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洲

2011-01-01 00:00:00范金泉
阳光 2011年2期


  因为人心里相信,就可以称义;口里承认,就可以得救。
   —— 《圣经》
  
  一
  
  黄昏。微山湖中的银杏洲,空气闷热。这种难以言说的闷热,使娃爷心里很惶恐,因为,他在睡梦中听到了湖底石磨的声音。银杏洲上每一个将要死去的人,临死前,都会疯疯癫癫,总是挨家挨户地说,石磨发出的声音是黑色的鱼子,有一条大鱼用尾巴推着石磨,它磨出的鱼子像天上的星星在湖面上漂,也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雨季里它们都将化作鬼魂,来寻找它们的亲人。
  银杏洲下面的石磨在转动着,即使在睡梦里听到石磨的声音,娃爷也感到有种不祥的兆头在悄悄地向他逼近。
  娃爷胡思乱想的时候,在黄昏的灯影里,王大瓜一直在注视着他。
  银杏洲的村长王大瓜是开鲜船的,也是银杏洲上的大户,他将自家的大船往银杏洲浅水滩上一停,一袋烟工夫,附近渔民们的船就靠过来,他们将船沿湖面围成一个半圆,王大瓜的船当然在中心。渔民们都很熟,白天,各自打鱼,晚上形成一个大船帮,同在一个水域过夜。他们似乎习惯了,每次过夜都选在离银杏洲半里多的地方。王大瓜船上,已鸟枪换炮,原来挂汽灯,现在有发电机,改用电灯了,其他渔民们依然用马提灯。王大瓜有钱,只要不刮风下雨,他的大船上就演节目,大船帮上的猫子们晚上没什么事做,都站在船头上看节目。
  到了掌灯的时候,王大瓜让人将电灯挂在桅杆上,开始上演他的节目了。以前,王大瓜还让人唱唱京剧,有时候让渔民们演几个自己祖传的风俗剧。可现在不同了,王大瓜船上带了几个会唱歌的流行歌手,都是一些二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她们唱上几首歌,就开始在船头上跳裸体舞。岸上的人管那些个女娃叫鸡。
  娃爷一直看不惯王大瓜。他也就不愿靠近大船帮。他带着孙女,将船停在一边。
  节目还没有演完,王大瓜看见娃爷划船离开,就远远地喊他,娃爷,莫去嘛?看看又不给你要钱,只要你答应我的事,我每天都让一个小妮陪你,我知道你日鼓不出个豆来,七十摸摸,八十说说嘛?你看你个老家伙!七十多岁了,还像个掐尾巴的活猴坐不住,你就不能静下来,到我船上喝杯老白干?我船上还有几斤鬼子肉(驴肉)哩。你要是答应了我,你有什么要求,那还不都是蚂蚁的小鸡鸡吗?你要想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个条件,除了我认,谁也不认,仔细想想,这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你要是嫌钱少的话,我还可以多给你。
  王大瓜站在船头上,他四十多岁,大块头,身躯臃肿,挺着啤酒肚,顶败得很厉害,光秃秃的黑脑壳上,有几块鸟屎的痕迹。他穿着白色的真丝褂头,手里捏着一柄乌黑发亮的纸扇,右手两枚大金戒指,在灯光的暗影里很显眼。落霞暗红的血色贴在他脸上,有几分诡谲,也有几分苍老。
  娃爷不理他,只管划自己的船。
  王大瓜手下的人祝大吹说,这老头真倔!老屌根!
  就是一头倔驴!屌根货。
  怎么办?
