只是象征性地倒了个杯底,葛红却给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一口气喝了半杯下肚,让乐章对她肃然起敬。这家伙,身上的那股子豪爽劲儿,像个大生意人贤内助的样子。钱程有她,生意肯定越来越红火吧。她名字里就带个红,吉利,有旺夫运。
一瓶酒,两人只喝了半瓶不到。主要是葛红喝。当时乐章还觉着葛红确实是海量,到卓展买东西时,才发现葛红的酒量也不见得怎么样,因为她发现这家伙在商场里乱花钱,乐章拦都拦不住,一看就是喝多了!
卓展是什么地方?省城最高档的购物场所之一,世界品牌店林立,国产名牌在这里显得寒酸。东西贵得离谱,乐章偶尔去,是下了决心要犒劳自己的时候。一个人生活,挣钱跟葛红的老公比也许是九牛一毛,但相较一般的工薪阶层也不算少,偶尔消费一两次还有可能,不至于影响日常生活。机关里的女人,看去穿着朴素、不张扬,使的是暗劲儿,品牌、款式很重要;一些关键场合,没有几件像样的品牌,心里面就莫名地觉得比人矮。所以,尽管乐章的衣服、用品不见得全是世界大品牌,但她自觉在品位、搭配上还讲究,名牌不需多,身上有一两件,证明你的品位就可以了,多就显得俗了,跟有钱人脖子上拴粗金链子是一样的。比如,葛红的身上,乐章一眼看出来差不多全是世界名牌,包是LV的,外套是夏奈尔的,靴子也是LV的,甚至她的香水味乐章也能闻出是经典的夏奈尔五号,但这么多名牌武装在她身上,让乐章感觉,有些多了,有一些暴发户的意思了。喝完酒的葛红站在Gucci专卖店一口气买了两个竹包、三瓶香水、两条丝巾,乐章算了一下,得万八千块钱。葛红出手毫不犹豫,就像乐章在超市里往购物车上装饼干、巧克力。有一种香水叫“嫉妒我”,葛红顺手拿了两瓶,当时声明送乐章一瓶。乐章没拦她。这种场合,葛红就是想通过购物在气势上压住自己,乐章已经看出来了。这种感觉当然让她非常不舒服,但也没什么了不起,她不会拂袖而去,顶多以后不再跟她一起上街购物罢了。几年没在一起上街,就这一次,让乐章认识到葛红已经被金钱宠坏了。以前的葛红,尽管也爱美、也有虚荣心,但总的来说还单纯,不是现在这样子。金钱除了能让人过上富裕的日子,也能使人变得俗不可耐。
买完这么多东西,葛红意犹未尽,还拉着乐章逛,一边逛一边讲11月去香港的事:“买品牌还得去香港,品牌越大和内地差价越多。听说圣诞节打折最多,有的三折、五折了,他们有去的,感觉像不要钱似的。”
“那你怎么选了11月,不圣诞节去?”
“钱程不同意,说小宝要期末考试了。”
这是她们见面以后头一次提起钱程。以前她们见面,葛红把钱程挂嘴上,频率之高,到了乐章难以容忍的程度。嫁了个好老公是美事,那也不能无休止地向至今未婚的女友炫耀,起码不礼貌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道这种话题刺激人吗?这次见面好几个小时了才提到钱程,乐章有些意外,忍不住主动问了句:“钱程好吧?”
“还那样儿。”葛红淡淡的,不愿意提他的样子,乐章就不好意思再多问了,正好她也不愿意跟葛红在一起说钱程。万一葛红没完没了起来,想打住她话题都难。
分手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到金星宾馆楼下,葛红说:“要不你今晚别回去了,反正还闲着一张床。”
以前,葛红来省城开会,乐章偶尔也陪她住过,两人说上多半宿的话,什么时候困了什么时候睡,有一次甚至说了通宵。但是,今晚她却不想陪葛红。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抵触,想尽快离开,回到自己的小窝里去。所以,尽管她看出葛红的眼神中含着一种渴望,她还是狠狠心拒绝了:“我明天早晨有个会,还是回去住吧。明天再打电话联系。”
她要是知道第二天葛红给她打电话泣不成声、要死要活,这个晚上无论如何是不会走的。好朋友是干什么的?好朋友就是有了难处、有了伤心事可以跟你倾诉,关键时刻可以出手拔刀相助的。
她和葛红就是这样的朋友。
单位没有会。一上午竟然没有一个外来办公的。年底了,该忙的事人家都抢着忙完了,心都放在马上就要到来的新年上。老田甚至没问年终总结写没写好。老田是急性子,乐章的性子也急,但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这种交材料的事,还是不要太急的好,不到正式开会材料都定不下来,早交意味着可能就要多改几遍。乐章的体会是:拖到实在不交不行的时候再交,顶多再改一遍半遍。
葛红的电话是在中午时分打来的,乐章拿了餐具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电话打到乐章的手机上,乐章听出葛红说话带着哭音:“乐章,你心真狠,我要死了,你还不来看我?!”
葛红的哭声吓了乐章一跳。她从来没见过葛红哭,这丫头,心大着呢,说话不笑的时候都少,好好的哭什么?!乐章心慌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哎,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我要死了!我难受!”
“好好的说什么丧气话?有事说事!”
“我告诉你,我要死了!我难受!”就这么几句,然后电话就断了。乐章往回打,竟然不接!
遇到什么事葛红这么想不开?是不想活了还是说气话?乐章心突突狂跳,身子一下子凉了!脑门上全是冷汗。急忙去敲老田的门,跟她请假:“处长,我一个大学同学从外地来,突然发病了,我得带她去医院,我请半天假!”
以打冲锋的速度坐上出租车,在车上给葛红打手机,手机没人接听,乐章心里又急又悔。急的是不知葛红出了什么事、是死是活,悔的是昨晚不该拒绝她的邀请。如果昨晚自己大气一点、放下架子,陪她住一宿,让她把难心的事说出来,也许她就不会有今天的举动了?好好的她能有什么难心事?不缺钱,工作既轻闲又有社会地位,得绝症了?钱程出事了?
脑子里一团糟,涨乎乎的,头疼。跳下出租车进宾馆,等不及电梯,直接从楼梯跑上五楼。咣咣咣砸响509的房间门时,她已经做好了没有人来开门的准备,那样她就得报警了。希望还没糟到这种程度!
