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铧
骊歌
弋铧
李平贵是一清早就起的床。一清早的含义是天刚擦亮,日头还没见影儿呢,可满地里却是白花花的光。从窗棂边往院子里看,还有点灰蒙蒙的雾,黏黏糊糊的一丝湿气,隔壁人家屋里的公鸡还睡得熟,对门那条凶猛的大狼狗也还盹着,空气里散开来隔夜后氤氲的霉味儿,李平贵吸了一口,却是新鲜和诱人的。
自从岳母过世后,他就一直睡在岳母曾经待过的房里。房子挺敞亮,南北窗对开,又通风又能迎着日光。那会儿把岳母送走后,本想让女儿带着外孙女住这间屋的,可女儿虽成了人,结婚生娃又离婚,人生的路差不多走得比同龄人都复杂,却仍旧小孩子一样,嘴上不说,李平贵和徐凤珍却都懂了她的心思:姥姥在这房里停了几天的灵,她的心里总是有点忌讳和害怕。
徐凤珍大概心里也是有点咯硬的,否则自己的母亲,遗像却不摆在她自己的房里。她说遗照看着挺瘆人的,黑边黑框的,还结着一团黑布做成的花,母亲的眼不似生活照里那般慈祥和温和,眉梢挑下来,狠巴巴惨白地盯着她。
李平贵抬眼看了一下镜框里的岳母,照片确是经过处理的,好好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描画成了一个参透世事却不肯善罢甘休的女尼样,眼睛是涩苦而轻蔑的,满含着生时带不走的怒气。李平贵突然对岳母笑了一下,他小声地说:“走了走了,还放不下什么?”
他轻轻地把房门打开,客厅里一片狼藉。电视柜下面的VCD被掼到茶几下,茶几上的玻璃已碎了一地,沙发上的布垫东一个西一个地扔在角落里,有一个还湿淋淋的,踢翻了痰盂里的茶水浸进去了。徐凤珍头天晚上大约太累了,根本就没精力再去收拾前女婿制造的这份残局。女儿哭得死去活来,被揪过的头发和抓破的脸面却是在乎的,愣没工夫管寄住在娘家弄成的这副惨状,也许外孙女也吓着了?母女两个光顾哄孩子了?李平贵看一眼大门,过年新装的全玻璃拉闸门也碎了两个大豁口,徐凤珍只把厚厚的门帘拉了下来,遮蔽两个破口里灌进来的风。
李平贵想,原来家里竟然被弄成了这个样,昨晚他深更半夜地回来,到底还是喝多了,竟一点也没察觉好好的家已成了一片圆明园的残垣断壁。
李平贵开一下女儿的房门,这屋里没窗,暗不见光的,大白天日头最狠的时候,也得开着灯才能看清房里的一切。本来是做储物室的,女儿离婚后搬回娘家,非要选了这屋子住,李平贵和徐凤珍两口子也只好依了她。客厅里透过一点清晨的亮光,看不清楚女儿的脸,也看不清楚外孙的脸,只依稀分辨出小外孙和女儿扯着一床薄被各睡一头,女儿的呼吸倒是平稳,轻轻的,睡姿也像小时候一样,俯趴着,只把脸露了出来。外孙别看是个五岁大的女娃娃,喘气的声音倒挺响,鼻息声也很重,她仰躺着,两只小手像投降似的平举着,李平贵瞪眼看着她,好像觉得小妮子惊悸似的抖动了一下。两个孩子大概昨晚都受了惊吓,现在终于在噩梦中睡熟了。李平贵仿佛看到外孙的被褥扯掉了,露出了一点光溜溜的小肚皮,他轻轻地过去,把女儿的被子往外孙女的身上拉了拉,便退了出去。
在徐凤珍的房前站了一会儿,李平贵有一刹那脑子里真空,不知该干什么。他的手已经握住那扇门的把手了,只需轻轻一拧,门就会“咦”地一声张开。凤珍和他分房有几年了,岳母在的时候,李平贵一般是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将就的。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和凤珍分了床的,儿子大概是不知道,女儿就经事些,半年前离婚后带着小妮子投靠娘家,第一晚看着父母这样相处,眼睛里还是透着诧异的。他还记得女儿和凤珍谈的话,女儿说:“妈,和咱爸都这样年纪了,怎么着也得凑合在一张床上。”那时候他偷听到女儿的话时,心里是很笑了一通的,想到底是经了事的人了,和母亲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凤珍当时是怎样对付女儿的?大着嗓门好像说了一句“你爸打鼾吵着我睡不着”的话?就那样含混地打发了女儿的疑问?
他站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终于小心地绕过满地的疮痍,挟着陪了自己一辈子的工具箱,拉开厚厚的门帘,径直走了出去。
街上也都还沉睡着,小镇上,总是这样。那年凤珍的弟弟徐家庆带着娶的媳妇儿一道回家,家庆媳妇晚间九点的时候想着要上街去买宵夜的小零食,李平贵当时便止住了她:“我们这小地方,不像你们大城市,商店能通宵达旦地营业的。忍一忍,明天白日里,我去给你买吧。”大城市来的媳妇儿没做出怪腔怪调,只嘟噜了一句:“不是才九点嘛?”到底还是按下了自己吃零嘴的欲望。晚九点以后和早九点以前,小镇上的商店是没有开张的。李平贵也是走过几个大城市的,回来后看着自己家乡商业上几十年的墨守陈规,有点想明白了,这些吃不了日夜辛苦的,也悠闲得发不了家了。
发家的梦他是做了一辈子的,可他错在哪一环上了呢?
徐家庆的媳妇前段时间打过电话来,岳母过世后她已经很少给大姑姐打电话了,凤珍还挺兴奋地接的。那会儿李平贵守在电视机前,正在看一出精彩的连续剧,耳朵听着她们的对话。
寒暄了几句后,家庆媳妇就切入了正题。家庆媳妇向来如此,说是在上海的一家金融机构谋事,一个月有上万的收入,可是人家从不乱花销。好像她直接就问了岳母丧葬费的事。凤珍答得有点含糊,因为实在有点心虚,讲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理由,连旁边坐着的李平贵都替她着急。凤珍竟然说:“好像也没多少钱的,单位才给了一千多块钱。”家庆媳妇在那边的声音挺严肃的:“不会吧?我外婆我奶奶,前年大前年过的世,两人都有一万多的丧葬费呢!她们的月工资还没妈妈高呢!”凤珍嗫嚅了一下:“你外婆你奶奶在大城市,算得可能不一样。”家庆媳妇声音冷冷地:“我奶奶可不在大城市。妈虽然离得远,可建设兵团也是国家单位呢,算部队吧?怎可能给这样少的钱?”李平贵忙拿了一张便笺,写了好大的几个字,递给凤珍:照实说!
凤珍愣了一下,忙对电话那头说起来:“其实我根本就没把妈妈的死报上去。现在单位还每个月给妈妈的户头上打925.6元的工资。家里这么多人,闺女也没工作,离婚的时候她还硬气得了不得,不要那混账女婿一分钱,还自作主张每个月付给那小妮子抚养费80块钱。你姐夫60岁才能拿社保,还得挨四个年头。一家子,光靠我一千来块的养老费,如何过?”
那边停了一下,好像在问这种事一查出来,不就不能对付了吗?凤珍讲出了实话,立马语调也利索多了:“那不打紧。妈快走的时候我就想到这一出了,单位是每年都寄一份表过来的,只要人在上面摁个手印证实活着就行。我把那些表复印了好几份,让妈在上面都摁了手印了。”
那边可能又问了什么。凤珍笑起来:“一个退休老太太,一月也就九百多块钱,谁还真为这事从那么老远过来核对这个啊?你放心好了。你们是一板一眼过来的人,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在我们这儿,只要你想办个事儿,哪有办不成的?花点时间耗点体力就行,实在不成,把脸往那儿一搁,谁还真跟你认真了不成?”
家庆媳妇还是不很高兴的:“姐,到了真要上报妈妈过世的那一天,殡殓证上都写得仔仔细细的日期呢,你拿的钱,到时会不退的?”
凤珍大大咧咧地说:“那有啥?殡殓证我也会找人改个日期的。你放心好了。”讲完了这个话头,凤珍还巴巴地问一句:“什么时候带着我侄子再回来啊?你还是把公休假都放在他的寒暑假里休了吧。”家庆媳妇在那边没好气地说:“回来干什么?你侄子都说了,奶奶不在了,再不回老家了。”凤珍笑起来:“这小鬼头,把话说成这样!回来看姑姑不成吗?”家庆媳妇敷衍地说:“再说吧。”匆忙就把电话给撂了。
凤珍放了电话,李平贵鼻子里哼哼着:“再有钱,还是上海人的小性,把丧葬费也看得这样重,真发下来,家庆会要?”凤珍和家庆姐弟两人隔了十来岁,从前是无话不谈的,凤珍嫁了李平贵,把家庆也从妈妈身边接回来,从遥远的边疆来到了内地,供他读了中学和大学,有了现在的工作。
凤珍突然就生了气,对着李平贵吼了起来:“你怎还有脸说这个?刚才上海打电话过来,问得我脖红脸臊的,你一个大男人家,五十多了,这辈子拿过几个钱来家?到现在,还靠我瞒天过海哄着妈妈的月工资过日子。你以为他们两口子是想要这个钱?妈妈从住院在家吃药养病,他们花了多少了?到最后妈妈走了,丧事办下来,买墓地,一万一万的,不全是他们花的?现在,连丧葬费都给他打了马虎眼。他是怎么看我的?我都想好了的,妈的丧葬费报上去,拿回来我一分都不要全给他们。我就是这样一个女儿呀!母亲怎么养了我这么一个不中用的女儿呀!她过世了,我还得靠她的荫庇才能让全家活下去啊!”
凤珍在客厅里嚎啕大哭。
女儿从里房走出来,皱着眉头看一下凤珍,悄声地问李平贵:“你又怎么把她给得罪了?”
李平贵摊着手,摇了摇脑袋:“谁知道?发癫吧?”
凤珍突然仰起脸,大吼了一句:“滚!都给老子滚!”
李平贵出了门,背着工具箱在马路上走着。后面传来很沉闷的发动机声,不用回头,李平贵凭感觉也知道是一辆破败的车,他让到一边。
车没有开走,在他身边慢慢地行进着。是一辆小巴,一个女人的脸钻出车窗来:“大哥,是去三条水吧?上来啊!”