  等等看。反正他打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王大瓜的话,娃爷听得很清楚,他不气,也不恼,依然划着他的那条破船。船头上,有他喂的几只鱼鹰,那些鱼鹰的眼睛,随着月光在湖面上漂移不定。
  大船帮那边,很多渔民吃住都在船上,船就是他们的家,船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娃爷就不同了,尽管娃爷有时一连几天都生活在湖上,他岸上是有家的,银杏洲上有他一个大院子。他的院子有二亩多地,很多人都眼红。
  最近,娃爷确实隐隐约约听到了湖底石磨的声音。在梦中,大鱼的尾巴将他的胡须挠得很痒。湖底下石磨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响,这种声音开始在娃爷血管里游走。
  一个人在死之前能做什么呢?娃爷想着应该做点什么。
  银杏洲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岛,那上面有土崮堆,崮堆上有庙宇,叫鱼骨庙。庙宇前有两棵银杏树。银杏洲也因此而得名。
  银杏洲因鱼骨庙和两棵古老的银杏树,名气越来越大,也因此上了电视。
  这几年,掀起了一股旅游热,银杏洲很快就热闹起来。
  从城里来的人买鱼干、买虾仁、买莲子、地丁、地黄根之类的东西,他们出手阔绰,大把大把地花钱。有人开湖上人家餐馆还挣了大钱。
  娃爷没有想到,先前谁都不愿意住的银杏洲,在茫茫的湖中,像一条鱼一样,隐藏在碧绿的荷花深处。外面的人是不会轻易找到它的,可现在就不同了,很多穿着异样的人,他们都乘船到湖里来玩。来鱼骨庙里烧香,来看银杏树,来看湖里无边无际的荷花。
  半年前,村长王大瓜亲自来找娃爷,态度也格外热情大方,还给他带来了不少好烟好酒。
  王大瓜对娃爷说,娃爷,有件事咱商量一下?
  娃爷说行。
  银杏洲就十几户人家,人本来就不多,而你还住这么大的院子,你不觉得寂寞吗?
  我习惯了。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鸡巴事。
  你说吧。
  你是杏仁木做的寿星,苦老头一个,我也不坑你,蒙你,这银杏洲,数你的院子最大,我想买下来。你要愿卖给我的话,价格绝对让你满意,你想要艘大船,我就给你买一艘大船,你想要钱,我给你钱,三万五万,都成。你有了这些钱,也就够养老的了,我说得对吧?另外,我买你的院子,是想在上面盖楼,建餐厅宾馆、洗浴休闲什么的。城里有钱的人多了,他们愿意到这地方来玩。你要是不愿离开家的话,还可以住上面,给我看个大门什么的,这下湖捕鱼的营生,也该撂一撂,你说是不是娃爷?现在来旅游观光的人很多,也是个挣大钱的好机会,你爷儿俩占着个大院子,不太可惜了吗?你孙女我帮着养,学费什么的我出。
  这事以后再说吧?
  现在外面正搞着新村规划,这也是乡里的意思。我不想逼你,我要逼你,人家笑话我,看不起我。就像卖鱼,你开个价,你要多少,我都不还价,只要你卖院子,多少钱我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咱谁也不欠谁,这样还不行吗?
  我要你的钱干什么?我不要钱。说不准哪一天,我就蹬腿了,到时候,这院子一充公,谁愿咋折腾就咋折腾。我现在就想静静地过几年。
  我可是老鸹等不到椹子黑啊!
