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跃进是一个人的名字。
大跃进这个人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从取景框里看着他,却无法按下照相机的快门。他松松垮垮的身子歪斜地站着,一张嘴咧歪多大,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两只手搓来搓去,一会拢背在身后,一会摆放在胸前,不知该搁在什么地方好。更主要的是,他的脖子甩来甩去的不能稳定,像是长着一副蛇脖子。十年不见,他老多了——弯佝的腰身、稀白的头发、额头上一浪一叠的皱纹,只是一副神态还是老样子——喜欢说话,喜欢走动,喜欢甩头。爱甩头是他自己都不能控制的一种病态。爱走动,爱说话,是不是他的一种病态,我就不知道了。
我说,你站好,我照了。
他说,我站好了,你照吧。
大跃进家住在陶瓷厂东门。一大早我背着照相机去那里找他的时候,能不能找见他,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毕竟十年没见,不知道他还住不住在原先的地方,甚至都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不用说,大跃进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那一年出生的,起名叫大跃进就是为了纪念那个特殊的年份,屈指算来今年不过五十来岁。可在我的印象中他早已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了。为什么会有这种错乱的印象,我自个也说不清楚。我下车直接穿过厂区,去厂东门查找大跃进。厂区哪里还有一点工厂的样子,昔日厂大门的地方,盖起住宅小区的大门,昔日厂房的地方,盖起一幢幢住宅大楼。要说还有什么与记忆能够关联上,那就是昔日厂区主干道两侧的两排雪松还保留着。可能是施工影响了雪松的根系,昔日雪松精神挺拔得像一个个健壮的小伙子,现在变成一个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一棵棵雪松绿着是绿着,却绿得病恹恹的半死不活。厂东门一律是红砖红瓦的瓦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造,经过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早是一排排破烂不堪的危房。墙体是砖块立起来砌的斗墙。斗墙空心,更容易裂缝。十年前,陶瓷厂还存在的时候,就在这些砖瓦房的后墙根垒砌一排排墙垛做支撑。有一次大雨天,一户人家倒塌半间瓦房砸伤一个孩子,厂里动员住在里边的人家,暂时去厂房里躲避一下。厂东门少说有三百户,上千口人。这么多人黑压压地拥挤在厂房里,连生产都停下来。就是这场大雨过后,厂里出面加固危房,一排排后墙垒砌起支撑的墙垛。一转眼十年过去,大多数人家还住在这里,只是红砖瓦房存在的很少了,大部分扒倒重盖,有平房,有楼房,高矮不一,新旧不一,前后相错,凌乱不堪。我凭借记忆哪里还能找到谁家对谁家?
好在有人记得我。当年我在厂宣传部工作,经常背着照相机在厂东门瞎转悠。小部分是为了抓拍新闻图片,大部分是为了摄影爱好。一位姓耿的师傅跟我打招呼说,呀,呀,呀,这不是曹干事吗?耿师傅原先是陶瓷厂的窑炉工。有一年夏伏天,市报社举办"战高温夺高产"新闻征文比赛,我去采访过他。我写的征文题目就是《高温下的窑炉工——耿师傅》。厂里烧制产品的隧道窑有七十多米长,窑内温度高达一千多度。一个窑炉工整天守着窑炉,一份高温酷暑是可想而知的。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窑炉近旁挂着一排烘烤着的鲫鱼壳子。耿师傅休班逮鱼,特意拿来烘干。夏伏天,大太阳,几条小鱼扔在家里不就晒干啦?耿师傅摇头说,伏天晒不干鱼,不管怎样腌制晾晒都会生蛆烂掉。看来我还是缺乏这方面的生活经验。耿师傅说他逮鱼不是为了逮鱼,是为了保命。我听不懂。耿师傅解释说,他命里缺水,整天跟窑炉打交道,不去水塘边沾沾水,性命难保。陶瓷是个古老行业,一代代烧窑工都有许多外人不晓的规矩。耿师傅十年前就退休。我问耿师傅现在还逮不逮鱼?耿师傅说,我在塌陷塘里养鱼,晌午就在我家吃鱼。厂东门的东边有不少煤矿挖出来的塌陷塘。早年耿师傅逮鱼就是去那里。我说,好!晌午就在你家吃鱼。
大跃进是耿师傅去他家喊来的。我没说出找大跃进的真实目的,只是说有一位朋友委托我过来看一看大跃进。耿师傅说你真是来巧了,要是前两天大跃进还不在家呢。大跃进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会去哪里呢?耿师傅说,厂里出面送他去敬老院,他在那里待不习惯,隔上一段时间就要跑回头过一过。陶瓷厂破产,现在只剩下一个留守处,管一管厂子破产遗留下来的一大堆琐碎事。耿师傅说的厂里,就是留守处。那一年陶瓷厂破产,市里特批一个提前退休的名额给大跃进。要不然,大跃进无亲无故,又缺少经济来源,怎么生存呢?敬老院里的孤寡老人最起码七十多岁。没有这么大年岁,就不能算丧失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大跃进五十多岁能进敬老院,肯定也是特别照顾的。大跃进毕竟不是一般的人物呀。