女人的脸是一张年节时摆放在待客茶几上的圆盘,里面放着纷呈丰富的杂果和糖粒,五官热闹地堆在一处,虽然不好看,却是知足而丰腴的。李平贵认识她,从镇上路过三条水的小巴,也就那么几辆,想不认识车上的人都难。李平贵应了一声,车门咯吱咯吱地拉开,还是保持着车速,李平贵一跃身,上去了。
车上就两个乘客,一个歪在后座上,虽是初春了,还戴着顶泛白的帽子,看不清楚眉眼,拢着袖子,间或咳嗽一声,能听清是个年岁上了六十的老汉。还有一个挤在女人后座的椅子里,是年轻人,像儿子那样大的光景,面部毫无表情,眼光呆呆地看着车外的一切。两个人的打扮都不像镇上的,这么早坐这条线的小巴,想是昨晚在镇上忙活了一宿,赶早回去。李平贵猜不出他们是干什么的,不想琢磨他们,买了票,也把脸朝向车外。
女人很随便地推他一把,手蹭着他的胳膊,像久已熟络的朋友。李平贵看看她,女人突然狎昵地笑起来:“大哥,你不就是振兴熟料厂当家的?”
李平贵愣一下,只好点头应承了。
司机也转脸看了一下他,笑一笑,回过头闲适地开着车。
女人又问:“熟料厂这两年挺发的?大哥,你女婿家阔啊!”
李平贵有点不自在,摆了一下身子,用鼻子哼了一下。曾经在熟料厂的日子又晃在眼前了。那段日子还是真不错的,女婿把全部厂子交给了他,进货,销货,工人的管理,甚至财务。那时候李平贵还蛮像回事的,厂长当得很认真,真心想把女婿的厂子弄好。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总以为女儿的出嫁让自己的梦想终于有了一点成真的希望。“李老板!”人前人后,大家就是这样地唤他的。
女人还在笑,嘴咧得像一弯四粒芯的花生,眼睛眯缝着,是两粒肿胀的葵瓜籽,鼻头很有肉感,像一颗小外孙最爱吃的果脯糖,饱满地嘟在脸部的正中央。女人用胳膊肘儿又推了他一下:“前两天我还在街上碰着格格了,她的脸皮真嫩啊,看着哪像快四十的人呢?你们俩不是处得挺好的?多少白条你都帮她撕扯掉了?现在……她总还是得帮帮你吧?!”
司机回过头来,戏谑地笑了一下。后座的那老汉也猛烈地咳嗽起来,只有那个小年轻,目光仍旧呆滞地盯着窗外。已经上二级路了,路边是空落落的,没什么行人,这条道像一柄锋利的匕首,把一片黑中带绿的土地笔直地切开去了。李平贵的气喘声重了起来,他真的很生气。他想,打这辆车在他身边缓慢地行进,那女人认出了他的背影时,他们就打算把他当作早餐时的一顿面点来打发,填饱他们空虚的肚皮。离三条水还有一段路,李平贵想了一下,现在下去得走一个小时才能到,和这种女人计较,怕也没什么英雄气焰可逞,忍一下吧,再怎么样,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身体。
那么,和格格的事,看来不少人都知道了?李平贵闭了眼,眼前晃动着格格的身影。她的声音是柔韧的,带着点磁性,那是天生的磁性,是男人,都要被她吸过去的,你抗不了她!
李平贵到她那里去催款,七八张白条了,加起来也有好几万。格格看着李平贵手上自己亲笔写的欠条,叹了一口气,把房门轻掩上了。她的身子长得就是好,真是女人的身子,骨架小,肉瓷实,包在合体的衣服里,还有点不安分的鼓噪。李平贵吞了一口唾沫。
格格说:“李老板,咱们谁跟谁啊?街坊四邻的……可是,我是真没钱,有钱我能赖着不给?你说是不?”她的身体贴上来,真有一股浓郁的诱惑人的肉香。李平贵听过很多格格的传闻,这个女人据说能通天的,镇长还有乡长都和她有交情,乡里那个靠金属镁起家的首富,也和她铁过。李平贵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李平贵知道,漂亮的女人多了去了,有本事的男人才会收罗有成就的漂亮女人,格格也算这镇上头号风云女人了,呼风唤雨的,李平贵看着渐渐偎过来的格格,想,这样一个女人,也会在他手上了。
李平贵的左手拿着那一把白条,右手就不安分起来。格格突然把身子退下去了,那一把白条已经在她手里了。格格的脸严肃起来,像一张烈女的脸,格格一字一句地说:“李老板,你可不能欺侮人啊!你怎么能这样轻贱我啊?!”李平贵还没回过神来,李平贵只记得轻轻地触了格格的胸前一下,李平贵呆呆地看着格格和她手中的那几张白条,他猛然想起来,这才是他今天要来的最重要的目的啊!格格轻轻地把手中的白条撕掉,一下,又一下,折过来,又一下。李平贵叫了一声:“你怎么能这样?”格格用眼睛指了指门,她的眼睛真是好看,书上说的,顾盼生情。格格轻柔地笑:“李老板你刚才轻薄我了,大家都在门外呢!咱们两下里也算勾清了,我一个寡妇人家,总不能白吃亏的。”
李平贵急起来:“我怎么对你啊?好几万的款子,你不能这样勾销吧?”
格格还是轻声细语的:“李老板,你何必那么上心?你女婿的钱,不就是你的钱?他那么大的场面,他吃肉,你喝汤,你们也总得让我闻个香吧?李老板,我们女人也不容易的。你的情,我是记着了。有机会,我会对你好的。”
李平贵的眼睛盯着窗外。其实北方的春天真是不错的,一路桃红柳绿梨花白,家庆的媳妇带着孩子来过几回,都是顺着孩子的寒暑假季节,冬天这里便是光秃秃的山梁,下的雪搂着群山,一片白茫茫。夏天是热燥燥的,远山的树木早被砍伐光了,太阳照着干裂的土地,吸走了地表所有的湿气。家庆的媳妇是过不了这样日子的,她一再抱怨说这里的气候受不了,待了几天皮肤就没有水气了,其实她是没走到真正的好地方。
到三条水的时候,太阳还没露脸,不过她羞涩的笑容已经张开,天边竟有一片柔和的金黄色亮光。
临下车的时候女人还是给了李平贵一句:“老板啊,现在成猪倌了!”司机放荡地大笑起来,李平贵一肚子的火,朝他们的车子做势给了一拳头,女人抛下她圆盘似的脸,随着小巴呜呜地走了。
祥林怕是还没起床。虽是个过门的女婿,媳妇和岳丈待他却是好的。过年才搬进新造的两层砖房,也是祥林一砖一瓦地垒起来的,伙房建在半层土里,通了管道在各个房间,到冬天,一坐火,整层楼都是热乎乎的。前庭有两棵枝繁叶茂的榆树,把房间遮了个严严实实,夏天竟是沁凉沁凉的。这些都是祥林的设计,祥林的手是巧的,脑子也是灵光的,就是心已经死了。李平贵看他一手的技巧,甚至还会木工活计,打出的桌椅一枚铁钉都不用,只榫子咬合着,可却忒结实。李平贵便鼓噪过他一同到城里去打天下,可任李平贵说得嘴皮子起了泡,祥林还是不肯跨出这个家半步。祥林不知是哪儿人,他不说,谁也不知道,凤珍问过几次,只觉得他的口音是更北边的,当时是跟着运货的火车辗转下来这个地方,被人发现的时候,祥林的脸上身上全是一抹黑。后来的岳丈觉出了祥林的好身板,带回家喂了几天饭吃,就收拾成了上门女婿。
李平贵说:“祥林,闯荡去吧。你一手好木工活,到哪里都能混上好饭吃。”
祥林摇头:“大哥,我不想再闯了。我好累了,现在,总算是有个家了。”
李平贵讥笑他:“那算什么家?生的两个儿子,都不和你姓的。住的地方,是你老婆的名下,死的时候,坟上也没你的大名,挂你老婆的姓!你都愿意?”
祥林仍旧摇头:“我是不在乎这些的。大哥,你是不知道,我原来待的地儿有多苦。”祥林看一眼凤珍,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我们那儿,穷得娶不上媳妇,有人都是操牲口的。”李平贵愣了一下,把想撺掇着祥林和他一道出门致富的雄心给撇下了。他想,祥林,是再不会挪地方了,好个没出息的小子!
李平贵往地里走去。二级公路把住家和田地分成了两部分,左边是成片的土地,右边就是村里稀落的住家。好歹祥林也是有份地的,虽然名义上不属于他自己,可是由着性子也能在自家田里鼓捣些花样。庄稼地的前面弄了个小菜园,有云豆、丝瓜、小油菜,还有花椒树,再过两个月,大概都饱实得可以成餐桌上的时蔬了。凤珍是最爱这些的,每回祥林都给她装回不少,凤珍说:“自家有地真是好啊,菜也是水灵灵得鲜嫩。”李平贵总觉得凤珍在祥林面前有一股说不出的优越感,他有时候很想刺刺她:“在你弟媳妇前去得瑟吧。”想想还是做罢。
老远就有狗的狂吠声,此起彼伏的。狗不大,但个个样子凶猛,毛发都有点长,遮蔽了半只眼睛,邋里邋遢。被粗阔的铁链拴着,叫嚣的声音里有喉结鼓动的摩擦,原始而野性的。
李平贵走到了祥林的菜地前。那条看园狗还是有记性的,对着李平贵只叫了一声,就仿佛记起了他,收回了被铁链纟崩得僵直的身体,慢条斯理地回了自己的窝。李平贵慢慢地绕了过去。
辉娃已经起来,笑笑地对着李平贵:“大爷,你来了。”李平贵点点头,看辉娃手里还拿着一本英文字典,问:“还不去上学吗?怎么昨晚你在这儿守了一宿的?”辉娃的头发有点长了,像那些看园子的狗一样,也显得邋里邋遢窝窝囊囊的。辉娃说:“今天是星期天,我们不上学的。”李平贵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瞧我这个糊涂样,连日子都不清楚了。”
从辉娃房里穿进去,打开后门,一股浓郁的臊臭味迎面扑来。
听得见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有一些闹腾腾的声音。猪儿们都起来了,想来人们都是不对的,总说懒猪懒猪的,其实这些猪们比人还勤快些。
李平贵有两天没来了,猪圈明显看着这两天是没收拾过的。李平贵有点怨祥林,每回他要是不拾掇,祥林大约也想不到来收拾这些了。凤珍说过,你不能抱怨他们乡下人,自己住的屋子也就那样,谁还把畜牲当回事啊?可是这些猪总是他和祥林两个人的事,现在壮猪的市价相当不错,小猪崽长大了换回了钱,还不是一起分成的?其实当时李平贵是想一个人干的,以为可以无偿地借用人家的位置,可祥林的岳丈是干什么吃的?他能让你白用他们家的地?真像谈判似的来来回回地商讨了好几趟,李平贵出种猪的钱,祥林出猪住的地,赚了的钱竟然要二一添作五!