还好,有人来给她开门。是葛红!活着呢!披着睡衣,赤脚,头没梳,脸没洗,眼睛通红。给她开完门,连声招呼都没打,回床上躺着,被子蒙头上,不理乐章。谢天谢地,她确实还活着!乐章掀开被子,摸她头,小心问:“你发烧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惭愧。
“没发烧,心里难受,想死!”然后就开始哭,一条毛巾沾湿了。伤心伤肺的那种哭。哭不动了,开始诉:“乐章我不怕你笑话我,我不是来开会的,都快放寒假了,哪来的会!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钱程欺负你了?”
“欺负我?他恨不得杀了我!他在外面惹了个小妖精,逼着我跟他离婚,还说小妖精已经怀孕了,B超做出来是个男孩子,他喜欢儿子,他非得要个儿子不可!这个王八蛋!当年我为他做人流多少次啊?!那里面肯定也有儿子!为了支持他安心创业,结婚十年我才下决心要了女儿小宝,他怎么能说为了要儿子就跟我离婚呢?!”
原来是跟钱程闹矛盾了。乐章如释重负,一颗吊着的心落地了。两口子闹矛盾,就算闹到要离婚的程度,也比钱程出事好。网上关于企业老总的消息不断,钱程如果是在外面花天酒地、花钱买乐,葛红是不是可以接受?她要死要活,是不是因为钱程越了界,想要解除他们的婚姻?
“就算他要跟你离婚,你不愿意可以跟他闹,自己要死要活干吗?你不是傻吗?”
“我是傻!当初为了跟他去北连,跟家里都闹掰了,我妈为此好几年不理我,为我得了冠心病,这些我没好意思跟任何人说过,怕人笑话。你说我能怎么办?我那时候真心爱他,离开他几天都受不了。谁想到他后来会变成这样?告诉你乐章,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东西,他们就是希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婆以外都性解放,他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别看钱程个子矮,长得也一般,他对付女人可有手段了,在这个小妖精之前,我就知道他有别的女人,但是我没抓住把柄,他也没逼我离婚,我就忍了,反正他挣钱多,我花钱从来不用打锛儿,日子过得还算舒坦,我一步步后退,心里想,男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彼此需要吧,办事时戴个安全套别染上病,别把最后那层纸捅破就行。谁知道他会得寸进尺!乐章,这两年我没怎么给你打电话,不是疏远你,实际上是看不起自己,不敢跟你说心里话。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葛红沦落到这个份儿上,我认为自己很失败,没有脸面见你。其实我在心里有时候还挺羡慕你的。不用跟男人在一起将就生活,一个人愿意干什么干什么,不挺好嘛!非得找男人干啥!”
葛红的话让乐章百感交集,身上冰凉,心里疼痛。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长相不差,性格温柔,工作也很出色,可她找不到自己可以嫁的男人,这是她人生最大的失败。在葛红面前,她曾经多么自卑,越来越不爱给葛红打电话,因为她发现她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了,不敢向葛红敞开,没想到葛红也有向她封闭的一面。人哪,为什么要彼此设防?!
乐章陪葛红流泪。不知道是同情葛红,还是同情自己:“不管怎么说,你们有过好日子,有了小宝。比我强,我什么都没有。别哭了,好好想想,怎么办。你能不能割舍钱程,还有他的钱。”
“我昨天一宿没睡,想了一晚上。人我早就不稀罕了,钱我也可以割舍,但我不甘心。凭什么?!我没错——他工作我全力支持,家里的事情他一手都不伸,他成功了我有功劳。作为女人,我长得还算漂亮吧?我在家里温柔得要死,温柔得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还让我怎么的?就为了我不再年轻了?就为了他想跟小妖精生个儿子吗?没那么容易。他想离婚,他得考虑付出多少代价!”
“你要是这么想了,那还想什么死?好好跟他谈不就得了?”
“他不跟我谈。你不知道钱程这个人心眼多多。我怕他算计我。我现在三天两头把车开到4S店去检查,就怕有人做手脚、刹车失灵出车祸,我死了,他名正言顺地可以把小妖精娶家里了。有时候开车在街上走,从后视镜里看到有车在我后面时间长了,我都得寻思是不是他派来的人想暗算我,你说我这日子还能过吗?”
“你言重了吧?就算钱程有了别的女人,想跟你离婚,至于下那么狠的手吗?好歹你还是他女儿小宝的妈,你们曾经相爱那么多年。”
“哼,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下手有多黑。手不黑他也混不到今天。他那些糗事我都知道。这么多年他不敢轻易开口提离婚,就是因为他怕我。”
“那他现在不怕啦?”
“他要是不怕,我至于跑出来吗?我怕他下黑手!”
乐章无话可说。钱程是她们俩的校友,物理系的,他跟葛红谈恋爱时乐章就认识,刚开始还给他们当过灯泡。乡下来的孩子,说土也行,说纯朴也行,就算这么多年有变化,在社会上混复杂了,也不至于像葛红说的那样,想对她下黑手吧?什么事那么严重?葛红是不是疑心太重了?
这样想着,她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最好的办法也许还是葛红和钱程面对面的交流。乐章把这个想法说了,葛红怒目圆睁,眼睛红得像兔子:“你可千万别告诉他看见我了。我是离家出走的,压根儿就没告诉他自己去哪儿。”
“他那么神通广大的人,会找不着你?”
“到现在为止,我只给你一个人打过电话。原来的手机我关掉了。如果钱程给你打电话,拜托,别说你知道我在哪儿,别说我找过你。”
说钱程、钱程到。手机陡然响起,看来电显示,乐章有点慌:“你老公,接还是不接?”“接。不接他该疑心了。你就当没见过我。”
乐章摁了接听键,耳边响起钱程带点海蛎子味儿的北连口音:“乐章啊,我是钱程。”“钱程你好。刮台风了啊,怎么想起我啦?”
“过年了么,给老同学拜个年。最近怎么不来北连啦?一晃好几年没来啦?”
“我业务跟北连联系不多。”
“等夏天让葛红开车接你过来玩儿,到海岛上住几天,洗海澡、吃海鲜,散散心。”
“谢谢。葛红最近好吧?”
“好什么好,净跟我吵架,更年期提前了。有机会你替我劝劝她,知足常乐多好,别净胡思乱想。”
“哎,我知道了,有时间我给她打电话。”
“你单位还在原来的地方吧?”
“是啊。”
“我派办公室主任去省城了,过年,给老同学送点年货,一点心意啊,笑纳啊。”
然后电话就撂了,乐章甚至没来得及说声谢。
乐章一脸困惑:“人家也没问你呀?!”
葛红鼻子里哼出一声:“是没问,可你想想以前过年的时候他给你打过电话吗?给你送过年货吗?”