大跃进跟随耿师傅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问,曹干事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大跃进一样记得我。我说,刚到。大跃进喜欢跟别人握手,又握不好手,抓住谁的手都是一阵乱摆乱晃,跟他的脖子差不多。说起来,大跃进还是一个会赶时尚的人。有一年,他在厂办公大楼前面看见厂领导跟市里来的几个人一边握手一边说“你好、你好、你好”,就学会了。我问,你现在跟我握手怎么不说你好、你好、你好呢?大跃进说,我俩认得不用说你好,跟不认得的人握手不说你好,人家会说你不懂得礼貌。十年过去,他对握手有了新的理解与认识。我说,那我俩就不用说你好、你好、你好。大跃进说,一个人要是不懂礼貌,都没人想跟他握手。
我拿出照相机,给大跃进照相,这才是我此行的本意。大跃进埋怨我说,你照相怎么不早说呢?大跃进的一些想法,大多数的时候别人是摸不透的。要是候他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再按照他的思维想一想,又是很有道理的。我问,照相早说晚说有什么差别呢?大跃进说,最起码我要洗一洗脸,梳一梳头,换一身干净衣裳吧。是初秋天,大跃进上身穿一件皱巴巴的老头衫,下身穿一件皱巴巴的大裤衩。这副模样照出照片是不怎么好看。我说,那你就回家洗一洗脸,梳一梳头,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大跃进磨磨唧唧不走,两只眼睛一晃一闪地看着耿师傅。我看不明白大跃进的神态,耿师傅能看懂。耿师傅问,你家水龙头不会坏掉洗不成脸吧,你家的梳子不会丢掉梳不成头吧?大跃进不好意思地说,我衣裳放在敬老院里一件没有带回来。耿师傅说,你是想穿我的?大跃进说,照一下相又穿不烂。
耿师傅拿出一件白色衬衫,一条灰色裤子。大跃进没有耿师傅的身架子大,衣服穿身上空啷空啷的。耿师傅说,曹干事现在是作家,赶明把你的照片登在他的书上。大跃进很内行地说,发在网络上看的人更多。我问,你上过网吗?大跃进说,上过,我在敬老院天天上网。我说,你们敬老院条件真不错,还有上网的电脑呢。大跃进两手猛然往外一划拉,大声地说,我们敬老院里的电脑有这么大。耿师傅说,你说的八成是电视机,不是电脑。大跃进的一张脸红起来,瓮声瓮气地说,不信,你去我们敬老院看一看就知道了。我拉弯子说,大跃进能知道上网就算不错了,许多人还不知道上网是个什么东西呢。大跃进态度诚恳地说,我在土坝街上过网,这下曹干事你相信了吧?土坝街在陶瓷厂附近,是一条菜市街。大跃进不会烧锅做饭,要是不去敬老院,一天三顿饭就在土坝街上买着吃。土坝街上有网吧,大跃进恐怕在那里上过网、打过游戏机。我点头说,我相信。
“咔嚓”一声,我按下快门。不用回放,我也知道拍下来的是一张怎样的影像。
二
我去陶瓷厂找大跃进,是源于一家网站。这家网站的域名就叫大跃进。里边有一个板块叫放卫星。罗列上千起大跃进那一年全国各地放卫星的事件。比如,全国哪个县哪个人民公社最早放卫星说,亩产稻子十万斤;全国哪个省哪个地方最早放卫星说,一炉炼出钢铁一万吨。林林总总,各色各样。半个多世纪过去,现如今再看这些事,既荒诞又可笑。不过这种笑里又包含着悲凉与辛酸。许多历史事件都这样,事后看很荒诞很可笑,要是放置在当时却是极其严肃的认真的。能看出当年国人的极端热情与非凡想象,能看出当年国人的愚昧无知与一哄而上……其中有些事件还配有照片或漫画。亩产十万斤稻子的漫画上,稻子的颗粒画成南瓜的形状。南瓜欲盖弥彰地开口说,我们是稻谷,不是南瓜。一炉炼出一万吨钢铁的漫画上,土高炉就像一台炸米花机,“砰”的一声巨响,一万吨钢铁爆米花般的从土高炉里炸出来。放卫星上的所有事件,都是网民自发提供的,但有一个原则就是要保证事件的真实性。也就是说,这件事必须是大跃进那年确实发生过的,不是现在凭空捏造的。一件当年虚构的事件,在今天看来就是真实的,就具有历史的价值,似乎又是历史的另一面诡异之处。网站怎么保证这些事件的真实性呢?交给广大的网民去甄别。历史上发生过的事件总能在历史中留下痕迹,总能在人们的头脑中留下记忆——这就是甄别的依据与可能。其中有一件事就牵涉到我们市陶瓷厂。更具体地说,是牵涉到大跃进。
——这是一张发黄霉变的照片,一个孕妇躺在产床上一边生孩子,一边手里紧紧地抓住干活的铁桶耳系。照片文字说:大跃进那一年,陶瓷厂有一位名叫李兰英的成型女工,把孩子生在车间里。因此她成为那个年代的女英雄,全省轻工业系统树立起来的一面旗帜。
当年李兰英在车间生下来的这个孩子,就是大跃进。
照片在大跃进网站上一经贴出,点击量迅速超过百万人次。在放卫星的各种事件中,种粮亩产超过十万斤的不稀奇,炼钢一炉超过一万吨的不稀奇,女工在车间生孩子的稀奇。要说某个生产队的女社员把孩子生在田间地头,或许有可能。一个女职工把孩子生在车间里可信吗?网民纷纷对此事件提出质疑,质疑的核心是生产车间哪来的产床?发帖人回应说,这件事原本就是人为的。李兰英怀孕的后期一直吃住在车间里,厂医院在车间搭建起一处临时产房。产床就是车间拉活的架子车改造的。
网民继续提出质疑说,当年车间领导为什么要这样做?