辉娃趿着双破球鞋跟着他。
那条种猪在最前边的猪圈里,它倒没起床,听到李平贵过来的声音,懒懒地睁了一下眼,又把眼闭上。辉娃在一旁说:“白天它闹腾够了。”李平贵鼻子哼一声,拿起栏外的舀勺给它的槽里添了点饲料。饲料是该谁出呢?当时这个竟然给忘了提!祥林说:“大哥,这个好说,你一半我一半。总不能让赚钱的身子饿着!”李平贵研究了一下饲料,想祥林又不知在哪里买的便宜货,猪吃了长肥膘,拿到市场能卖什么好价钱?
猪栏分布在两旁,用粗大的铁栏杆分隔开几个单间,有猪槽和水龙头,现在这几个栏都是空的,预备小猪长大的时候可以分房用的。铁栏杆是李平贵一手焊的,坚固而大方,想当年自己在部队学的这手好功夫,在省里都拿过技工比赛一等奖的人,竟然把一生的技艺最后用到了建猪圈上。李平贵叹口气,把工具箱拿出来,重新把松动了的螺丝拧拧紧,这儿敲敲,那儿打打,检查每一个猪栏牢不牢实,仍旧往前走去。
母猪庞大的躯体把一个猪栏都挤满了。小猪们早开始吃奶了,围在大母猪的周围,一个个叼着奶头不放。有几个吃不着的,被凶狠的兄弟姐妹排挤在外面,围着母亲的身体,饿得呜呜乱叫。李平贵骂:“狗畜牲,你们也晓得欺侮人啊!”他驱赶着那些看着已吃饱的小猪,想把饿着的拢到母猪的身边。
辉娃还在旁边。李平贵问:“我上回拿过来的那些奶粉呢?不是要你爸喂给猪崽吃的?”
辉娃嗫嚅了一下:“我妈看见了,我妈拿给我和我弟喝了。”
李平贵冷笑起来:“你们喝了没事吗?就知道有这一出,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可是过了期长了霉粉的。人真要能吃,谁还富到去给猪喂奶粉的地步啊!”
辉娃尴尬地笑起来:“我……倒是没事,弟弟拉了两天的肚子,也……好了。”
李平贵用指头戳一下辉娃的硬脑壳:“你倒是皮实,还真没事!”
奶粉是县里公路局局长的老婆送给在世时的岳母的,这老婆据说还是凤珍的拜把子姐妹,平常奉承她的人也不少,竟然拿了一箱子过期奶粉孝敬老太太。岳母在的时候就知道过了期,凤珍拆了一包,舍不得丢,放到现在,觉得喂养小猪倒是一件不错的食品,却让祥林的儿子沾了猪崽的光!李平贵数了一下猪崽的数目,心里突然有了些紧张。再细细地数了两遍,十三只,少了一只!李平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哆哆嗦嗦地掀了一下母猪的身子,就有点头晕目眩了,一点没错。这头肥蠢死沉的老母猪,身下竟真有一只被它压死了的小猪崽子!
李平贵气得大骂起来:“辉娃,你爸是死人啊!都已经压死三只了,他还这样不小心?他是不是成心想气死我,干脆把我也压死算了!”
辉娃紧紧地攥着他的那本英文字典,咬着嘴唇惨白地站在一边。这孩子从小就被人取笑,因为父亲是无能的上门女婿,所以他的姓也只能随了母亲的姓,他一门心思地就想离开这片生养他却让他遭受屈辱的故土,从有一天知道能够通过考学离开这片故土,他就下定决心通过这唯一的出路把自己解救出去。
李平贵咬牙切齿地说:“死人啊?还装模作样地在这儿守一晚上,小猪崽又被压死了一头,你说你守在这儿到底是顶什么事的呢?还拿着本外语字典,蛮当回事啊?你又不是去做国际杀手,你把外语学那么好干什么?”
辉娃的头低着,脑袋快碰到胸前了。李平贵看了辉娃的样子,他真不能清楚这小孩子到底每天脑袋里在想什么,他的气顺了些,只好自认倒霉。让辉娃把死了的小猪崽抱出来,清理一下猪圈。
辉娃回去了以后,李平贵就一个人守在那片猪圈里。李平贵把水鞋换上,把长胶皮管套在水龙头上,开始认真打扫每一个猪栏。每扫完一个猪栏,他的心里就想着这里日后住的猪的模样,它是怎么吃食的,怎么睡的,怎么被他拿着木棍驱赶着活动的,甚至排泄物怎样通过输送管道进到后面的沼气穴里。他的心里有一个规划,再长两个月,这些小猪崽就成壮猪了,分了栏,再配个种,生些优良的小猪崽,用好的饲料喂养出来,现在市场上瘦肉型猪的收购价相当不错,原来养猪的都是一些老套的方法,还在给猪蓄膘,以为过秤时能捞到一些便宜,其实现在谁还收购那些膘猪了呢?
手机响了起来。以为是凤珍打来的,昨晚闹成那样,凤珍会把气撒在他头上吗?真是想不通的,都离婚半年了,谁知道那混账女婿的哪根筋又触动了,灌了点猫尿就到他这里来撒野?女婿是满嘴酒气地冲进来的,拿着一块硕大的砖头,先砸破了大门,然后揪着女儿就是一顿猛打。李平贵先是愣住了,后来也气急了,到底没敢真跟女婿动手,只抱住女婿不让他折腾。女婿嘴里骂骂咧咧地指着女儿:“谁的熟料厂都发了,就他妈的我,关门歇菜了!你个丧门星败家星!”凤珍在旁边吓得直哆嗦,一手护着女儿一手护着外孙,女婿的拳头朝曾经的丈母娘雨点般地砸下。和女婿同来的小伙子,拼不过女婿的蛮力,劝着劝着,也被女婿打中了好几拳,嘴角已经青紫,还在劝着李平贵:“叔,你出去躲一躲吧,他是冲着你来的。你一个长辈家,别让他借着酒劲糟蹋你!”李平贵呆了一下,看着大呼小叫抱头呼救的老婆女儿外孙女,看着穷凶极恶曾经的女婿,竟然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想想昨晚的行径,也是羞愧的。这毕竟是他自己的家,离了婚的女婿,就是有再大的理由,也不能在他面前放肆地暴打他的女儿呀!李平贵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停了一会儿,手机又叫起来。振动装置在他的裤兜里,有点不屈不挠的,振得他的大腿都有点发麻了,李平贵只好掏出来。“爷爷!”里面是孙子的叫声。
李平贵的心立刻就有点酥软了。这唯一的孙子!有时候觉得活着的所有目的竟然全是为了他的。“你在哪里?奶奶说你一早就不见影了,是在猪场吗?”
自从李平贵干起了养猪的事情后,凤珍总戏谑地说他老待在猪圈里猪窝里,大家伙儿都这样笑他,连一手带大的外孙女,也说姥爷是猪圈里的猪倌了。只有孙子,这一脉血气相承的孙子,从来都说猪场的。这一个字的差异,让李平贵的心里总有种无谓的感动,对未来也总有了充裕的盼头。孙子也就小学二年级,这一字之差的称呼里,却透着一种尊重和一种期望。养猪的和养猪的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就是猪倌的命,几头小猪,熬了几十年,一辈子也就来来回回养几头小猪,有的人,就是开养猪场的,几头小猪,再生几头小猪,几十头几百头的猪,场面越撑越大,那就是事业了。
李平贵声音柔和起来:“是,爷爷在猪场呢。等小猪长大了,爷爷拿到市场里换了钱,就给你买电脑。”
孙子高兴地说:“好。爷爷,你等一会儿,我妈要和你说话。”
儿媳妇的声音传过来:“爸,星期天也没休息?”李平贵知道这是儿媳敷衍的开场白,后面肯定有正事找他,否则现在这个社会,有谁会真正问安公公的?儿媳其实挺会做人的,虽一直没和他们住一道,逢年过节总捎来一些东西,她的单位还不错,虽在工商局是招聘制的员工,但毕竟是个吃香喝辣的差事。李平贵和徐凤珍都觉得自己这个儿媳还算好的,至少没怎么朝他们要过东西,好像就一次,女儿给李平贵买了辆摩托车,儿媳妇觉得不错,也没怎么拐弯抹角地,就把他才骑了不到半月的新车给弄走了。除了这桩,别的事也都还过得去。不过女儿离婚后回娘家来住,她的脸色就有点不太好,年轻人似乎都是这样的,从前姑嫂两个也还处得不错,到底是因为女儿嫁了有钱人家,横的竖的也还能供得着哥哥家,现在女儿离了,也没从婆家带回什么钱财,反而拖了个小妮子在身,儿媳妇对女儿就不再像以前那样待见了。这事不提也罢,这世上,都是些凡人,自己不争气,就不能要求别人再高看你的。儿媳妇也悄悄地对过世的岳母抱怨过:“姥姥,你看咱爸,这辈子也没个出息,两处房子幸亏都是您给攒下的,否则一家子老小,别说我们结婚了,就连住的地方也没落着。”岳母愤愤地说:“他个李平贵,一辈子住的我的房子,我看他一辈子就这个熊样!你婆婆嫁了他,算亏大了!”李平贵在外屋扫着地,这种刺耳的话他听了几十年,再也没放在心上。儿媳妇倒有点窘,掩了房门,岳母叫起来:“怕什么,就是让他听见。有种挣点家当回来,让我死了也能看他有什么出息样?”
儿媳妇的声音有点郁郁的:“爸,我们单位要重组了。人家有关系的要进来,我这种招聘制的,可能要被人挤下了。”
李平贵紧张起来,儿子和儿媳妇可是靠工薪吃饭的人,一个如果下岗回家,另一个那点薪水,怎么能养活三口之家呢?儿子的心还一直有点大,曾经努力地想当官往从政上爬,可是自己性子不好,忍不下火爆脾气,看不惯一些作风,连领导他都敢拍桌子咆哮。后来终于知晓上不去了,偏又白日里做梦想发财,看着妹夫的小车和花钱如水的阔绰心里就来气。他姥姥揶揄过他:“跟你妹夫比什么?他有个什么爹,你又有个什么爹?”现在儿媳妇一下岗,儿子那比天高的心不是又要受打压了?