  等不到也要等。怎么?你想学你爷爷吗?玩阴的。
  王大瓜的脸马上由红变青,他站起来,扔下一句话。我也是为你好,多想想。
  不用想。
  就这样,娃爷得罪了王大瓜。
  娃爷知道他来,就是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猫爪伸到鱼池里想捞一把,娃爷早把他看透了,墨鱼的肚肠河豚的肝又黑又毒。娃爷心里琢磨着,我看错他了?没有,肯定没有,在微山湖,谁能开得起鲜船?没有几斧子,谁能开得成鲜船?开鲜船的都是鱼霸,都有很多道道。王大瓜的爷爷就有很多道道,要不他怎么能领起一百多条枪的队伍,能当上老榷的头。
  娃爷对王大瓜的反感由来已久,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了。那是一个早晨,在银杏洲附近的水面上,突然响起了一个炸雷。娃爷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地震,因为他的茅屋和土炕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娃爷一翻身就爬起来。他来到院子里,看了一下四周,见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羊圈里,他喂的几只山羊,惊魂不定地在向他张望。日头还是从前的样子,春天的雾,依然如轻纱,如诗如梦,在湖面上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娃爷刚静下神来,远处湖面上又是一声巨响,娃爷这下看得很清楚,只见湖面上蓦地腾起一股水柱,有数丈高。开始的时候,娃爷认为是军队在练习打靶,但仔细看了看,娃爷才知道不是。炸弹的厉害,娃爷是清楚的,那一年,他的船被征用了,他和船一起来到长江边上,不久仗就打起来了,他的职责就是将北岸的兵一船一船地送往南岸。到江心的时候,他亲眼看到有一发炮弹击中了另一艘木船,那炮弹的威力很大,将船和人都炸得粉碎。那一仗死了很多人,江面都染成了红色,漂满了死人,还有数不清的鱼。
  
  几声巨响过后,湖面上,突然像下了一场雪,白花花的一片,无数的鱼都翻着肚皮漂过来。
  娃爷看明白了,知道有人在炸鱼。他看到了湖里人谁也比不过的大船。那是王大瓜的船,娃爷气得直骂,这狗日的,这是啥法子?
  后来,王大瓜炸鱼又变成了电鱼,那些被电死的小鱼在湖面上漂了一层,王大瓜不要小的,只要大的,因为那些小鱼运到外地去,也卖不了几个钱。
  自从王大瓜在湖里电鱼以来,湖里的鱼就少了。有很多鱼绝种了,看不到了。
  娃爷对吃绝户鱼怀有深深的敌意。但娃爷是惹不起王大瓜的,只好躲着他。
  
  二
  
  每年的阴历三月三,湖里的渔民,无论远近,忙与不忙,都要放下自己手里的活儿,跟随着开鲜船的王大瓜,组成大船帮,浩浩荡荡来到银杏洲附近的剑茅滩。他们将在这儿祭拜。领头的让法师摆上八卦阵,插上七星旗,法师手举桃木剑,口里念念有词。法师行完法,船上的锣鼓顿时炸豆般响起,那声音像鱼儿般在耳朵里游来游去,繁星般密实,银亮。几个头裹红巾,腰扎红布的粗壮汉子出现了,他们出现在船队的船头上,每个人都双手提着巨大无比的白柳条挎篮,篮子里装满了鸭血丸子、鱼油炸的蟹黄、小虾、黄鱼之类。
  观看的人被这种炸鱼香熏得脸上红润流淌。
  壮汉们将这些给水神的礼物倒入湖中,又用葫芦瓢盛几瓢烧酒,泼洒在湖里,也就一袋烟工夫,那黑压压的鱼群就从湖底冒出来,它们开始抢食祭品。
  渔民们认为,有些鱼抢到祭品也是不会吃的,它们要拿去孝敬水神。或者孝敬那条大鱼也未可知。
  每年的祭祀,娃爷都是很积极的参与者,他里里外外,忙得二梭子似的,有很多鸭血和鱼油都是他捐献的。
  娃爷在银杏洲上生活,他鼓捣一辈子船,没出过什么事,在渔民的眼里,娃爷就成了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