发帖人说,那年头什么不造假、不吹牛、不虚夸,陶瓷厂不种粮食,一亩稻子收不到十万斤,陶瓷厂不炼钢铁,一炉炼不出一万吨钢铁,我们不就让女工在车间生一个孩子嘛,有什么可稀奇的?
发帖人很像一位当年的知情者,更像一位当年事件的制造者。网民还没有分清青红皂白,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发帖人进行道德谴责与人身攻击。发帖人就此在网上消失。网民不同意他就这么无缘无故地从网上蒸发,扬言说发帖人要是再不露面,他们就要施行人肉大搜索。
正是这种关口我听说此事。说来碰巧了,放卫星的斑竹我认识。见面时无意间聊起这件事。我说这件事我知道,我在这家陶瓷厂工作过十余年。斑竹问,那你说一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我只能跟你说当年在陶瓷厂确实发生过这件事,要想说清它的来龙去脉,我也说不清。斑竹说,那你就抽时间回一趟陶瓷厂。
我问,要我替网民寻找发帖人吗?我可不愿去做这种事情。
斑竹说,找大跃进。
我问,找大跃进干什么呢?发帖人决不可能是大跃进。
斑竹说,你拍一张大跃进的照片发给我,我上传网上,只要确证这件事是真实的,网民就不会施行人肉大搜索,我可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出什么人命案子。
人肉大搜索的危害性,我在电视上听说过。若是网民搜索着发帖人,一齐围拥过去,不说一定会造成人命案,最起码会给发帖人的生命与生活构成一定的威胁与麻烦。
我答应斑竹说,明天上午我就回一趟陶瓷厂,拍一张大跃进的照片发给你。
三
一九八四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陶瓷厂工作。这一年大跃进不足三十岁,在车间做搬运工,一辆架子车,往往返返,搬运成型车间的半成品坯子。他的头脑有问题,不能从事技术性工作,只能在车间拉架子车,出一出粗笨力气。李兰英一九八○年去世。大跃进的父亲张启生活着。一到下班时间,我能看见张师傅拎着换洗衣服,领着大跃进去澡堂洗澡。去澡堂的路上,张师傅走前面,大跃进跟后面。大跃进与张师傅长得一个模样,一个年老,一个年轻,一个甩脖子,一个拧脖子。大跃进甩脖子是天生的毛病,张师傅拧脖子是早年脖子受过伤。拉坯子出力、出汗、身子累,大跃进两腿疲惫走不动路,张师傅就走一走、停一停、等一等。出澡堂,大跃进一身干净,一身轻松,甩开大步一个劲地往前蹿,张师傅跟在后面撵不上。这时候,大跃进像是一头撒欢的牛犊子,到处闲逛。张师傅由着大跃进撒欢,由着大跃进闲逛。大跃进去哪里,张师傅跟到哪里。张师傅知道大跃进在车间劳累一天,憋闷一天,需要到处跑一跑,透一透气。大跃进有脾气,不喜欢张师傅跟着。张师傅离开大跃进要有一段距离,还要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大跃进下过班、洗过澡,天色已经不早了,张师傅害怕天黑大跃进走丢失,不敢放开手不跟着。大跃进知道父亲跟在身后,心里生气,转来转去,离家越来越远,就是不往家的方向归。天色渐渐地黑下来,张师傅赶紧走上前,装出一副恰巧相遇的样子。张师傅撒谎说,我去一个工友家串门回头,看见前面走着一个人像你,上前一看还真是你呢。大跃进不搭理张师傅,继续走路。张师傅说,眼见着天黑透了,我俩一起回家吧?大跃进故意别着张师傅说,我不回家,我还要玩一玩。张师傅说,那我陪着你一起玩。大跃进说,我不要你陪。张师傅听见大跃进鼻子一吸溜一吸溜地哭起来。张师傅知道大跃进早已经识破自己的跟踪计谋。
张师傅解释说,你一个人闲逛我不是不放心吗?
大跃进脚步不停,鼻子的吸溜声更大。
张师傅说,我明天就不跟着你了。
大跃进说,你骗人,你天天跟。
张师傅说,要是我哪一天两腿一伸,两眼一闭,死掉了,你想让我跟着你,我也不能跟着你了。
大跃进“咯噔”一下站住脚。
大跃进说,爸爸不能死,爸爸一死丢下大跃进一个人命苦。
这是张师傅最担心的一件事,也是张师傅经常在大跃进耳边提起的一件事,更是张师傅的一个杀手锏。要是大跃进跟他闹别扭,没办法说服大跃进,张师傅就把这句话说一遍。十说,十灵。有时候,张师傅觉得大跃进不傻,要说他是一个傻子,怎么能听懂这句话呢?有时候,张师傅觉得大跃进还是一个傻子,要说他不是一个傻子,就算自个说出这句话,他也不会这么听话呀?