“那倒是没有。”
“至少钱程怀疑我跟你在一起,他已经想到你这儿了。他这个人才不会那么直接呢。”
“他还会给别的同学打电话吧?”
“可能吧。”
因为这通电话,葛红不哭了,也不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紧张起来:“糟了,我登记用的是真名。他刚才说办公室主任来了?”
“是这么说的。”
“完了,没准儿今晚就能查出来我住这儿了。”
“那怎么办?不行你住我家去吧,我家不用登记身份证。”乐章开起玩笑,想制造点轻松气氛。又说:“我新搬的家,单位也没什么人知道。”
“只好如此了。我到现在连自己娘家都没敢回,电话没敢打一个,我这种样子,我妈见了,还不得犯病?!”
说完又开始哭。
乐章劝了她一会儿,替她收拾东西,又去前台办了退房手续。等她回到房间,葛红已经穿戴整齐,手里一个超大拉杆行李箱,还有一大堆购物袋。看她拉着那么大的行李箱,简直像出国一样,不知道她是不是把自己值钱的家底都随身带出来了,看起来还真有点打持久战的意思了。两个人坐出租车到乐章家楼下时,天已经见黑,乐章左顾右看。她住的是自己买的商品房,左邻右舍都不熟悉,没有一个单位同事。乐章四顾周围,心里笑话自己:没有这么严重吧?整得跟地下党似的。
第二天早晨乐章正常去上班,临走时叮嘱葛红:“座机电话别接,有人摁门铃也别开。我找你打你手机,听见没?冰箱里有吃的你先对付,晚上我从超市再带点东西回来。”
真像窝藏了个逃犯一样!
她给葛红留下一套备用家门钥匙,让她非常情况下使用。
到单位,第一件事是把总结材料打一份出来,交到老田手里。葛红藏在她家,万一再闹点什么事出来,她得能有分身的时间。老田把材料放到桌上没看,跟她说事:“小乐,下周总结大会同时要选先进,咱俩分分工,跟有关处室分别打打招呼。评先进还不是那么回事,你平时干多干少是一回事,评先进还得看人缘。不是我爱争这些,一年到头了,同志们事情没少干,争个先进也是对大家的一种肯定。”
老田的这种吩咐,乐章虽然心里头烦,却不好意思拒绝,谁让你是副手呢。田处长这人,乐章跟她共事将近十年了,不烦人,工作细致、认真,就是有时太小气,你像评先进这种事,乐章一直搞不明白她干嘛这么认真。先进这玩意儿,能评上就评,评不上拉倒,犯不上低头跟人求情。作为机关里唯一的女性一把手,平时老田的脖子是仰着的,她从来不服气那些男处长。乐章心里承认,老田的工作能力确实不比那些男处长差。人不求人一般高,你一有求于人,就显得矮了。想是这么想的,却仍旧按处长的吩咐,利用吃午饭、送报表的机会,悄悄跟几个处室的头儿委婉表达了意思。机关里有一种说法,老田之所以这么斤斤计较先进的事,是她想在五十五岁之后留任,再干几年。果真如此,乐章对老田这种做法就不太理解了:累不累啊,到了正常退休年龄,拿着退休金回家休息多好,非得在机关里你争我夺,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白天,她给葛红打了两次电话。一次葛红在看电视,还有一次,她说在洗澡、做面膜。都有心情美了,看来情绪还稳定。
但乐章心里仍旧不踏实。昨天钱程说他已经派办公室主任到省城送年货了,一直到现在,她也没看到东西。按理说昨天下午她不在,有人来机关送东西,门卫会给她打手机。早晨上班时,门卫跟她打招呼问好,没提有人送东西。那么,钱程说送东西只是个借口,只是在试探葛红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又不能打电话去问。等吧。
让她心里不踏实的还有嫂子的电话。父母一直跟哥嫂在一起过。虽然磕磕绊绊的事有过,总的来说还算和谐。最近这两年,事情开始多了。嫂子这次打电话,是在控诉她的公公也就是乐章的老爸:“乐章,你说你爸现在怎么回事呢?昨天晚上因为妈提醒他吃药,竟然把妈给骂了,当着我们的面说什么这辈子你妈净看着他了,让他什么也做不成,不行就离婚!把妈都气哭了,脸煞白,嘟囔着要跟他分居。这么大岁数了,你说这事闹的。我让你哥带爸去医院看病,你哥总说没时间,你看爸这种症状是不是小脑萎缩又严重了啊?”
嫂子话说到这种程度,乐章已经多少明白她的意思了,心里就有些别扭。哥嫂在企业工作,收入一般,这么多年一直住着家里的大房子,两口子自己攒钱,买车、出国旅游,就等着两个老的走了把房子留给他们享受现成的吧。乐章的姐不在国内,乐章自己花钱买了商品房,哥是唯一的儿子,哥嫂是不是在琢磨着两个女儿不会跟他们争房子?乐章没准备争,问题是我们不争,你们也不能得寸进尺,想把老人往外撵怎么的?谁老了都有毛病,爸是小脑萎缩,脑袋糊涂说错话、办错事肯定免不了,你当儿媳妇的多担待点不就完了?
想是这样想,跟嫂子说话还挺客气,她对嫂子一直挺尊重:“嫂,你辛苦了,这几天单位事儿太多,我抽空回去看看,说说我爸。”
她没说把爸妈接出来。她从家里现成的大房子搬出来、宁可自己还房贷,就是不想跟爸妈在一起住。四十来岁的人了,你跟男人随便打个电话,他们就可能以为你是在谈恋爱,那种没完没了审问的劲头,让乐章受不了。心理压力太大。她宁可自己还房贷承受经济压力。所以,想让她松口把爸妈接出来住到她这儿来,一点儿可能性都没有。哥嫂嫌麻烦,有本事自己买房子搬出去,谁也没规定他们非得跟老人住一起。二老工资都高,花钱雇个保姆,独立生活一点问题没有。
放下嫂子的电话,乐章往家里拨了个电话。是妈接的,听声音情绪还行:“三儿,你咋好几天都不回来?”
“单位忙。爸这两天又作人了?”
“可不是咋的,哪句话没说好,他就发火。”
“你身体还好吧?”
“就那样吧。你爸昨天跟我生气,去厨房拿了把菜刀,说要杀我呢。”
“他也就是说说吧,还能动真格的?他不是有病么。”
“我也知道他是有病,但一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儿心里就突突。人老了咋这样呢?你爸年轻那会从来没对我发过火,谁想老了老了,变成这样了。拿菜刀的事我都没告诉你哥嫂,怕他们跟着白操心。”
话说到这,妈开始嘤嘤哭。妈一哭,乐章心揪得疼:“我这两天回去看看,我说他,啊?”