李平贵着急起来:“那该怎么办啊?你们没一起去跑跑,到领导家送点礼什么的?好歹也在那儿干了快五年了。”
儿媳妇叹口气:“领导能说上话就好了。我们镇上的人事,还是地区里说了算,现在也算是公务员制,大家打破脑壳也想往里挤,我在里面干了五年有什么用?人家干了十年的,也位置不保呢!现在都抓着关系往里塞,安排的全是头头脑脑的亲戚朋友。谁不知道要求人了呢?可是拐着弯地求几个,还不如一门心思地对付一个呢!”
李平贵觉得这话里有点乾坤,他小心地问一下:“你打听到谁是管事的人了?”
儿媳妇说:“地区人事处的刘建设,人家说,给三万元他就办妥了,附近几个镇上的人都是找的他。不过,他可不是谁都能办的,送他钱还得找关系引见。”
李平贵也着急起来:“钱倒是小事,只要他肯收。可是他的大名响当当的,我知道他,他哪里认识我啊?!”
儿媳妇嗫嚅了一下,终于吭哧吭哧地说:“格格,听说她跟他是老同学呢,相好着呢!”
李平贵的唾沫咽了一下。
祥林是晌午过来的,还给李平贵捎带了一点卷饼和小咸菜。他已经从辉娃那里知道小猪崽又被压死了一头的消息,嘴里一直咝咝的,看着小猪的尸骨,还小心地把它装进随身带来的一条麻袋里。李平贵气得说他:“怎么每回都好事了你?你又想拿它回去解馋了?祥林你给我听着,这猪崽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总这样不上心,以为死一个猪崽你还能得了便宜打一次牙祭,我就不跟你合伙做这笔事了,村里哪户人家不能多腾一块地?别人央着求我在他们那里租个猪场呢,养壮了猪,能换多少小猪崽吃?你是个什么脑筋,算不出这个理?”祥林唯唯诺诺的,不敢吭气。
也不知道怎么和祥林做起了朋友的,搞得现在仿佛都有点割头换颈的交情。家里所有的家具都是祥林帮着做的,还有院子里那片园林,那是李平贵那年去天津,和一个生意上的朋友进了一户高干人家,学着人家大城市里的时髦,也在自己小院里鼓捣的。祥林也是聪明的,只给他讲了个大概的意思,他就用了一个星期,把院子铺成了青砖地,中央围了一个圆池,里面弄了些山水盆景,边角上还装了健身的铁栏。岳母好像就挺得意李平贵干的这一件事,嘴里夸过祥林的手巧,心里还是觉得女婿对她的孝敬(她一直唠唠着要青砖地,她说这样才能接地气;她一直唠唠着要撑个铁栏锻炼一下腰腿,老骨老皮的也要磨些日子才能入土而去)。祥林是个厚道人,活儿干完了,一分钱也不肯收。岳母在一旁说:“这样的朋友才交得!”凤珍也是爱使唤祥林的,搬个家挪个脚的,甚至连买一板车的西瓜,也要支唤祥林从院外抬到家里,一身臭汗地干完,凤珍喜欢给他一些隔夜的卤食和一些家里穿旧的衣裤,家庆的媳妇有一次正好碰到了,有点说笑地:“这祥林,倒成了你们家的长工了。”岳母冷笑着说:“你以为他们两口子能支唤得了谁?混到如今都有孙辈了,有谁真把他们当朋友的?”
祥林的头也低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哥,你说的,我都懂!”
李平贵摇摇头:“我现在是老了,年轻的时候,像你这般大,谁愿意耗在家里?哪个码头没跑过?男人嘛,志当存高远。我钱是没少赚过,可就是守不住财。命啊!不过,这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到眼前的机会,可一毫也不能落过啊!”
祥林点点头:“我知道,大哥,我知道。”
李平贵接着说:“八零年我就下了海。八零年,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搁谁谁都发了,那时候只要你做,哪有不成的生意?可惜没侍候好自己的财路啊,钱来得容易,就没当回事,流水一般地哗啦啦地花去,软卧都不稀罕,非要打证明去坐飞机,那时候坐飞机是要单位开介绍信的,不是任谁都能上得了天的。宾馆里待着,山珍海味也吃着,也算享受了一通了。等到再投资的时候,才发现空手套白狼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什么也没落着。……我女婿原来开的熟料厂,其实挺挣钱的。要货的都排了长队啊!可我在账务上有点糊涂,算进不算出的,以为生意火着呢,不想其实真亏了,人家甜腻腻地叫我一声李老板,就写一张白条,让人把货给拉走了。到年底,拿一张张白条去要账,有的死皮赖脸的,有的就躲了身子,而我硬是充阔气,年底人家来要我们账的,我竟然全给结了!其实在我们国家,三角债四角债算什么呢?你算出自己的进项,该追的账玩命地追,该不想给的债老了脸子不给,你不也就赚了?哪个不是这样发的?我那女儿家的公婆,还有镇上那搞金属镁的家伙。呸,哪个不是这样发的?”李平贵想起女婿昨晚那张怒气腾腾的脸,放在谁身上谁不气成那样啊?好好的一片厂子,知心知肺地交给了老丈人,闹到最后,红红火火的生意竟然办不下去了,所有的怒气还不往女儿身上发吗?女儿也算是倒霉了,偏生下个闺女,在婆家身子也直不起来,碰着父亲这档子事,硬成了扫地出门的一个理由。李平贵想,闺女啊闺女,养了你二十年送你出了阁,你就只当孝敬你爸才遭的这些罪吧。
祥林仍旧低着脑袋点头:“知道,大哥,我知道你才是个实诚人。”
李平贵叹口气:“你哪里知道?人家风言风语地全传遍了我和格格的事,其实,哪有这档子事呢?要真有,我也不虚担这个名,闹个风流快活,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格格真是不错的女人啊!现在见了我,也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她应该是记得我的人情的吧?……可是别人不晓得,你嫂子徐凤珍是最清楚的。我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啊,其实几年前我的身子就不太行了,你嫂子要,我都没法利利索索地给,哪里还能在外头快活呢?冤不冤啊?连我家的儿媳妇,也以为我和她有什么事呢,你说活到我这个样子,真像我岳母说的,连房子都没落下!一点家当都没挣下!……你不知道啊,我岳母和我母亲有过节,她闭气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偏嘱咐她儿子,她的房子,不许我们李家的人踏进半步,那是指我母亲啊!可怜我母亲,上八十的人了,两个弟妹没一个孝顺的,想过来搬着和我住,偏徐家庆办完他母亲的丧事敬了我一口酒,那天你在场吧?你听到他说什么来着,他说姐夫我谢谢你了,这杯酒是我敬你帮我孝顺我母亲的情。那会儿我还滋润润的,以为这小子懂事了,你可是听到他后面的话的?他说,姐夫,我母亲生前没什么愿望,就是她嘱咐过了,这房子是她一手买下的,你们尽可以住着,如果你们家里的人踏进半步,她在土里也闭不得眼啊!你知道我听到那话后是什么滋味?我他妈的窝囊啊,混到现在,孙子外孙都有了,还没有个自己能伸腿展脚的窝?五十六岁了,我还是这样一事无成的,六十岁的时候才能拿社保,四年的时光,我怎么挨过去啊?现在又跑来和你做猪倌,我不想挣点钱我丢这个人干什么?好好地在镇上待着,看看录像打点小牌,我受这种臊屎臭干什么?”
祥林仍旧表情专注地点着头:“知道,大哥,我全知道!”
李平贵剜了一眼祥林,长长地叹了口气。
又看了一趟猪崽们,每个都吃得饱饱的了,李平贵叮嘱了几句,留下了祥林,准备回去。凤珍今天竟然没打电话给他,真是奇怪的。可能凤珍昨晚也气他,竟然会撂下一家子妇女儿童跑掉。其实能怎么办?女婿自打和女儿结了婚,就成了他们家的爹,从来都是供着的,谁要他是那么一个有钱的主呢?离婚是早有了苗头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怜的是外孙女,虽然名义上归了父亲,还不是女儿整天带着的?小妮子已经懂事了,特别敏感父母离婚的话题。有一次李平贵就听见隔壁的那婆娘在逗她:“你怎不和你爸住啊?是不是怕闹着个后妈啊?”小妮子就在那儿跳皮筋,眼神直愣愣地数着数,才五岁哩,可怜的孩子,就知道不接人家的歹话题。
太阳已经很耀眼了,才进的四月,中午的太阳就有点热辣辣的,烤得人燥乎乎的。李平贵走到二级公路边上,用手搭了个凉棚,看远处一辆小巴无精打采地驶过来。近了的时候,刚想上去,那张果盘脸又露在外面了:“大哥,咱们有缘啊!”李平贵终于生了气,回骂了一句:“滚你的蛋吧!”小巴撂下果盘脸放肆的笑声,慢悠悠地远去。
李平贵只好沿着二级路往家走。犹豫了很久,还是给格格打了电话:“格格,是我,李平贵。”
格格迟疑了一下,马上磁磁地说:“哦,是你啊,大哥。怎么想起我来了?”
李平贵咬了一下牙:“你不是说要我记着你的情,你会帮我的吗?格格,麻烦你给引见一下刘建设吧。我儿媳妇,都快没饭吃了。”
格格停了一会儿,说:“大哥,什么样的流言都能传到你耳朵根上啊。刘建设是我同学,可我跟他有什么交情呢?一个班五十多个人,你跟五十多个人还都能有联系吗?大哥,我虽然欠你的情,但也还在能还的地步上。刘建设什么东西,你让我去卖了身子趟他那条浑水吗?大哥,你也太不厚道了。”
李平贵急道:“格格,只是说让你引见,谁也没让你干什么,该出的钱我们会出的,只要能把孩子的工作保住。你别上纲上线了!”