张师傅说,你不想爸爸死,不想爸爸丢下你一个人,就得跟着爸爸一起回家。
大跃进抬起衣袖擦一擦眼泪,乖顺地往回走。张师傅走前面,大跃进跟后面。俩人走得都很慢、很慢,像浓黑的暮色裹住爷俩的腿脚,怎么都扯拉不开。
这一年冬天,李兰英一口气没有缓过来,一下憋闷死。
李兰英的死因有两个,一个是矽肺病,一个是身子弱。矽肺病是职业病,早些年陶瓷厂的工作环境差,车间粉尘大,里边包含有不少有害物质,吸入肺部,长年累月在肺叶上沉淀下来就容易得矽肺病。老一代职工中有不少人是矽肺病,吃药打针不断地治疗着,大多数人也能活到六七十岁。李兰英不到五十岁就死掉,就因为身体差,抵抗不住矽肺病的侵蚀。李兰英的身体差,与那些年拼死拼活地在车间劳动有关。那一年,李兰英在车间把孩子生下来,在家休息两个月就上班。两个月的时间,在李兰英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颗大跃进的卫星诞生了,一面全省轻工业系统的旗帜树起来。领导看望,记者采访,李兰英在家里坐月子都不安生。李兰英是荣光的,是兴奋的,又是身不由己的。像是被搅到一个巨大的漩涡中,迫使她生产后两个月就去车间上班。车间干活不像机关科室,点一点卯,没有硬性的工作量,车间生产任务是一定的,你是一面旗帜,干活只能比别人多,不能比别人少。孩子丢在家里没人带,送幼儿园太小,李兰英只好背在身上,一边干活,一边带孩子。一个女工在车间里解怀喂奶,一个孩子在车间里拉屎拉尿,怎么都有点像农村生产队。一件事物的本质往往取决于看问题的角度,而不在事物的本身。其他女工这样做,或许车间领导不允许,或许车间同事有看法,李兰英不一样。不但不影响她的高大形象,反倒把她的一副形象衬托得更加高大了。李兰英在车间生孩子是大跃进的一颗卫星,带着两个月的孩子来车间上班,同样是大跃进的一颗卫星。全省轻工业系统向女英雄学习的人群一拨又一拨地拥过来,领导陪着,记者跟着。白天因此耽误的工作,晚上李兰英还得带着孩子过来补上。
大跃进三岁不会说一句话,李兰英才想起带着孩子去医院。陶瓷厂附近有市第二人民医院,儿科主任姓殷。殷主任一见大跃进面,一声“小乖乖哟,是个傻孩子嘛”,就把大跃进定性了。李兰英问,你不做检查,怎么知道大跃进是个傻孩子呢?殷主任说,孩子的两眼间距离摆在那里呢。李兰英仔细地瞧一瞧大跃进,他的两眼间距离好像是比别的孩子宽那么一点。傻子是没办法治疗的。就是早一天注意,一个傻孩子还是一个傻孩子。那时候医院检测手段落后,想查清大跃进傻的原因,根本不可能。李兰英只好把大跃进领回家。大跃进能吃能喝能睡,除去不会说话,看不出有什么傻的迹象。李兰英心生幻觉,说不定市第二人民医院的殷医生看错眼,说不定大跃进夜里睡一觉就会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喊爸爸,喊妈妈。大跃进傻的外观在眼距上,李兰英下班回家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大跃进的两只眼往一块拥挤,往一块捏。李兰英想着大跃进的眼距要是能够矫正正常,大跃进的心智就能够矫正正常。李兰英的一双手粗壮有力,一挤挤得大跃进乱蹦乱跳,一捏捏得大跃进乱喊乱叫。有一次,大跃进瞅准李兰英的手指,“哼哧”一口咬上去。大跃进用力很足,把李兰英的手指咬破皮,咬出血。李兰英反手给大跃进一耳光,大声地问,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娘的手指也能咬。大跃进站一旁不哭,嘴巴一张一合,做出一副还要咬人的狼孩样子。
李兰英想生第二胎,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三年过去,李兰英的肚子没有大起来;五年过去,李兰英的肚子还是没有大起来。李兰英又去市第二人民医院找殷主任。殷主任说,女人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属于小儿科,女人的肚子不生孩子属于妇产科。妇产科检查一番,查不出李兰英不怀孕的原因。又过好几年,一个冷冬天,李兰英咳嗽不止,按照伤风感冒治疗,吃药打针还是不断地咳嗽。有同事从她的咳嗽声中听出一种不祥的预兆,劝她查一查是不是矽肺病。李兰英去市职业病防治研究所一查,真的是二期矽肺病。厂里得矽肺病的职工不少,像李兰英这么年轻、工龄这么短的职工没有。仔细地想一想,算一算,李兰英前后工作十五年,在车间待的时间、吸入的粉尘量,怕是超过其他职工二十年。一位职工在这样的车间环境中工作二十年,得上矽肺病就一点不奇怪了。李兰英调出生产一线,到车间基层工会工作。她初中文化程度,在办公室里读一读报纸,看一看杂书,也算是工作。身体得病,调换工种,是祸是福,李兰英也说不清楚。那时候正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四人帮”被打倒,国内形势变化很快,车间工会花钱购买不少份报刊,有党报党刊杂志,不少陶瓷方面的。有一天,李兰英看见一篇健康保健方面的文章。文章说,陶瓷的粉尘里含有铅,陶瓷的釉料里含有铅,女工身体吸收一定量的铅,影响女工正常怀孕,影响胎儿的智力发育。李兰英像遭到雷击一般,整个人一下就瘫软在办公室,总算明白自己不能怀孕、还有大跃进傻瓜的真正原因。李兰英失去控制,大声痛哭起来。啊啊啊,啊啊啊。李兰英只是哭,不说话。车间同事闻声过来,李兰英不说痛哭的缘由。车间领导闻声过来,李兰英不说痛哭的缘由。张师傅把李兰英领回家,她还是不说痛哭的缘由。啊啊啊,啊啊啊。李兰英牙口咬得紧,是不能说,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一个钢铁一般的女英雄,一瞬间坍塌下来。