在乐章的印象里,爸是个帅男人,而且脾气好。有时候反思自己没有合适的婚姻,乐章甚至往爸身上推过:爸有责任。什么责任?他立的标杆太高了。乐章从小对爸崇拜,在她心里标准男人的形象就是老爸那样的。所以,当她自己面临婚姻时,她是不自觉地在以老爸为标准了。老爸这样标准的男人不好找。
就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到老了一样有招人烦的时候。竟敢拿菜刀去吓唬老伴了,他是怎么想的?拿菜刀的话是妈讲出来的,要是嫂子讲的,她还得想想是不是真的。
乐章决定明天一定回去看一眼爸妈。
快下班时,乐章接到一个电话。自称姓韩:“你好,乐处长,我是北连钱总派来给您送年货的。您现在单位么?”
终于等到了这个电话,乐章感觉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面却开始了另一种忐忑:姓韩的未必是一个人吧?该怎么回答他呢?乐章不会撒谎,回答他:“我在单位。”
“您什么时候下班?东西挺重的,您要是嫌搬东西不方便,我们等您下班,直接给您送家里得了。”
乐章心里一惊:想认识门呀?我可不上当。想了一下,她说:“我晚上还有活动,这么着,你们把东西放门卫那吧。”
“乐处长您甭客气,出来时钱总特意吩咐过我们。”
“没关系,你们把东西放下就行,谢谢了。”
姓韩的再没说什么。下班经过传达室,门卫喊她:“乐处长,有您的东西。”
野生大虾、稻田河蟹、有机大米、干扇贝丁、切好装袋的海蜇丝。晚上两个人可以喝酒吃螃蟹了。乐章让门卫帮自己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大虾和螃蟹先拿上了。到家门口,她用钥匙自己开了门。屋子里一片寂静,葛红在哪儿?她喊了一声“美人儿”,葛红从洗浴间出来了,一脸的紧张:“以为谁呢。”
“还能有谁?瞧把你吓的!来吧,赶紧煮大虾、螃蟹,钱程挺够意思,犒劳咱俩来啦!”
葛红看见大虾和螃蟹,像看见钱程一样紧张:“谁送来的?”
“我没看见人,说姓韩,我让他把东西放传达室了。不想见他。”
“韩主任,钱程的狗。”葛红恨恨地说了一句。“你上来后面没有人跟着吧?”
“没有。”乐章说完自己也拿不准了,“我没注意。”
“没有就好。”她们进厨房,洗干净虾和螃蟹,放锅里蒸。半个小时以后,屋里座机电话哇哇响。乐章犹豫着接不接,过去看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她决定不接。关键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手机也开始响。铃声像定时炸弹的计时器。乐章看了一下,跟刚才打到座机的是一个号。她还是决定不接。下班了,不会是公务,也不可能是爸妈。
大虾和螃蟹很快都熟了,乐章打开一瓶圣诞节时朋友送的冰白葡萄酒,给葛红倒满一杯,自己也满上了。这个夜晚,她们不用再出门,喝多无妨。乐章诚心想陪葛红。有酒量的葛红这个晚上却忧心忡忡,东西没吃几口,酒也不见下。逃难似的躲在同学家里,她的心情肯定好不了,乐章能够理解她,小心翼翼不往敏感的话题上引。她不引,葛红自己却开了话题:“乐章,我完蛋了。”
“啥意思?不就是他要离婚吗?你把事儿想清楚,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见我的生活了,一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不一样。我们有小宝。白天我实在忍不住,把原来的手机打开了。那里面有一大堆钱程留的短信。他说小宝病了,希望我回去。”
“你就那么傻?说小宝病了不是最好的借口吗?你就上当啊?”
“我知道他是骗我,但又怕万一是真的。”
“那你就打个电话回去问一下。”
“我打电话,他不就知道我在哪儿了?”
“你不打电话,他就不知道你在哪儿了?”乐章心里想的是,葛红不可能永远躲在她这里。不现实。最现实的办法还是要回去解决问题。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离家出走不是长远办法。
就像在说预言一样,乐章的话音刚落,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乐章瞄一眼来电显示,心一下提起来了:“是钱程!”
“不接!”葛红说话的声音已经变调了。不接就不接。手机接着响,然后,不响了,来了一条短信:“乐章,我知道你在家,我也知道葛红在你家,你让她接个电话。”
她把短信给葛红看,葛红脸白了,很快,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滚。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有些事情,乐章理解不了。是因为她没结过婚、没跟男人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吗?是因为不理解这种事情才没找到合适的婚姻?比如眼下,她以为葛红不可能再答理钱程,不可能去给钱程打电话了。没错,乐章接到了短信,接到短信她可以不回,就是回的话也可以打赖,没准儿钱程是在诈她呢。他怎么知道葛红肯定在她这儿?她不回,葛红忍不住了,竟然打开自己的手机,给钱程打电话,当着乐章的面。而且,就那么明明白白告诉钱程:“我在乐章这儿,你过来接我。”声音镇定自若,好像两个人从来没发生过争吵,她也不是躲出来的。
气得乐章一句话说不出来,想动手扇她!你也太不值钱了吧?就算你自己扛不住了,想老公想孩子想回家了,也不能这么直截了当啊,不能这么把我出卖了呀!我以后怎么面对钱程?
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两口子闹矛盾,人家这会儿和好了,想回家了,你跟着瞎搀和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俩的事说不清楚,谁敢保证葛红说的就都是真话?就算钱程真变了,真在外面彩旗飘飘孩子都快生下来了,大不了离婚,多给她分点财产,至于到想暗算她的地步吗?
刚出锅的大虾和螃蟹还没凉透呢,散发着腥鲜气。刚开瓶的冰白葡萄酒连三分之一还没喝上呢,她就这么要走了?钱程不害她了?也许,她这么跑出来不过是对付男人的一种策略?她根本就舍不得那种富贵的生活,也离不开这个有地位有钱的男人,只不过想吓唬吓唬他,给他点颜色看,钱程找到她,她就顺势下台阶了?