格格冷笑了一下:“你以为刘建设是吃素的?”就把电话撂下了。李平贵气得直跺脚,接着拨她的号码,那边是长长的嘟音,再后来,就是关机的提示音。李平贵把脚下的一粒小石子踢得远远的,狠狠地骂了声娘。
那辆摩托车就是这时候挨到他身边的。一张灰秃秃的脸,一把干枯枯的头发,他眯缝着眼,问:“大哥,是去镇上吧?”李平贵和他讨了价,偏身上了摩托车。
徐家庆看了下日历,对老婆说:“这个清明,我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老婆正在辅导孩子做功课,现在的孩子真没个出息,全是胸无大志的样,耳提面命多少遍,还是把玩乐看得比什么都高,你不督促着他,他的作业甚至每天都完不成的。
老婆没回头,说:“是该回去一趟,妈妈入土也有一年了,你总得回去祭拜祭拜的。”家庆有时候觉得这媳妇还是娶得不错的,虽说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到底也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有些事情就讲情讲理得多。老婆最后一次带着儿子回老家,妈妈送他们的时候可能也觉得自己不行了,哆哆嗦嗦地拿出藏在被褥里的土地证,那上面分明写的徐家庆的名字。妈妈说:“我这辈子辛辛苦苦地攒下了两处房。上头的房子给了你姐的儿子住着,也算是给了他们李平贵李家的人了,这套房子,可就是你们的了,咱徐家的根基了。”老婆推了一下:“妈,无所谓的。我们也不会搬来这里住的。”妈强硬地说:“你们要不要是你们的事,我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可是公平对待的了。当然这地儿不能跟你们大上海比,说不定两处加起来,还抵不上你们家一个小厕所要供的钱。可这是当娘的心!”妈的眼泪都下来了,老婆却不过,只好收下。这些,都是老婆回来后对家庆一五一十地讲过的,家庆把房产证土地证牢牢实实地攥到手心里,背过脸放到自己家书橱隔屉里的时候,也哭了。
家庆说:“这趟回去,我就直接去妈妈爸爸的坟上拜一拜,不回姐姐那里了。”
老婆终于回过头来,有些诧异地说:“怎么了?连家都不回了?你跟你姐闹什么矛盾了?听着这做法也太怪了。将来他们知道了,怎么想我们?”
家庆烦躁地说:“有什么想法让他们想去好了。我已经想清楚了,妈妈都走了,和他们有什么交道可打?我姐也就那样,妈妈在病床上待的那两个月,她也挺不耐烦的。我挺生她的气。”
老婆想了一下,劝道:“算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姐身体也不大好。你妈一辈子就在她面前数落她女婿,她也难受着呢。她女儿还待在家,拖着个小妮子,这两个你姐也不能脱手,哪有多少闲心管你妈的事呢?这么多年,你姐还不是孝敬你妈过来的?”
家庆说:“我真的讨厌我姐夫!有些事,他不是可以干吗?不知道什么德性,能让我姐这辈子死心塌地地伺候着他!他可真是一分钱没往家拿过,这么多年,都是我姐我妈供着他,一个男人,活到他那份上,真是知足了!……不是他老在眼前晃,我妈可能还能多活几年。我妈为我姐不值啊!”
儿子插嘴道:“是说姑父吗?我也不喜欢他!压岁钱他从没给过我的!”老婆瞪着儿子:“不是姑姑给了吗?那不一样的?”儿子嘟噜着嘴:“反正我奶奶不喜欢他,谁都不喜欢他,他干不成一件事的!”老婆趁机说:“那你可得好好学习,将来可别混得像你姑父那个样。一个男人,一点出息都没有,谁瞧得上啊?连你们小辈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的。”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家庆才冲完了澡,用干毛巾捋着湿漉漉的头发。他看到老婆刚接的时候还笑嘻嘻的,冲着他挤眉弄眼地说正是老家打来的,过了一会儿,老婆的脸上就有点呆滞滞了,家庆抢过电话,是姐姐的儿子呜哩呜噜的哭腔,家庆的心咯噔一下,他想,完了,姐姐出什么事了?
外甥断断续续的声音里,表达的是另一个人的死亡。
李平贵,出了车祸,抢救无效,已经身亡。
一直在做功课的儿子突然说了句:“不会这么巧吧?!”徐家庆和老婆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嘴里吐出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家庆赶回来的时候,李平贵已经停灵四天了。黑漆木的棺材,停放在家属院后面废弃的那座煤粉厂里。徐家庆看着就觉得心里有点发毛,想还是大城市好一些,家里死了人,谁还往屋里搁的?都是叫了殡仪馆的车直接拉到火葬场了。外甥外甥女披麻戴孝地跪在一旁,两个孩子都已经黑瘦黑瘦的了,满脸的倦怠和悲伤,徐家庆的心里有点疼。
徐凤珍倒还好。眼睛有点肿,头发有点乱,情绪上却缓过劲来了。她还对家庆笑笑地,一直在问家庆路上的情况。徐家庆说,火车票根本就不好买,正赶上清明这个节气,就是飞机,也把打折的幅度降低了。徐凤珍的嘴撇了一下,说:“坐飞机啊?也没提前多少时间的。从飞机场过来,还得三个多小时呢,钱倒花得多。不过,你正好赶得及,娘家舅为大,你来了,也能帮我撑个场面。”徐家庆就到李平贵停放的棺材前跪拜了下去。两边丧仪队突然就锣鼓喧天地唱了起来,唢呐、钹、水镲,响成一片。这地方地处晋陕豫三省交汇处,把脸面涂抹得姹紫嫣红的丧仪队演员,一会儿晋剧,一会儿豫剧,一会儿秦腔的来回轰炸着人的耳膜,然后便是一串爆仗震耳欲聋的响声。徐家庆看着外甥外甥女也随着他的跪拜伏下身去,三拜九叩的,两个孩子表情严肃认真,姿势做得全部到位,一点也不含糊,平息下来的时候,眼睛看着舅舅,眸子里都有一片闪烁的光。
徐家庆回到房内,厅里挤满了客人,大都是那两个孩子的关系,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细眉细眼的女孩子,从凳子上立起来,个个唤他“舅舅”。徐家庆被凤珍领到里面的房里,这屋里坐的都是凤珍和李平贵的同事和朋友,家庆有些还挺熟识的,大家寒暄了几句,没怎么谈李平贵的变故,反倒谈起家庆在上海的发展,房价啊,物价啊,甚至还有连连疯涨的股票。徐家庆和他们扯了一通,瞅了个机会问徐凤珍:“我姐夫家里没来人吗?”
徐凤珍用嘴往那房里一指:“都在呢!”家庆的心里有点不痛快,那是妈妈一直待着的房间,怎么能让老李家的人往那儿入呢?家庆虎着脸说:“怎么不安排别的地方给他们呢?你是知道妈妈的意思的,你怎么能这样做呢?……既然这样,我还总得去给他们打声招呼。”凤珍扯了扯家庆的衣裳,小心而带点怯地说:“那个,我婆婆,也在里面呢!”家庆狠狠地瞪了凤珍一眼。
徐家和李家的过节很大,算一算,也有二三十年了,都是因为徐凤珍,两家的老人便有了世仇。李平贵的母亲待徐凤珍太苛刻了些,有点往死里整的意思,妈妈也是军人出身,看着自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的宝贝,被人家一家子欺侮得已经有点傻不咧咧了,自己的女婿竟然也会没事人一样看边角戏,哪受得了这个气?两个亲家便撕了脸,破口大骂,老死不相往来了。那时候两家的老人甚至都逼着李平贵徐凤珍打离婚来着,到底为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凤珍硬是把这个家完整地守下了,妈妈对凤珍的怨气也是从那时候就积蓄的,不想自己生的女儿竟是如此没骨气。家庆那会儿还小,有些事情并不很清楚,可是小时候的记忆里,记得还是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姐姐的婆婆怒目圆瞪地冲到自己家的院门口,糊了两把屎在自己家新贴了对联的大门上。妈妈当时差点气得闭过气去,大过年的,这霉头触得太大了。妈妈当时发了狠,不许李家的人踏进他们家半步的!这事儿全镇上的人都知道,妈妈对李家老太太的恨延绵了几十年,否则在办完妈妈后事的那次酒宴上,徐家庆也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叮嘱着姐夫,把妈妈的话重新再提了一遍!
其实真来也管不了的。徐家庆偏是远在上海,即便真是在这个家里住着,他们李家来了人,家庆也做不出来用扫帚挥他们出门的举动来。不过,家庆心里怨的不是这个,如果妈妈走的时候,李家的人也过来磕几个头,也许这些宿怨就不会在心头结得那么深了吧?!
家庆怒冲冲地进到房里。李家的人都窝在一处,李平贵的二弟二弟媳三弟三弟媳,还有两个妹妹妹夫。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听到家庆进来,也起身了。头发已经花白,身子骨缩成干巴巴的一团,脸上的五官已经看不清晰,眼泡子是肿的,像在水里浸过,老人斑和深深的皱褶布满了脸庞。家庆愣了一下,有多少年了,这老太太怎么就成这样了?李母声音弱弱地说:“是家庆啊,有多少年头没见了,有出息了啊。”徐家庆只好点点头。房里还挂着母亲的遗照,嘴角撇着,好像很嘲讽地看着这屋里的一切。李母说:“你妈妈还是有福啊,儿女能给她送终。不像我,老大死了,我连面都不能相见啊!”李母没有眼泪掉出来,可是哽咽的声音让人心里发怵,徐家庆退了出来。
凤珍在门外,小声地对家庆说:“办完你姐夫的事,他们都会回去的。就这几天,不能做得太过了。谁晓得这个短命鬼,竟然死得这样早呢?”
徐家庆怕又引起了姐姐的伤心事,不敢再接下话去。凤珍却还停不住嘴:“我婆婆也可怜。风俗上老人是不能见小辈尸骨的,你姐夫,最后一面她都见不上了,可怜见儿的。”
晚上的时候,外甥外甥女回到家来了。灵停在外面,他们姐弟的一帮朋友凑了几桌麻将,在那里帮他们替换着守夜,呼呼喝喝的,倒挺热闹。
那个前外甥女婿开了车过来。他硬要请徐家庆吃饭,前外甥女婿仍旧叫他“舅”,女婿说:“大老远地来了,怎么也得让我孝敬一下的。”徐凤珍说:“家庆,你去吧。你姐夫的事,人家也出了不少力。”徐凤珍看一眼累得倒头就睡在里床上的闺女,轻轻地对家庆嘀咕道:“家庆,你去劝劝他,把咱家闺女接回去吧。”
家庆愣了一下:“这事?你们商量过吗?结婚离婚,儿戏吗?”