四
拍过大跃进照片。耿师傅要去一趟养鱼塘。大跃进是个自由散漫惯了的人,不会放过跟随耿师傅一起去塌陷塘溜达的机会。耿师傅问,曹干事去不去?我说,我想在厂里厂外转一转,看一看。离开厂子十年,厂区内我一次没有看过,厂东门我一次没来过。陶瓷厂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看着心痛。——这就是我十年不回陶瓷厂的一个心结。
厂子垮台前,耿师傅就退休。他有一份稳定的退休工资,衣食不用操心。耿师傅忧愁的是儿子一家子。儿子、媳妇都在陶瓷厂上班,两口子一起下岗,一日三餐顿时陷入困境。儿子子承父业,也是一个窑炉工。在陶瓷厂有许多人家都这样,老子干什么,儿子干什么,一家老老少少都在一个厂。厂子一旦关门,一家人一分钱工资都没有。耿师傅常年去塌陷塘逮鱼,同那里人熟,转手承包一片水塘,交给儿子去网箱养鱼。耿师傅跟儿子、儿媳说,你俩先养鱼,把一家大小的嘴糊上,过些时候找着适合的工作,鱼塘再交给我。陶瓷厂周边还有不少家企业前后垮台,一齐拥挤到社会上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呢?儿子、儿媳听耿师傅的话,在养鱼塘边上盖两间简陋的房屋,吃住在塌陷塘。在陶瓷行业,窑炉工烧窑叫着一把火。一窑产品的好坏全靠一把火,陶瓷厂的生存全靠一把火。陶瓷厂关闭,窑炉工失业,一把火也就无处可烧了。俗话说,水火不相容。一把火靠不住,耿师傅一家转向“吃水”。耿师傅问,曹干事你说我是火命,还是水命?我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上来,说你是火命,现在你天天忙着养鱼,要说你是水命,你做窑炉工一辈子。耿师傅说,要我说呀,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土命,最后都要埋进泥土里。我不知道耿师傅说这话是相信命,还是否定命。
说起来,大跃进更是一个身世与命运都比较独特的人。现在大跃进手里拿着退休的工资卡,想去敬老院过一过就去那边过一过,想回家过一过就跑回头。大跃进不喜欢封闭,不喜欢管束,喜欢自由,喜欢说话,喜欢溜达。相比较,敬老院封闭,说话的熟人少;家中自由,说话的熟人多。更主要的是,厂东门这么一大片地方,大跃进从小到大溜达几十年,溜达习惯了,闷在敬老院时间长,不跑回头过一过、看一看受不了。敬老院曾经阻止过大跃进往家跑,害怕一个傻子流浪到社会上有危害——社会对他有危害、他对社会也有危害。大跃进先是跟敬老院的管理人员死缠软磨,企图说服他们准许他回家。
大跃进恳请说,我回家待三天就回来。
管理人员说,待一天都不行。
大跃进说,那我回家待半天。
管理人员说,不是三天半天的事,你一个人回家出事,我们负不了这个责任。
大跃进说,我保证不出事。
管理人员说,你要是真能保证,我们还不让你回家吗?
大跃进说,你们派一个人跟着我。
管理人员说,这不是我们的职责范围。
大跃进说,我娘活着的时候,我想去哪里溜达,她都不管我。
管理人员说,那是你在家里。
大跃进说,我爸活着的时候,我想去哪里溜达,他也不管我。
管理人员说,你在家里溜达没人会管你。
大跃进问,你们真不让我回家?
管理人员说,你真不能回家!
大跃进好说歹说,管理人员就是不准许他回家。大跃进的一副傻性子爆发出来,趁管理人员不注意,一头撞在墙角上,撞破额头,擦破脸皮,鲜血顺着脖子流下来。管理人员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办。
大跃进反而笑眯眯地问,你们还拦不拦着我回家?
管理人员妥协说,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
大跃进大摇大摆地走出敬老院,坐上公交车回家去。
敬老院不是精神病院,不能把大跃进关起来,不能把大跃进捆绑上。大跃进想回家,跟敬老院的管理人员打一声招呼说,“我想回家过几天”,就回去了。几年间,大跃进没出过任何事,来来去去,吃饭睡觉,是敬老院最少操心的一个人。
五
李兰英死前吩咐张师傅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给大跃进成一个家。
这件事,李兰英跟张师傅早就合计过,大跃进不成一个家,没有一个后代,将来谁养他的老。一个傻子,谁个女人愿意跟他呢?或者说大跃进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合适呢?在城市,一个四肢健全、头脑健全的女人,不管有没有工作,都不会去嫁一个傻子。一个傻子去找一个傻子不合适,两个人都是傻子,谁个照顾谁?一个傻子去找一个瘸子、哑巴、瘫子,也是不合适,不能过成一个像样的日子。李兰英与张师傅就把眼光延伸进农村。那时候城乡差别很大,农村姑娘进城的一条重要路径,就是嫁到城市里。两口子想,大跃进要是有一份正式工作,不说在农村找一个天仙,找一个家境差、长相一般的姑娘还是可能的。张师傅的老家在一百里路远的阜阳地区,那里人家穷,日子苦,不少亲戚朋友就曾经委托他们两口子,看可能把姑娘往这里嫁。陶瓷厂附近有一家国有大煤矿,那里的矿工找老婆一般都只能在农村找。陶瓷厂跟煤矿不一样,属于轻工行业,男职工找老婆,少说找一个城市没有工作的,很少找一个家在农村的。大跃进要是有一份正式工作,降一个档次去找一个农村的姑娘肯定没问题。看来替大跃进找一份正式工作,是大跃进的生存根本,也是大跃进成家的一个先决条件。没有此,就不会有其他。那些年职工子弟就业很困难,正常人都找不着工作,更莫说大跃进这样头脑有毛病的人。两口子责任分工。李兰英说,大跃进的工作我来负责,我寻找一个合适机会找厂领导,大跃进找对象由你来负责,重点是去你老家找。