  娃爷姓祝,从生下来就叫娃,他没有其他名字,从小他爹就喊他三娃子。微山湖里的渔民,认识他的也都喊他三娃子,喊了他几十年,直喊到他胡子和头发全白了,才有人喊他娃爷。后来,娃爷也就成了他的名字。他十五岁那年,他爹让湖里的老榷给杀了。他爹死的时候,就给他留下一条木船,他就靠这条木船捕鱼为生。
  娃爷多大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爹说他属龙,他便记住自己属龙。他感觉自己应该是七十二岁或者是七十三岁。到了这个年龄,他眼不花,耳不聋,身体依然很硬朗,在湖里捕鱼,下罾,下网,用虚笼,使端网、抬网,下箱网,还和年轻人一样。特别是用撒网撒鱼,那撒网有十几斤重,末端全是铅坠儿,都手指头般大小。若是普通人,你力气再大,就是站在岸上,也不见得能把网撒开,也不见得能把网甩很远。娃爷就不同了,他站在船头上,叉开步,俯下身,猛地一扭腰,双手一扬,一张大网便像伞一样,落在十几米以外的水面上。其他渔民撒鱼,不见得能把鱼撒上来,在湖上撒鱼,撒空网的时候并不少,有时候撒上一具骸骨,或者撒上一个日本人的头盔,也是常有的事,因为这微山湖是个战场。但是,娃爷就不同了,网是不轻易甩下湖的,只要把网撒下去,他准能拉上鱼来。他从小生活在船上,眼毒。这水底下的事,仿佛看得一清二楚。哪地方有鱼,哪地方没鱼,哪地方水深,哪地方水浅,他都摸得很准。
  娃爷是哪一年来的银杏洲,他也记不清楚了,也许是他爹死后某个冬天,这一年他还不到十六岁,只有一条破船,无处栖身的他来到银杏洲。洲上居民,很多都认识他,对他并不排斥。他将船停在岸边,选择了一块被茂密的芦苇和红茅草封住的地皮,然后用镰刀割了两天。银杏洲上衰败的鱼骨庙和银杏树便裸露出来。他在银杏洲盖起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家。
  传说中的鱼骨庙是什么朝代修建的,娃爷也弄不清楚,他爹活着的时候,就给他讲了很多关于鱼骨庙的故事。早年微山湖里有一条大鱼,这条鱼大得出奇,它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在剑茅滩附近。这是一条吃人的鱼,它在微山湖里掀翻了无数船只,也吃了数不清的人。那一年夏天,这条鱼就在银杏洲上被雷电击毙。它是一条成精的鱼,已经长出了四条腿,它这天在湖里吞吃了数人之后,就爬到银杏洲上,也许是想闻闻银杏树叶子的味道,也许是想吃掉在地上的银杏果。总之,它一爬上银杏洲,晴朗的天就变了,霎时一块黑云就压了过来,雷电织成的网罩住了银杏洲。那鱼怪还想往湖里奔,它哪里还能逃得了,雷电织的网如同铁壁铜墙一般,这鱼怪想挖地洞逃脱,洞还没有挖成,一道闪电就将它的头切掉了。事后,湖里的渔民,有不少人大着胆子来到银杏洲上,便发现了那具无头鱼怪。渔民们为了感谢上苍,就花钱集资,在银杏洲上建庙,用那鱼怪的鱼骨做梁,用鱼鳞做瓦,盖起了一座鱼骨庙。从此,也就有人不断地来银杏洲安家落户。
  娃爷成家也成得很晚,他是在三十几岁的时候成的家。
  那天,很热。娃爷起得很早,他要去看看箱网里进了多少鱼。同时,还想到岸边走一走,湖里的鸭群很多,那些放鸭子的,有时候也让自己的鸭群在银杏洲上过夜,第二天再把鸭群接走,鸭群在银杏洲上住一夜,最少能丢在岛上几十个鸭蛋。没有鸭群住宿的时候,也有野鸭子来岛上住。早上起来,娃爷也能拣十个八个的野鸭蛋。娃爷能用这些鸭蛋换很多的生活用品。
  他穿着短裤,光着膀子,步子走得有些歪。娃爷走到湖边上,湖边上芦苇、臭蒿棵等一夜之间,又高了许多。