凤珍小声地说:“其实大家都有这个意思,小两口子,也没什么大的矛盾,一时性起离了,再嫁再结也不真是那么困难的事。他家里都还是愿意我们闺女回去的,再生个儿子,日子也能顺顺当当地过下去。就是没找着合适的人去说合。”
家庆生气地说:“当初的介绍人呢?你那个拜把子的姐妹呢?你怎么不去找她说合一下呢?”孩子们当初的介绍人就是那个公路局局长的老婆,送妈妈一箱过期奶粉的人。
凤珍说:“人家不想再管这事了,人家说,好容易成了一门亲事,就这样黄掉,她的脸上也没光。两家都不好走动了,哪有脸再来补这个疮?”凤珍有点难受地说:“你看你姐夫就这样走了,我和她们母女,三个女的就这样孤寡寡地守在家里,心里觉得挺凄惶的。我的命也就这样了,可闺女还年轻着呢,还拖着个孩子,你让她到哪里找合适的人呢?你以为一个女人出门进门那么容易的事吗?她原来再怎么样,在人家家里的好日子也过惯了,你让她放低身份去嫁谁,她的心里能舒坦吗?守在娘家,她哥哥嫂子能给她好脸子吗?”
家庆只好说:“我去试试看吧。真是的,早知道要复婚,当初闹什么闹?”
凤珍苦笑了一下:“谢谢你了。娘家舅为大嘛!你总得为外甥做主的。”
祥林一直蹲在院子里,屋里全是人,没有他落脚的地方。出来进去的人全是忙忙碌碌的,压根儿也好像没看见他。凤珍出来的时候记起他,随口问一句:“祥林,还没吃吗?”祥林以为凤珍等会儿要给他弄一点饭来,屋里屋外的人都吃了,剔了牙在院外闲谈着,好像在说李平贵赔款的事,李平贵的二弟气咻咻地,扬言要去找那摩托车主的麻烦,有人劝他,好像说大头已经给下来了,何必再找这没钱的主儿去呢?还有,也听说了,那摩托有点憨憨,不太拎得清,家里穷得叮当响,就只这一辆破摩托供家里几口人的开销,能榨出什么油来?李家二弟恶狠狠地:“饶不死他!”
李平贵最后上身的衣服全是祥林给拾掇的。
他记得李平贵当天和他分手后的样子,李平贵的头顶有点秃了,可是仍旧很仔细地把几缕蓄得长些的头发用发胶盖在了脑门上,发胶在阳光的照射下有点发亮,使得李平贵的脸面像裹了一层光环似的,那时候祥林还在琢磨,大哥也许这次弄猪崽终于能发了?后来呢,他瞅见了大哥不离身的那副工具箱,就扔在辉娃的床头上,他是连想都没想的,揣了那工具箱蹬着自行车就出来了。远远地就看见了大哥的身影,他唤着,大哥没理他,偏腿上了辆摩托,他追啊追啊,拼了命地追……他的自行车扔在道旁,大哥的工具箱也被掼到地上,摔出了重重的声响,他跑过去,发了疯般地跑过去,大哥血肉模糊地倒在车轮下,脑袋上有浆液流了出来,身子还是热的,他狂乱地叫着:“救人啊!救命啊!”那两个人就那样眼瞪着他,傻了一样。
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他又见着李平贵了,车祸出的事,他也想过的,当时血肉模糊的身体,他其实并没看仔细,等到救护车开过来,装了大哥的身体呼啸而去,他脑海里一直还是那片混混沌沌的血迹。可是真看见了那已经清理过的身体,还是在神经上受了点重创。大货车的轮胎是从脑袋上压过去的。凤珍见了一眼,当时就晕过去了,医院的白被单马上就拉扯上,连李平贵的儿子和女儿都没让看。祥林已经赶过来,凤珍呜呜咽咽地求他,家里人是没法下手了,可总得让李平贵入土的时候有个人的模样。祥林在太平间里待了一天一宿,手脚有点麻,身子也冷了,一边收拾李平贵,一边的心倒也静了。那会儿没人顾得上太平间里横陈的尸骨,那会儿阖家闹得欢腾呢,凤珍早没了主心骨,瘫在床上死人一样,两个孩子毕竟也是成了家的人,儿子和女儿大悲之余,还是知道最重要的是该干嘛,朋友关系也多,二三十个小伙子开拔出去,首先就奔了事主家。李平贵的弟弟妹妹们也杀了过来,在太平间外的长条木椅上哭倒了几个,也去弄正经事要求赔偿去了。
一个帮忙料理后事的李平贵的同事在太平间门外催祥林:“你稍微拾掇快点。他家的亲戚多,入殓之前总得见上一面。看着能过得去就行了,别像大姑娘绣花一样。”
祥林唯唯诺诺地点头应承着。
大哥的脸就在他手上慢慢有了点看相。
祥林很累了,祥林看着李平贵重新被自己修整过的脸,祥林问:“大哥,那些猪崽怎么办呢?”
李平贵上了那辆摩托车,开了也没一会儿,就说没油了。李平贵的心里有点烦,想没油你拉什么客呢?今天怎么事事不顺呢?摩托车有点不好意思,正好前面不远处有个加油站,摩托车说,大哥,就去那里加点油。李平贵下了车,在二级路上点了一支烟抽,那辆大货车就停在路边上,李平贵认识那辆车,镇上做金属镁发家的首户。山头能私人买卖以后,他们家就买了五座山,一座才三四万块钱,都以为是不值钱的土丘,里面根本就没煤矿,也没老坟,这让以开煤盗墓为此地发家营生的乡民大惑不解,不知道那个傻子买这些荒凉凉的空山干什么?可是李平贵当时就觉出了其中的蹊跷,很细地打听了,知道有几个地矿学家来此勘探过,说这些老山头里有大量的金属元素。李平贵当时就给徐家庆打过电话,李平贵说,家庆啊,这是个投资的大机会,发财要趁早啊!家庆是怎么回答他的?家庆不屑一顾,说,现在连山头都能卖给私人了?你们乡你们镇政府机关胆可够大的。李平贵说,土地可以承包,山头照样也可以承包,你看沿路大片的采煤场,不都是这样富起来的?现在煤的生意不像原来那般好做了,挖点别的路子就能找到别的财路,金属元素肯定是有的,多少年前就被专家这样说过的。家庆说,我不做我看不见的生意。
李平贵盯着那辆货车,眼里直冒光。人家一下子就发了,拿了山头,都不用申请开采权,想怎么挖就怎么挖,五座山就是被自己活生生地吞掉,天王老子也干涉不了。自己真是手上没钱,有钱的话,愣不会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让人给捡拾光了。这比开熟料厂还来钱呢。人家可供的是国家级单位,甚至还有外商企业,根本就不愁销路的。
加油站的小伙子拿了支输油枪远远地吆喝他,表情很气愤地,让李平贵把烟给灭了。李平贵把烟猛拔了几口,用脚使劲地揉踩了几下,眼里仍旧看着那辆货车,心里狠劲地骂了几下,这一车拖出去,不知又换多少红红绿绿的钞票了!
摩托车招呼他。李平贵走过去,把身子放在后座上。摩托车开始踩油门,跃上二级公路的地段有一层土坎,摩托车开始加速,一下又一下,发动机太差劲了,轰轰隆隆地鸣响。李平贵看见那辆货车也发动起来,驾驶室里有一个小伙子,一边发动了车子,一边还在用手机打电话。摩托车颠了一下,李平贵在坎子上被甩了出去,李平贵的身子正好被甩在了大货车的后方。驾驶室的小伙子还在笑,李平贵甚至听到他说:“你等我跑完这一趟,再回来和你们算账,五块十块的码,一晚上你准备一万块吧。”李平贵躺在地下昏昏沉沉地想:妈的,他们家跑货运的司机,也能打上万的麻将!
公路局局长的老婆大清早就过来了。看见家庆,寒暄了几句,连连摇着头说:“你看这事出的。凤珍还说她活不过你们的妈妈呢,想着自己病病歪歪的身子,将来李平贵再怎么好吃懒做,也能伺候她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熬到现在,不就指望以后有个贴心的老伴吗?你看这事出的!”
家庆只好低垂着眼,点着头应付她。
局长老婆走到里屋,掩了门,拉着凤珍的手坐下。
家庆想出去,局长老婆忙拦住了:“你也在这儿听听。你总是个舅,这些事,你是可以参与的。行不行,你的话比你姐的话还顶用呢!”家庆便坐下来。
局长老婆说:“那公公婆婆要过来给李平贵磕头。”
凤珍点点头。家庆奇怪地问:“同辈也要行这样大的礼数的?过来看看就行了,我们谢谢他们的诚意。”
局长老婆笑起来:“你是读书出去的人,又一直待在大地方,家里的规矩可能不太懂。人死为大!来祭拜的,那是必须给死者磕头,还不能敷衍着对付,你作为娘家最管事的人,还可以对那些礼数不周的人表示不满的。”凤珍也点点头:“那是。”
家庆笑道:“那好吧。他们来的话,我们也热心对他们。虽然现在不是一家人了,咱们家的外孙女也还是他们的孙女。”
局长的老婆把身子板挺一挺:“闺女的婆婆给我说了。这个头他们要过来磕的,不过也要讲个说法。小妮子姑且是他们的孙女,但法律上两家早已不是一家人了,和李平贵可以说也没什么关系和牵扯。可既然正儿八经地给死了的人磕了头,那可真不能白磕了。闺女再待在娘家不回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凤珍忙说:“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小两口子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赌了一时的气把家都给散了,现在两下里都有这个心,还是好好地过日子吧!”
家庆瞪了姐姐一眼,打断凤珍的话:“复婚是可以的。不过昨晚我给你那前女婿也说了的,再不兴他喝了酒,逮着咱家闺女就又打又骂!既然他家的大人也来了,我们就把话给说在前头,再有这种事,他们公公婆婆可不能不管不问了。”
局长的老婆笑起来:“两口子打架算什么事?你也知道他们离婚的起因,还不是因为熟料厂的事情?不是李平贵把好好的厂子给败了,也没得离婚这一出……好了,现在不提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人也死了,把一切罪都带走了,现在闺女又没了亲爹,再回头总有个男人依傍着,那也是好的。”
凤珍忙说:“那麻烦你,把这事好好再提一提,让他们把孩子接回去吧。你不知道,她和小妮子在这儿,我哪天省过心的?”