李兰英寻找的一个合适机会,就是咽气前厂领导去看望她。李兰英把要求提出来,同时递给厂领导一张纸。纸上就是那一年李兰英看过的健康保健文章。这些年她一直收藏着就是为了这一天。厂领导当场答应替大跃进安排工作。李兰英死的时候,两眼紧盯着张师傅,依旧闭不上。张师傅跟李兰英说,你的眼睛闭上吧,大跃进这里安排上班,那里我马上回老家去操办他的婚事。
大跃进上班后,张师傅一连回老家好多趟,也没把大跃进的婚事操办好。张师傅开头提出的条件是,女方头脑灵光,四肢健全,这样的一个黄花大姑娘才能般配上有正式工作的大跃进。先后说几户人家的姑娘没说成,张师傅把条件往下降,四肢稍微有点毛病,头脑无论如何不能傻。张师傅这样考虑是想着,大跃进将来要是有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再傻了。说一个说话有点半语的姑娘,她与大跃进见面,“咿呀、咿呀”,三句话没说清,一转脸跑掉。跑掉的原因同样不清楚。说一个腿脚半瘸的姑娘,她与大跃进见面,一句话没有说,逃跑时比好腿人还快速。张师傅着急起来,希望变失望,失望变绝望,条件一降再降,只要是个女人,大跃进就能娶回家做老婆。张师傅对天质问,天下这么多女人,怎么就没有一个看上大跃进的呢?张师傅对天发誓,只要大跃进成家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我就是明天得暴病去死,都心甘情愿。
每次去阜阳相亲,来去都要花两天时间。去一天,回一天。去,张师傅一脸喜色去;回,张师傅一脸灰色回。去或返,大跃进都一样,一身光鲜鲜的,一脸喜洋洋的。车间同事问,大跃进昨天去相亲啦?大跃进回答说,相啦。
姑娘长得排场(漂亮)不排场?
排场。
怎么样排场?
五大三粗,大个头、大眼睛、大辫子、大屁股、大奶子,粗腿、粗胳膊、粗脖子。
你摸人家大辫子啦?
没摸。
你摸人家大屁股啦?
没摸。
你摸人家大奶子啦?
摸了耍流氓,派出所逮你去蹲班房。
她是你对象,摸了不算耍流氓。
对象不能摸,老婆能摸。我俩没结婚,人家不是我老婆。
你俩什么时候结婚?
明天。
明天结婚你可得发喜糖?
我明天发喜糖。
五大三粗的内容是车间同事教的。同事教大跃进这些话,是为了开玩笑逗着玩。见着人家姑娘脚手不能乱摸乱动,是张师傅教的。张师傅教这些话,是为了人家姑娘看不出大跃进有多傻。大跃进答应同事明天发喜糖,心里就惦记着明天发喜糖。隔天早上上班,大跃进就从口袋里掏出糖块,一人一块,人人有份。大跃进喜欢吃糖,张师傅在家里买的有糖。同事一边甜蜜蜜地嚼着糖块,一边问大跃进,今天结婚,你怎么还来上班呀?大跃进说,不上班,不开工资,我拿什么养活老婆。同事说,今天结婚没听见炮仗响啊?大跃进说,我结婚不放炮。同事问,你不请我们喝喜酒?大跃进说,只发喜糖,不请喜酒。
这一天,有个寡妇女人主动找上门。男人病死,丢下三个孩子,寡妇女人找大跃进的目的,就是替她养活三个孩子。张师傅不敢拖延,马上点头答应说,只要你同意,我们没有意见,你说多咱结婚就多咱结婚。寡妇女人一个人从阜阳来陶瓷厂,按辈分算是张师傅的家门侄媳妇,正好跟大跃进一个辈分。寡妇女人说,不慌结婚,我在你家过几天,看一看。看什么?显然是看大跃进到底有多傻,显然是看结婚后能不能把一个日子过下去。张师傅既欣喜又为难。欣喜的是寡妇女人大大方方地要住进家里,为难的是一个寡妇女人不明不白地住进家里算什么?寡妇女人看出张师傅的左右为难,说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怕什么呀?张师傅说,我怕左邻右舍问起话来我不好说。寡妇女人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就说自家的侄媳妇过来串门子。寡妇女人这样说,张师傅只好点头答应下。
寡妇女人粗胳膊壮腿,手脚勤快,住在这里像是自个家,烧刷洗弄,家里家外,一刻不闲着。寡妇女人干活,张师傅插不上手,一旁里看着,看着看着,眼泪流出来,在心里默默地跟李兰英说,我看这个寡妇女人不错,知冷知热,干活麻利,赶明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
张师傅一百二十个满意,想着早一天替大跃进把这个寡妇女人娶进门。
晚上,寡妇女人跟大跃进睡在同一张床上。这也是寡妇女人主动提出来的。最初张师傅不同意,脸面潮红地说,你俩现在还不是夫妻,哪能睡在一起呢?寡妇女人依旧说那么一句老话,我一个女人都不怕,大跃进一个男人怕什么?张师傅无可奈何地说,大跃进早一天迟一天都是你男人,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张师傅说这话,有些埋怨寡妇女人守不住。其实寡妇女人的心里另有打算。一夜过去,大跃进精神焕发,一脸荣光。寡妇女人却灰头灰脸,像是一夜没有睡好觉。大跃进比寡妇女人小两岁。张师傅让大跃进喊她嫂子。张师傅觉得有点不对头。有些话,张师傅不方便去问寡妇女人,偷偷摸摸地去问大跃进。
嫂子对你好不好?