乐章不懂。想不通,也不能拦着葛红说你别走,门铃已经嘀铃铃响了。她趴到门镜那儿往外望,果然是钱程。一个人,手里捧着一个鲜花篮,让乐章身上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乐章家附近没有花店,不知道他从多远的地方淘弄来的。尽管钱程现在发达了,在乐章眼里他还是那个围着葛红身后团团转的乡下来的孩子,说话一口海腥味儿。钱程个子矮,葛红如果穿高跟鞋,看上去比钱程还高一些。上大学时,钱程有一次在校园里跟哲学系的一个男生打架,起因是他的自行车气门芯坏了,动手去拔旁边自行车的气门芯时,被车主逮了个正着。这种人品质有问题。修车摊就在100米之外,角八分钱的东西,就值得去偷梁换柱?别看小事,小事见真情。乐章那时候就看不上钱程,不能理解葛红为什么会对他那么死心塌地。她从门镜那儿转过头,小声问葛红:“你想好了?”
“想好了。”
“那我开门了?”
“开吧。”
开门时有一种英勇赴刑场的感觉。回头看葛红,却是一脸的淡定,好像没她什么事儿似的。
穿着羊绒外套的钱程带进来一股搀杂着男用香水味的寒气,还有满嘴的海蛎子味儿:“乐章,你这房子不错呀,地段很好,这两年没少增值吧?”男人用香水而且能让人第一时间闻出来,让乐章不舒服。这种商人的直截了当更让人不舒服。张嘴就是生意经,连句客套都没有。再看葛红,默默地接过钱程手里的花篮,转身放到茶几上,然后,接过钱程脱下的外套,顺手挂在衣架上。一脸的温柔。温柔似水。丝毫看不出她为这个男人哭过,为他要死要活过!两口子之间默契非常,钱程不说他怎么找到乐章家的,葛红也不问他怎么来的。好像他们之间早就约好了到乐章这儿集合!
葛红的第一句话是:“小宝怎样?”
“还行,让小秀带奶奶家去了。”小秀是他们家保姆。
“你吃饭了吗?”葛红又问钱程。
“没有。乐章,咱们出去吃点东西怎么样?我请你们姐儿俩吃大餐,想吃什么你们随便点!”
“免了吧,你送来的大虾和螃蟹我和葛红还没吃几口呢。”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钱程进门,乐章浑身不自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男人不经邀请到自己家,钱程是头一个。她已经不习惯家里有客人了。尤其这种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的客人。有葛红一个人住这儿心里面已经满得受不了,再添个钱程,她感觉自己的心满得要从喉咙里漾出来,头要爆炸。
幸好,葛红还通情达理。葛红说:“我还没去我妈那儿呢。”
“那咱们去接他们,一起出来吃饭?”
当着乐章的面,葛红给她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和钱程在一起,钱程说带你们一起出去吃饭。你们吃过啦?那待会儿我们一起过去,你们在家等着吧。”
钱程在一边提示:“告诉他们,有大虾,还有螃蟹。”
怪不得这几年大虾和螃蟹价儿看涨,原来成了钱程跟人见面的出手礼,需求量增加了啊。超大号行李箱,还有这几天买的大包小包,都让钱程直接带楼下了。葛红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心安理得地看钱程搬东西。趁钱程去门口摁电梯的工夫,葛红趴乐章耳边,小声说了句:“看一眼你枕头底下。”钱程回来了,她离开乐章,像什么都没发生。
乐章送他们到楼下。一辆北连牌照的黑色轿车堵在楼门口。她跟钱程握手,跟葛红拥抱,看着黑色轿车绝尘而去,身子一下子像被抽去了骨头,真想找个地方躺着一动不动。累!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是翻枕头底下。下面一张纸条,葛红写的:乐章,谢谢你的款待。你是我在危难关头唯一能信任的朋友。有些事情你可能理解不了,我也不能跟你多讲。钱程肯定会来找我,我得跟他走。你书柜最上层《鲁迅全集》第二卷的书套里有一把钥匙,那是银行保险柜的钥匙,密码以后我会告诉你。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去把保险柜打开。但愿你没有打开保险柜的机会!朋友之间的友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留恋的美好之一。真想回到大学时代。好好活着,找个好男人嫁出去,如果碰不到合适的,不要勉强。祝你幸福永远。葛红。
字写得非常工整,看得出来葛红是在一种很认真、很平静的心态下写的。她是在见到乐章之前就把东西存了银行保险柜,还是白天趁乐章不在家自己出去办的?葛红走得匆忙,乐章没有机会问她。也不想问。乐章希望生活简单,她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莫名地增加变数。葛红的突然来临,已经是变数了,让她心里疲累,再加上钱程,再加上什么保险柜,整的跟侦探小说似的。两口子过日子,有这么复杂吗?乐章将信将疑,像葛红说的那样,但愿她没有打开保险柜的机会!
煮熟的大虾、螃蟹打包,乐章回家去看爸妈。这么多新鲜海物,她一个人吃太可惜了,也吃不了。如果不是葛红来闹腾这么两天,接到嫂子电话她就应该回去。两个老的,退休金不少,房子住的也够大,身体虽不太好,得的也是他们那个年龄的常见病,老人哪有没病的?有病上医院治就是了,都有医保。跟农村人比,他们的日子简直是在天上。
乐章爸妈城市出身,一直都在大学里当老师。退休这么多年,日子倒也顺畅,就是乐章爸爸有轻微小脑萎缩,时好时坏。乐章回到家,妈妈很高兴,母女俩在厨房把大虾和螃蟹装盘,准备往餐厅端,进厨房时,老爸在客厅喝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厨房门口,听见老太太对女儿讲话,发火了:“你背着我跟孩子乱讲什么?!”表情凶狠、语气猜疑,看他的眼神,听他说话的口气,乐章感觉陌生。这是她的老爸吗?
“谁背后讲你?谁有时间讲你?我跟三儿讲大虾呢。这大虾不错,挺新鲜的。”
“新鲜个屁!是不是在外面吃饭剩下打包回来的?不孝顺的玩意儿,白养活你们了,就这么对待老人吗?!”
乐章看一眼老爸,嘴张得大大的。心疼得一抽一抽。
泪水在眼睛里含着。她知道爸是真有病了——精神病。爸从来没这么跟她说过话,没这么暴过粗口。平时不知道对妈多狠呢!一个好男人老了都能变成这样,像她这样,不嫁也罢!妈年轻时幸福,老了这是在还债呢。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连夫妻感情都是。爸说妈老看着他,有他病的一面,是不是也有真心在里面?难道多半辈子的恩爱,他是在装吗?人真的可以如此虚伪吗?爸老了,腰弯了,说话糊涂,身上散发出一股老男人特有的浊气,让乐章想跟他亲近也亲近不起来。小的时候,她最愿意猴在爸身上的,那时候爸看着多么干净、明朗!人老了怎么可以变成这样呢?乐章无话可说。
哥嫂都不在家。也许是在找借口躲着老人吧,不到睡觉的时间不进家门。趁他们还没回来,乐章落荒而逃。
出家门,听老妈在身后把大铁门关上,乐章如释重负。一边下楼一边心里骂自己:爸说得对,你就是没良心,就是白养活你了。你怎么能不管他们呢?!怎么忍心看他们就那样互相折磨?