局长老婆知心地拍着凤珍的手:“你放心,这事既然都托到我这儿,我还是老着脸再保一回媒。你可不知道,这婚事把我给闹的,多没脸啊!咱们的关系不说了,她公公,和我们那口子,也是割头换颈的交情,小孩子们自己这样不争气,弄得我们大人都见着面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还是劝劝你闺女,根子在她那儿,别太耍小姐脾气了,出了阁嫁了人,总会受点气。什么都往钱上看好了。这样,也对得起她死去的爹。人家婆婆都说了,看着李平贵的作风,怎么也不会让他们再相处到一起的,一个好好的厂子,愣叫他给败了去了。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些了,镇上的风言风语你也是知道的,说是李平贵拿了他女婿多少钱,装了自己的腰包。现在人也殁了,可怜的是闺女和你啊,她婆婆说了,看着出了这档事的份上,可怜儿的,还是让闺女回来吧。”凤珍红着眼点了点头。
局长的老婆走后,家庆有点不满地说凤珍:“两个人离婚,肯定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说来说去都是我们家闺女的不对呢?这样回去,短把柄捏在人家手里,她还不是一样受气?”
凤珍摇摇手道:“别管那么多了。你姐夫,也是的,把人家上百万的厂子一下子就给败光了,你让我们怎么硬气得起来?现在算好了,人家还同意让孩子再回去,否则,这死丫头拖着个油瓶,到哪儿再嫁得好人家去。”凤珍看着挂在屋里李平贵的遗像,喃喃地说:“也算是给你闺女积德了。”家庆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格格本来是不想来的,考虑了很久,想着人死为大,到底她也是得了李平贵好处的,那也不是一般的好处了,好几万的款,就那样耍个小花招欺哄了他一下子,当时还以为他会和她拼了命闹腾的。她脑子里还回旋着李平贵那天的窘样,真还是条老实汉子,手倒是抚了她的胸膛一把,劲儿却是颤微微发着抖的,人家总传他是个惯走江湖的,到过好多大地方,也做过不少买卖跑过不少码头,却还是没经过事的模样,在风流场上不太出趟。格格想着就觉得李平贵的好笑,真也忒好对付了,随便一句话,就把他给吓着了?让她把好几万的水泥款撕掉了?哪见过这么好对付的男人呢?
格格朝着棺木看一眼,黑漆漆的木料泛着一点酱红,油油的亮。怎么是这种颜色呢?到底是什么木头哩?里面的李平贵是双眸紧闭的吧,两手是端在胸前还是平侧在身体的两边呢?自己的那个死鬼,当时死的时候可没他那么风光,到底是儿女双全的人,又有那么多兄弟姊妹撑着,排场就是不一样。格格酸酸地想一下,透过那棺木,仿佛看见李平贵盖着黄纸的脸面。格格的身子伏下来,结结实实地拜了九下,格格在丧曲的伴奏下真的哭出眼泪来,格格哭着说:“好人啊!”
李平贵的儿媳搀起了她,小声地对格格说:“姨,进屋里坐会儿吧?我婆婆请你呢。”格格看着李平贵的前女婿也在边儿上,眼神是恶狠狠的,刀一样地剜着她。
徐凤珍从床榻上坐起来,起身迎了她。格格的泪又下来了,格格说:“凤珍姐,你怎和我一样命苦啊?”
凤珍微微地笑一笑:“咳,命啊!”
格格抹了抹眼泪,拉着徐凤珍的手,知心地问:“听说是那家惹的事?赔偿的事有眉目了吗?”
凤珍看一眼儿媳,儿媳就从房里出去了,紧紧地带上了门。凤珍悄悄地说:“搭上话了。没怎么太啰嗦,人家同意给十八万的赔偿,一次付清。死鬼下葬之前就把款给打过来。”
格格说:“他家也是爽快人啊。”
凤珍叹一口气:“我们也是没见过钱的人,十八万,一条命,李平贵半拉老头一个,不中用的人,给这个数,算好事我们了。活着的时候,在熟料厂,十几万十几万的款,那会儿,谁在乎过呢?”
格格的脸有点红,眼垂下,不知该说什么了。
徐凤珍又说:“我这辈子,什么也指不上了。以为靠着他,还能有个端茶递水的人,突然这一下子……十几万的钱,能指什么事?人家看着还以为我发财了呢!”凤珍用嘴指指房门,声音又小了一截,“他家老太太,阴阳怪气地倒在那边床上,他兄弟姊妹几个,也龇牙咧嘴地,等着分死鬼的命钱哩。我下半辈子能靠什么?女儿是个不中用的,你也知道的,被人家扫地出了门,还蹭着娘家的一碗饭吃,将来,怕还是只能指望儿子了。儿子他们,你也听说了,媳妇的工作也快保不齐了,我的命,哪如你的啊?”
格格的手紧着衣袖,嗳嗳地点着头。格格说:“其实,凤珍姐,人家传大哥和我的那码子事,不能当真的。我一直想跟你解释来着,我知道你人善。”
凤珍打断了她:“这个话我从没信过。李平贵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看了你,也许头脑发昏眼发花,可我是知道你的,他那样的,你也瞧不上。”
格格的嘴唇紧咬着。
凤珍淡淡地说:“有时候,人哪有钱值钱呢?”
格格有些尴尬,停了一会儿,终于说:“媳妇的事,我也听说了,刘建设那里,我去帮你引见引见是没问题的,余下的事,得你们自己操办了,也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凤珍的眼泪快转出来了,凤珍拉着格格的手,冲门外叫了一声,她的媳妇儿子一起进来了,凤珍严肃地说:“你们给你们的大姨磕个头吧,将来你们的日子顺了,可得记着是你们大姨的恩。”
格格想拦的,没拦住,两个青青壮壮的小子媳妇,兜头兜脸地就给她跪下了。格格被凤珍拉着,强受了他们的拜。格格的心有点痛,凤珍的话铁钩子一样地抓了她,带出一串的鲜血淋漓:人哪有钱值钱呢?她这人,在凤珍眼里早是烂了的,好几万当初毁掉的水泥款,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地便宜了她的,她得用她的身子为他们赚回来。天知道刘建设,这个狗娘杀的,待女人有多么歹毒,上了他的床,不得皮开肉绽才能下得了地的?格格提了气,视死如归般地起誓:“好,过了三七你们就和我一道去刘建设的家。人,我给你们引见,话,我尽量往好的说,不过,你们也知道,那钱是不能马虎的了。你们自己得备足了。”
凤珍母子三个巴结地说:“那是绝对的,那是绝对的。”
格格抬起身,走了。
院子口有几个人在那里闲聊。几天了,棺材还放在场子上。奏丧调的那一班人马也歪歪斜斜的,有几个男男女女还在那里打情骂俏,追得满场子乱跑,把一个支着的花圈也弄倒了。该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该磕的头差不多也全磕过了,本来过了头七便是要下土安葬的,因为那赔款的钱还没划到账,人就不想这会儿埋了。照李平贵二弟的说法,见不着钱,他哥是绝不能入土的,少一个子儿,立马抬了棺材到那家去。晓得他家是整个镇里最富的,新近才起的房,门楼比所有人家都高了一截子,此地风俗,起的门楼比人家的高,就会压了人家的福,自家的财运就会滚滚而来了。他妈的,李平贵家的男丁在那儿吐一口唾沫,人家的运气也不能让他白压了!
院子口闲聊的是几个旧日里的老同事。议了议赔款的数额,都有点酸酸的。有人笑起来:“老李这辈子没挣着一个子儿,到这会儿总算给家里做贡献了。”
另一个人说:“老李也亏得慌,这辈子在他老岳母底下讨日子,一个大男人,每天被一老太太骂过来损过去的,也够他受的了。”
“那也该他。谁叫他连处房子也没落上?那年单位卖地皮,一次性买断,连土带地的,多便宜,一个小院才统共三千不到,他连这钱也拿不出手,活该让老太太得了便宜,房产地产都算在老太太名下。站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也亏他,活得窝囊,好好条汉子,像倒插门的女婿……”
有人悄声地说:“听着传言也吓人,说是老太太这回招他的魂。老太太才死多久?偏老李在清明节就过去了。传着说是老太太心里咽不下那口气,一辈子吃我的用我的,到老了还让我姑娘再伺候你?得了吧,你就给我做个伴。怎么死不好?还偏这样死法?真利索,徐凤珍还拣了十几万的钱。你们也看见了,他的老亲家也过来磕头了,女儿和女婿肯定要复婚,老李这一死,小两口还闹腾个啥,这下好,姑娘的将来总有着落了。还有,刚才格格也来了,他儿媳妇这回工作的事也要定了,格格的腿一岔,就有人帮她。那传得叮当作响撕了的十几万白条款,格格可不能白便宜了。不是李平贵的死,格格也不卖这种面子的,人死了,到底为大,有没有情意,你总得帮他的孩子一把。”
“李平贵做了一辈子的发财梦,到了,总还是成了。虽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到底也不白活一趟了。”
大家笑起来,连连点头。
徐家庆都听见了,脸黑着走进院子里来。气得浑身颤颤的,把拳头也捏紧了。有个人蹲在院子里,腾地立了起来,叫了他一声:“兄弟,过来了?”是那种谄媚巴结讨好的声音。徐家庆猛地惊了一下,看清楚是常来帮着姐家的那个招女婿,好像叫祥林还是什么来着的,便勉强挤了个笑容给他。家庆说:“我姐夫,听说是你给收拾的,一直忘了谢你,他们都太忙了。对不住啊。”
祥林摇摇头:“没事的。他总是我大哥一场。”
祥林低了头,用脚蹭着青砖地,很久,才说:“大哥,死得好惨哦……我骑着车,已经看到大哥了,我在道这边,他在道那边,你也知道那段路,空旷旷的,虽然离得远,但也能看得见物事……我看见他被那摩托甩下来了,就躺倒在那大车的后轮边上,那大车往后倒过来,我都能听到大哥和那个摩托的叫声,很惨的声音,我当时就惊住了,连动都动不了了,那摩托也呆住了,看着轮下的大哥……那个人跑下来了,奔过去看大哥,那摩托一直傻站在那边厢……我醒过神来,我知道大哥出事了,我踩了车,车子那会儿就动不了了,我把车就甩了,往那边跑去……那个人没管我大哥,他又上了车,我以为司机要跑,我还喊话来着,就看见那大车又往后倒去,很猛的劲,那车直直地从大哥身上碾过……”
家庆觉得头皮发麻,他盯着祥林,厉声地问:“你胡说吧?光天化日的,你是不是花了眼了?”