好。
你想不想嫂子留下来?
想。
昨晚嫂子搂你睡觉啦?
嗯。
昨晚你俩……
有些话,张师傅想问清楚,还是张不开这个口。就张师傅算张口问清楚,怕是大跃进也不能说明白。
第三天早上,寡妇女人离开张师傅家。寡妇女人说,我跟大跃进做夫妻不合适。张师傅不得不问,怎么不合适?寡妇女人说,我跟大跃进结婚就得夜夜守活寡。张师傅听明白,不甘心地说,大跃进是一个童男子,有些事你得教一教他。寡妇女人说,他原本就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你说我怎么去教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呀。张师傅一脸绝望。寡妇女人一脸羞红。
几年后,张师傅病死,死时两眼大睁。真是死不瞑目呀。
六
那一年我写的《高温下的窑炉工——耿师傅》,获“战高温夺高产”征文奖。颁奖的时候,市报社别出心裁,请写文章的作者去,也请文章里的主人公去。其目的就是让市各家新闻单位的记者与他们多接触,多了解,以便做更深入的报道采访。二十篇获奖文章,二十位主人公,再加上市各家新闻单位的记者,可谓济济一堂,热闹非凡。我在征文里只写到耿师傅工作的高温环境,多少年如一日坚守岗位不迟到不早退,练就一身精湛的烧窑技术,练就一双观看窑炉的火眼金睛,以至高温天气产品烧成质量不降还升。文章里没写耿师傅的火命,也没写耿师傅逮鱼、晾鱼的事情,我以为这些只跟耿师傅的生命有关,与我笔下的征文无关。各位记者对陶瓷行业不熟悉,对耿师傅的工作环境及工作技能,只有理性的了解,缺乏感性的认识。临近颁奖会结束,没有一位记者表示愿意继续深入采访耿师傅,而有些其他征文中的主人公身边围着好几拨记者,已经具体地商定采访事宜了。耿师傅被冷落在一旁不好看,我自然也很没面子。我跟耿师傅说,你不要着急,我有对付记者的办法,只是现在还不到拿出来的时候。
原本这个颁奖会,我参加不了,耿师傅也不想参加。我参加不了的原因,是妻子在医院待产,说一声上产床生孩子就得生孩子,我不在医院里哪能说得过去。耿师傅当班,离开就得找一个人替班。替换来,替换去,很麻烦。新闻的属性往往就这样,想写哪一篇文章原本是我个人的事,耿师傅愿不愿意接受采访原本也是他个人的事,一旦文章写出来,在报纸上发表,就有了一定的社会性,就不是我个人的事,也不是耿师傅个人的事。厂领导听说我不去,亲自到医院找到我,很严肃地说,这不是你个人的事,牵扯到陶瓷厂的社会荣誉,牵扯到陶瓷厂与各家新闻单位的协调联络。耿师傅的工作,车间主任早早地派人接替好。领导允诺我,妻子生产后可以专门请两天假。市区面积很大,分东部西部,陶瓷厂在西部,市报社在东部,相隔四十里路,厂里专门安排一辆小车,来回省去挤公交汽车。厂领导这么重视新闻宣传报道工作是有原因的。厂里的事只有在报纸电台电视上宣传出来,全市人民才能看得见,市领导才能看得见。这对于厂领导的提拔升迁不说起关键作用,最起码有一定的辅助作用吧。市报社邀请耿师傅出席颁奖大会的目的,厂领导是知道。要是颁奖大会过后,一个记者都不愿深度采访耿师傅,恐怕我俩都交不了这个差。
陶瓷厂是一家企业,耿师傅是一名烧窑工,从厂子、从工种,都没有更新鲜、更引人注目的东西向记者去介绍。我只能说其他的。说些什么呢?就说一说耿师傅业余时间去钓鱼,就说一说耿师傅怎样去打老鳖。耿师傅烧窑有一套独门绝技,逮鱼打鳖也有一门独门绝技。说逮鱼,拿网能逮鱼,拿钩能钓鱼,空着两手照样能摸鱼。说打鳖,自制一杆打鳖枪,枪膛里的子弹是一根尖针,针眼里穿一根细钢丝。有一片塌陷塘,叫作老鳖塘,水里专门生老鳖。耿师傅找一处老鳖喜欢出没的地方,一动不动地蹲在老鳖塘水边,两眼紧紧地凝视着水面,等待老鳖换气的那一刻。老鳖的个头不大,老鳖的脖子更细,在茫茫一片水面上,怎样去观察老鳖的行踪,怎样去确定老鳖脖子的伸缩位置,真要有一番真功夫。枪膛里压满火药,枪声一响,尖针带着细钢丝射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老鳖脖子的正中央。耿师傅手拉钢丝,一只老鳖就从水塘里拉上来。
常年来这里打老鳖的人不少,有耿师傅这门精准功夫的人不多。耿师傅只要出现在那里,身旁总是围满人。这些人只能看懂耿师傅从水塘里拉出老鳖的这个结果,前面的一些窍门却无论如何看不懂。
在晌午的酒桌上,我就这么简单地把耿师傅打老鳖的绝技说一说,立刻引起在座记者的好奇与注意。这种话只能在酒桌上闲谈,闲谈不闲,有针对,有目的,这就是酒桌这种地方的好处。我跟几位记者说,你们要是有兴趣,哪天让耿师傅实地表演给你们看一看。记者都是一帮头脑活络的家伙,说哪天我们先去厂里采访耿师傅,顺便看一看怎样打老鳖。我说,我回去就跟领导汇报,哪天安排你们去。
那时候,单位与单位沟通,部门与部门联络,风行请人钓鱼什么的。相约一个休息日,单位安排一辆车子,直接把人拉到养鱼塘,钓上来的鱼,市场上卖五块钱一斤,养鱼塘最起码要拾块钱一斤。厂子里因为供电,请供电局的人来钓鱼;厂子里因为税收,请税务局的人来钓鱼;厂子里因为贷款,请银行的人来钓鱼。我所在的宣传部门要请人钓鱼,就请市里各家新闻单位的记者。
耿师傅是个实在人,在颁奖会上人生地不熟,干坐在那里,一闷头喝茶水,没有话去跟别人说道,别人问话他也不爱答理。他参加这种会议就是活受罪,就是找不自在。在酒桌上,我一说耿师傅会打老鳖,记者的眼睛“哗啦”一下都盯着耿师傅,像他就是浮出茫茫水面上的一只大老鳖。
有记者问,你怎么知道哪个地方有老鳖?