  他来到剑茅滩的时候,看到岸边上漂浮着几个死人。湖里淹死人是常有的事,特别是这剑茅滩附近,这儿水深,深得邪乎。大船帮上的人,为了能测出剑茅滩的水到底有多深,花钱买了六两丝线,拴上几枚字钱放进水里,结果丝线用完了,字钱还没有到底。娃爷想不明白,既然这么深的水,有一年剑茅滩也见底了,湖底旱得出了裂缝。用丝线试水深的地方在哪?娃爷有印象,他就在那儿开荒种庄稼。第二年,娃爷将自己耕种的土地深翻,他用锨翻地时,碰到一块硬硬的东西,用锨挖不动,用力再挖,锨上出现了血迹。拓荒的人闻讯赶来,人一多,胆就大了,他们看清楚了,这泥土下藏着的是一条黑鱼,大家一起挖,才将黑鱼挖了出来。好家伙,这黑鱼还活着,有二十多米长。
  有人说也许就是这条黑鱼用尾巴推动着湖底的石磨。
  娃爷只是诡谲地笑笑,他笑的时候,村里听到石磨转动的人死了。
  第二天,又一个听到石磨转动的人也死了。
  银杏洲附近,有方圆数十里的荷花,每年都有不少来采莲蓬的人,娃爷知道岸上的人缺粮食吃,莲蓬仁是可以当粮食的。前些日子,淹死了几个人,他们的船沉了,他们也是采莲蓬的。那些淹死的人无人来收尸,大水一冲,就冲到了银杏洲,娃爷没辙,也就吆喝几个大胆的人,在滩上,草草掩埋了他们。
  今天,娃爷又见到了淹死的人,他一点也不慌,将鸭蛋送回家,又拿了铁锨,吆喝了几个男人。
  娃爷自言自语地说,也是缘分,你们来银杏洲,我们也就给你们收尸吧。
  最后,岸边还有一个人,娃爷走近一看,吓了一跳,这被淹死的人是个女人。这女人很年轻穿得也很鲜亮,娃爷拉了她一下,感到她的身体还有一丝温热。如何救被淹死的人,娃爷是非常精通的,将这女人抬到银杏树下,把她放到一块石头上,头朝下一控。那女人哇地一声便吐出了一滩绿水,不久便幽幽醒来,声细如丝,样子很是悲戚。
  你醒来了,这就好。
  银杏洲上所有的人都来看望这女人。最后大家一致同意,这个女人让娃爷照看最好。因为娃爷没女人。
  女人不说话,娃爷将女人抱屋里放炕上。
  湖里有几种水草,加上岸上的矮雪轮、蓟罂粟、千日红、专治溺水的人,娃爷采来一些放锅里熬成水,然后给这女人喝下。
  女人喝下药,半个时辰就能说话了。
  她说什么娃爷一句也听不懂。只见女人直打手势,娃爷似乎明白了,这女人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哑巴。如果不是出生在大户人家,怎么生得那样细皮嫩肉,一掐一股水似的,胳膊腿都白得像藕瓜,又怎能穿得那样新鲜?
  
  娃爷心细,他知道湖里最好的东西是虾和季花鱼,他捕来最大的虾给那女人炖着吃,将季花鱼给那女人炖汤喝。很快那女人就恢复了健康。
  女人很爱说,她一天到晚唧里哇啦,指指划划,娃爷也明白了一点,那女人是在感谢他哩,因为女人深深地向他鞠了一个躬。这使娃爷感到茫然失措,因为,自从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女人这样跟他说过话,娃爷心里感到很温暖。但娃爷也知道这么好的女人,虽然是个哑巴,她愿意留在岛上吗?他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弄明白女人的来历,将女人送回家去。
  他在屋里点上艾草,驱赶蚊虫,让女人睡屋里,自己睡在银杏树下的石碑上。
  有时候,娃爷躺在石碑上睡不着,银杏树的叶子被风刮得很响,从树上掉下来他爹娘的影子将他砸得很疼。娘什么模样,他没有任何印象,也许就像他搭救的这女人。娘是溺水而死的,就在娃爷两岁那年,他爹在剑茅滩捕鱼,他娘就在船头上洗衣服做饭,不知怎的,就失足掉进湖里。船上的人落水是常有的事,他娘偏偏不是这样,掉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上来,等他爹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爹只看到一条十几米长的大鱼,大鱼的脊梁从船旁划过……他爹是一个黑得像锅底一样的大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双手能举起石头磙子。因为他力气大,年轻气盛,也就不服开鲜船渔霸的气。渔民们捕鱼,渔霸来收购,他说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外地的鱼贩子,要买鱼的话,都要从渔霸手里买,不能瞒过他的门槛,大船帮上的人都怕渔霸。可娃爷的爹偏不服渔霸的气,将鱼偷偷卖到微山湖西岸的鹧鸪天。