祥林吓住了:“可能是花了眼吧。我……我可能犯迷糊了。可是,大哥……前一趟撞翻他的时候,他还扭着身子来着,我听见他叫唤……隔着远,我还能看见他扑腾的样子,后一趟碾过去……他连吭都没吭一声了。”
徐凤珍在屋里叫起来:“家庆,你进来一下子。”
徐家庆的身子发着抖,徐凤珍看着他,把门关上:“家庆,我想跟你说说,那十八万的款,已经打到我账上了。可麻烦的是,李平贵的弟弟刚才给我话了,说我婆婆也得有一份……”
家庆盯着凤珍:“姐,大哥的死,那个祥林跟你说了吧?”
凤珍愣一下,然后淡淡地:“你听他胡扯些什么?死个人心里多难受啊,他还硬要给人添堵。我真是懒得理他了。”
家庆一板一眼地吐出字来:“姐,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轧了人,是事故,再故意轧死,就是罪行,是谋杀了!”
凤珍半天不吭气,良久,才说:“这话倒是提过的。人家说了,当时是准备把车往前打一下的,好把你哥的身子挪出来,后来,心有些慌,打反了方向,把劲使拧了。”凤珍顿一顿:“再怎么样,也是人家打电话叫的120,110!”
家庆狠狠地盯着姐姐:“你信吗?祥林说了,后一趟,是很猛的劲!他要不是成心他哪里会用那么猛的劲?他们说,抬到医院急救的时候,大哥的脑浆都流光了……”
凤珍厉声地说:“你不要再说了!”
家庆愤恨地咬着牙:“你们是私下里谈的钱吧?要不怎会这样爽快的?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私下里签的协议?我告诉你徐凤珍,这可是个法制的社会,大哥这样屈死,就是九泉之下,也难瞑目的。你想,你对得起他吗?你们也是多少年的夫妻了,他这样不明不白的,你对得起你们的一双儿女吗?”
凤珍淡淡地说:“家庆,有些事,真没必要过于纠结了。你信吗?在那种情况下,出了这种惊天骇地的事情,有人会昧了良心,那么冷静地把人再轧一道吗?不,我不信。我不信世上有这种人,天下有这种理!”
家庆咬着牙:“姐,你也想明白了?如果真纠着那肇事的,姐夫的赔偿款不会那么多那么快地给到手上了!或者,人死了,还是痛快点好啊,别弄出一大堆扯皮扯蛋的事来。但如果真相真是骇人听闻的,对姐夫,是不公的啊!”
徐凤珍鼓着双眼瞪着徐家庆:“家庆,你的话,戳着我的心了!”然后,凤珍不再理他,倒了头,拥着被子躺在床上。
家庆看着李平贵的棺材落到土里了。他家有祖上的老地,往乡下走,在一片四荒的土地上,埋在他爷爷父亲呆着的下方。来的人很多,总是大家庭里的人,也在这个地方有了相交多年的同事朋友,还有那一双儿女的哥们姐们,前来捧场抬桩。丧葬的事情和结婚的事情一样,人来得越多越好,气氛越热闹越好,死的人走得才不荒凉。
姐姐倒没怎么流泪,身子却是绵软的,下葬落土的一刹那,软软地就歪在一边厢了。外甥外甥媳妇,外甥女外甥女婿,还有他们的儿女,披麻戴孝的,跪在一层一层挥着土的墓穴边,哭天抢地,脸和泥土混和着,成了一派孝子贤孙勉力治丧的场景。不过总算是团团圆圆地给他送了葬,儿女双全,还有孙子外孙女。事情谈好了,过了三七,外甥女就带着小妮子回婆家去,重新打个结婚证,下个计划是准备再生个男孩,好好地过下去。那天家庆也在场,外甥女婿的父母很郑重地前来了,提了接孩子回去的事:“父亲也殁了,守着娘家,看着也怪凄惶的,你们俩也没什么大的心病,还是接着过下去吧。”外甥女抹了一滴泪,带点娇带点怨地说:“我可是没了父亲的人,你可不能再欺负我了。”外甥女婿的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看着一家的人倒笑他们像新婚燕尔的夫妻。
姐姐的儿子媳妇,脸面上也有点喜色。好像听说格格已经说通了那面的事情,到底是暴死了人家的子女,说出去办事也挺得腰杆子硬,生生地可怜见的,是个人,总得有点怜悯之情,只要再带三万块钱,转正的事情就是板上钉钉了。
老婆从上海打电话过来:“怎一个丧事,办得那样久的?又找单位续假了?”语气里有很大的不满了。
家庆说:“事情有点麻烦,总是意外的非正常死亡,姐姐这边也要人盯着。她就我这一个弟,不然,还能指望谁去?”
老婆在那边冷笑了一下:“李平贵看来也没枉死,前段你还想做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老死也不和你姐来往的。现在倒好,姐弟情深意笃了。”
家庆老着脸说:“你少在那边胡扯了。我姐真可怜的,现在老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你别阴阴的。”停一下,又说,“我还想跟你提一下的,妈那个房产证,咱们留着也没用,你也说过,我们又不会回来的,你给寄过来吧。我想还是过户给姐姐吧,她一个人,将来还能靠什么哩?”
那边半天没吭气,过了一会儿,老婆咬牙切齿地说:“李平贵,你可真是死得太对了!”挂了电话。
家庆摇摇头,想,平常再怎么表现得宽容大度,到关键时刻,还是逮着鸡毛也不肯松下下手的啊。心里是怎么也不能平静的。
家庆生了气,辗转着跑去找那天骑摩托带着姐夫的男人。祥林的话也许不能做为呈堂证供,可还有一个活生生的证人哩,他可是从事发看到事尾的。家庆想,不会有人这样昧了良心的,眼见着一个活人被掼倒,生生地在眼前挣扎扭曲,看着被人又用轮胎猛轧一下,活活地断了气。哪个见了这种场景不会义愤填膺?哪个见了这种场景会畏缩得不肯说出真情?不会有这样的人的。
摩托不在家,只他的女人和女儿。家是很穷的,真的用得了那个词:家徒四壁。房间很黑很暗,没有一点光线,屋子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女儿在跟当妈的说话:“一早的集市就只能挣这点了。”她从荷包里数着揉得烂烂的钞票给她妈:“前几天跟三翠说好了,过了六月,还是让我去县上的餐馆里做吧。”当妈的叨咕了一句:“早先还能放几口羊,现在整座整座的山头都卖给人家了,我们连山皮儿都蹭不上了。这日子,要早先,怎么也不会让你一个姑娘家去给人家刷盘洗碗的。”家庆在摩托家转了一圈,并没怎么和那女人说话,当中回来过一个男孩子,长得个儿高挑挑的,衣服都有点短了,吊在腰上和脚踝上,看见家庆,带着冷漠和警惕的眼光。当妈的迎出来说:“怎么这会儿有空回来的?”儿子小声地说一句:“那套考题费一定得交了,老师说,再不交,影响考试报名的,那我可全毁了。”家庆就走出来了。
问了两个邻居,好像说那个摩托脑袋不是很够数的,稍有点弱智的那种,不过还算不上傻瓜,不知怎么倒没影响两个娃儿,儿子挺有出息的,考上县一中了,满家满口指着他上大学能光宗耀祖,振奋家道。有个邻居悄悄地说:“这段可能也赚了点,前几天看见小子回来后又去学校,带的口粮,竟有卤猪蹄和糟牛肉了。连年后欠的学杂费也给交上了。”家庆灰灰地走了。
心平气和地找姐姐谈了一次:“不是我咬着不放,只是,如果真相……大哥,泉下有知,怕死不瞑目啊。”
凤珍叹了一口气:“这是最好的结局了。真撞个半死不活,我不得侍候他一辈子啊!查了一些法律上的资料,撞成那样,人家也赔不了现在这么多,活着的他受屈,活着的我受累,一家子,哪里还有欢声笑语?你姐也是年龄不小的人了,身体也差,侍候个瘫子或是个植物人,他不死,你姐也先拖死了。我早就想开了……肇事的那家也是财大气粗的,司机是那户人家的亲侄子,真打了官司,人家也能拿钱摆得平。要不医院里怎一点说法也没有的?到底都是猜测的……你也去看了的,那摩托,可怜见的,全家就指着那个憨憨载人赚点钱花销。他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真说出来,又能揣到人家的什么心思?心里的心事都随你姐夫埋到土堆里去了,腐了烂了……我只当祥林给我说梦话来着,我就当你姐夫就是那样一下子咽的气。否则,我哪里再能安睡的呢?”
姐姐又说:“我现在得存个另外的劲。我婆婆想着和我打官司哩,说那十八万怎么也有她的份!你没看李家满家子虎视眈眈摩拳擦掌拼死一搏的样子?现在怎么说,钱已经到我手上了,我没力气再去弄些虚理。活着的人总得往好了活去。”
家庆吐出一口长气。
姐姐看着李平贵的遗像:“走了走了,也算落了个好。从前妈妈损了他一辈子,似他这种不中用的,以为再也没什么造化了,可到底,还给我们挣了一笔。”
家庆小声地唤一句:“姐……”
凤珍继续说:“你也看到了,他不走,怕是闺女外孙女也拖在家里,那亲家怎么也不会让她再回去,他走了,便把一切罪责都带走了,怪活人不能怪死人,女婿也找不着地方出闺女的气了……他不走,格格哪里肯给那种面子?到底人死为大,总算把媳妇的工作也保了,还保得彻底……儿女他这辈子是没顾过的,总算给他们荫了福了。”
家庆低着头:“姐姐,只要你想得这样通,那就结了。”
凤珍也低了头,眼泪终于掉出来了。
祥林在帮凤珍拾掇家。人终于入土为安了,家里终于清静下来,卧房、厅房、厨房、院子,他都给打扫得干干净净。凤珍把那些猪都送给了他,凤珍说:“难为你一场了,祥林。你大哥本指望做养猪生意发点小财的。你接着干吧。”
祥林谢了又谢:“大嫂,我都没话说了,这猪肉的价格猛着往上蹿呢!”
凤珍摆摆手:“你好好干吧。能够发上点小财,是最好的了。”
祥林说:“是啊,是了。我回去后就把它们当祖宗供着吧。别再压死小猪崽了,那也是命哩!”
家庆坐外甥女婿的车去的飞机场,路上,转到二级路,外甥女婿点给他看:“呶,舅舅,你看见没有,那个靠在摩托上的男人,就是载我爸的。”家庆看着那个男人,依着一辆有些破旧的红色摩托车,那人的脸很茫然地笑着,招呼着过往的路人,有一个过去了,似乎在和他讨价还价。家庆最终也没看见他们成交没有,外甥女婿的车快速地上了高速路口,飞一样地往机场驶去。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