耿师傅说,这个我也说不清,要分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水温,不同的风向,不同的时间。
有记者问,老鳖枪是你自个研制出来的吗?
耿师傅说,我哪会制造这么精密的枪支,是别人给我的。
耿师傅说话笨嘴笨舌,脸红脖子粗,根本不像一个身怀绝技的人。
……
回头的路上,耿师傅说,看着曹干事像个实在人,其实一点不实在。我知道耿师傅指的是什么。我说,要是今天我俩都实在,回去怎么向领导交代呢?耿师傅想一想说,曹干事说的倒也是实话。
是年底,我与耿师傅同时被评为厂先进。我俩的先进名称不一样。车间里的一线职工,叫先进生产者;机关或车间的管理干部,叫先进工作者。
七
晌午就在耿师傅家吃鱼。
塌陷塘里喂养的有胖头鲢鱼、混子鱼、淮河鲤鱼。这些鱼养在网箱里,喂饲料,喂青草,喂鸡粪,哪里会好吃。晌午耿师傅端上桌来的却是一盆野生小杂鱼。野生小杂鱼,一律是野生的,个头小,品种杂,草鱼、鲇鱼、咯呀、撅嘴腰子、磨刀鱼、窜条鬼子,一只老鳖、三只螃蟹、五条黄鳝、七条泥鳅、,七七八八上十种。一盆野生小杂鱼,少说有三四斤重。我问耿师傅,听说塌陷塘都承包养鱼,哪里还有地方逮野生小杂鱼?耿师傅说,别人不知道去哪里逮,我知道;别人逮不着,我能逮。耿师傅逮鱼几十年,对方圆左右的水域真是了如指掌了。一盆野生小杂鱼是主菜,还有四盘蔬菜,一盘拌黄瓜,一盘炒苋菜,一盘蒸豆角,一盘烧冬瓜。四样蔬菜也是耿师傅在那边开荒种地种出来的。耿师傅说,我不上化肥,我不打农药,几棚豆角,我吃一半,虫吃一半。我说,要是上面生大青虫,上油锅炸出来下酒倒不错。耿师傅说,豆角不生大青虫,一条一条白花花的都是面条虫,上个月天气热,豆角秧上生一茬面条虫,吃光豆角吃叶子,吃光叶子吃梗子,我一生气,烧一堆火,镰刀一割,扔火里,我看你面条虫还吃什么?我说,面条虫吃不成豆角,你也吃不成豆角。耿师傅说,面条虫没我性命大,新种的一茬豆角长出来,我这不是又能吃上了?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耿师傅过的这种自给自足的田野生活,倒也令人向往与羡慕。只是耿师傅的这种生活状况,是被时代逼迫的,不是自愿选择的。一家人原本生活在陶瓷厂,生活在城市,现在靠着塌陷区去生存,靠着农村去生存,又是令人心酸与无奈的。
酒是大跃进去土坝街买回来的。他跟耿师傅说,曹干事在这里吃饭,你管菜,我就应该管酒。大跃进就是这么一种人,别人轻易占不着他的便宜,他也不轻易占别人的便宜。大跃进一下买回两种酒,一瓶白酒,一瓶红酒。耿师傅打开白酒,大跃进打开红酒。耿师傅问我,喝什么酒?我说,我少喝一点红酒吧?大跃进兴奋地甩着头,耿师傅看着大跃进“嘎嘎”地笑。我不知道他俩这是怎么一回事。
耿师傅说,从塌陷塘回头的路上,大跃进说他去买酒,我说三个人一瓶白酒足够了,他说还要买一瓶红酒,万一曹干事不喝白酒呢?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曹干事不喝白酒呢?大跃进说上一回有一位作家去他们敬老院采访,就是喝红酒,不喝白酒。大跃进记心里,心想你们作家都是喝红酒,不喝白酒。当时我跟大跃进说,曹干事跟他们那些作家不一样,不会只喝红酒,不喝白酒的。大跃进说,那我俩晌午看一看曹干事到底