  他爹是在偷偷卖鱼回来的途中,被湖里的老榷用黑枪打死的。
  娃爷睡不着,这女人的到来,使娃爷在睡梦中,那东西出奇地膨胀。
  数日后的一天夜里,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雨。娃爷刚感到有一丝凉意的时候,那女人从屋里出来了,她用手拉娃爷回屋。
  女人身上的气息使娃爷有些晕,女人开始抚摸娃爷的全身。开始,娃爷还有点不知所措,后来,他体内最旺盛的青春活力,使他像一头牛,永远迷恋丰沛的水草那样,不知饥饱地去啃食。一遍又一遍地啃,不懂得疲劳,也不知道疲劳。有时候,娃爷感到自己像一条船,他在乘风破浪去一个未知的地方……
  女人的叫声,随着月光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地跳动,随即化作数不清的鱼群,消失在茫茫苍苍的芦苇深处……
  这时候,在娃爷的记忆里,天上一直下着濛濛细雨,湖面上水天一色,白茫茫一片。这是一个充满欲望的雨季,娃爷每天早上起来到湖边拣野鸭蛋,湖里那黑压压的蛤蟆蝌蚪,一片又一片,云朵似的罩住湖面,还有那疙疙囊囊的黑鱼子,湖边上野草那尖尖的梢头,迎着日头,努力地将露珠甩向岸上飘渺的青烟。娃爷感到自己太有福了,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福是从哪里来的,他感到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女人是好女人,地是最好的地,一躺下来,他就被地上燃起的火给熔化了,没有了,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缕青烟,飞出去了,飞到银杏树上,飞到湖里的芦苇上、荷花上、还有那些野菠菜上。他希望自己的女人像母蛤蟆那样,能生、能下崽。他似乎看到自己有好多儿女。
  女人爱喂养小鱼鹰。当家里第一窝小鱼鹰孵出来的时候,女人决定不走了。
  后来,女人给娃爷生下三个孩子。
  
  三
  
  海丫今年六岁了,可她长这么大,爹娘什么模样,她不知道,也不知道爹娘是谁?不过娃爷是知道的,海丫的爹是城里的一个局长,有两个闺女,还想要个男孩,可政策又不允许,不过城里有钱的人法儿也多。银杏洲有两个生孩子的专业户,一个是叫小珍,另一个叫藤子。这两个女孩,原来都是村里的非农业,也很受人羡慕,还不到二十岁,就进纺织厂当了工人。她们干了没几年,厂子就倒闭了,原来固定资产上亿元的大厂,几百万就卖给了私人。小珍和藤子失业回到银杏洲后,就做起了生孩子的生意。这俩女孩子进过城,见过世面,对男女之间的事看得非常淡,但对钱看重了。她们俩跟人生个男孩要价五万,生个女孩要价两万。小珍是被城里一个局长接走的,局长带她到张家界玩了两周,名义上是跟着旅游,实际上是弄那事怀孩子。局长很严肃地对小珍说我只要你生个男孩,你要是生个女孩的话,我就给你两万块钱,孩子我也不要,我什么也不管了,你可要生准啊。小珍说我有朋友在医院里做B超,怀三个月的时候,一查就能查出来,他不会瞒我的,要是怀的女孩,我就刮了她。小珍怀孕三个月后去做B超,一查是男孩,她心里很是高兴,可等她生下孩子时,自己却傻眼了,竟然是个女孩。那局长给她扔下两万元就走了。
  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