快到自家小区门口时,她终于想出了一个补救的办法:周末,她要到花鸟鱼虫市场给老爸买几条金鱼,再买两只小乌龟。老爸的变态一半是病,一半是闲的。他没有事情可做,可不就整天围着老妈,脑子里转的全是两个人的事情。
乐章的心刚刚放松一点,一下子又吊到嗓子眼儿了: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钱程!
幸好是钱程,不是另外什么陌生人。乐章的房子属于高档小区,单元门带密码的,不是本单元住户一般进不来。如果是陌生人,她就惨了,没等她喊出救命可能就被劫了。但钱程一样是她害怕、不想见的人。他是怎么进来的?!他要干什么?葛红不是已经跟他走了吗?
乐章惊魂稍定,强作笑容,问钱程:“落东西啦?”
钱程顺着她的竿爬:“围巾。”围巾?钱程来时系围巾了吗?乐章没有印象。出门去爸妈家时匆忙,她也没检查客厅。是不是他故意留下了围巾,好给自己找一个回来单独见她的理由?这个男人,太狡猾!葛红不是他对手,乐章也不是。
“葛红怎么没一起过来?”
“跟她妈在一起说话呢。小宝病了,明天我们要回北连。”
在电梯里乐章就已经掏出钥匙握在手里。这是她的习惯。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把家门打开让钱程进来。她开始后悔自己说了落东西的话给了钱程借口。钱程即使是怀着恶意而来,也不至于对她绑架动手吧?她站在门口犹豫着是不是开门,钱程看她笑:“拿我当坏人是不?”
就这一句话,让乐章再不能犹豫了。好歹他是葛红的丈夫,是她的大学校友,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至于害她吗?也许他就是围巾落下了。有钱人的围巾,便宜不了。也许是用惯了,也许是哪个亲爱的送的,总之值得他回来取一次。问题是,他怎么就敢肯定她晚上肯定在家?如果她今晚上心血来潮在爸妈家住下,他就这么在门口傻等一宿?
带着一肚子疑问开了门,进客厅,刚才葛红给他挂外套的地方,衣架上没有围巾。围巾在地上,带小米格,burberry的特有标志,世界名牌。这两口子身上全是名牌。乐章弯腰捡起围巾递到钱程手里,围巾上一股暗香。钱程接过围巾,问她:“不请我坐会儿?”
男人都这么无耻吗?乐章有点掩饰不住的恼:“你不请自到,自己坐呗,客气啥。”
钱程根本不在乎她话中的讽刺,果然自己坐到沙发上,大大咧咧,好像这是他的家。他这种人,不成功才怪。脸皮厚的人才能成功。老百姓话讲:脸皮薄,吃不着。
钱程不但坐下了,而且没有马上走的意思。跟她说话:“乐章,你不用张罗给我倒水,我坐几分钟,说两句话就走,不耽误你休息。”一副泰然的样子,好像乐章正在张罗给他倒水似的。乐章听了他的话,顺势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再不想动弹。看他怎么表演吧。
“乐章,谢谢你收留了葛红。我估计她肯定在你这儿说了我一堆坏话,她说了什么,我不问你也猜得差不多,说我在外面搞女人什么的吧。我想跟你说的是,她的话你可以信,但别全信。我这种人,不是吹牛,真想搞女人,我会瞒着她,瞒得好好的,怎么可能让她知道?实际上是她跟我分心了,这几年背着我自己存私房钱,让我发现了,她竟然要挟我。在社会上混,跟个把女人近便些的事情可能有,像她说的那么严重,不可能。我多大岁数了?这点道理不懂?倒是葛红现在闲得无聊,穷讲究,总找我的茬,我怀疑她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有时间你多打电话劝劝她,我会感激你的。毕竟她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跟我去北连,这事我会记一辈子。至于她存放在你这儿的东西,你就好好替她收着吧,难得她还有信得着的人。行啦,我走了,你把门锁好。再见!到北连给我打电话!”
钱程说话算话,事情说清楚了马上走人,没乐章想像的那么难打发。乐章却出了一身冷汗:钱程知道葛红在她这儿存了东西?是他猜的,还是葛红有意告诉他的?他为什么不逼着她把东西交出来?就像那些警匪片里演的那样,手里拿把枪或者什么钝器,让她想反抗也反抗不了。如果真是那样,她肯定做不了江姐,不用他动手她没准就招了。反正葛红给她留的钥匙没头没尾的,既没说哪家银行,更没告诉她密码,交给他还不等于白交?
且慢!葛红这样把钥匙交给她,是不是已经预料到钱程会识破,会来找她?!告诉钱程她背着他存了东西,然后看看钱程的反应。天哪,这两口子简直绝配!打的什么哑谜、玩的什么把戏?!乐章理解不了他们,头疼,上床之前祈祷:让我睡个踏实觉,谁也别来烦我!
葛红跟钱程回了北连,一次电话没给乐章打,人间蒸发了一样。乐章乐得她不来电话,不知道应该跟她说什么。这丫头变了,不光是穿着打扮、做派上的变化,是骨子里变了,变得乐章不但感觉陌生,甚至有些担心害怕。她跟钱程之间的事情,太复杂,乐章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如果夫妻之间非得这么提防、这么互相算计,乐章就不考虑要什么婚姻了,就是有了婚姻早晚也得散伙。一般三十岁以上还没结婚的女人,在熟人眼里多少都性格怪异,跟她们说话要小心,乐章却没给人留下这种印象。一些聚会的场合,甚至有人专门拿她的未婚开玩笑,因为知道她不会恼。岂止是不会恼,有些时候,乐章反唇相讥的一些玩笑让那些结了婚、什么话都敢说的男人都得费点心思应对。最近的一次,大年初六,跟一起读在职研究生的同学聚会吃饭,乐章给男同学的敬酒词是:“祝在座的各位男同学新年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工作顺利,如果新年里有同学想离婚换老婆,请优先考虑本人,本人大学毕业、研究生在读、行政级别副处、有分期付款大房子一套、未来两年之内有买小轿车的打算和实力,而且性格温柔、长相上乘,请大家不要客气!”包房里正准备倒酒的服务员小姐笑喷,倒酒时手止不住乱抖,男同学哄堂大笑之后谁都不敢搭言了,怕一句话没说好成为众矢之的。男人就这样,你在气势上把他们压住了,他们也心虚。都是在社会上有地位的,开开玩笑行,偷偷摸摸有个把情人可能,让他们大张旗鼓离婚另娶,没几个男人有这种胆量。那叫自毁前程。男人虚伪着呢,虚荣心强着呢,一般情况下乐章不会主动去招惹他们,但乐章敬酒之前颇有几个男生仗着酒劲对乐章的未婚说三道四开露骨的玩笑,乐章干脆把话说透,你说透了,他们只能吓回去。
和葛红疏于联系,除了对那两口子有看法,还有一点特殊的情况在里面。乐章又谈恋爱了。对象吴昆仑是老田介绍的,在一个区里的工商所当所长。工作不错,年龄也相当,只比乐章大三岁。唯一遗憾的是以前有老婆。老婆有病,治了几年没治好。庆幸的是两个人没有孩子。对于吴昆仑的婚史,乐章倒不是很在意。以前她是在意的,结过婚的一概不考虑,后来发现自己如果还想结婚的话,对这个条件就必须放宽。男人哪有过了四十岁还没结婚的?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处在于,男人总是早早就把婚结了,没结婚的都是女人,而且是条件好的女人。丑女人都能嫁出去。吴昆仑长得也不错,尤其穿上制服,很有点国家干部的尊严。据说他对死去的女人很好,一直伺候到死。也算是个有情义的男人吧。而且,随着两个人交往的不断深入,乐章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了越来越多的优点,比如,工作上进,从他的言谈话语中你能感觉出来这是个很敬业的人。出手也大方,拉着乐章去几回汽车专卖店了,只要乐章点头,马上就会掏钱买车。乐章迟迟没点头,表面的借口是没有一下子看上的车型,其实是心里对她和吴昆仑的关系还没最后下决心。乐章不是那种占人家便宜的小女人,如果她决定嫁给这个男人了,她可以要这辆车,一家人么,不说两家话。现在是她还在犹豫。上床归上床,上床离嫁给他还有那么点儿距离。在心底深处,乐章总还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吴昆仑太聪明了。聪明到什么程度呢?听乐章说了她爸闹人的事,人家很快就给她想出对策:给她老爸找活干。吴昆仑认识一家街道小印刷厂的厂长,跟厂长说好了,派厂子里的人三天两头把需要校对的稿子给乐章老爸送去,名义上是让他校对,实际上还不是哄他开心。乐章爸没退休时在大学里教古代汉语,语言功夫那是没得说,当校对是绰绰有余。其实就是他的水平极低,也没什么关系,校对的事纯粹是哄他的,人家印刷厂压根儿也不在乎,校完的稿子看不看都很难说。如果不是吴昆仑的关系,谁会请他干这种活?年富力强的有的是,谁会去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老爸却乐得天天坐到书房里去查字典,对那些写得不成句子的文章破口大骂,把稿子改得一片通红,果然再很少折磨乐章妈。乐章在心里烧高香!
人太聪明了,有时候也让人害怕。
但总的来说,她对吴昆仑真的很满意,就差把他带回家给爸妈看了。既然早晚得结婚,挑了这么多年,不行就这个吧。
乐章没有兴致去想葛红和钱程的事情,但有些时候,葛红和钱程的形象却不请自到,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下子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不想都不行。想的最多的一件事,还是葛红交给她的保险柜钥匙。正像葛红说的那样,她把钥匙放到《鲁迅全集》的封套里了,乐章把钥匙跟自己最贵重的金银首饰放到一起,每次换首饰的时候,就能看到那把钥匙。忍不住在心里猜想银行保险柜里是什么。钱程跟女人偷情的照片?有了这样的照片,钱程真想离婚,成本就会很高,他就得考虑离婚这桩生意是否划算。或者是钱程公司经营中一些违法、违规的证据?这种内容,也许是钱程最怕的,弄不好会身败名裂。没见江苏一个什么官就是老婆忍无可忍向检察部门举报的吗?葛红也许生活中有越轨的地方,但以她的条件,顶多也就是有点婚外恋,而钱程抓在葛红手里的毛病,可能会把他送进监狱。
但也许,把东西存银行保险柜里真的只是葛红吓唬钱程的一个手段。保险柜里的东西没准是葛红值点钱的珠宝首饰。葛红这样有心计的女人,也许连朋友都信不过,只是利用她吓唬一下钱程而已。真正机密的内容,她会另有安排。但愿!这是乐章最希望的结果。如果钱程真是一个犯了国法的人,乐章希望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跟自己一点边都不挨。
有机会去北连是夏天。省里在北连开行业年会。这种年会,一般都在省里风景好的地方开,也是借个由头犒劳大家。正常情况下,这种会老田处长要去的。老田这人爱玩,爱热闹。但今年的年会,老田早早就声明她不去了,让乐章去。她不说理由,乐章当然也无需问,心里明镜似的。局里女同志体检,查出来老田乳房有肿块,确诊是乳腺癌。老田在这件事上很有气魄,当机立断,切除。安了一个假乳房。这件事以后,老田像换了一个人,私下里跟乐章说,她现在仕途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想了,只想着到日子赶紧退休回家,健健康康地看女儿大学毕业,找个好对象,给她生个小外孙。
去北连,走高速公路不到三个小时的车程。夏天,窗外一片绿色,养眼睛。乐章坐在车上,心里乱七八糟的。她在考虑到了北连以后是不是去见葛红。那把钥匙像一枚定时炸弹,搅得她心里不踏实。得找个机会把钥匙还给葛红。还给她的前提是见她。乐章有点不想见她。
会址在海边一家疗养院,住的地方离海边不到二百米,到的当天中午,就有人去海边游泳。乐章也随着大伙去了海边。她游得好,各种泳姿都会,让几个不会游泳只敢在海边湿湿脚的同行羡慕。回到房间正洗淡水澡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同屋的小柳接了,告诉她有人找。乐章在卫生间接了分机,一听声音,她就知道是谁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北连?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
葛红在电话里得意地笑:“北连屁大点地方,什么事能瞒过我?等着,我去接你。”
十分钟就有人来敲门,让乐章惊讶北连确实小。门口站了一个穿着大花沙滩套装的女人,墨镜、软帽,一身的休闲。正是葛红。葛红进屋,先给了她一拳:“跟我保密哈!”然后,塞给乐章一个袋子:“换上!”“什么?”“沙滩装。我在好娃姨买的,咱俩一模一样!”“好娃姨”是什么地方?乐章心里嘀咕了一会儿,看葛红的打扮,忽然悟出来,“好娃姨”就是夏威夷。看看,人家学世界历史、去过美国的跟她这个只因公去过韩国的人是不一样,说地名都原汁原味儿。屋里还有一个小柳,说话不方便,葛红拉乐章走:“去我家!”
她家离疗养院走路不过五分钟的距离。这一带是北连的高档住宅区,除了几家疗养院,再就是傍山坡上一栋栋朝向大海的别墅。从葛红家的院子能看见不远处青蓝的大海。乐章穿上葛红送她的沙滩装,那种大花的图案让她不自在,却也不好拒绝。两个人穿着一样花哨的衣裳,歪在葛红家院子里的躺椅上,一边眺望大海一边说话。葛红告诉她:“这几天过来住吧,我这儿条件好些,也不影响你开会。”
“拉倒吧,我可怕见你家钱程。”
乐章话里有话,葛红不会听不明白。但葛红的聪明在于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怕他干啥?再说他也没在家。他在美国。后天才回来。”
钱程不在家,乐章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原来葛红跟钱程一起去的美国,快开学了,葛红先回来,钱程在那边还有公干。看样子两口子关系修复得不错,都一起出国散心了。夫妻间的事情,乐章真的不懂啊。
正说话时,一个小姑娘过来给她们送茶。葛红告诉乐章:“这是小秀。秀,今晚加菜。忙不过来让王姐帮你,待会儿你把二宝推出来,让他晒晒太阳。”
二宝是谁?乐章心里冒出问号。没等她问,葛红自己说出来了:“我和钱程收养的一个男孩儿。钱程喜欢儿子,了他心愿吧。”
二宝躺在儿童车里。小秀把他推出来时,二宝刚醒过来,大眼睛,眼睫毛很长很长,眼仁儿黑得像墨,亮且有神。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男孩儿。三四个月的样子吧。乐章没带过孩子,看不大懂,但她能看出来孩子很小,从孩子的长相,可以推测孩子的爸妈应该很好看。再细端详孩子的模样,她心中唬了一跳:孩子的脸上有她熟悉的地方。像一个人!
乐章把她的发现埋在肚子里,不敢说出来。她一眼就能发现的东西,葛红会发现不了?她理解不了这样的事情,更理解不了葛红的泰然:“看出什么了?你还挺行的么。二宝的爸就是钱程。我同意收养孩子的前提是钱程不能离婚,给我和小宝足够的财产外加一个完整的家。钱程也答应了。”
看她好像不在乎,乐章才敢说:“读不懂你。”
“有什么读不懂的?二宝就是个人质、是个把柄。有他在,钱程再不敢有别的想法了。”
“那二宝的妈妈呢?就你上回说的那女人?”
“出国念书去了。生完孩子就走了。”
“她舍得扔下自己的亲骨肉?”
“舍得舍不得她都得走。这么走她能拿到自己读书的费用,二宝将来的教育费、生活费也有保障,他就是养子,也是活在一个有钱的人家。换个走法,那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正是下午天热的时候,艳阳高照,乐章却感觉身上冷飕飕的,心里也是冰凉冰凉的。她不敢直视葛红。这个女人不但让她感觉陌生,简直就是害怕。她竟然能如此坦然接受钱程跟别人生下的孩子,天天看着这样一个孩子在自己身边成长,她的心里得有多么刚硬?!换成她自己,不知道该受怎么的煎熬,死的心都有吧。葛红的变化让她感觉害怕,让她跟这样一家人一起住几天,她受不了!
乐章坚持要回疗养院去住。葛红看她态度坚决,也没再强留。乐章在北连一共开四天会,再没去葛红的家。中间又见了一次葛红,也见到了钱程。钱程两口子在本市最大的饭店渤海渔家请客,不是请乐章一个人,请的是开会的全体人员!当然,人家是企业家,有实力,你管人家图什么,人家愿意请客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因为跟钱程和葛红有一层同学关系,吃饭的时候乐章被请到主桌上。钱程敬酒、讲话,那种自如、自信,如果不是乐章带着偏见看他的话,还真的有一种成功人士的气派在里面。陪坐在一边的葛红,一套淡黄色的西装套裙,配着颈上白色的野生珍珠项链,高贵、典雅,坐在钱程身边谈笑风生,为钱程布菜、斟酒,一副娴雅、幸福的模样。如果不是有过前一段经历,乐章的心里对这样的场面一定会羡慕得不得了。现在,她的心里百味交集,如坐针毡,恨不得酒会一下子结束。
临走时给葛红打了个电话,葛红来疗养院送她,这回是开着车来的,后备厢里装着北连的特产,直接放到会议用大客车货箱里。那些特产,一半是给乐章的,另一半,葛红让乐章捎给她在省城的父母。
与葛红分手的时候,乐章把钥匙交了出去。葛红已经不需要她保存钥匙了吧。她把钥匙从包里掏出来的时候,葛红一句话都没多说,接过来就揣进了自己的兜里,脸上的平静和自然,让乐章心里动了那么一下,很快也跟着葛红平静下来。不过是一把钥匙而已啊。但是,临分手时葛红说的那句话却让她心潮澎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葛红问她:“吴昆仑怎么样啊?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
葛红问的漫不经心,乐章心中却是一跳!跟吴昆仑的交往,单位只有老田一个人知道,她连自己的父母都还没告诉,也从来没在葛红面前提起过,她怎么会知道?而且知道两个人已经快谈婚论嫁了?!难道吴昆仑是葛红和钱程的卧底?怪不得人家知道你到北连来开会了。葛红还是钱程?把钥匙放到她手里了,等于是把把柄交给了旁人。对她不放心,找个自己人放她身边控制她?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葛红。她自认为迟到的爱情,难道只是人家两口子互相掣肘的副产品吗?老田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吗?这样的事情,乐章想不明白啊!怎么可能就让她赶上了呢!果真如此,她和吴昆仑还有未来吗?
离开北连,乐章走得慌忙,有点仓皇出逃的感觉。车行半路,才想起来有东西落在疗养院了。是葛红送她的那套沙滩装。头一天晚上洗过晒在房间的阳台上,走的时候忘收了。想给葛红打个电话告诉她去收一下,想了想,把念头打消了。那种衣服不适合她,就是拿回来她也不会再穿了。就不是她的东西,是老天爷让她落下的吧。每个人的幸福感不一样。葛红穿着那样的花衣裳感觉良好,她乐章穿着却不舒服,如芒刺在身。
窗外是成片的大苇塘。芦苇荡起伏跌宕,晃得乐章有些晕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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